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碰到紧急状况时,很奇怪灵感就是会一个接着一个不请自来。她大喝一声:“停车!”

计程车司机被这道紧急命令吓得连忙刹车。他甚至还开不到一百公尺。结果头都还没回,后座女客就已经钻出车外。

“我马上回来。您等等我!”

“呢,这样我不太方便说……”那司机答道。

他看了看她扔在后座的行李箱。不管是这个箱子或箱子主人,都让他放不了一百二十个心。她想了一下。她需要他,可现在每件事都变得那么复杂……,她打开手提袋,拿出一张五十欧元的钞票,递给他。

“这样可以吗?”

那司机望着钞票,没吭声。

“那好吧,您去吧,”他说:“不过拜托快一点……”

她穿过马路,跑进一家银行的分行。里面人差不多走光了。柜台后面的是一张她不认识的脸,一个女人,不过她那么少来……她拿出支票簿,摆在前面。

“可不可以请您帮我查一下我的现金帐户余额……”

那个女行员大剌剌地看了一下墙上的钟,拿起支票簿,在她的键盘上敲几下,然后趁印表机在那边哔哔剥剥的时候,修起她的指甲。她的指甲和她的表。那印表机好似正在进行一件无比艰钜的任务一般,花了几乎一分钟,才吐出了一共十行的文字和数字。苏菲唯一感兴趣的数字是最后那个。

“还有我的储金簿……”女行员叹了一口气。

“您有帐号吗?”

“没有,我不记得了,真抱歉……”

她一副真的很抱歉的样子。她不是装的。时钟指着十一点五十六分。现在就只剩下她一个客户了。另外一个长得特别高大的男柜员已经站起来,走到门口去将百叶窗帘放下。一种完全人工,临床般的光线,逐渐取代了天然的日光。一股嗡嗡作响、仿佛填了棉絮似的沉默,随着这股柔和、潮湿的光线落了下来。苏菲觉得不舒服。非常不舒服。印表机又重新出动。她看了看眼前的两个数字。

“我想从现金帐户里提六百,然后……,我看……,储金簿里提五千……?”

她用一个问号结束句子,好像在征求对方批准。注意这点。要有自信。

柜台另一边吹来一阵小小的惊惶风。

“您打算将您的帐户都关掉吗?”女行员问。

“喔没有……,(别忘了,你是客户,决定权在你手上)没有,我只是需要现款(说得好!这个“现款”听起来就是很严肃,成熟)。”

“问题是……”

女行员眼光一一地扫过苏菲、自己手上拿着的支票簿、墙上朝着正午进逼的挂钟、以及那个正蹲在地上为一排玻璃门上锁,并把最后一扇百叶窗帘放下,烦燥难耐地望着她们的同事。她不晓得该如何处理这样的状况。

至此,事情似又变得比她先前想像的复杂更多。中午到了,分行要关门,计程车八成已经发现窗帘都放下来了……

她露出一弯浅笑:“问题是,我也一样,我也很赶……”

“请稍候片刻,我去问问……”

她还来不及阻止,女行员就已经推开柜台矮门,走去敲对面办公室的门。苏菲的背脊都可以感受到那个站在门边的行员那种比较想坐在午餐桌边的眼神。这种知道有人在你背后,像这样的感觉实在让人很不舒服。不过,发生这种状况,无论如何都会不爽吧,尤其是当她看见那家伙陪着女行员走出来时。

她认得那人,是记不得叫什么名字了,但她当初来开户时,就是他接待的。三十几岁,壮壮的,一张有点粗鲁的脸,像是那种会带全家人去度假,边玩滚球边说些蠢话,穿袜子配凉鞋,接下来五年会胖二十公斤,午餐时间去找情妇打炮,然后跟同事大吹牛皮,那种巴黎银行穿黄衬衫的分行经理,那种一讲到“小姐”都会特别加强重音的泡妞高手。混帐一枚。

这个混帐走到她面前。那女行员站在他旁边,顿时矮了一截。这是权威效应。苏菲对这家伙大概是个怎么样的人,了然于心。她觉得自己满身大汗。这下她踩到一个不折不扣的捕鼠器了。

“据说您希望提取您户头内的……,(他顿了一下,弯腰看看电脑荧幕,好像在此之前他毫不知情似的)几乎全数的存款余额。”

“不可以吗?”

话一说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走错棋了。对付这种混帐的最佳之道,就是直接开火。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问题是……”

他转过头,看了站在衣帽架旁边的女行员一眼。

“您可以先去了,茱丽叶,我来关门,不要担心。”

那个名字取得很糟的女行员丝毫不让这话有被讲两次的机会。

“您是不是对我们分行的服务不太满意,杜盖太太?”

分行的后门碰地关上,接下来的静默比起刚才的又更加沉重了。她拼命地想该怎么办……

“哦,不……,只是……,我要出门旅行,对。我需要现款。”

“现款”听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精确,它现在散发着急忙、慌张、暧昧和一丝丝阴谋诡计的味道。

“需要现款……,”那家伙沉吟道:“问题是,通常,这么大的数目,我们比较希望跟客户坐下来好好谈。在营业时间内……,出于安全的考量,希望您能谅解。”

他暗示得够清楚,跟他这人的形象完全吻合,害她很想甩他一巴掌。她只能坚定地跟自己说,她需要,绝对需要这笔钱,而且那个计程车司机不会在那边等一整天,所以她得赶快出去,她得想办法走出去。

“我是突然决定要出发的。非常突然。而且我非走不可。我今天一定要提到这笔钱。”

她看着那家伙,渐渐地,她体内有种东西开始瓦解,一点自尊,她叹口气,她就要去做那种该做的事,她觉得自己有点恶心,但模模糊糊地。

“我完全能理解您的立场,穆山先生(这家伙的名字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似是她又重拾信心的征兆)。如果我来得及打电话给您,先通知您一声,我一定会那么做的。如果我可以选择出发的时间,我一定不会等你们都要关门了才来。如果我不需要用钱,我一定不会来打扰您。但我就是有需要。我就是需要这么多。马上就要。”

穆山得意洋洋地对她露出了一个饱满的微笑。她直觉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那也得要看我们行里有没有那么多现金……”

说完掉头就走。走进他的办公室里。也许是去打电话?他有需要到办公室里面去看保险箱里面有多少钱吗?

她心烦意乱地看着分行的大门,那些放下来的百叶窗帘,还有最里面那道两个行员从那走出去用午餐,会发出金属声响的防盗门。一股新的寂静又掉了下来,速度比前面那次慢,但更具威胁性。那家伙进去打电话,这是肯定的。可打给谁呢?怎么已经回来了。他向她走来,但不是像刚才那样从柜台那边,而是从她站的这边,笑得春花灿烂。他靠得很近,非常地近。

“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杜盖太太,”他松了一口气说。

她咧嘴露出一个硬梆梆的笑。那家伙站在那儿不动,笑笑的直视着她。她也没有动作,继续微笑。对就是要这样。微笑。回应他的要求。那家伙又掉过头,走了开去。

又剩下她一人。十二点零六分。她冲到百叶窗帘那边,挑起几片帘叶。那辆计程车还在等。她看不出司机是否坐在里面。但他没跑掉,这点她可以确定。不过得快一点弄完这边。不能再拖了。

当那家伙从他的巢穴里再度现身时,她也重新摆起手肘撑着柜台的顾客姿态。他这次站在柜台后面,数着手里一共五千六百欧的钞票。他在女行员的电脑上敲了敲,印表机吆喝着重新上工。穆山边等边看着她笑。她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她终于在收据上签下名字。

穆山很慷慨地给她许多建议之后,把钱全装进一只牛皮纸袋里,志得意满地递过来。

“一位像您这么苗条的年轻女士,带着这么多钱走在街上,我实在不该让您这么做的,这样真的很不谨慎……”

“像您这么苗条!”有没有搞错!

她接过牛皮纸袋。厚厚的一包。她不晓得该怎么拿着好,只好塞进夹克里面的口袋里。穆山狐疑地望着她。

“因为有计程车,”她结结巴巴地说:“在外面等我,已经等很久了……,我等一下上了车再好好收起来……”

“那当然,”穆山说。她往大门走去。

“等一下!”

她转过头来,准备豁出去,打算动手打人了。然而她看到的却是一张笑脸。

“大门已经关起来了,要从这边走。”他指指他背后的那道门。

她跟着他走到整间分行的最里面。穿过一道很狭窄的走廊,一百走到底,就是出口了。他在那几个锁上面操弄几下,防盗门往旁边滑出了一道缝,但没全开。那家伙就站在那边,在她面前,堵在那道缝上。

“喏,就是这里了……”他说。

“谢谢您……”她不晓得该怎么办。那家伙挡在那边,面露微笑。

“您要前往何处旅游?希望这样问不会太唐突。”

快点找个地方给他,随便哪里都好。她觉得自己想太久了,不然她应该可以马上回答出来的,但她脑袋里就是一片空白。

“要到南边去……”

她的夹克半敞着。刚才她放钱进去的时候,只将拉链回拉一半。穆山看着她的脖子,一径地笑。

“南边……,那很好啊,南边……”

一边说,一只手便往她伸了过来,悄悄地把那个装着钞票的纸袋从夹克拉链口露出来的一角推进去。他的手就这样碰了她的胸部一下。他一声不吭,但手也没有马上缩回去。她很想,页的很想,一巴掌甩过去,但某种更终极的,更强烈的东西把她拦住了。恐惧。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家伙可以像这样对她上下其手,而她,已经麻木到什么都不会说了。她是需要这笔钱。但有明显到这种地步吗?

“是啊,”穆山继续说:“真的很不错耶,南边……”

他的手重新恢复自由,帮她顺了顺夹克的领口。

“我很赶……”

她边说边往右边的门闪。

“我可以理解,”穆山先生说,顺势让出一条缝隙。

她侧着身子溜出去。

“那,就祝您旅途愉快了,杜盖太太。但愿……,不久见?”

他跟她握了很久的手。

“谢谢。”她冲到人行道上。

这就是不用再怕提不到钱,被卡在银行里面,任那个混帐分行经理宰割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她心里涌起一股澎湃的恨意。现在她出来了,一切都结束了,她多想抓着他的头去撞墙,这家伙!她一面向计程车跑去,一面还可以感觉到那只对她袭胸的咸猪手,以及一种几乎是生理上的解脱——如果当时她可以从他两边耳朵揪着他的脑袋,用力往墙上摔。因为就是他那个长相实在让人受不了,这个王八蛋!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的愤怒……对,就是这样,她抓住他的耳朵然后把他的头往墙上撞去。他的脑袋弹起来,发出一个恐怖的、深沉的闷响,那家伙用一种完全无法置信的眼神望着她,但这股荒谬感很快就被因痛苦而龇牙咧嘴的表情所取代,她抓着那家伙的头去撞墙,三次,四次,五次,十次,渐渐地,龇牙咧嘴变成了一种黏黏的东西,动也不动。她呆滞的眼神茫然地望着前方。她停下来,气也消了,手上沾满从他耳朵里流出来的血。他的眼睛就像电影里面的死人一样,定定的。

里奥的脸又出现在她面前,但有着一双真正的死人的眼睛。跟电影里面的完全不一样——头晕。

第一时间更新《新郎礼服》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