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过了多久?她不晓得。她张开眼睛,意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身上那件沾满呕吐物的T恤。

她一径坐在地上,背靠着房间的墙,眼睛固执地看着地板,似乎这样可以让一切静止下来,包括她的头,她的手和她的思想。就待在那儿,一动不动,成为这道墙的一部分。当我们停下来,一切就会跟着停下来,不是吗?但那个味道让她觉得恶心。她转了转头,先是微乎其微地往右转,也就是门的那边。现在几点了?又向左边转,同样地微乎其微。一只床脚闯进她的视线里。这就好比拼图:只要凭着其中一块,就可以让人在想像中构造出一整个的样态。她头不转了,手指头轻轻的摆了摆,觉得摸到一撮头发。她像一个游向水面的潜水者,水面上有个怪物等着她,但她突然停住了,一股电流穿透她的全身:电话铃声开始狂鸣不已。

这一次,她立刻毫不犹豫地转向门边。铃声是从放在门外走廊那张樱桃木桌子上的座机里传出的。她又低头看了一眼,那已经毫无生命迹象的孩子的模样让她深受惊撼:侧躺着,头放在她膝盖上,那样地静寂,简直像一幅画。

现在的状况是,有个死掉的孩子半靠在她身上,一串不肯停下来的电话铃声,而负责看管这个小孩,通常都会接起电话的苏菲,这会儿只能靠着墙坐在地上,一颗脑袋左摇右晃,呼吸着自己吐出来的秽物气味。她觉得头很晕,又开始有种随时会昏倒的感觉。她的大脑正在崩塌中,她绝望地伸出一只手,像个溺水的人。这许是恐慌造成的印象,但她真的觉得电话铃又变得更大声了。她现在整个耳朵里面都是电话铃声,她的耳膜随时可能决堤,铃声随时可能淹没她的大脑,让她全身瘫痪。她伸出两只手,前后左右地胡乱摸索,想找到一个支撑点。最后终于在右手边找到一个硬的东西可以让她抓住免得跌倒。但那个铃声就是没完没了,就是不肯停下来……,她的手紧紧地扣着那张用来摆里奥床头灯的小桌子的一角。她扣得非常用力,肌肉太过紧绷的关系反而让她暂时头不晕了。铃声接着戛然而止。长长的好几秒过去了。她摒住呼吸,脑子里算着,慢慢地……,四,五,六……,电话铃声未再响起。

她把一只手臂伸到里奥的尸体下面。他轻得不像话。她设法将他的头移到地板上,然后使尽吃奶的力气,才让自己跪起来。现在四周又静下来了,一种几乎有触感的静。她间间断断地呼吸,好像在生产中的女人那样。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串长长的唾沫。她定定地看着前方无限远的那一点:她在搜寻一个隐形人。她觉得:这屋里有个别人,他杀了里奥,接着就要来杀我了。

电话铃声这时又响起。一股新的电流从下而上窜过她的全身。她四下张望。快找个东西,快!床头灯。她把它抓起来,用力一扯。电线那端的插头只好放手,跟着她在房间里前进,慢慢地,一步又一步,朝着铃声靠过去。她举着那只灯,宛如那是一把火炬或一件武器,而对这处境之荒谬可笑毫无自觉。她当然不可能察觉到任何异状,如果那支电话继续这样响下去,仿佛一把纠缠不清的电钻,用那刺耳、单调、机械化的铃声钻着这间公寓。她走到房门口,四周又骤然静下来。她倏地向前跨出去,说不出为什么很确定地屋子里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人。

她甚至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一路来到走廊底。从那儿可以通到其他房间。那只灯降半旗似的挂在她的手臂尽头,电线在地上拖拉。她走进客厅,到厨房里绕了一圈又出来,门一扇扇地开,所有的门。

没有别人。

她瘫倒在客厅沙发上,紧握着床头灯的手也松开了。但T恤上的呕吐物似乎还热腾腾的,教她又犯恶心。她手一掀,干脆把T恤脱了,扔在地上,顺势站起来,直直地走到那孩子的房间上。这回,她靠在门框上,望着那副侧躺在地上的小尸体,双臂抱在自己一无遮掩的胸前,眼泪汩汩地流……得打个电话。虽然为时已晚,但还是得打个电话。打给警察,给救护车,给消防队员,通常碰到这种情况人们还会打给谁?吉赫魏太太吗?她觉得恐惧正在咬她的肚子。

她想动却动弹不得。我的天,苏菲,你是踩到什么大便里头了?难道你的麻烦还不够多吗……?你得马上离开,对!就是现在,别等到电话又再响起来,别等到他妈妈因为太担心,坐着计程车冲回来,然后尖叫,哭泣,警察,疑点,讯问,没完没了。

苏菲六神无主。打电话?走人?她只能在两个最坏的选项里选一个。这,就是她的人生。

她最后还是挺起腰杆。心里拿定了主意。她开始在公寓里乱跑,从一个房间到另外一个房间,边跑边哭,两只手乱挥,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她听见自己像个孩子似地哭哭啼啼。她试着一直跟自己说:“集中精神,苏菲。深呼吸然后好好想一想。你现在得去穿衣服,洗脸,收拾东西。快点。然后走人。马上走。把你的衣物集中起来,放进包包里,快点。”她整间屋子地团团转,绕到有点不知东西南北。当她经过里奥房间前面时,忍不住又停下来看一遍。这一回先映入她眼帘的,不是孩子那张僵硬蜡灰的脸,而是缠在他脖子上的那条咖啡色鞋带,一端像条蛇似地曳在地上。她认出来了,那是她登山鞋的鞋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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