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夏哲案的两名刑警是一男一女,男的叫兰维文,女的叫吕荷絜。他们把夏哲带回看守所之后,没有立刻进行审讯。他们已经对案情进行了分析。他们不相信方琼自杀的说法,认为夏哲报复杀人的可能性很大,但是没有证据。就在此时,他们接到了一个电话,有人声称可以提供与该案有关的情况。此人是宏远证券公司的副经理梁高。他们把梁高约到了一家茶楼的雅间。

兰维文和吕荷絜身着便衣,坐在梁高的对面。兰警官微笑道:“梁总,这个地方还可以吧?你不愿意到我们局里来,也不愿意我们到你公司去,我能理解。这个地方很清静,我也打过招呼了,没人打搅。你可以放心讲。”

梁高咧了咧大嘴,说:“那我就长话短说。我知道你们在调查方琼的案子。虽然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在陆经理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跟你讲,方琼绝不会自杀。她是个性格非常开朗的人,而且有理想,有追求。我跟你讲,像她那样的人,绝不可能自杀。”

吕警官问:“听说梁总跟方琼的关系很密切?”

“我们的关系确实不错。不瞒你说,我挺喜欢方琼,但我们只是一般友谊,朋友关系。我跟你讲,我这个人是讲原则的。我有妻子,不能乱来。我跟方琼的交往,绝对没有过界!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调查。”

兰警官说:“这我们可以相信。不过,你说方琼不可能自杀,那就是他杀。对吧?你认为,谁是杀人凶手?”

“夏哲啊!他恨方琼。我就跟你们讲两个事儿。第一个,他一直在追求方琼,但是方琼看不上他,因此他怀恨在心。第二个,他被起诉了,诈骗罪,这你们都知道。他那两笔交易都是方琼经手的,他肯定认为是方琼害了他。我跟你讲,他这个人的报复心理可强啦!”

兰警官说:“夏哲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会故意开枪打死方琼?”

“那小子,你别看他那模样挺文气,出手可狠啦!”

吕警官说:“梁总,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跟方琼交往过程中,听说过她有枪吗?或者说,你认为她会有枪吗?”

“没听说过。虽说她那人挺有背景,交往的人也多,但是我觉得她不像能有枪的人。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要说我们陆经理手里有枪,这我能相信。不过,我这话也就是对你们讲,我可全是为了你们的破案工作。”

兰警官说:“你放心,你今天对我们说的话,我们都会为你保密的。这么说,你还怀疑陆伯平?”

“不能说怀疑,就是一点儿猜疑。我跟你讲,夏哲跟陆经理的女儿交朋友,可夏哲以前跟方琼还有那么一段交往。如果方琼去找事儿,陆经理肯定也不高兴。不过,我看陆经理不会直接参与这件事儿。我跟你讲,我只是觉得夏哲有杀害方琼的动机,至于陆经理的事儿,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你们是专家,还是自己分析吧!”

两位警察把梁高送走之后,回到公安局。他们已经得知手枪检验的结果。经枪弹专家确认,那是一支老式的比利时造勃朗宁m1900手枪,口径是7.65毫米。虽然这支手枪的寿命已近百年,但是保养得很好,机件都没有失灵。在相关的枪支档案中没有关于这支手枪的记录。据说,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不少达官贵族家中藏有这种手枪,但不知这支枪怎么落到了方琼的手中。值得高兴的是,指纹专家在枪把上显现出手印,经过比对,确认有方琼的手印,还有夏哲的手印。这是个有价值的证据,但是也只能证明夏哲接触过这支手枪,并不能直接证明夏哲开枪杀人的事实。虽然陆伯平、陆婷和夏哲的陈述有串证嫌疑,但问题是怎么突破。看来,能否在这三个人的陈述中找出破绽并拿下口供,才是查明本案事实的关键。

兰维文是个老侦查员,对审讯方法很有研究。他知道,这次修改《刑事诉讼法》要加强对审讯的法律约束,要明确规定严禁刑讯逼供和使用其他非法手段获取证据。因此,审讯方法必须做出相应的改进,而学习国外经验就是一条捷径。他最近买到群众出版社的一本译著《审讯与供述》,看过之后,爱不释手。该书的作者是美国西北大学法学院的英博教授和芝加哥一所专门培训审讯人员的雷德联合学校的两任校长。他们倡导文明科学的“软审讯法”,通过具体实例讲述了审讯中的心理学原理和行为分析方法,并且详细介绍了雷德先生发明的“九步审讯法”。

兰维文认为,虽然“九步审讯法”不完全适合中国的国情,不能简单照搬,但是其中确有值得借鉴之处。特别是那“软审讯法”,让他耳目一新。按照他的理解,“软审讯法”是建立在心理科学和行为分析基础之上的审讯方法,要在分析被审讯人的心理特征和行为模式的基础上,通过语言或其他人体行为来说服嫌疑人如实供述。“软审讯法”与传统的“硬审讯法”的主要区别在于,不使用强迫的方法让嫌疑人供述,不是“硬逼着”嫌疑人供述,而是以“软”的方式说服嫌疑人,包括使用圈套和出示证据,促使嫌疑人自愿供述。“软审讯法”具体表现为“三软”:第一是审讯人员对待嫌疑人的态度要软;第二是审讯人员在谈及犯罪行为时使用的语言要软;第三是审讯人员对犯罪后果的描述要软。他在认真阅读的基础上,还把“九步审讯法”编成了顺口溜——

正面提出指控,不断加重语气;

给出开脱理由,主题切合实际;

打断无罪否认,问话连贯有序;

反驳无罪解释,讲理注重逻辑;

态度诚恳认真,保持对方注意;

加强目光接触,征服消极情绪;

提供选择问题,答案保持同一;

促使有罪供述,情节详实具体;

制作讯问笔录,内容忠实原意。

兰维文决定在本案调查中运用“九步审讯法”的一些原理和技巧。他和吕荷絜认真研究了每个调查对象的情况,有针对性地制定了询问和讯问计划。他们决定,调查从陆伯平开始。

宏远证券公司的经理办公室。

兰维文和吕荷絜坐在沙发上。

陆伯平坐在对面,看着两位警察,神态自然地把那天晚上方琼自杀的事情经过讲述一遍,并反复强调自己受党教育多年,无论说话做事,都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

听完之后,兰警官很客气地说:“陆经理,我们不是不相信你说的话,但是方琼自杀的说法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对吧?我们调查过了,方琼精神正常,性格开朗,没有任何自杀动机。虽说她和夏哲交过朋友,但是听人讲,她好像并没有真看上夏哲,只是夏哲在追求她。如果说因为夏哲另有所爱,她就要殉情自杀,实在是不合情理。对吧?你刚才也说了,她进门之后说要教训夏哲,但是后来却突然掏出枪来自杀了。这实在是不合情理!对吧?”

陆伯平笑了笑,说:“兰警官,什么是情理?所谓的情理都是人们的认识,而人们的认识并不完全一样。你认为的情理和我认为的情理就可能不一样,我认为的情理和方琼认为的情理也可能不一样。比方说,方琼可能认为她自杀就是对夏哲的教训。这就是她的情理!”

“陆经理,我同意你的说法,人们对情理的认识可能有些差异。但是,在一个社会中,人们对于情理总还有一些基本的认同。比如说,人一般都不会伤害自己的亲人,特别是自己所爱之人。对吧?”

“那可不一定!有的人就会伤害自己的亲人,有的人还会专门去伤害自己所爱之人呢!”

“你说的是特殊情况,我说的是一般的人,一般的情况。所谓情理,也是就一般情况而言的。”

“要按你说的,那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是不合情理的。想当年,我在‘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场上看到的很多事情,就都不合情理。现在在社会中,很多事情也都不合情理。就说这股票市场,今天狂涨,明天就暴跌,它符合情理吗?所以,不要老讲什么情理,是什么事儿,就是什么事儿,这就是实事求是!我们共产党就最讲实事求是。无论干什么,都要实事求是。我是领导干部,无论对上对下,都要实事求是。你们是人民警察,是代表国家和人民的,办理案件就更应该实事求是。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如果不实事求是,那是要犯错误的!”

“陆经理,你讲得很好,很有水平。我们在办案中一定会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实际上,这也是我国刑事诉讼法的一项基本原则。这样吧,我想请你在这询问笔录后面写上‘实事求是’几个字。你看行吗?”

“当然可以。我就是实事求是嘛!写在哪里?”

“这张纸写满了,你就写在这张上吧,再写上你的名字和日期。”

兰警官从吕警官手中接过一张白纸,放在陆伯平面前,看着陆伯平很认真地写完之后,把纸交给吕警官收起来。然后,两名警察起身告辞了——“陆经理,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陆伯平站在门口,目送警察走下楼梯。

和平医院保卫处的办公室。

还是那两名便衣警察,这一次是吕警官主问,兰警官主记。

陆婷坐在警察对面的椅子上,讲述了那天晚上方琼自杀的事情经过。虽然她一再告诉自己要冷静,别害怕,但是她的声音仍然有些颤抖,她的目光仍然不敢停留在警察的脸上。她一直认为自己不怕警察,但是当她独自坐在警察面前接受审查的时候,心中还是充满了胆怯。

“陆婷,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现在再提醒你一遍:按照我国法律的有关规定,证人在接受侦查人员询问的时候必须如实陈述,故意提供虚假证明是要判伪证罪的。你知道了吗?”吕警官的声音不高,但是很严厉。

“我知道。”陆婷低垂着头。

“那你说,方琼究竟是怎么死的?”

“是自杀。”

“陆婷,你没有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

“陆婷,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陆婷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吕警官,但是很快又把头低了下去。

“陆婷,我知道你想帮他。但是我告诉你,你这样做不仅帮不了他,还害了你自己。你知道吗?伪证罪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是要进监狱的!我再告诉你,你这样瞎编,会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我没有瞎编。”陆婷的声音很低,但是很坚决。

“陆婷,我不跟你多说了。我只告诉你,你的父亲陆伯平已经把事实真相告诉我们了,方琼并不是自杀。他也让你实事求是地讲。这就是他写给你的。”吕警官拿出陆伯平写有“实事求是”的纸条,放到陆婷面前。

陆婷瞪大眼睛,看着那张字条。这确实是老爸的字迹!老爸为什么要这样做?看来真是瞒不过去了。怎么办?她心乱如麻,头昏脑胀。她实在坚持不住了,内心的防线崩溃了,泪水流出了她的眼眶。

“陆婷,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现在把实情讲出来,我们就不会追究你们之前串通起来提供伪证的法律责任。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啊!陆婷!”

陆婷慢慢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吕警官,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声说道:“是夏哲走火打死了方琼。”

“是夏哲打死的?那你把事情经过再说一遍,前面的不要讲了,就说方琼掏枪以后的事情。”

“方琼掏出枪来,要打夏哲。然后,我就急了,就上去抢枪,结果枪掉在地上了。夏哲把枪捡了起来,举着枪,对着方琼。然后,枪就响了。然后,方琼就死了。夏哲没想开枪,是枪自己走火了。”

陆婷如实陈述之后,在询问笔录上签了名,失魂落魄地走出了保卫处。

公安局的审讯室。

两名警察坐在桌子后面。

夏哲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在微微颤抖。

兰警官说:“夏哲,别紧张。你这也不是第一次接受讯问了,政策和规矩你都知道,对吧?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就没事儿了。现在,咱们先随便聊聊。你今年21岁,对吧?我问你,去年的生日,你是在哪儿过的?吃生日蛋糕了吗?”

夏哲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他抬起头来,目光斜向右方,左手抓了抓后脑勺,想了想,说:“我就在家过的,跟我爸和我妈。吃蛋糕了,是我妈最喜欢的那种奶油蛋糕。”

“对了,我听说你是股市专家。我爱人也做股票,你给分析分析,中国股市今年下半年的走势如何?”

夏哲看了看兰警官,见其态度很诚恳,就认真思考起来。他的头微微低垂,目光偏向左方,右手的手指轻轻敲打大腿。“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如果没有重要的政策出x,那么中国股市恐怕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还会处于低迷状态。当然,国际股市的走向也会影响中国的股市,特别是香港的股市行情变化肯定会引起沪深股市的震荡。我预计在七八月份会出

现短期的小幅上扬。如果能抓准时机,收益还是相当可观的。”

“看来你还真是股市专家。一谈起股票,你就来了精神。现在不紧张了,对吧?那好,咱们言归正传,你再把那天晚上方琼死亡的事情经过讲一遍吧。”

夏哲又按陆伯平编的话讲了一遍。

兰警官看了看吕警官的记录,望着夏哲说:“你回忆一下,方琼开枪自杀的时候,你站在什么位置?”

“让我想想。”夏哲的头微微低垂,目光偏向左方,右手的手指轻轻敲打大腿,“当时我站在她对面,中间隔着餐桌,还有陆婷。”

“你记得她拿的是什么手枪吗?”

“我第一次见到真枪,不知那是什么枪。”

“那手枪沉么?”

“好像……看上去不太沉。反正我没动,怎么会知道它有多沉呢?”夏哲的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方琼死了以后你也没动?年轻人第一次看见枪,往往都好奇,拿起来看看。你没拿?”

“没有!我当时吓坏了,哪儿有心思看枪啊!”

“你能肯定?”

“当然!”

“夏哲,你可别跟我们耍小聪明!你以为那套瞎话编得挺圆,可你骗不了我们!你知道,我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这么编瞎话属于抗拒,对你是很不利的。我这可是好言相劝啊!”

“……”

“夏哲,我说你编瞎话,这是有根有据的,说出来也得让你心服口服。第一,你说方琼是殉情自杀,可她为什么不先打死你?既然是殉情,她为什么还让你活在世上?这不合情理,对吧?第二,你以为我开始问你那两个问题是逗你玩儿啊?我是在观察你的行为反应模式。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回忆性问题,你的行为反应模式是抬头,目光右斜,左手抓后脑。对吧?我问的第二个问题是分析性问题,你的行为反应模式是低头,目光左斜,右手敲大腿。对吧?然后,我问你方琼开枪的时候你站在什么地方。这是一个回忆性问题。如果你如实回答的话,你当时的行为应该是抬头,目光右斜,左手抓后脑,但是你当时的行为却是低头,目光左斜,右手敲大腿。这说明你当时的思维活动不是在回忆,而是在分析。如实回答那个问题是不需要分析的。对吧?你在分析,那就说明你说了谎,你怕一不留神说走了嘴。对吧?你以为自己的思想活动都在脑子里,别人不知道。你错啦,你的行为习惯早就告诉我啦!第三,你说你没动过那支手枪,可你的手印儿怎么留在了枪把上?你小子反应挺快啊!刚才我问你手枪沉不沉,你愣没上当!不过,这枪把上的手印儿是铁证,你是赖不掉的!我再告诉你,陆婷和陆伯平都承认了方琼不是自杀。夏哲,你是个明白人,还是老实交代吧!你说,你是故意开枪杀死了方琼,还是手枪走火打死了方琼?”

此时,夏哲的内心防线已然崩溃,他颓然说道:“是手枪走火了。”

“那好,你再把事情经过讲一遍吧。”

夏哲如实讲述了那天晚上的事情经过。

兰警官用缓和的口气说:“夏哲,你承认自己打死了方琼,这是好的。不过,你要想获得宽大处理,必须全面交代你的罪行。你说说,开枪的时候,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夏哲抬起头来,说:“我确实没有开枪,也不知道那枪是怎么走火的。”

“我告诉你,我们已经做了侦查实验,那把手枪的枪机相当紧,不容易走火。夏哲,当时你的手指肯定碰到了扳机,对吧?”

“可能是碰到了,但我确实没有开枪。”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别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会报复吗?”

“那得看什么事情。”

“比方说,别人欺骗了你,你会报复吗?”

“那也不一定。”

“你恨方琼吗?”

“我不恨她。”

“你跟她交朋友,结果她把你蹬了。你不恨她?她让你在股市上赔了一大笔钱,还进了公安局,你也不恨她?”

“我……”

“我并没有说你一定想让她死,但是她被打死了,你也不反对。对吧?”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没想打死她!”

最后,夏哲在讯问笔录上签字并按了手印。

拿到夏哲的口供之后,两名刑警很高兴。他们乘胜追击,再次询问陆伯平。面对陆婷的证言和夏哲的口供,陆伯平修正了自己的说法,承认方琼是被夏哲打死的,但坚持说那是意外走火。至于夏哲与方琼的关系以及方琼的社会关系等情况,他表示一概不知。让警察感到惊讶甚至佩服的是他在“实事求是”的谎言被揭穿之后的表现。他不仅毫无羞愧,而且大谈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亲亲相隐”制度,说什么父亲为孩子隐瞒罪行是高尚的道德,过分强调“大义灭亲”有违人性等。两位警察感叹,陆伯平可真是当官的材料!不过,他们无心与陆伯平理论,因为他们已经拿到了充分的有罪证据,可以侦查终结了。

兰警官和吕警官向刑侦部门的领导汇报了案件侦查情况之后,写了结案报告,包括案件综合材料和破案经过,然后把案件移送预审部门。预审人员在讯问嫌疑人夏哲并审查有关证据材料之后认为,本案中有嫌疑人口供、证人证言、现场勘查笔录、法医尸检报告、杀人凶器物证、指纹鉴定结论等证据,而且这些证据的内容能够互相印证,已经达到了《刑事诉讼法》第93条规定的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的标准,可以侦查终结了。经主管领导批准之后,他们整理了案卷材料,制作了《起诉意见书》,认为被告人夏哲的行为已经构成《刑法》第132条规定的故意杀人罪,移请检察院审查起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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