接下来的那个周日,巴兹尔·肯特同赫里尔和莱依小姐共进午餐,还碰上了卡斯汀洋夫妇。这位可爱夫人的丈夫是个体格较壮的人,他往往只给人留下肥胖和谈话毫无新意的印象。他的头发已经掉光,肉肉的脸上打理得比较干净,没有多少胡须的痕迹,他的举止中透着双倍的夸耀,因他既是土地所有者,又是下议院议员。上天似乎对他的沉闷进行了一次奇特的惩罚——让他娶了一位始终活泼过人的女士为妻;并且,尽管他总是不吝于公开表示自己对她的仰慕,她对他却满是不耐烦与轻蔑。卡斯汀洋先生不仅是个乏味的人,而且还喜欢废话连篇,现在,当他发现大家因为他的出现而震惊时,便开始抓住机会发表他那长篇大论的看法,这些更适合在蠢人和烦人精最后的庇护所——上议院里表达出来。

然而没过多久,雷吉便像一只毛皮光滑发亮的小猫一般溜了进来,耷拉着脑袋进到了房间里。经过昨日的嬉戏,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仍旧是非常英俊。莱依小姐一边起身问候他,一边扫了一眼卡斯汀洋太太,在瞥见她的坏笑之后,确信两人对这场会面早有预谋。发现有幽会发生在自己家里,这一事实逗乐了眼光犀利的莱依小姐,要是那位下议院议员没有让她无趣到脾气暴躁,兴许她也不会听任卡斯汀洋太太进一步地上演其把戏。而艾米丽·巴西特实在是过于夸大了自己对儿子的关爱;艾米丽·巴西特那“没有人能像雷吉那么纯洁”的说法惹恼了莱依小姐。

“保罗,”卡斯汀洋太太说,“巴西特先生听说你明天要在下议院做演讲,表示很想去听上一番……我的丈夫——巴洛·巴西特先生。”

“是真的吗?你是怎么知道我将会发表演讲的呢?”卡斯汀洋先生高兴地问道。

雷吉的一个独特之处在于,他从不着急于撒谎这事。于是,在沉思片刻之后,他直直地盯住了弗兰克,以防止他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进行反驳。

“赫里尔医生告诉我的。”

“你愿意来,我当然很高兴,”我们的演说家接过了雷吉的话,“我会在晚餐前发表讲话。之后你愿意一起用晚餐吗?我怕你可能会不太满意他们提供的晚餐。”

“保罗,他听了你的演讲之后,便不会再介意其他了。”卡斯汀洋太太说。

在这一小伎俩得以成功实施后,一抹淡淡的微笑爬上了夫人的唇。卡斯汀洋先生慢慢地转向莱依小姐,整个身体微微一动,似乎在展示他的雄辩之才。弗兰克和巴兹尔很快起身向莱依小姐告辞;他们一起朝着堤坝走去,有那么一会儿,双方都未开口。

“弗兰克,我要和你谈谈,”巴兹尔最终打破了这沉默,“我在考虑这个冬天可能出国去。”

“你吗?那酒吧的问题怎么办?”

“我不在乎那个。毕竟,我有足够的钱可以这么做,并且,我想尝试一下做些什么来成为一名作家。再加上我也想和珍妮分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我认为你确实很聪明。”

“哎,弗兰克,我真希望从未曾进这趟浑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怕她对我的爱比我能想象的还要多,我也不想伤害她。每当我想到她将会遭遇的不幸,我都会感到特别难受——但我们又是不可能继续在一起的。”

弗兰克沉默着,紧闭双唇,一脸严肃。巴兹尔意识到了弗兰克这无言的责备,反倒情绪激昂地发泄了出来。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你以为我就没有痛苦,没有懊悔吗?我从没想到她会将这一切看得如此重要。并且,我毕竟是个男人。我也会像其他男人一样,会有激情。我觉得大部分男人如果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巴兹尔,我并不想要责怪你。”弗兰克正色道。

“我原来打算对那女孩做些好事,但我却失去了理智。毕竟,如果我们在夜晚时能像白天那么冷静……”

“生活就是一所假日学校。”弗兰克打断说。

这时,他们已接近了威斯敏斯特桥,一辆马车从他们身旁驶过。他们看见里面坐着莫里太太,她一脸沉重地低垂着头。巴兹尔突然间脸红了,并扭头往回看。

“我想她是不是要去莱依小姐那里。”

“你想再回去,以便确认一下吗?”弗兰克冷冷地说。

他用犀利的眼神盯住巴兹尔,看见他又一次涨红了脸,不过却很快抛开了暂时的犹豫。

“不了,”他坚定地回答说,“我们接着往前走吧。”

“你是因为莫里太太才想甩掉珍妮的吗?”

“弗兰克,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讨厌肮脏丑恶的粗俗密谋。因为我的——因为维扎德夫人,我比任何男人都要渴望一种更干净的生活;但当我和珍妮在一起时,我对自己感到厌恶。即使我从未见过莫里太太,我还是会竭尽全力去结束那段关系。”

“你爱上莫里太太了吗?”

“是的。”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巴兹尔回答说。

“你认为她也在乎你吗?”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我确信了这点;但现在,我又疑惑了。我希望她会在乎我。我无法自已了,弗兰克,这同我对珍妮的爱是完全不同的;它将我提升,也给了我支持。我也不想被视为一本正经的人,当我想到莫里太太时,仿佛一切都变得无比珍贵。我对此感到自豪,因为我对她的爱几乎都是精神上的。如果她也在乎我,并愿意和我结婚,我可能会为这个世界做些好事。我想,如果我离开六个月,珍妮对我的感情可能便会慢慢变淡——逐渐疏远可能会比立刻残忍地分手要好。”

“这当然会减少你的痛苦。”弗兰克说。

“在我自由之后,我会去找莫里太太,告诉她所有的一切,并向她求婚。”

巴兹尔住在坦普尔一个漂亮的小院里,尽管会有坦普尔的日常生活是否肮脏的争辩,但这古老的红房子以及枝繁叶茂、让人感到清凉无比的法国梧桐却展现了充满安静的魅力。他那位于顶层的房间里布置简单,但却体现了一个热爱美好事物的男人的品味。彼得·莱利先生笔下那些甜甜的且总是带着矫饰般优雅的小姐们从墙上的铜板雕刻中往下看,室内的喜来登家具给这学生的房间一种精致的朴素感。

弗兰克装满了他的烟斗,但他们还没坐下多久,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这到底是谁啊?”巴兹尔说,“周日下午我通常都没有客人。”

他走向窄窄的过道,打开了门。此时,弗兰克听见了珍妮的声音。

“巴兹尔,我可以进去吗?家里还有人吗?”

“就是弗兰克。”他回答着,把她引了进来。

珍妮穿着安息日的衣服,对弗兰克医生来讲,那颜色显得有些浓艳刺目,黑色的帽子上有个鲜艳的蝴蝶结,与浅黄褐色的夹克形成鲜明对比,但她的美貌足以盖过她的过度装扮。她很高,生得极好,是个丰乳肥臀而又充满激情的姑娘;她的身形就像是照着完美的希腊女神像雕琢而来,没有哪位公爵夫人能有比她更小的嘴唇或是比她更精致的鼻子;她那粉粉的耳朵甚至比海中的贝壳更为精美。但她那一身鲜艳无比的颜色总是首先引起人们的注意,然后才是华丽的长发、明亮的眼睛以及无比光滑的肌肤。她的脸上有着孩子般天真无邪的气息——这点极具诱惑力,经过带着批判的一番细细观察后,弗兰克也不得不承认,莫里太太虽然在衣着和举止上更胜一筹,但同珍妮相比,却也显得毫无光彩了。

“我以为你今天下午回家了。”巴兹尔说。

“没有,我做不到。今天我们三点打烊,之后我立刻到了这里,但你却没在。我真怕你在六点前都不会回来了。”

很明显,珍妮想要同巴兹尔说话,这样,弗兰克在从容地抖出烟管里的烟灰后,起身离去。巴兹尔则伴随他走到楼下。

“听着,巴兹尔,”弗兰克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借此机会,告诉珍妮我将要离开。”

“是的,我也打算这么做。我很高兴她来了。我本想写信给她,但又觉得不太好。我恨我自己,因为我会给她带去极大的痛苦。”

弗兰克走了。起初,他有些羡慕巴兹尔的好运,他开始诅咒自己的命运,因为还从来没有漂亮女孩如此死心塌地地迷恋过他:但这显然又是令人厌烦的事情,他会比其他人更为强烈地认为这是无法容忍的奴役,因此,巴兹尔的放弃并不是出于谄媚。现在,他走在去俱乐部的路上,想到没有人在等他,也没有人向他要求什么,他开始自嘲式地恭喜自己,因为漂亮女人都把她们的微笑留给比自己更有吸引力的人了。

巴兹尔回到房间,看见珍妮并未像往常那样摘掉自己的帽子,而是站在窗边,盯着门。他过去吻她,她却往后一退。

“今天别这样,巴兹尔。我有话要对你说。”

“好吧,先把帽子和大衣拿下来吧,放轻松。”

巴兹尔觉得,珍妮可能同她在金皇冠酒吧的老板发生了争吵,或是指责他几天没有去找她,于是他点燃了烟斗,就这么愉快而又若无其事地回答她。他并没有发现,珍妮看他的眼神已不同于往日,但当她开口说话时,她语气中的极度痛苦使他感到震惊。

“真不知道,如果今天没能找到你,我可能会做出些什么。”

“天哪珍妮!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回答里掺进了哭声。

“巴兹尔,我遇到麻烦了。”

她的眼泪触动了他的心,于是,他很温柔地伸出手去抱她;但她再一次退缩了。

“不,请不要靠近我,否则我便没有勇气告诉你了。”

她擦干眼泪,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

“巴兹尔,今天早上,我想要见你。我来到你的门前,但我没有勇气敲门,所以我便走了。然后是今天下午,当没有人来开门时,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而我再也无法多忍受一个夜晚了。”

“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珍妮。”

一阵恐怖袭来,他的脸色突然也变得像珍妮那般惨白。她焦虑地望着他。

“前几天,我一直感到不舒服,”她低声说,“于是,昨天我去看了医生。医生告诉我,我有孩子了。”

接下来,她开始掩面痛哭。巴兹尔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但当他看到这可怜的被恐惧和羞耻所击垮的女孩,他的心里充满了自责。如果说以前他从未懊悔过,那么此刻,他确实是懊悔无比。

“别哭了,珍妮;我受不了那个。”

她绝望地抬起头,那美丽的脸庞因为绝望和痛苦的打击而变得让人不忍再多看一眼,这一切都在折磨着巴兹尔。他感到非常困惑,脑里闯过了无数疯狂的想法:他也怕了,但同时,在其他一切感情之上的,是得意扬扬的狂喜,因为,他将要成为一个鲜活生命的父亲了。他脉搏的悸动里混入了骄傲,并且,一股奇迹般的、让人无法理解的爱火突然开始灼烧他的心;他将珍妮揽入怀中,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异乎寻常的激情吻了她。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样了;这对你倒是没什么,”她叫道,想要挣开他,“但是我该怎么办?我希望我死掉才好。在认识你之前,我一直没有过什么不端的行为。”

他无法再忍受她的苦恼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此刻似乎变得不可抗拒。擦干这些眼泪并补救错误的方法只有一个,而人在情绪激昂之时,更容易做出这样的选择。他的整个灵魂都在要求某个特定的进程,这令他情绪高涨,同时也碾碎了所有的最初目标。但当他开口说话时,内心却无比疼痛,因为他正在跨出无法回头的一步,只有上帝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何处。

“别哭了,亲爱的;这也并没有那么坏,”他说,“我们最好马上结婚。”

珍妮惊得急喘了一口气,止住了哭声,默默地看着地面,然后像失了魂似的紧紧靠住巴兹尔。这些话慢慢浸入到她的脑海里,她感到有些迷惑,似乎巴兹尔说的是她无法听懂的某种语言;然而,她继续保持沉默,并开始颤抖。

“再说一次,巴兹尔,”她轻声说,暂停片刻之后,她接着问道,“你是说真的吗?你真能娶我吗?”

她站了起来,直直地望着他,凌乱而又美丽,这个有着无以言表的痛苦的悲剧人物是最能引起高尚的悲悯的。

“巴兹尔,我只是个酒吧服务员。”

“你是我孩子的母亲,并且,我爱你,”他严肃地说,“我一直渴望着能有自己的孩子,珍妮,你让我感到无比荣耀,无比幸福。”

她那泪光闪闪,原本被焦虑及恐怖所摧残的脸上突然出现了狂喜与幸福感,这让巴兹尔感觉得到了十倍的回报。

“巴兹尔,你太好了!你是说真的,是吧?我真的将永远和你在一起了吗?”

“你真把我想得那么坏,认为我现在会弃你而去吗?”

“我有些害怕。最近你不那么在乎我了,巴兹尔,我是那么的不快,但又不敢表现出来。起初,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以为你会生气。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忍饥挨饿,但你可能只是给我钱并让我离开。”

他亲吻了她的手,第一次因为她光芒四射的美而燃烧起来。

“我还不知道我是如此爱你。”他叫道。

她呜咽着躲入他的臂弯,现在,这呜咽却代表着无法控制的激情,于是,她带着狂热的爱,吻上了他的唇。

巴兹尔家的过道上有一个煤气炉,不久,珍妮便拿出了迷人的主妇的优雅,开始准备泡茶:她懒洋洋而又幸福地弄着,为能给他做事而感到自豪,并坚持让他在她准备这些的时候仍旧坐着抽他的烟。

“巴兹尔,我希望我们不必有用人,我可以服侍你。”

“你不该再回那个讨厌的酒吧了。”

“你知道,我不能让他们处于突然缺人的困境。我应该要提前一星期告知他们的。”

“那么马上就做吧,等到你自由了,我们就结婚。”

“我会很幸福的!”她极为高兴地感叹道。

“现在,注意了,我们必须谈一谈。你知道,我并不是非常富裕。我每年只有三百镑的收入。”

“啊!那已经很多了。我的父亲每周从未挣过多于三镑十先令。”

巴兹尔含糊地笑了,因为他的品位很高,很难令人满意地实现收支平衡。但他劝自己两个人的生活可以比一个人过时更节约;这样他便能更专心地研究法律,很快就能挣得额外的收入。并且在等待期间,他还可以写作。他们负担得起位于巴恩斯或帕特尼郊区的小屋子,并且,他们的蜜月也不用太过奢华,只要到康沃尔去过上两周便足矣。但在那之后,他必须立刻开始工作。

“如果我告诉妈妈我快要结婚了,她一定会感到很惊讶,”珍妮笑着说,“你应该去见见她。”

巴兹尔只见过珍妮住在城里的一个哥哥,因他偶尔会来金皇冠酒吧,但却未曾见过珍妮的其他亲戚;他只知道他们住在伦敦北部的蹲尾区。

“如果你没有打算娶我,我不会再回家里去。妈妈一定会把我赶出家门的。今天下楼的时候我就一直很害怕,怕她察觉到什么。”突然,她又产生了疑虑,于是很快地扭头望着巴兹尔,“你是说真的,是吧?你现在不会反悔吧?”

“当然不会啦,你这个傻孩子。你不觉得我能有这么漂亮的老婆,是件很值得自豪的事吗?”

快到六点时,珍妮不得不离开了,因为金皇冠酒吧将在六点开门营业,迎接充满渴望的基督徒们;而一直陪她到达那里的巴兹尔继续往前走着,思考新阶段将会面临的一些问题。能够我行我素而不管别人的赞誉或指责的能力在人类中是很少见的,于是,本质上非常缺乏自信的他此刻最想要得到的便是建议与同情;然而弗兰克很难理解他的这一问题,他也不好意思在同一天里又去打扰莱依小姐。于是,他回到自己的俱乐部,写了一张便条,希望在第二日早上能见到莱依小姐。

这晚,巴兹尔睡得很不安稳,因此第二日起得比平时要晚,在勉强吃了一点儿早餐后,他收到了莱依小姐的答复,表示很乐意在十一点时同他在圣詹姆斯公园一起散步。他准时在那里见到了她。他们闲逛了一会儿,观赏着公园里的野禽,巴兹尔一直在犹豫着,说些不相干的事情,但莱依小姐注意到了他异于往常的严肃,猜到了他可能会有沉重的话题想要提起。

“好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坐下来,直截了当地问道。

“只是想告诉你,我快要结婚了。”

她立即想到了莫里太太,还想着巴兹尔何时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将这消息公之于众。

“就这个吗?”她笑着叫道,“对年轻人来说,这是个非常恰当的行为,你不必看得过于严重。”

“我将会娶一位布什小姐。”

“天啊,她是谁?我从未听说过她。”这位好心的女士回答说,同时吃惊地看着巴兹尔,突然,一段遥远的回忆闪过了她的脑海,“弗兰克曾告诉我,你发现了一个叫做珍妮·布什的女孩,并发誓说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就是她吗?”她久久地看着他,一边搜寻着期待中的答案,“你不会是要娶一个弗利特街酒吧里的女服务生吧?”

“是的。”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但这是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爱上她了。”

“荒谬!一个多情的年轻人可能会爱上许多女孩,但在一个一夫一妻制由议会法案强制执行的国家,他不可能把她们都娶回家。”

“我恐怕无法再给出其他理由了。”

“你大可以写信告诉我这个有趣的消息。”莱依小姐冷冷地回应道。

他沮丧地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必须与别人说说这事儿,”他终于开口了,“我感到无比的孤独,没有人帮助我,也没有人给我建议……我决定迎娶珍妮,是因为我不得不那么做。我认识她有一段时间了——一切都是那么的肮脏可恶,昨天,在我离开你之后,她过来找我。她几乎不能自已,可怜的家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然后她告诉我……”

“这一切你早就可以预见到的。”莱依小姐打断了他。

“是的。”

莱依小姐沉思了一会儿,慢慢地用她的遮阳伞拨弄着脚下的沙砾,而巴兹尔在一旁焦虑地看着她。

“你确信你不是在愚弄自己吗?”她终于开口问道,“你并没有爱上她,是吧?”

“没有。”

“那么,你便没有权利娶她。啊!我亲爱的孩子,你不知道婚姻有时会是多么烦人,即使对属于同一阶层并有着共同爱好的人也是如此。我一生认识了许多人,我可以肯定,婚姻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除非你们的激情已经到了使结婚一事已无法避免的程度。并且,我憎恶一切将这视为儿戏的人。”

“如果我不娶她,她会自杀的。她不是个普通的酒吧女服务生。在我认识她以前,她都是很干净的女孩。这相当于是毁了她。”

“我认为你将这一切夸大了。毕竟,这不过是由于你的无知而导致的一个令人遗憾的意外而已;不必因此而感到绝望或是装腔作势。你可以表现得足够绅士,好好地照顾这个女孩。她可以先避到乡下去,直到一切结束,当她回来的时候没人会知道,她也不会变得更糟。”

“但这不是人们知不知道的问题;这是关乎荣誉的事情。”

“现在来谈道德会不会太晚了?我不知道在你引诱她的时候,你的荣誉感跑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我是个十足的混蛋,”他恭顺地回答说,“但我明白地看到了摆在我面前的责任,而且我必须承担起来。”

“你说得好像从前从未发生过这类事情一样。”莱依小姐接着说道。

“哦,是啊,我知道这类事件每天都在发生。如果女孩做出让步,那她可就完了;这完全不关男人的事——让她去做妓女,让她去堕落,然后再绞死她。”

莱依小姐撅起嘴来,耸了耸肩。她想知道他将靠什么生活,因为他的收入如此微薄,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家庭,并且他并不适合律师界长时间的苦差事。而她太熟悉“文学的”职业,因此知道这行业并不是那么景气。巴兹尔缺乏新闻工作者那种敏捷,他花两年时间才写了一本小说,这能给他带来的收益可能不会超过五十英镑;而他对心理状态分析的热情也使得小说能够盈利的概率变得十分渺茫。此外,他还是个生活奢侈的人,不知道节约和储蓄,也不愿意学习讨价还价的艺术。

“我想,你应该认识到,人们可能会攻击你的妻子。”莱依小姐补充道。

“那么他们也将伤害我。”

“但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该屈服于这些事情的人。你那么喜欢聚会和去乡间旅行。女人的微笑对你而言也是那么重要。”

“你说得好像我是个极为顺从的人,”他笑着回应道,“毕竟,我只是想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天知道我对此是多么的后悔。但现在,我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路,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我也必须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莱依小姐正色看着他,她那锐利的灰眼睛在他脸上仔细地搜寻着线索。

“你不觉得你有些过于看重你的英雄主义姿态了吗?”她问,声音里蕴含着刺骨的寒冷,这让巴兹尔想要退缩,“现如今,自我牺牲已经是个奢侈品,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这么节制;人们将糖让与别人,是因为那东西使自己发胖了。他们为了完全的爱而做出疯狂的自我牺牲,不管那目标实际上是多么无价值。事实上,那目标很少关乎他们自身;只要能满足自己的激情,他们便不会在乎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当我让珍妮嫁给我时,看到这可怜的孩子那被泪水沾湿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便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啊!我是不是很可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她开心就好了。”

“巴兹尔,我不是在想你是不是很可怜。我是在想,即使没有同她结婚,你对那女孩造成的伤害也已经够大的了……难道你觉得她就只能是完全的凄惨吗?你只是因为自私和胆小才做出这个决定的,因为你太看重你的自尊,并且害怕自己会令别人痛苦。”

这观点对巴兹尔来说很是新颖,但它看起来却不怎么合理。他很快就把这抛到了一边。

“莱依小姐,你一直没有考虑到孩子,”他慢慢地说道,“我不能让那孩子像个小偷一样躲藏于这个世界。我要让他有一个诚实的名字;不让他承受可怕的恶名便已经很难了。并且,我毕竟也为能成为一名父亲而感到自豪。不管我将要承受什么,不管我们两人将要承受什么,为了孩子,这都是值得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沉默片刻之后,莱依小姐问道。

“我想可能是一个星期后。莱依小姐,你不会弃我而去的,对吧?”

“当然不会。”她回答说,一边也温柔地笑了,“我认为你是个傻瓜,但大多数人又何尝不是。他们从未认识到自己只有一次生命,也不知道错误总是无法挽回的。他们就以下象棋时的心态来对付自己的人生,以为可以试试这步,试试那步,当深陷泥泞时,还能够清空棋盘,重新开始。”

“但生活是一盘总要有人被打败的棋局。死神坐在棋盘的另一边,对你的每一步棋,它都有相应的对攻步法,能够挡开你所有精心策划的方案。”

他们走回老皇后街,各自被自己的思绪所萦绕着,走到自家门前时,莱依小姐表示愿意帮助巴兹尔。巴兹尔犹豫了一下,最终强迫自己开了口。

“莱依小姐,现在还有一件事:我相信,莫里太太……我知道我这样做很不对,但我不希望她把我想得太坏。”

“恐怕你得忍受这点了,”莱依小姐尖锐地回答说,“你们之间并没有任何跟订婚有关的事情发生吧?”

“没有。”

“我会在这一两天内去见她,并告诉她你快要结婚了。”

“但她会怎么看我呢?”

“我想你不希望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吧?”

“是的。我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必须找个人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在所有人中,我最不希望莫里太太知道这件事。”

“那么你就只能任由她随便猜想了。再见。”

“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其他的话要对我说吗?”他绝望地问道。

“亲爱的,如果你能够承受一切,那么你便可以尝试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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