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两位女士议论着巴兹尔·肯特时,他正站在圣詹姆斯公园的一座小桥上,深情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在这所有城市中最漂亮的伦敦城里,已不再有比这更漂亮的美景:静静的溪水在月亮的映衬下发出闪闪的银光,树影浓密,外交部的建筑看起来傲慢又稳重,堪称完美,且不逊色于克劳德·洛兰任何精心绘制的正式画作。这晚的天气温暖宜人,万里无云;四周的安静很令人感到愉快,不像在那个时刻总是充满了嬉戏娱乐的皮卡迪利大街。这让巴兹尔想起了法国一些平静的古镇。此刻,他开始难得地情绪高涨起来,因为他终于对一件事情有了确信无疑的把握:那就是,莫里太太是爱他的。从前,虽然他不可能没注意到莫里太太看着他时所表现出的愉悦以及对他的谈话的兴趣,但他并不敢有什么更多的猜想。但就在这个晚上,他们相遇时,在莫里太太向他伸出自己的手时,他惊讶地看到她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而这竟使他自己也突然羞红了脸。他把她带到了餐厅,莫里太太的指头在他臂上的触碰就像火一样燃烧着他。她说得很少,然而却极其专注地听他讲话,就像在找寻他的话中之话,而在偶然的四目相遇时,她的眼睛总是会害怕地闪躲。但同时,她看起来却像是怀着某种奇怪的热切期待,就像是得到了一些天大的好事的承诺,虽然也有一些畏惧,但却是热切地期盼着。

巴兹尔回忆起莫里太太走进客厅时的情景,也想起了自己对她的优雅举止及长裙优美下摆的赞赏。她是个高高的女人,几乎跟巴兹尔一样高,略带稚气,身材看起来也有着蜿蜒的曲线;她的发色既不是很深,当然也没有很浅,灰灰的眼睛暗含着温情,笑容十分甜美,因而也尤其吸引人。即使她的脸长得并不是很美,但她那迷人的表情和白白的皮肤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桑德罗·波提切利笔下的女人们那般略带悲伤却又无比迷人:她们的眼睛里饱含着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忧郁,暗示着一种激情被隐藏及抑制的痛苦,莫里太太恰有着她们那种非常优雅的姿态。但对巴兹尔来讲,莫里太太最大的魅力还来自于她想要保护别人的想法,就像她已准备好了要保护巴兹尔远离世间的一切纷扰,这是巴兹尔感觉到的。这立刻就让他感到自豪、谦卑和感激。他渴望握住她那充满怜爱的手,渴望亲吻她的唇;他似乎已感觉到她将那修长的、白皙的双臂环绕于自己的脖间,带着母亲般的慈爱把他拉近她的心。

那天晚上,莫里太太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她在走廊里直直地站着,边与巴兹尔谈着话,边等着她的马车。她的披风特别漂亮,巴兹尔不禁赞美起来,而她则因为巴兹尔注意到了这点而高兴得微微羞红了脸,然后低头看着披风的浮花锦缎,它同十八世纪的那些布料一样华丽。

“这是我在威尼斯买的,”她说,“但我总觉得自己穿起来不合适。而我又无法抗拒它,因为它像极了画廊里凯瑟琳·科纳若的画像中的一件长袍。”

“只有你才配穿它,”巴兹尔闪烁着双眼回答说,“而它可以压倒所有人。”

她害羞地笑了,并同巴兹尔道了晚安。

巴兹尔·肯特已不再是弗兰克在牛津认识的那个无忧无虑的青年了。那时,他总是很容易陷入各种情绪的纷扰,就像是飘在风中的树叶;因为一些他感兴趣的事情的失败而带来的沮丧感可能很快就被狂喜所淹没。那时,生活看起来是那么美好,从不习惯深思熟虑的他总能轻易地因生活的各种色彩以及不断变化着的美好而欣喜;他已经立志要写书,于是这个多产的年轻人开始连续不断地写着。而当他带着耻辱和沮丧认识到这世界是肮脏的,也是龌龊的之后(他发现了母亲的不贞洁),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抬起头来做人。然而,经过了第一次的恶心反胃后,巴兹尔开始嫌恶自己的感觉;他比任何人都要更爱那个卑鄙的女人,而且他现在坚定地站在她那边。他不该对她进行审判和谴责,在她受到羞辱时,他应该出手援助并保护她。他难道就不能向母亲表明,生活中还有比钦佩和娱乐、比珠宝和华服更为美好的事情?他决定去找她,并带她去欧洲大陆,去一个他们可以隐藏自我的地方;并且,这或许还是个能够拉近母子关系的好机会,过去,虽然巴兹尔盲目地崇拜着母亲,但也因为无法走入她的内心而痛苦不已。

维扎德夫人仍旧住在丈夫位于查尔斯街的住所,在指控被撤销的那一天,巴兹尔匆匆赶到了那里。他想象着母亲可能蜷缩在屋内的一角,害怕昼之明光,形容枯槁,泪如雨下;而他那温柔的心里只是同情,因为他所想象的母亲的痛苦而流血。他将会走向她,吻她,并对她说:“妈妈,我在这里。让我们一起离开此地,去开创一个崭新的生活吧!世界无限大,总有容得下我们的地方。我爱你胜过爱任何人,我将尽力成为一个优秀又忠心的儿子。”

他拉响了门铃,不久,一个认识多年的男管家给他开了门。

“米勒,我现在可以见夫人吗?”他说。

“可以的,先生。夫人正在用午餐。你可以到餐厅去。”

巴兹尔走了进去,然而却在玄关桌上看见了很多帽子。

“还有其他人在这儿吗?”他吃惊地问道。

还没等到管家回答,相邻的房间内便传出了一阵笑声。巴兹尔突然感觉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夫人是在举行派对吗?”

“是的,先生。”

巴兹尔沮丧地望着管家,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他想要问他,却又羞于启齿。真相有时是如此惊人。仆人的在场像是一种侮辱,因为他也在那可恶的审判中提供了证词。她的母亲怎么能忍受那些虚情假意、奴颜婢膝的面容呢?看到年轻人眼中的恐惧和苍白的脸庞后,米勒尴尬地把脸转向了别处。

“你可以告诉夫人我来了,并想同她谈谈吗?我去晨间室等她。我想应该不会有其他人会去那儿吧?”

巴兹尔大约等了一刻钟,然后听见有人打开了餐室的门,很多人大声说笑着往楼上走去。接着传来了母亲的声音,还是像从前一样的清晰、自信:

“请你们开开心心地玩。我要去见一个人,在我回来以前,不许任何人离开。”

不久,维扎德夫人出现了,唇边仍旧挂着先前的笑容,巴兹尔在等待的间歇所怀疑的问题也立刻就有了清晰的答案。母亲既不沮丧,也不羞愧,但仍像从前一样警觉,同上一次见她相比,既没有少一分庄严,也并未少一分骄傲。他原以为母亲会穿着粗布麻衣,然而!她穿着帕坎长袍,有着只有她才能忍受的那种无畏的夸耀。漆黑的眼睛扑闪着,还是那头华丽的头发,那份奢侈的浮华,丰富的有着吉卜赛皇室韵味的色彩。她长得很高,身材极佳,并且自视甚高,走起路来就像是一个东方女王。

“亲爱的,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叫道,同时因为微笑而露出了美丽的牙齿,“我猜你是想来祝贺我赢得了胜利吧。但你为什么不到餐厅来呢?那里可是非常有趣。你真的应该让自己变得更优雅一些了。”她探出头,将脸颊摆到了巴兹尔面前,等着他的亲吻——这无疑是一个惹人喜爱同时又很新潮的母亲会做的事情,但巴兹尔却选择了退后。甚至他的嘴唇也突然变得惨白。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会有这些事情?”他声音沙哑地问道。

维扎德夫人微微笑了,从桌上的盒子里取出了一根香烟。

“亲爱的,我真的不认为这是你应该管的事情。”

接着,她点燃了香烟,吐出了两个极有水准的烟圈,然后半是轻蔑半是逗趣地看着儿子。

“我没想到你会在今天开派对。”

“他们坚持要来,再说了,我也需要做点儿事情来庆祝我的胜利。”她微微地笑了,“我的天啊!你不知道这有多侥幸。你读过我的交叉质证吗?是那个东西救了我。”

“救了你什么?”巴兹尔带着愤怒,严肃地叫道,“它让你免于耻辱了吗?是的,我读过其中的每一个字。首先,我就不相信那是真的。”

“然后呢?”维扎德夫人冷静地问道。

“但那就是真的,很多人都站出来提供了证明。天啊!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为崇拜的人……我想着你的耻辱,于是我过来,想要帮助你。难道你就没意识到那可怕的羞耻吗?母亲啊,母亲,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上帝知道,我并不是想要指责你。跟我走吧,我们去意大利,开始崭新的生活……”

他那激烈的言辞终于被维扎德夫人冰冷眼神中的逗乐给打断了。

“你说得就像我已经离婚了一样。这是多么荒谬啊!如果是那样的话,离开一会儿或许是好事,但即便如此,我仍旧需要面对它。不过,你以为现在我是要逃避吗?我的儿子啊,别那么傻了!”

“你的意思是要留在这个所有人都了解你的地方?你就不怕他们在大街上对着你指指点点,并相互流传一些肮脏的故事吗?并且,不管这些故事多么肮脏,它们竟都是真的。”

维扎德夫人耸了耸肩。

“你有点儿多管闲事了!”她轻蔑地说,并且还因自己的法国口音而自豪,“如果你认为我会去什么破旧的内陆城镇隐藏起来,或是为佛罗伦萨日渐失去其原有地位的社会带去额外的耻辱名声的话,你就是太不了解我了。我将会出现在任何地方,我将会出现在所有的戏院、歌剧院以及赛马场。有一些朋友现在有些看不起我,但你等着瞧吧,再过几年,我便能渡过这些难关了。毕竟,我也并没有比许多人过分到哪里去,如果资产阶级的人知道了一些他们从前并不知道的关于我的事情——我可不在乎。我摆脱了我那猪一样的丈夫,就为了这个,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的。毕竟,他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他生我气主要是因为害怕我花钱太多。”

“你不感到羞耻吗?”巴兹尔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或者是抱歉?”

“亲爱的,只有蠢人才忏悔。我并没做过什么以后便不会再做的事——除了我所嫁的那两个男人。”

“你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别傻了,巴兹尔,”维扎德夫人没好气地说,“我当然不会继续住在这所房子里。厄内斯特·托伦斯在可胜街有一间更好的小屋还空着,他决定将那里借给我住。”

“但是,妈妈,你不能要他的。这太损害名誉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跟这些男人有更多的瓜葛了。”

“真的吗?我可不能只是因为自己的丈夫将他们指控为共同被告,就抛弃我的老朋友们。”

巴兹尔走近母亲,将手放到了她的肩上。

“妈妈,你可不能这么说。我知道我愚蠢又笨拙——我有时候会词不达意。天知道,我并不是想要对你说教,但你不认为有的事情就是荣耀与责任、干净又纯洁的吗?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你不必自责。何必去理会人们怎么说,让我们抛开一切远走高飞吧!”

“亲爱的,这太滑稽了。”维扎德夫人回应说。同时,她的脸色也开始变差。“如果你没有比那更有趣的建议,我们还是去客厅为好……你要跟我去吗?”

她走到门口,但巴兹尔拦住了她。

“你还不能走。我毕竟是你的儿子,并且,你也没有权利自己羞辱自己。”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

维扎德夫人此刻的微笑暗示着她的脾气正处在爆发的边缘。

“我不知道,但我总会发现的。如果你不再有荣誉,不能保护自己,那么我必须出来保护你。”

“你这个放肆的孩子,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维扎德夫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去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可怕的光芒,“你到这里来说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可怜的自以为高尚的人!我猜想这点来自于你的家庭,因为你父亲从前就是这个样子。”

巴兹尔就这么看着她,此时,愤怒已经压倒了其他所有的情绪;同情已不复存在,他也不再试图掩饰他的愤怒。

“我真蠢,这些年来居然错信了你!我过去竟然拿自己的性命来打赌你是纯洁干净的。而当我读到那些诉纸时,尽管陪审团尚且存有怀疑,但我却知道那是事实。”

“那当然是事实!”她挑衅似的叫道,“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但他们无法证明。”

“现在,我为自己是你儿子这事感到羞耻。”

“你不必为我做什么,我的好儿子。你已经有自己的收入了。你以为我想要一个笨拙又没有教养的呆子成天在身边晃着吗?”

“我现在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让我感到恐怖。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我宁愿我的母亲是大街上什么悲惨的女人,也不希望是你!”

维扎德夫人拉响了铃。

“米勒,”待管家进来时,她说道,仿佛忘了巴兹尔的存在似的,“我需要在四点的时候用马车。”

“好的,夫人。”

“你知道我要出去吃饭的吧?”

“是的,夫人。”

随后,她假装想起了正默默注视着她的巴兹尔,此时的他脸色苍白,几乎已不能控制自己。

“米勒,你可以带肯特先生出去了。如果他再要求见我,你可以说我没在家。”

她轻蔑无礼地看着他走了出去,又恢复了她派对女主人的样子。

随后,巴兹尔去了好望角,不愿返回英格兰的他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直到役期届满。起初,他的耻辱感让他觉得难以承受,那些忧伤使他日夜煎熬着;但当他与欧洲大陆的距离越来越远,并最终踏上非洲的土地时,丢脸的感觉变得越来越淡了。他所在的中队被分配到非洲内陆,辛苦的工作减轻了他内心的伤痛;骑兵的苦差事,长途行军,兴奋感和新奇感,这一切都耗尽了他的精力,因此,他的睡眠质量开始变得无比良好,这可是先前从来没有过的。然后便是战争的辛劳及沉闷单调。他经历了忍饥挨饿的日子,也经历了酷暑与极寒。但正是这些事情使他靠近了最初想要逃避的人们,他为他们粗鲁的幽默而感动,被大家的互助所感动——当然,还有生病时的同情。当他看到人们在困难中亲密地共同面对一切时,他从前对人类的那种普遍厌恶消失了。而当他最终如愿进入战场时,由于害怕会死去,他突然产生出一种可以使生活更值得一过的愉悦心情。这时,罪恶、污秽和丑陋都消失了,人们像远古时代那样,肩并肩地站在一起进行抗争,血液在血管中燃烧,死神行走在战斗的人群中;在这里,死亡既不琐碎、肮脏也不卑鄙。

最终,巴兹尔认为,就这么隐藏在那里并不是件勇敢的事。因为他所拥有的才能并不能在好望角给自己带来任何机会。于是,他决心返回伦敦,他开始骄傲地昂起头,勇敢地向人们展示自己。他感到自己越来越自立,因为他明白,他已能积极地面对疲劳和欲求,而他胸前的奖章也说明了,他并不缺乏勇气。

在终于回到伦敦后,他开始申请成为林肯律师公会的一员,于是,他一边张罗着想要出版自己在战争期间所写的一些小作品,一边认真地学习法律。尽管他经历的一些风雨使他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并爱上了自省,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开明与乐观精神并不见得就比从前少,于是,他带着炙热的希望踏入了一个新的领域。然而有时,他那处于坦普尔区的房间又显得非常的孤单。他是个渴望有家庭的人,希望能有个女人来为他操劳,希望能常常听见裙子的窸窣作响,或是能有满怀深情爱意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这便是他本性的必需品。现在看起来,他生活中的最后一份遗憾也能得到弥补了,因为莫里太太刚好给了他他所需要的感情,并且,仍对自己有几分怀疑的他还渴望着她的支持。

然后,思索之中的巴兹尔眉头紧蹙,因为在他新生的喜悦之中,突然又升起了被他暂时忘掉的一个疑虑。他走下桥,漫步到林荫大道更为阴暗之处,将手背在身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这么在树木间来回走动着,既困惑,又沮丧。此时夜已深,外面几乎已没有什么人;很多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正躺在路旁的椅子上睡觉,挤出混乱怪诞的姿势,还有一个警察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

几个月前的一天,巴兹尔没有在食堂吃饭,反而去了弗利特街的一家酒馆,在吧台后面他发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年轻女孩,立刻就被她所吸引。在那个花哨庸俗的地方,她的清新是那么具有吸引力,而俗丽的装饰却和伦敦的雾一般阴沉;尽管在他用餐期间,并没有男人去和这酒吧女服务员搭讪,他却忍不住要做出一些常见的评论。对此,这女孩做出了傲慢的回应(酒馆很显然是个学习机智妙答的地方),并且,她的笑容给她那清秀的脸又增添了一番别样的魅力。这让他来了兴趣,同时也有些激动,因为还没有谁能仅凭单纯的美貌便给他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巴兹尔告诉弗兰克·赫里尔,那位当时住在圣路克的医生,说他在弗利特街发现了全伦敦最可爱的女孩。弗兰克医生取笑了朋友的激情,为了证明自己的评论,一天,在他们路过弗利特街时,巴兹尔坚持带着弗兰克又一次去了金皇冠酒吧。后来,他自己又单独去过那么一两次,而这位酒吧女服务员也渐渐开始熟悉他,时而给他一个友善的点头致意。巴兹尔喜欢浪漫的幻想,于是他很快对这可爱的女孩有了一些怪诞的空想:为了美化她的职业,他在想象中将时光反转,把女孩想象成为骑士及披甲武士递送麻袋的女仆,想象成为永生的众神分发甘露的赫伯;在他将自己的这些幻想告诉那女孩后,尽管她并未完全理解,然而却是羞红了脸,这是酒吧里那些常客们(公认的仰慕者们)的下流恭维均无力达成的效果。巴兹尔觉得,那抹红晕是他见过的最富吸引力的东西了。

于是,他去金皇冠酒吧的次数更加频繁了,且通常是在下午茶时间,因为那时客人会比较少。他们开始变得越来越友好,一起讨论天气、顾客或是当天的新闻。巴兹尔发现,在她的陪伴下,半小时往往眨眼间便过去了,并且,巴兹尔或许还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因为这位酒吧女服务员对他的照顾似乎比其他的客人要多。一天下午,他去得比平常稍晚,他很高兴地发现,当他出现时,女孩的脸上出现了阳光般的明亮笑容。

“肯特先生,我还怕你不来了呢!”

现在,她开始直呼他的姓名,而女孩的名字叫做珍妮·布什。

“如果我不来,你会介意吗?”

“会有一点儿吧。”

这时,金皇冠酒吧的另一名女服务员走向了她。

“珍妮,今晚轮到你休息,是吧?”

“是的。”

“你打算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珍妮回答说,“我还没有任何计划。”

正说着,一名顾客走了进来,珍妮的朋友同他握了握手。

“我猜还是要同往常一样的东西,是吧?”她说。

“你愿意和我一起出去玩吗?”巴兹尔轻轻地问道,“我们可以先去吃晚饭,然后随便去什么你想去的地方。”

这建议在他脑海中闪过,于是他便不假思索说了出来。珍妮的眼中则闪现出快乐的微光。

“好啊,我很乐意去。七点的时候到这里来接我,可以吗?”

正在这时,走进来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带着很明显的假牙,还有一副得意的神情。巴兹尔隐隐约约知道,这个男人同珍妮订了婚,人们常常可以看见他往吧台上抛媚眼,并喝掉大量的威士忌苏打。

“珍妮,一起出去吃饭吧?”他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提沃利饭馆定个位置。”

“汤姆,今晚恐怕不行了,”她回答说,同时还略微地羞红了脸,“我已经有其他安排了。”

“什么安排?”

“一个朋友答应带我去剧院。”

“谁?”男子露出一脸凶相问道。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吧?”珍妮回答说。

“如果你不说,我可就走了。”

“我不会拦你的,是吧?”

“给我一杯威士忌苏打吧,赶快!”

男人无礼地说,似乎在提醒珍妮,她就是在那里等候着为他服务的。巴兹尔涨红了脸,他有些生气,很想要告诉那男子,他说话应该小心点儿、客气点儿,但珍妮用眼神阻止了他。珍妮默默地给了这个客人他所点的东西,三人都没再开口,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不久,新来的这位客人喝完了他的酒,然后点了一根香烟。他猜疑地看着巴兹尔并开口搭讪,想要以此来观察了解巴兹尔,然而巴兹尔只是直直地看着他,并不认为跟他说话是个好主意。

“那么,再会了!”他对珍妮说。

他离开后,巴兹尔问珍妮为什么不把他甩掉,这比直接惹恼他要好。

“我无所谓,”珍妮叫道,“我为他那副德行感到恶心。我还没有同他结婚,如果他现在不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可以自己选择退出。”

他们在索霍区的一家餐馆共进晚餐,为这个小小冒险而情绪高昂的巴兹尔因发现女孩的愉快而欣喜不已。这样的快乐对他是很有好处的,并且,他的那份满足感也并未因为忙于欣赏珍妮的美丽而有所减少。她很羞涩,但当巴兹尔开始取悦她时,她笑得非常漂亮,同时也羞红了脸:他开始想要成为于她而言具有实用价值的人,因为她看起来有着极为宜人的天性;他可以给她新的理念以及关于生活之美的观点,这些肯定都是她闻所未闻的。她戴着一顶帽子,他则穿着普通的礼服,他们就这么坐在戏院二层楼座的后排;但即便如此,这一切对珍妮来说也是不寻常的奢侈,她通常也只是在正厅的后座或是三层看戏而已。演出快结束时,她转向巴兹尔,深情地看着他。

“我今天太高兴了,”她叫道,“和你一起出门比同汤姆出去有意思多了,他总是试图要省钱。”

随后,他们坐着出租马车回到了金皇冠酒吧——珍妮就住在那里,同另一名女服务员共住一个房间。

“你还会再跟我一起出去吗?”巴兹尔问。

“我当然愿意。同其他去酒吧的男人相比,你是如此的不凡。你是个绅士,并且像是对待淑女那么对待我。这也是我一开始喜欢你的原因,因为你并没有看轻我:你总是叫我布什小姐……”

“我更想叫你珍妮。”

“你可以这么叫我,”她回答说,同时也微微笑着,又一次羞红了脸,“其他那些来酒吧的男人总以为他们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但你却从未像他们那样试图要亲我。”

“珍妮,那并不是因为我不想。”巴兹尔笑着回答说。

她没再回答,然而却微笑着,用很温柔的眼神看着他;如果他还看不出这眼神中的邀请,那可真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他将手滑到她的腰间,吻了她,然而却为她对他的拥抱毫无反抗而感到吃惊,而这一瞬间的动作突然转变为一个热烈的吻,以致巴兹尔觉得四肢都开始颤抖。马车在金皇冠酒吧停了下来,他扶她下了车。

“晚安。”

次日,当他再去酒馆时,珍妮的脸更红了,但她还是略带亲密地同他问好,而这对长期以来一直处于孤独状态的巴兹尔来讲,已经非常满足了。这让他感到非常知足——终于有人对他感兴趣了。自由倒是很不错,但男人总有着渴望某人的时候,渴望着自己的到来或离去、自己的健康或疾病不再是别人完全不关心的事情。

“你先别走,”珍妮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便一直等着,直到最后一个客人也起身离去。

“我已经解除了同汤姆的婚约,”她说,“昨晚,他在街对面等着,看见了我们一起出门。今天早上,他过来冲我发火。我告诉他,如果不喜欢这样,他可以选择退出。接下来他便大发脾气,我于是告诉他,我再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好一会儿,巴兹尔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但是,珍妮,你喜欢他吗?”

“不。我根本不想看到他。我过去曾经喜欢过他,但现在不同了。我很高兴能够摆脱他。”

巴兹尔于是忍不住要想,珍妮是为了他才和汤姆解除婚约的。他感到好奇又震惊,内心充满了得意与自豪,但同时,他又担心自己给珍妮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我很抱歉,”他讷讷地说,“我想我可能伤害到你了。”

“你不会因为这样便不再过来了吧?”她望着他那满是疑虑的脸,不安地问道。

他最初想的是,突然的决裂可能对两人都好,但他不能忍受因为他的缘故而使那双漂亮的眼睛失去光彩。而当他看到珍妮的眼里已噙满泪水时,他更是迅速抛开了这个念头。

“不会,当然不会。如果你想要见我,我当然会非常乐意过来。”

“答应我你每天都会过来。”

“我会尽可能多地过来。”

“不行,这样不算。你必须每天都过来。”

“好吧,我答应你。”

他被她的热情感动了,如果他还看不出珍妮对他的一片真情,那他便真的是个呆子,然而,习惯于自省的他却从未问过自己的感想。他希望能给她带来好的影响,并发誓绝不让她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她同他所想的普通的酒吧女服务生有着很大的不同,因此他认为,引导她产生一些个人尊严的想法应该是件不难的事情;他想要带她离开那个较低级的职业,将她放到一个更有利于她学习的环境;尽管在金皇冠酒吧工作了三年,她的性情仍旧是天真无邪,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不可能永远出淤泥而不染,如果他能帮她朝一种更加美好的生活迈进,似乎也更能证明自己对她的友谊。这些思量最明显的结果便是,巴兹尔现在已习惯在她不工作的傍晚带着她出去吃饭看戏。

于她而言,还从来没有人像这位年轻的律师一样,以彬彬有礼的行为及新颖无比的谈话吸引了自己:尽管她有时并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话,但她仍为此感到高兴,并且,像所有女人一样,她假装懂了,也让巴兹尔觉得她并不像他所认为的那样无知。起初,她因为巴兹尔客气地对待她而感到害怕,因为她已习惯了更为随便的对待,而巴兹尔则总是像个公爵一样,正派得体地对待她;但在不知不觉中,钦佩和敬畏也就变成了爱,最终演变为巴兹尔也未曾幻想过的盲目的爱慕。她总是在想,为什么除了他们第一次一起出去的那个晚上以外,巴兹尔再也没有吻过她,分别时也仅仅是亲一下她的手;三个月来,他们所取得的唯一进展只是她开始习惯性地叫他的教名。

春天终究还是到来了。在佛里特街及海滩上,卖花女们在出售漂亮的春天的花朵,她们的花篮给这个阴沉的城市增添了少许别样的色彩。有时,人们被长期单调的劳役弄得疲惫不堪,这个国家的气息会让那些失望的心灵得到振奋:天空很蓝,正是在这同一片蓝天下,有着绿绿的草地以及枝繁叶茂的树木。有时,西边的天空中会有一团团层叠的云朵,在阳光下美得让人眼花缭乱,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又变成了泛金的玫瑰红。它们的光辉可以笼罩整条街道,这样,那熏黑的水汽也泛出了乳白色光芒,每颗心都为这美丽的伦敦小镇而动容。

五月的一个温和的夜晚,空气柔和而又泛着芳香,这样的夜晚足以使沉重的脚步变轻,使疲倦的思绪得到释然——并且是以一种奇怪的带着悲伤的欢乐的形式。是夜,珍妮和巴兹尔去索霍区一家他们常常光顾的小餐馆里用餐。之后,他们去了音乐厅,但在那个甜蜜的晚上,音乐厅的噪声和刺眼的强光让人觉得无法忍受;黑暗宜人的街头在召唤着他们,很快,巴兹尔便建议说,或许他们可以离开这个沉闷的地方。珍妮欣然应允,因为歌者让她觉得无精打采,并且,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宁情绪让她的心因为一些无以名状的渴望而激烈跳动着。他们走进了夜色之中,有那么一会儿,珍妮睁大眼睛就这么盯着巴兹尔,眼神中奇怪地混杂着一些恐惧与人类最原始的野性欲望。

“我们到河堤上去吧,”她轻声对巴兹尔说,“那里很安静。”

他们看着静静流淌着的河流和对岸的大商店,以及杂乱无章地点缀着璀璨明星的夜空。这些孤灯的微光就像是怀着恶意的眼睛,给那成堆的方形肮脏砖块带来神秘感,暗示了一些违法的激情和罪恶的丑恶故事。是时正处于低潮期,石墙之下,长长的一段狭长沙地在闪烁着微光;但有着简易拱门的滑铁卢桥却是异常的整洁,那些黄黄白白的灯光在水面上留下了艳丽的倒影。近处,停靠着三只船舶,靠着船身挂着的红灯笼,它们的轮廓才隐约可见;它们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因为,即使它们已遭废弃,它们却仍然象征着奋发的生命、激情以及劳役:他居住在日益加宽的河流上的努力、坚强的人们,它们所有的肮脏残酷里都蕴含着浪漫,他们在走着一段永恒的朝圣路,朝向大海,朝向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

他们沿着威斯敏斯特桥慢慢地走着,迂回的堤坝上的光被奇怪地反射过来,所以,火红的水面上惊现一片森林,而水中的倒影似乎本应是一座神秘而无形的城市。虽然这是个美好的夜晚,空气中还满布着春日的芬芳,然而短程的行走让他们觉得很累,他们的肢体开始变得如铅般沉重。

“我走不回去了,”珍妮说,“我太累了。”

“那我们叫一辆马车吧。”

巴兹尔叫住了一辆双轮双座马车载他们回家。他给了车夫弗利特街金皇冠酒吧的地址。巴兹尔和珍妮没再说话,然而这沉默仿佛预示了比言语更为重要的东西。最终,珍妮爆出一个似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就像那话语是生生被拽出来一样,以此打破了让彼此都深感压抑的沉默。

“巴兹尔,为什么在我们出去的第一个晚上之后,你便不再吻我了?”

她并没有看着他,他则装作没有听到,然而珍妮却感到了他四肢的颤抖。她的喉咙开始变得燥热,一阵恐怖的焦虑席卷了她。

“巴兹尔。”她声音嘶哑地叫道,坚持要向对方寻一个答案。

“因为我并不在意这事。”

她现在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胸中的悸动,而车夫也像是一边行车,一边在心里暗暗地下着赌注。他们就这样在漆黑的堤坝上疾驰着。

“但是我希望你那么做。”她狠狠地说。

“珍妮,我们不要自欺欺人了。”

尽管嘴上这么说着,他却被一股更强劲的力量所控制,一边说着,一边去吻珍妮的唇;因为他对这份甜蜜已忍耐多时,这甜蜜便有了双倍的滋味。她则像个野兽一样,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她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暗香驱走了所有的疑虑:于是,他也顾不得道上有没有路人,热切地将她紧紧搂到自己胸前。巴兹尔为珍妮的美丽而疯狂,这顺从美人的屈服反倒使巴兹尔更富有激情,他为那个似乎永无止境的吻而疯狂,在他的整个一生当中,还从未有过如此狂喜。他的心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不止。

“珍妮,你会跟我到我家去吗?”他在珍妮的耳边低语道。

她并未做出回答,却让自己的身体与他靠得更近了。他掀开马车顶上的幕帘,告诉了马车夫他家的地址。

一周以来,甚至是一个月以来,巴兹尔一直因这个女人将爱奉献给了他而感到自豪、陷入狂喜;他开始更加自信地面对这个世界,生命也开始有了新的内容与活力。然而不久,这一浪漫的冒险便演化为有些庸俗的密谋,当回忆起过去那洁白纯净的理想时,他发现自己已放弃了崇高的追求,感到追悔不已。他的这份爱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念头,哀伤中透着喜悦,他沮丧地认识到,珍妮已经将心灵和身体都交付给了他:珍妮付出的是不朽的激情,相比而言,自己的感情可说是非常冷淡。他每日都在点燃着珍妮的激情,因此,他已变为珍妮生活中的必需品,如果他由于太忙而没去见他,他便会收到一封充满渴望的来信,这类令人感到同情的来信总是充满了拼写错误,表达也很笨拙,然而目的却只有一个:恳求他去找她。珍妮是很苛求的,因此,尽管对巴兹尔而言,金皇冠酒吧已日渐失去其吸引力,然而他却不得不坚持每日前往。这女孩完全没有受过教育,他们一起度过的傍晚也变得日渐沉重——现在,他们不再去剧院,而是待在巴兹尔的房间里。他发现,谈话往往会非常困难。他意识到,他的手脚都被套上了锁链,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它们除了带来了令人惧怕的疼痛外,没有带来任何实质上的东西。他是个不太会处理此类事情的人,也常常问自己,这样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有好几次,他下定决心要同珍妮分手,但每每等到实际面对珍妮时,看到她对自己的感情依赖,他便顿时勇气全无。六个月来,在巴兹尔心里,这段关系已降级至一种习惯而维持了下去。

但仅仅是靠着反复地提醒自己现已不是自由之身,巴兹尔才得以抑制住自己对莫里太太的感情,他想到,他对莫里太太的感觉是远异于从前任何感觉的。现在,他迫切地想要斩断使他降格的那段过去,并从此过上一种崭新而有益的生活:尽管可能会付出代价,但他必须要和珍妮一刀两断。他知道莫里太太想要在冬天出国去,而他自己也确实没有不去意大利的理由;这样,他便能偶尔见到她,并在六个月后,光明磊落地向她求婚。

在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并下定决心之后,巴兹尔结束了他的独自漫步,开始慢慢地向皮卡迪利大街走去。经过白日的喧嚣后,此刻这里的安静显得极不自然,甚至还有些诡异,似乎让人难以置信;大街则是庄严、空洞又宽广,被安静所横扫,也因平静的河流而放松下来。空气纯净又清澈,却可以激起回响,因此,只是一辆马车便能使整个地方显得喧嚣起来,马匹那咔嗒咔嗒的有力奔跑会在空气中久久回荡。排成一行的电灯因为它们的规则而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压倒一切而又稳重无比,在各家房顶上闪烁着,冷漠又猛烈;往低处,灯光使得公园笔直的栏杆及近处的树木显出了形状,也突出了远处枝叶茂密的黑暗之地的轮廓。闪烁其间的煤油灯的黄色火焰亮过了一串大小不一的褪色宝石。四周寂静无声,但除了打开着的窗户,其余都为一片白的房屋却有着一种别样的沉默;这些沉睡的房屋都已关好了门窗,闩上了门闩,虽然装点了人行道,然而却没有秩序,也并不庄严,似乎缺少了人类的嘈杂之音与进进出出的熙熙攘攘,它们便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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