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觉得沃尔夫和我能共处一室,简直是奇迹。我们俩之间的某些分歧,在餐桌上要比其它地方表现得更为明显。他是细品慢尝,我是狼吞虎咽。我并非分不出好坏,被弗里茨的烹调熏陶了七年,我连妙与佳的区别都常常分得出来。但毋庸置疑,当美食在咽部时,对沃尔夫来说,其最大魅力便是美食与味蕾间的缠绵悱恻,而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食物的目的地——肚子。为避免误会,我该补充一句,沃尔夫从不会为尝过美味后该怎么处理食物而烦心。他能妥善安置。我曾见他休息时,干掉整整十磅烧鹅,从八点干到午夜,而我正拿着火腿三明治和牛奶待在角落里,暗自祈祷噎死他。那时候,他通常是在厨房大快朵颐。

办案也一样。千百次,我都想踢他一脚,看着他慢悠悠走向电梯,去楼上摆弄那些花草,或是读本书,细细品味每个字,或是和弗里茨讨论干草的最仕储存地,我却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喊破喉咙,希望他能告诉我该钻哪个洞。我承认他很了不起。他以天才自居,他有理由这么说,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我承认,就是这么和稀泥。他也没让我们赌输过。可我仅仅是个普通的人,我无法因为他是天才,就遏制自己想踢他一脚的愿望。有时他会说:“耐心,阿奇,如果苹果还没熟你就吃,那就等着肚子疼吧。”他说这种话时,有几次我差点就忍无可忍了。

唉,星期三下午,吃过午饭,我烦得要命。他不理我,还和我作对。他不肯给罗马的那家伙发电报,跟桑蒂尼联系。他说这没用,让我相信他。他也不肯帮我设个套,把利奥波德·埃尔克斯引到办公室来。在他看来,这也没用。我这里苦口婆心,他却埋头读书。他说在这个案子上,他只想和两个人谈:安德鲁·希巴德和保罗·蔡平。他没准备好和蔡平谈,他又不知道希巴德在哪儿,是死还是活。我知道绍尔·潘策尔每天都去停尸房看那些僵尸,除此以外,我不知道他还在做什么。我还知道沃尔夫今天上午和克拉默探长通过电话,但这也没什么好激动的。一周前,克拉默就放弃保罗·蔡平了,他之所以还能睁着眼,完全是靠呼吸惯性。

中午,绍尔打来电话,沃尔夫是在厨房接的,我正在外面和皮特尼·斯科特周旋。两点刚过,弗雷德·德金打来电话,说保罗·蔡平去了理发店和杂货店,市局的侦探和那个戴棕帽子、打粉领带的家伙还跟着,他在考虑成立个俱乐部。沃尔夫继续读书。差一刻三点,奥里耶·卡瑟打来电话说他搞到了些东西想给我们看,能不能过来,他在十四街的地铁站。我说可以。就在奥里耶来之前,又来了电话,这回沃尔夫放下了书。是建筑师法雷尔,沃尔夫和他通了电话。他说他和奥格尔索普美餐了一顿,争执良久,但最终他说服了奥格尔索普。他此时正在这位出版商的办公室。保罗·蔡平曾有几次图方便,用这里的打字机,至于是哪一台或哪几台,不能确定,因此他要在这儿的十几台打字机上都留个样本。沃尔夫告诉他样本上一定要有出厂编号。

我们挂了电话。我说:“好,干得不错。但就算你能证明警告诗是他写的,也不过刚刚开始。哈里森之死已撂在一边,怎么也理不清。跟你说德雷尔也一样,除非你能把利奥波德·埃尔克斯弄到这儿来,好好挖挖他。你得找出他故事里的漏洞,然后顺藤摸瓜,要不我们就完了。见鬼,我们还等什么?你倒无所谓,反正挺忙,有书看——你到底在看什么?”

我站起来瞟了眼那本书,深灰色封皮金字:《头脑断层》,安德鲁·希巴德著。我咕哝道:“哼,或许他在那儿,没准儿掉里头了。”

“早掉里了,”沃尔夫叹道,“可怜的希巴德,连书名都免不了诗情画意,就像蔡平写的故事,免不了野性。”

我跌坐在椅子里。“听着,老板,”我知道他最讨厌我叫他老板了,“我开始明白了。大概伯顿大夫也写书吧,还有拜伦,或许德雷尔也写,当然还有迈克·艾尔斯。我这就开车去派克郡打野鸭、等你看完了,给我发份电报,由克利弗·斯特吉斯转交,我再慢慢开回来,然后我们就处理这杀人案。别着急,慢慢看。你要是等苹果熟过头了再吃,你会食物中毒,中丹毒什么的,至少我希望如此。”我瞪着他也没用,他只消闭眼不看我,就能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傻瓜,我站起来,没用也要瞪着他。“该死,我不过是想让你稍稍配合点儿!给罗马的那个意大利佬发份电报!我问你,难道非得让我发脾气吗——见鬼,你要干什么?”

最后一句是对弗里茨说的。他已经到门口,皱着眉头看我。他一向不喜欢听到我对沃尔夫大喊大叫,我也冲他皱着眉。然后我看到了他身后的那个人,收起怒容说:

“请进,奥里耶。有什么收获?”我转向沃尔夫,以平和的语调,怀着敬意说:“他刚才打过电话,说有东西要给我们看。我跟您说过了,您正专心看书。”

奥里耶·卡瑟带的东西有小箱子那么大,报纸裹着,捆着粗绳子。

我说:“希望是书。”

他摇摇头:“书没这么轻。”他把东西放在桌上四处看看,我拉过来一把椅子。

“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是想拿到这儿来再打开。也许就是堆破烂,但我有种预感。”

我掏出小刀,沃尔夫摇摇头。他对奥里耶说:“接着说。”

奥里耶笑了笑。“我说过,也许就是堆破烂。不过我可真受够了,跑了一天半,什么都没发现,也就是知道那瘸子去哪儿买东西,经常擦鞋,因此碰到看似突破口的东西,我想我有些激动。我是在按您的指令做——”

“行了,说说这包裹的事。”

“好。今天早晨,我去了格林威治书店。我和店主聊天,说他们的流通图书馆里应该有保罗·蔡平的书吧,他说当然有,我说我想看看,他给我拿来一本,我看了看——”

真让人受不了,我哼了一声吓了奥里耶一跳,沃尔夫把目光转向我。我坐下。

“然后我说蔡平这人一定挺有意思,问他见过他没有。他说当然见过,蔡平就住在附近,经常去那儿买书。他指给我看蔡平的照片,带签名的,和另外几人的照片一起贴在墙上。我们的对话提醒了坐在后面桌边的一位黑发女子,她冲店主喊道,蔡平先生两周前放在这儿的包裹还没取走呢,圣诞节的货就要到了,那包裹会碍事的,他最好给蔡平先生打个电话让他来取。他说晚些时候吧,蔡平先生还没起床呢。我交了一美元押金,拿起书,到街上找地方吃午饭,边喝咖啡边考虑这事。”

沃尔夫点点头,以示同情。奥里耶怀疑地看着他,接着说:“我是这样想的。两周前,就是警察开始调查蔡平的时候,他会不会听到了风声,知道他们要搜查他,而他家里有些东西是他不想让外人看的?他可以采取很多措施,包括包好送到书店的朋友那儿,让他们替他保管。那儿挺安全。不管怎样,我想我和蔡平够交情,我就帮他看看他的包裹吧。我从文具店买了信封和一张纸,去一家房地产办公室,求他们让我用用打字机。我给书店写了张措辞委婉的便条,我留心看了照片上蔡平的签名,模仿得很像。但我又不敢寄了,刚刚在书店听说了包裹的事,时间太短。我决定等到下午。刚才,我找了个小男孩儿把信送到书店,跟您说很管用,他们把包裹给了他。”奥里耶冲桌子点点头,“就这个。”

我起身又拿出刀子。沃尔夫说:“不,解开。”我开始解绳子。奥里耶用手擦了擦额头说:“上帝呀,如果只是些钓鱼用具,或电灯泡什么的,您可得给我点儿酒喝。我就有这点儿进展。”

我说:“也许我们能在这里找到一副打字机连动杆,或者洛林·A.伯顿夫人的情书,嗯?解不开。他不想让我解开,不想让任何人解开。即便解开,我也无法照原样系回去。”我又拿出刀,看着沃尔夫。他点点头,我割断了绳子。

我拆开报纸,好儿层呢。不是箱子,是只浅棕色小牛皮制成的长方形盒子,真皮,可不是仿的,别致而精美,边上印有漂亮的压花,真是独一无二。奥里耶咕哝道:

“天哪,我可能会被抓起来的,重大盗窃他人财产罪。”

沃尔夫说:“继续。”他没站起来,只是看着。

“不行,锁着呢。”

“嗯。”

我去保险箱里取了两串钥匙,试着开锁。锁很普通,几分钟就打开了。我放下钥匙,掀起盖子。奥里耶站起来和我一起往里看。我们俩一时语塞,对视着。我从未见他这么扫兴。

沃尔夫问:“空的?”

“不,先生。我们得让奥里耶喝一杯了。不是他的,是她的。我是说是朵拉·蔡平的。是她的手足用品盒,手套、袜子,没准儿还有其他女士用品。”

“真的。”我没想到沃尔夫会感兴趣。他的嘴唇撅起,又放下。他甚至要站起来了。他真站起来了,我把盒子推过去。

“真的。我怀疑——是的,一定是这么回事。阿奇,请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摊在桌上。来,我来帮你。不,奥里耶,除非你先洗手。哈,还真有更私人的用品!但主要是袜子和手套。轻点儿,阿奇,女性渴望尊严,要尊重她们,我们在这桌上展示的是一个男人的灵魂。看得出,系出名门。比如,你们注意到了吗,这些手套,颜色质地各不相同,却是同一尺寸?至少二十副,无一例外。还有比这更忠诚、更专一的吗?‘啊,但愿我是那一只手上的手套……’对罗密欧来说,修辞而已;对保罗·蔡平来说,这手套却是真正的财富,除此之外,再无希望,不论是甜蜜还是苦涩。还是干正事吧。一叶障目也是种歪曲。就拿这事来说吧,我们可别忘了这些物品的材质和做工都很昂贵,伯顿大夫至少得花三百美元,他当然有理由希望使用率更高些。有些简直就是新的。为公平起见——”

奥里耶坐下来,呆呆地看着沃尔夫。打断他的却是我:“关伯顿什么事儿?我在说英语。”

沃尔夫又摸了摸那些手套,拿起一只袜子,对着光看了看。看他像内行似的把玩那些女性用品,我对他的虚伪有了新的认识。他又拿起一只袜子,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从兜里掏出手绢仔细擦手,手指、手心,之后坐下。

“读读你那些盎格鲁-撒克逊诗歌,阿奇。罗密欧就是英国人,尽管他在剧中的国籍不是。我不是要把你搞晕,我只是遵循传统。”

“好吧,关伯顿什么事?”

“我说过了,他付钱。他出钱买,他妻子穿,朵拉·里特,就是后来的朵拉·蔡平偷走,然后保罗·蔡平珍藏。”

“这些您怎么知道?”

“我怎能不知道?保罗·蔡平把这些用过的东西锁在如此精美的容器里,一有危险,就挪到安全地方,以免被心存恶意的好奇之人打扰。你见过朵拉·蔡平的手有多大,再看看这些手套——显然不是她的。星期一晚,你听到了蔡平是如何着迷于伯顿大夫的现任妻子。要知道,朵拉·蔡平,那时是朵拉·里特,是伯顿夫人多年的贴身女佣,而且仍为她服务,帮她做头发,至少一周一次。知道这些,在我看来,只有最不可救药的笨蛋——”

“好的,先生,就算是笨蛋吧,但为什么一定是朵拉拿的这些东西?或许是蔡平自己拿的。”

“也许是他,但可能性极小。他当然不能把袜子从她腿上扒下来,我也怀疑他会那么熟悉她的更衣室。忠心耿耿的朵拉——”

“对谁忠心?伯顿夫人?偷她的衣物?”

“但是,阿奇,你见过朵拉,难道你不承认她很特别吗?什么人都可能效忠雇主,几百万人天天如此,这是最愚蠢最庸俗的一种忠诚。至于说,当朵拉看到那个浪漫瘸子内心饱尝痛楚时,同情心如何在她胸中激起第一道涟漪,即便可以这样猜,我们也没必要这样想。我宁愿相信这是一桩诚实体面的交易,保罗·蔡平提出付她钱,他也的确付了钱,让她拿给他一副梦中情人戴过的手套,但恐怕不是这样。见到朵拉本人,我怀疑她是心甘情愿为浪漫爱情效劳。这就是她的忠心。这甚至能说明为什么在她结婚后,无须再当女佣时,却仍然去找伯顿夫人。毋庸置疑,她得常常拿回些新物件。蔡平真是太幸运了!他所爱恋的气味,曾与他所倾慕之人的皮肤亲密接触的织物,只要他想要,就能送到他手中。还有那手指,一小时前曾摆弄过他的爱人的头发的手指,现在给他递来晚餐咖啡。他每天都能享受种种与他所爱恋之人相关的微妙联想,还能彻底摆脱那些被迫的平庸接触,后一种接触所带来的乐趣颇堪怀疑。好处就说这么多,所谓的个人情感饥渴。是呀,把手套、袜子珍藏在盒中,人类是无法靠这种方式传宗接代的,生理问题是另一回事。”

奥里耶·卡瑟说:“我认识一个当兵的,他睡觉前总要掏出姑娘的手绢亲一亲。有一天,我们几人偷偷从他的衬衣兜里掏出手绢,在上面洒了些东西,当晚他使劲耸着鼻子闻手绢

,动静大极了。他把手绢烧了。后来他躺下大哭一场——就这么个人。”

我说:“想出这种招来,可真够费脑子的。”沃尔夫看着奥里耶,闭眼待了几秒钟,又睁开。他说:

“这盒子里没有最常见的手绢。蔡平先生可真讲究。阿奇,把盒子装好,别那么无所谓,锁上,包好,放到橱柜里。奥里耶,你可以回去工作了,你知道该干什么。你还没给我们找到破解这案子的方法,但我们正在搜查的这座大厦的另一间屋的门帘,被你撩开了。按照惯例,六点零五分打电话。”

奥里耶吹着口哨走出了门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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