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哲走进看守所的会见室,坐在桌子旁边,看着窗外正和警察说话的洪钧,心中想着面临的审判。从警察审讯时的口气中,他感觉警方已认定他是故意杀死了方琼。这一回,洪律师大概也爱莫能助了。杀人是要偿命的,他想到了死刑。夏哲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感受到死亡的恐怖。他才21岁。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甚至可以说还没有真正开始。难道就这样结束了?他不甘心!他也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这些倒霉事儿都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他本来就是一个不该出现的生命。既然他被父母错误地带到人间,那他当然不受欢迎。有错误,就有惩罚。冥冥之中,命运在维持生活的公正。他无权怨恨生活,他只能怨恨把他带进生活的父母!但是,他的父母又有多大过错呢?他们那时也刚刚步入生活,大概也就是自己现在的年龄。难道能够将罪过统统算在他们身上吗?夏哲觉得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也许生活本身就是没有答案的。对任何生命来说,既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只有或长或短的存在。诚然,任何生命都是其他生命的延续,但究竟为什么要有这种延续?他不知道。

洪钧走进来,坐在夏哲对面,听夏哲讲述了事情经过之后,沉思片刻,问道:“当时,你的手指是放在扳机上的吗?”

夏哲作了一个端枪的动作,“我想是放在扳机上的。我从来没有拿过真枪。我肯定没想扣动扳机,可是我的手指大概碰到了扳机。我哪知道枪那么爱走火啊!”

“你是不是一紧张手就发抖?”洪钧看着夏哲那微微颤抖的手指。

“有一点儿。”夏哲也看了看自己的手。

“枪响时你的手震得厉害吗?”

“我记不得了,好像全身都被震动了,因为我被那枪声吓了一跳!然后我看见方琼的胸前流血了,我就被吓蒙了!”

“你当时离方琼有多远?”

“我们隔着餐桌,大概有两米吧。”

“你事前知道方琼会来吗?”

“不知道,根本不知道。真的!”

“我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坦率地回答——你是不是爱过方琼?”

“这……我想是的。”

“你觉得,她爱你吗?”

“这怎么说呢?我曾经觉得她也爱我。但是后来我发现,她好像一直在跟我演戏,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我。”

洪钧能够理解夏哲的话,因为他想到了自己与希拉的关系。他点了点头,说:“如果你的感觉是正确的,那么,她那天晚上的行为就很奇怪。我们分析一下。假如那天晚上没有发生走火的事情,那么结果会是什么?或者说,她那样做所希望看到的结果是什么?显然就是陆婷和你分手。如果她真的爱你,那还好理解,她要拆散你和陆婷。如果她根本不爱你,她又何必那样做呢?她的目的是什么?”

“我猜想,是陆伯平让她去的。”

“陆伯平?为什么?”

“因为陆伯平不希望我和小婷交朋友。”

“你是说,这是陆伯平导演的一出戏,而方琼只是个演员。这很有意思!不过,你不是说陆伯平对你很好吗?再说,就算他不同意你们的关系,用得着精心安排这么一出戏吗?”

“我想……他有他的苦衷。他大概不便直说吧,反正,这涉及我们家的私事,我也不便说。”

“那就不说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也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你恨方琼吗?”

“我不恨她。当然,在我得知她根本不爱我之后,我觉得她欺骗了我,玩弄了我的感情。我曾经很气愤,但那不是恨。反正我从来也没有杀死她的念头!不过,洪律师,我也有一个问题,什么叫间接故意啊?我这是听检察官说的。”

“按照《刑法》的规定,故意犯罪有两种情况,一种叫直接故意,一种叫间接故意。这讲的主要是行为人的主观心理状态。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发生危害社会的结果,并且希望这种结果的发生,那就是直接故意。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发生危害社会的结果,虽然不希望,但是也不反对,或者说,采取了放任该结果发生的态度,那就是间接故意。间接故意和直接故意都是故意犯罪,行为人都要负刑事责任的。”

“我没想杀死方琼,可是我拿枪对着方琼了,这能算间接故意吗?”

“这还得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来分析,看你的脑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你知道拿枪对着方琼可能会造成她被打死的后果,而且觉得无所谓,这就是放任,就可以认定是间接故意。”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那枪会走火。我根本就没想到她会被打死。不过,我当时好像是说了什么她是在找死的话。那能算间接故意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现在也不好回答,我必须看了案卷里面所有的证据之后,才能做出判断。”

“我真的没有想到方琼会被打死,我真的没有放任。洪律师,我说的可都是真话,你相信我吗?”夏哲的眼圈有些红了。

洪钧很同情夏哲,但是他此时并不能做出任何承诺。他叹了口气,“我相信你,但问题是怎么能让法官相信你。但愿我们能找到有利的证据。”

洪钧告别夏哲,心情沉重地走出了看守所。在接受夏哲的案子时,他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这绝对是他始料未及的,但也是他无可奈何的。

检察院在审查之后,决定将这起杀人案和那起诈骗案一并提起公诉。

洪钧看到检察院的起诉书副本之后,到法院认真阅读了案卷并做了必要的摘抄。然后,他来到中国人民大学的物证技术鉴定中心。他向负责笔迹鉴定的老师询问笔迹检验的结果。老师说,那份委托单上的签名不是伪装笔迹,而且与夏哲笔迹样本上的书写特征相同,应该能认定那就是夏哲的字迹。既然老师的意见如此,洪钧也就没有必要再申请法院进行笔迹鉴定了。他取回检材,又请教了一些涉及枪弹检验的问题,然后离开了中国人民大学。

洪钧再次来到看守所,会见了被告人夏哲。他简要介绍了自己的辩护意见,核实了案件发生时的一些细节问题,讲述了法庭调查时的注意事项。分手时,夏哲让洪钧把一封信转交给萨利文夫人,并说与此案无关。

从看守所出来之后,洪钧来到美虎装饰公司,直接走进夏大虎的办公室。

夏大虎正在翻看一份文件,见到洪钧后,吃惊地问:“洪律师,你怎么来了?找我有急事儿?”

洪钧没有回答,反问道:“夏经理,陆伯平家发生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就是那个报单小姐被杀的事儿吧?我听说了。”

“看来你对这件事儿不太关心呀!”

“我自己的事儿还关心不过来呢,关心别人的事儿干吗?”

“可这事儿牵扯到你的儿子。难道你不知道夏哲又被关起来了吗?”

“知道。可他早就18岁了,应该自己负责。难道他杀了人,还得我去替他挨枪子儿?”

“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想和你商量一下辩护的问题。”

“要钱?不瞒你说,我现在可真是无能为力了!”

“我不是来谈收费问题的。既然我接了他的案子,就是一分钱没有,我也会替他辩护的!”

“我就知道你不是在钱上斤斤计较的人。可是,你找我干什么?”

“我想请你出一份证言。”

“说什么?”

“讲述你这两个保险柜被撬的情况。”洪钧指了指那一大一小两个保险柜。

“这和小哲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可能有,但我现在还说不清楚。”

“那……好吧。反正我原来给公安局写过一份材料,还有底稿呢。”

“在开庭的时候,我也需要你的合作。你毕竟是夏哲的父亲,对吧?”洪钧说到此,故意停顿了一下。

“嗯?那是!”夏大虎应了一声。

“所以你最了解他。说心里话,你认为他会开枪杀人吗?”

“虽然这小子上来那股劲儿也挺浑的,但还不至于去杀人。他不是那种干事儿不顾后果的人。”

“所以我希望夏经理能出庭作证。”

“你希望我说些什么?”

“我希望你谈谈夏哲的性格和平时的情况,向法庭证明他不可能去故意杀人。这叫‘品格证据’,可以对法官起到一定的说服作用。”洪钧看着夏大虎的眼睛。

“这可以。不过,法官会相信我的话吗?我可是夏哲的父亲。”

“父亲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偏向儿子。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洪钧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观察夏大虎的表情,“我还有一个问题,也可以说是个猜想。这涉及你的隐私,我不知当不当讲。”

“你先讲出来让我听听。”

“那我就直说了。如有冒犯,还请夏经理原谅。”

“你说吧。”

“第一次见到夏哲,我就感觉他长得不像夏经理,言谈举止也不太像。另外,我发现夏哲有手指颤抖的毛病。据我所知,这种震颤症具有遗传性,而且是显性遗传。震颤一般表现在手指,严重的可以达到头部和全身。在紧张或者兴奋的时候,震颤还会加剧。我发现,你没有手指震颤的毛病,白玫也没有,但是陆伯平有。而且,夏哲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也挺像陆伯平。我说得对吧?”

夏大虎看着洪钧,没有回答。

洪钧看了看夏大虎的反应,继续说:“我记得,夏经理曾经说过,当年夏哲的出生是个意外。所以我猜想,夏哲并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

夏大虎的身体动了一下,但是依然保持沉默。

“你是个细心人,不可能在多年的共同生活中一点儿都没有察觉。但是你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其实也不难理解。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夏经理是有身份的人,也是重家庭的人。在外人眼中,你的家庭也是幸福和睦的。所以,你不愿意让外人知道这件事,更不愿意毁掉这个家庭。我说得对吗?请你放心,我不会在本案的辩护中谈到这个问题,但是我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它可以帮助我解答案情中的疑点。”

夏大虎终于长叹一声,点了点头,说:“别人都看着我们家挺好,挺幸福。其实,家家有本儿难念的经啊!”

“对,就像英国人说的,每个家庭的壁柜里都藏着一具骷髅。我猜,在你的保险柜里大概就收藏着一份能证明夏哲身世的文件。而这也正是你在保险柜被撬后没有首先去查看那份木材购销合同的原因。我猜得对吗?”

“我看你可以去写推理小说了。哈哈哈!”夏大虎的笑声不太自然。大概他也自觉有些尴尬,就转移了话题。“咳,男人一结婚就算套上了夹板儿,没了自由。如果你有个幸福的家庭,那还算走运。如果你夫妻不和,离了婚,那也算痛快。最可怕的就是那种不死不活的婚姻。离了吧,你不忍心;凑合吧,你的心里又有块病。这才是死不了活受呢!所以,你不结婚可真是太英明了!”

洪钧认为夏大虎已经默认了,就不再追问,随口应道:“我那是无可奈何!我也想结婚,可人家不同意,我有什么办法?”

“你真谦虚!像你这种人,有才又有貌,而且你这‘才’是双重的,既是才干又是钱财,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愿意的。就怕那不愿意的是你自己吧!”

“这事儿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洪钧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因为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重要问题,“夏经理,你认识韩昕昀吗?”

听到“韩昕昀”三个字,夏大虎愣了一下,说:“认识啊,她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也是同学。但是,我们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你认识她?”

“认识。其实你最近还见过她?”

“真的吗?在哪儿?”夏大虎瞪大了眼睛。

“就在这儿。”洪钧微微一笑。

“在这儿?你说的是……”

“她现在的名字叫希拉·萨利文!”

“是她……”夏大虎的嘴半张着,呆呆地坐了半天,才站起身来。他走到保险柜前,慢慢地打开门,从里面取出一个塑料袋,又小心翼翼地打开,拿出一条盘得很整齐的暗红色腰带。

洪钧记得在保险柜被盗那天,他看见过这条腰带,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

夏大虎坐回写字台前,呆呆地望着手中的腰带。他在心里问自己,这个萨利文夫人真的就是韩昕昀吗?他记得第一次与萨利文夫人见面时,他就觉得这个美国人长得有点儿像谁,可他根本没有想到韩昕昀身上,因为萨利文夫人不懂普通话呀!他当时曾对萨利文夫人说,自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萨利文夫人很欣赏他这句话,但又说她经常在国内的电视上露面。

刚才听了洪钧的话,夏大虎就在脑子里对比了萨利文夫人和他印象中韩昕昀的相貌,这样一来,他确实觉得有些像,只不过萨利文夫人的脸上没有那颗明显的黑痣。

然而,洪钧的话是不容置疑的!

夏大虎的心底升起一种无可奈何的怨恨。他想高声呐喊,但不知喊向何方;他想拼命咒骂,但不知骂向何人;他想尽情痛哭,但不知泪洒何地。他觉得人生中有很多很多的误会,也有很多很多的无奈!他不相信命运,但却无法摆脱命运的捉弄。他觉得很累,一种心力衰竭的疲惫!他的眼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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