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院之后,夏哲心神不安地躺在病床上,假装睡觉。在同龄人中,他本是个相当有主见和胆识的人,但这突然发生的意外使他乱了方寸。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杀人凶手,他既感到恐惧也感到悔恨。他仔细地回忆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他后悔自己不该去拿那支手枪,更不该用枪对着方琼,因为方琼那时已经毫无威胁了。他后悔自己不该喝那么多酒,否则就不会那么冲动。他后悔自己不该到陆伯平家去吃饭,否则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后悔自己不该跟方琼交往,因为他早就感觉这个神秘的女人对他并无诚意。总之,他此时有很多后悔,但是都悔之晚矣。于是,他又想起了那个神秘的字条,似乎那上面的话已经开始应验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要么是他,要么是你。大难临头,悔之晚矣。但什么是父债子还呢?难道父亲和陆伯平之间有什么不能化解的恩怨吗?

夏哲的心底升起一丝怨恨。他怨恨陆伯平不该让方琼知道他去吃饭的事情。突然,一个问题掠过他的脑海——方琼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她说是听到了陆伯平打电话。但是,陆婷明明说是陆伯平头天晚上在家里对她说的,而且都定好了,今天不可能再打电话呀。如果是方琼撒谎,那么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这件事情应该只有陆婷和陆伯平知道,难道是陆伯平告诉了方琼?陆伯平为什么要告诉方琼呢?难道是陆伯平让方琼去的?可这又是为了什么?

夏哲正在胡思乱想,听见有人叫他,睁眼一看,是白玫,便坐起身来,问道:“妈,您怎么来啦?”

白玫的脸上带着焦虑,顾不上与其他病人打招呼,就把夏哲叫到外面。母子俩走到走廊拐角处的病人活动室。里面没人,他们面对面坐在椅子上。

白玫看了看外面,小声问道:“究竟发生了啥事儿?”

“您说的什么呀?”夏哲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对母亲说。

“你把那个女的给打死啦?”

“您怎么知道的?”

“是你陆叔告诉我的。”

“他怎么说的?”

“他就说,你们吃饭的时候,那个女的突然来了,还带了枪。后来,你把枪抢过来,可是没留神,那枪走火了,就把那个女的给打死了。是这么回事儿吗?”

“他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您?”

“他是怕你受不了这事儿的压力,让我来看看你。他担心你再出什么别的事儿。”

“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关心我?”

“其实他一直就挺关心你的。”

“对了,妈,您是不是在前几天给他打过电话,还约他到北海后门去见面儿?”

“这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小婷告诉我的。”

“他咋这么没谱,啥都跟女儿讲。”

“你们见面说什么?”

“没说啥,就是那些荒友聚会的事儿。”

“那还至于跑到北海后门?妈,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小哲,你知道,你妈这辈子的心思都放在你身上了。”

“这我知道。可是,我觉得您找陆叔好像是为了我和小婷的事儿。”

“你别瞎猜。”

“不是瞎猜。而且,我觉得这次出事儿也很奇怪。我去陆叔那里吃饭,那个姓方的却来了,好像……好像这事儿本来就是他安排的。妈,您说陆叔不会害我吧?”

“那不能够。虽然他这人有点儿自私,但是我敢打保票,他是打心眼儿里想帮你。”

“想帮我?让那个姓方的来帮我?”

“他本来是好意,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什么好意?看来真是他让方琼来的。妈,您怎么知道的?我现在心乱如麻,您可得把实情都告诉我。要不然,您儿子可就死定啦!”

“没那么严重吧?警察不是已经相信那个女的是自杀了吗?”

“没那么简单!您以为警察就那么好糊弄啊!不可能!”

“可是……你陆叔也没想到那枪会走火呀!”

“看来,您确实早就知道了。陆叔为什么把方琼叫来?他到底要干什么?您肯定知道。妈,您可不能瞒着我。”

“我……”白玫的眼圈红了,“这都怪我,都是我的罪过啊!”

“妈,您这是什么意思?”夏哲困惑不解。

“是我那天让你陆叔想个办法,别让你和小婷处对象。”

“为什么?”

“这……”

“妈,您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其实那天晚上,我就觉着您不同意我和小婷交朋友。当时,我就感觉很奇怪。难道……”

“妈跟你说实话吧。你和小婷是兄妹,不能处对象!”

“什么?您的意思是说,陆伯平是我的父亲?”夏哲瞪大了眼睛。

泪水终于流出了白玫的眼眶。看着夏哲,她的心里如同刀绞般难受。然而,她无话可说,也不能放声痛哭。她只能默默地吞咽自己亲手酿制的苦酒!她记得在一次老同学聚会时,一个女友说:我们恋爱时不懂爱情,但是当我们懂得爱情时又不能恋爱了!当时,很多同学都为这句话唏嘘不已,并一致同意为它痛饮一杯!白玫长叹一口气,擦干了眼泪,慢慢说道:“这话说来就长啦!本来,在东北的时候,你陆叔是我的对象。后来,他参了军,我们就分手了,我才跟了你爸。你陆叔确实是你的生身父亲。但是他一直不知道。是我听说你和小婷处对象的事儿之后,才告诉他的。我让他想办法把你们分开。可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都是命啊!”

开始,夏哲无法接受陆伯平是自己生父的事实,但是听着母亲的话,看着母亲脸上的泪水,他不能不相信。他并不怨恨母亲。他已经长大成人,能够理解父母的行为。他自言自语道:“我说他为什么老用奇怪的眼光看我,还千方百计要帮我。原来他是我的父亲!”

“他是想赎罪!二十多年了,他觉着对不住你!”

“我爸知道这事儿吗?”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但是一直不说。他是为了你,也为了这个家。他可是个好人!”

“这我知道。可是,我和小婷怎么办?”

“你们是兄妹,说啥也不能结婚!”

“可怎么对小婷说呢?她能受得了吗?”

“我看,这事儿只能由你慢慢跟她说。你再好好劝劝她。这是事实,谁也没法儿改变呀!”

“我试试看吧!”夏哲离开母亲,心情沉重地向病房走去。

晚饭后,夏哲约陆婷到医院旁边的小花园散步。他想把真相告诉她,但几次话到嘴边又都被咽了回去。

陆婷以为夏哲还在为方琼之死而忧虑和懊悔,便劝解道:“别为那个事儿烦恼啦!反正那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过去拆散了我爸和我妈,现在又想来拆散咱俩。我看她就是找死!”

“可我真没想打死她!我从来没拿过枪。当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走了火。”

“我知道,那是个意外。不过,也是她自找。如果她不带枪来我家,如果她不掏出枪来威胁你,也就不会出事儿了。所以,说她是自杀,并没有冤枉她。你不要老觉得心里不踏实!”

“其实,我主要也不是因为方琼。”

“那是因为谁?”

“因为你,还有咱爸。”

“咱爸?”

“噢,我的意思是——你爸。”

“为什么?”

“因为我的事儿,让你们一起编瞎话,不合适。”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告诉你,前几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很有意思,标题叫什么‘亲亲相隐’。大概的意思就是说,‘大义灭亲’的说法不好,破坏家庭,还伤害人们的感情。中国古代有一种制度,就叫‘亲亲相隐不为罪’。父母为子女隐瞒罪行,不算犯罪;子女为父母隐瞒罪行,也不算犯罪;夫妻之间互相隐瞒罪行,也不算犯罪。这些都是正当的。外国现在还有这种制度呢!所以呀,我们这样做,一点儿也没错哦!”

“但是,公安局能相信咱们编的那套话吗?”

“不相信又能怎样?反正就咱们仨在场,他们也找不到别的证据。”

“嗨!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甭管你有没有证据。”

“你别老长吁短叹的!我爸说得的对,你不能老这样,得振作起来。别发愁,只要咱俩在一起,就什么事儿都不怕!”

“可是,你并不了解我……”

“又来了!”陆婷打断了夏哲的话,“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

“还有件事儿,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儿?”

“就是……前几天那事儿。我确实欺骗了你,我对不起你!”夏哲本想说兄妹之事,但临时又改变了话题。

“我已经说了,不再问那件事儿。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能原谅,因为我爱你!”陆婷的话既是说给夏哲的,也是说给自己的。

夏哲沉默了。他不忍心看着陆婷遭受心灵上的打击。他咬了咬牙,决定把一切都深藏心底。一个念头突然从心底升起——他要带着陆婷远走高飞。他可以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就与她生活在一起。他们可以到深山老林去找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忘记过去,忘记一切。他决心由自己承担所有的谴责,来自他人的和来自内心的!他认为,这才是他唯一能够报答陆婷的方式。他决定了,紧紧把陆婷抱在胸前。

就在这时,一个女护士急匆匆地走过来,对夏哲说:“三床的,你快回病房吧!有两个公安局的人正找你呢!”

“好!我马上就去!”夏哲答应一声,那个女护士转身走了。夏哲回过身来,拉住陆婷的双手,急切地问道:“小婷,你愿意跟我一起逃走么?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生活一辈子!你愿意么?”

“现在?为什么?”

“因为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你怕他们把你抓走?”

“我只是想问问你!”

“我们现在不能走,一走就说不清了。他们会说你故意杀人,畏罪潜逃!”

“是啊!以后就说不清了!”夏哲猛地把陆婷抱在怀里,发疯般地亲吻起来,然后推开她,转身向医院门口走去。

两个穿警服的人正在向这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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