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在新宿歌舞伎町的爵士酒吧喝着波本酒。

秋生学生时代经常造访的新宿爵士咖啡厅在泡沫经济浪潮的席卷下,几乎都变成了咖啡酒吧。随着泡沫经济的崩溃,又转型成为色情酒店或是内衣酒店。只有这里既没有被并购,也没有变成色情店,奇迹似的仍然可以听到20世纪60年代的爵士乐。沿着狭窄的楼梯下楼后,右侧是长长的吧台,夹着狭窄通道的另一侧,有几张好不容易才能挤下两个人的小桌子。可能这里的空间太小了,无法改造成色情酒店吧。

他在来这里的路上打电话回饭店,仓田老人留言转达了和间部约定的地点和时间。另一通是侦探事所恩田打来的,说希望秋生打电话给他。他打电话去事务所,没有人接电话。

秋生从口袋里拿出发黑的纸,放在桌子上就着昏暗的灯光观察。纸已经干了,只要稍微用力,就会搓得粉碎。大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上再度沾到了些许黑粉。他端详了半天,揉成一团,丢在烟灰缸里。

突然,他感觉有人靠近,抬头一看,诚人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那里。他应该是从新宿车站一路跑过来的。“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话音未落,就脱下了厚实的羽线夹克,对着吧台叫了一声:“给我一瓶啤酒。”简直就像到了居酒屋。老板火大地皱了皱眉头,但诚人丝毫不在意。

诚人一接到秋生在绫濑车站打的电话:“我回日本了,今天晚上有空。”他就陷入了躁狂状态,回答说:“我马上丢下工作去见你。”秋生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阻止了他的冲动,约定上十点在新宿见。

“你找到丽子小姐了吗?”

诚人把送来的啤酒倒进杯子一饮而尽,连招呼都没打,就问道。如果不让他的躁狂状态平静下来,根本无法交谈。秋生把啤酒倒进已经被诚人喝空的杯子,自己又点了一杯双份的波本酒。

“好久不见了,先干杯吧。”

这时,诚人才露出惊讶的表情,拿起杯子说:“是呀,对不起。”

“若林丽子之后和你联络过吗?”

“完全没有。”

“有没有人来向你打听她的消息?”

“只有你而已。在香港发生了什么事?”

“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关心?”

“你怎么这么问……”

诚人的脸涨得通红。

“没发生什么事。”秋生笑着说道,“我按她的要求,设立了法人,开设了银行账户,就这样而已。”

“那你为什么特地回日本?”

这次,他用充满怀疑的眼神看着秋生。

“和她没有关系。是因为其他顾客遇到了麻烦,我不得不回来一趟,想顺便把寄给她的信件带给她。”

秋生尽可能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诚人。丽子没有和诚人联络,而且,黑木也没有找他。

“你不用担心,我只是联络不到她,有点伤脑筋而已。”

“她失踪了吗?”

诚人显得很难过。

“不是。”秋生摇摇头,“我刚好回日本,所以,想顺便把信件交给她。结果,发现她之前留的电话打不通。就这样而已,如果知道她新的联络电话,我也可以了结一桩心事。”

诚人似乎并没有完全相信,但心情终于平静下来。“丽子小姐只告诉我电子邮箱而已。”说完,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次之后,我曾经好几次想寄邮件给她,却一直没有勇气。”

“你和她在银座见面时,有没有聊什么私人的事?”

诚人露出“比方说”的表情看着秋生。

“比方说,她家人,还有老家,小时候的事,任何事都可以。”

诚人想了很久。

“我之前在电话中也说过,我问她:‘你是做什么工作?’她回答说,不久之前,在一家不动产公司当高级主管的秘书,因为要结婚,所以就辞职了。她笑着说,正在准备嫁人。听她说,她今年秋天要结婚,所以地址才会改变吧?”

诚人又问秋生:“你知道她未婚夫是怎样的人吗?”

秋生不发一语摇摇头。他只知道,那个家伙已经被推下了地狱。

“除此以外呢?”

“然后,她又告诉我去香港的目的,又问你是怎样的人,说她未婚夫叫她去香港设立一家公司,很担心你不愿意帮她。对了,秋生先生,你们在香港的时候应该聊了很多吧?”

这次轮到秋生陷入了思考。

“设立法人很简单。我们一起去代理公司,在登记数据上签了名,就大功告成了,根本没聊什么。”

这并不完全是谎言。秋生虽然和丽子独处了将近十天,但她除了乱编了一通关于她未婚夫的谎言以外,只字未提她私人的事。

“那封信件非交到她手上不可吗?”

“是银行的月结单,即使没有,这种东西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碍。既然不知道她新的联络方式,就姑且等等看吧。”

“是吗?那我今天就发一封电子邮件给她,告诉她,你正在找她。”诚人大叫起来,周围顾客纷纷向他投以白眼。他终于找到和丽子联络的借口,无法按接内心的兴奋。

然后,诚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丽子是多么棒的女人。因为是秋生把他找出来的,所以不得不听他啰嗦。他们约在银座的咖啡厅,自己遭到男人们嫉妒的视觉攻击这一段,他前后重复了五次。喝完两瓶啤酒后,关于丽子的话题才终于告一段落。

“对了,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教你。”诚人终于改变了话题,“经常有人问,自从上次的恐怖袭击后,境外市场的规范是否更加严格了?我在网站上要怎么回答?”

“你就说没有什么改变。”秋生回答说,“境外市场的规范,是针对不知道谁是账户真正主人的法人账户和信托账户。只有阿拉伯人的账户会引起注意。日本人的信用度很高,日本顾客用经过认证的护照所开设的账户,怎么可能受到监管?海外的金融机构对日本1,400万亿日元的个人金融资产抱着幻想,即使发生了恐怖袭击,也随时欢迎日本客户。即使日本人的目的是逃税,也和他们没有关系。”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诚人拿起啤酒杯。今天,他喝酒的速度很快。“境外市场本身会不会消失?”

“只要世界上的国家不放弃国家主权,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秋生很干脆地回答,“日本也掀起了‘把冲绳变成避税天堂,搞活经济’的运动,那些境外市场,其实就是像冲绳这种规模的国家和地区,除了观光以外,没有其他资源,很难在经济上独立自主。它们和冲绳唯一的不同,就是拥有国家的主权。”

秋生想要表达以下的意思。

近代社会是建立在国家主权的幻想基础上。无论是美国、俄罗斯、中国、印度等大国,还是人口不到100万的小国,在理念上,都是平等的国家。就像在民主社会中,无论比尔·盖茨这种大富翁,还是上野公园的流浪者,都是平等的人。

每个人都有相同的人权。这是支持民主的巨大假象,一旦加以否定,现代社会就会崩溃。同样,无论多么荒唐滑稽,一旦否定“所有国家都拥有平等的国家主权”这个假象,国际社会就无法成立。

主权是上天所陚予的,任何人都不得侵犯这种权利。即使是鸟不生蛋的岛国,只要是一个国家,就拥有主权。因此,其他国家不具有任何强制力去干涉独立的国家行使主权。即使避税天堂的国家为了提供国民就业,使国民获得幸福而引进有害的税制,其他国家也无法阻止。

由于这些国家不征收法人税和资产税,成功吸引了国际企业和富豪,增加了国民的就业机会,也激活了观光业、商店和餐饮店,这些国家的财政只要靠登记税等各种手续费和居民的所得税就可以维持。爱尔兰将首都都柏林变成了避税天堂,成功地吸引了国际化企业在那里设立欧洲据点,最近才成功地从恐怖活动的巢穴变成了欧洲经济的“优等生”。对缺乏资源的贫困国家和地区来说,成为避税天堂的确是很经济合理的选择。

“如果有越来越多的国家不收税,结果,其他国家不都收不到税金了吗?”诚人终于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对啊。”秋生说,“事实上,由于避税天堂国家的存在,对其他国家的税收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一旦金钱的全球化导致巨额资金自由地流向避税天堂国家,要对资产征税就变成一项不可能的任务。于是,国家只能征收个人所得税。结果,拥有巨额资产的人变得更有钱,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这就是避税天堂被认为是有害税制的理由。”

虽然全球曾经以OECD(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为中心,研究对付避税天堂的对策,但至今仍然没有有效的解决方法。这已经变成了一种理所当然,况且,在国家主权这个虚构的前提下,理论上,根本不可能去规范它。

于是,全世界受到“租税套利”这个巨大力量的操纵。

资金流出海外称为“资金外流”。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各国不得不竞相降低税率,事实上,美国基本上已经决定要废止遗产税了,同时,目前已经在议会中讨论撤销法人税。于是,世界各地的企业都会将企业总部设在美国。欧洲则不断降低所得税率,将税收转移到增值税上。

避税天堂国家的存在,的确逐渐侵犯了其他国家的征税主权。正因为如此,这个问题才棘手。

“既然如此,以前的洗钱防治对策到底是怎么回事?”

诚人简直浑身都充满了好奇心。

“避税天堂国家既然在国际社会上生存,就需要有一定的顾虑。如果这些国家被利用来从事恐怖活动,以及毒品和武器的买卖,或是幼童卖春、买卖人口等犯罪,当然会有许多不良影响。

“欧洲正派经营的境外市场都希望和黑金撇清关系,在‘9·11’恐怖袭击后,这种情况更加明确了。所以,他们才会那么热心地协助美国联邦调查局进行调查。”

“这么说,以后仍然可以利用境外市场避税,对吗?”

“这又另当别论了。”秋生闭起一只眼睛。

“避税天堂国家在意的是牵涉到犯罪的钱。对他们来说,偷漏税根本不是犯罪。你知道为什么吗?”

诚人想了一下,摇摇头。

“避税天堂的国家没有所得税、法人税,也没有资产税和遗产税。因此,他们根本没有偷漏税的观念。其他国家把偷漏税视为犯罪是其他国家的自由,反正,他们的国家并不存在这种犯罪,所以,在他们的眼中,存户不向自己国家缴税是合法的行为。这也是刚才的国家主权的应用问题。”

“这么说,以后也会不断有不想缴税的资金流向避税天堂……”

“谁都无法预测,一旦超过限度时,到底会发生什么状况。”

“是吗?看来,这个问题很深奥嘛。”诚人嘀咕道。

“如果利用境外市场洗钱变得困难,那罪犯和恐怖分子怎么办?”诚人一如既往地展开了问题攻势。秋生瞥了一眼时间,已经超过凌晨一点了。受仓田老人之托,明天上午要和五井建设一个叫间部的高级主管见面。于是,秋生决定再陪诚人聊一会儿就结束。

“即使不运用境外市场,也可以简单地洗钱。至少,本·拉登是这样做的。”

诚人睁大眼睛听着秋生的话。

“日本有时候也会讨论地下银行的问题。大部分从巴西来日本打工的人会利用地下银行汇钱,只要他们把钱拿到在日本国内的地下银行分店,他们的家人就可以在当地的分店领取相同金额的钱。说起来,有点像是互助会的组织,但日本的银行法规定,除非有银行执照,否则不得从事外汇业务,所以,这种汇钱的行为就变成了一种违法行为。日本的银行汇款到国外的手续费太贵了,迫使他们不得不利用互助会。我认为那些规定应该可以稍微松绑一点。”

目前,在日本国内的都市银行汇款到国外时,除了汇兑手续费以外,每笔汇款还要收取超过5,000日元的额外汇款手续费。假设外来劳工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好不容易存了5万日元准备汇给家属。如果在国内银行汇款,差不多有一成的钱会被金融机构剥削掉。以时薪600日元计算,5,000日元几乎等于他们工作一整天赚的钱。

所以,就出现了这种收费低廉的私人C款服务业者。当在日本工作的外来劳工去业者那里汇5万日元时,业者就会通知他们国家的分店。之后,只要家属去那家分店,就可以领到扣除相当低廉的手续费后,相当于5万日元的当地货币,业者只要在金额累积到某种程度时,再统一汇款就可以了。这么一来,平均每笔汇款的手续费就会很便宜。虽然叫做“地下银行”听起来有点危险的味道,但其实是比一般金融机构更有效率的海外汇款系统。

“穆斯林也经常运用这种互助会式的汇款系统。”秋生喝了一口已经变淡的波本酒,继续解释说。诚人听得出了神。

“他们称这种汇款制度为‘哈瓦拉’,在世界各地都有分支,穆斯林可以在世界各地,用很低的费用,把钱寄到家人手中。

“因为种族纷争的关系,在1991年陷入无政府状态的东非国家索马里有许多难民逃往美国。他们在美国做一些薪水很低的工作,把赚到的美元寄回祖国。他们的故乡因为内战而荒废,所以,他们出外赚来的外汇是他们家人生存的唯一食粮。

“索马里也是伊斯兰国家,他们在寄钱回国时,也会使用哈瓦拉。有一家名叫阿巴拉格的汇款公司,总部设在中东最大避税天堂的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在美国各地都设有分支。在美国,不是银行也可以从事外汇业务,那家汇款公司是如假包换的合法企业。

“在美国各地工作的索马里人把拼命工作存下来的美元带到阿巴拉格,他们的家人就在当地领款,购买第二天的食物。由于哈瓦拉几乎不依赖现有的金融体制,成本相当低。然而,这种不使用银行网络的汇款系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你知道是什么吗?”

诚人再度沉思起来。

“只要在美国存钱,在索马里就可以领到钱,对不对?哈瓦拉是不使用银行的私人汇款系统。这么一来,最重要的汇款业务是怎么进行的?”

“这才是重点。”最后的最后,诚人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机灵。

“在美国打工的人把美元存到美国的哈瓦拉,这时,索马里的哈瓦拉就必须有相同额度的美元。否则,根本无法领到钱。为了使哈瓦拉的汇钱系统成立,必须同时有做相反交易的人。”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美元带到索马里的哈瓦拉,也有人在美国的哈瓦拉把钱领出来……”

“那个人就是本·拉登。他把在阿富汗从事毒品贸易赚到的钱带到索马里,然后,在美国把钱提取出来。他在美国领出来的美元,是索马里的难民为了寄给家人拼命赚取的钱,这些资金变成了恐怖活动的资金。怎么样?即使不通过金融机构,也可以漂亮地洗钱。”

“这个系统太厉害了!”诚人发出感叹的声音。

“这对你有帮助吗?”

秋生找来服务生,把账单递给他。诚人制止秋生说:“你来日本时,就让我请客吧。”

走出酒吧,已经凌晨两点了,歌舞伎町仍然车水马龙。Coma剧场前,一身穷酸打扮的年轻男人唱着难听的民谣,几个金发女高中生无所事事,神情呆滞地看着他。周围站着正在发KTV广告单的工读生,和一看到上班族就上前拉客的皮条客。年轻人坐在马路旁,目露凶光。异国女人穿着紧袠着大腿的迷你裙,大衣的领口开得很低,瑟缩地站在马路上。每次来到这里,都会发现充满了人性的欲望。

耳朵里听到的交谈声有一半是中国话。秋生好不容易才学会分辨广东话和普通话,但他听到不同于两者的发音和声调,应该是福建话或是上海话吧。这一带的中国大陆餐厅和台湾餐厅也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了不少。

在新宿大道上拦出租车前,秋生把陈先生委托他的盗版软件交给诚人。诚人心不在焉的“哦”了一声,接过软件,随意地塞进背包里,然后,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陈先生最近还好吗?”平时,他总会兴奋地谈论他的宅男学识,可见他今天的心思已经完全被丽子占据了。秋生有点后悔找诚人出来。

“陈先生还是老样子。”拦了一辆出租车后,秋生接着说,“我住在这附近,走路回饭店。”诚人似乎还想说什么,秋生硬把他塞进车子,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叫他如果有什么情况,随时打电话联络。

“如果你见到丽子小姐,一定要告诉我。”

诚人再三叮咛,才终于回家。

秋生原本打算再找个地方喝酒,想起明天的约会,便直奔饭店。他打开房里的小瓶威士忌,直接喝纯酒,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进入梦乡前,眼前浮现出血迹四溅的贫民公寓,但很快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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