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夫默不做声。我守在她身后,万一她昏厥往前栽,得及时扶住她,也不知道她的伤口有多深。沃尔夫纹丝不动地坐着,眯眼看着她,嘴唇撅起,放下,撅起又放下。

她说:“他又犯病了,很冷血的那种。”

沃尔夫彬彬有礼地说:“我不知道蔡平先生还会犯病。测测她的脉搏。”

我伸出手,手指放在她的手腕上。我在数脉搏时,她说:

“他并不是真的犯病,而是他那种眼神。我一直就怕他,每当我看到那种眼神,我就会感到恐怖。他以前从没对我做过什么。今天早晨,看到他那眼神,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看这儿。”

她把手从我手中抽出去,伸进她的大皮手袋,掏出一个用报纸裹着的东西。打开报纸,她举起了一把菜刀,上面有湿乎乎的鲜红色的血迹。

“他手里拿着这个,我不知道。他一定是在厨房就准备好了要砍我。”

我从她手中拿过菜刀,放到桌上,下面垫着报纸。我对沃尔夫说:

“她的脉搏微微有些快,但还好。”

沃尔夫双手撑着扶手站起来,说:“请别动,蔡平夫人。”他绕到她身后,看了看她的脖子,弯下腰,凑近了些。我至少有一个月没见他这么活跃了。他盯着那些伤口说:“请微微低头,就一点儿,再伸直。”她照他的话做,血又流出来,差点喷到他身上。

沃尔夫站直身。“真是。叫大夫来,阿奇。”

她要转身看他,被我拦住了。她抗议道:“我不需要大夫。我能来这儿,就能回家。我只想让您看看,让您——”

“好的,夫人。目前必须听我的……请您……”

我去打电话,拨通号码。有人接了电话,我说找福尔莫大夫。她说他不在,刚走,要是急事,她可以马上去前面追他。我刚要让她去追,又一想,或许我自己去还快些,就挂了电话,一路小跑出去。弗里茨正在门廊擦灰,我让他在那儿等着。冲下台阶,我注意到路边有辆出租车——我们的客人当然是坐这辆车来的。往东大概二百英尺远的地方,停着福尔莫大夫的蓝色小轿车,他正在上车。我大喊一声,向他冲过去。他听见了,待我赶到时,他已回到便道上。我跟他讲了我们碰上的倒霉事,他从车里拿出包,跟着我一起回来。

有样东西,您可千万别落在办公室抽屉里,那就是好奇心。我工作中已经几百次印证了这一点。进房门前,我又看了一眼停在那儿的出租车,那司机盯着我,挤了下眼。有一秒钟,我差点失控。

我和大夫进了房门。弗里茨在门廊,他说沃尔夫去厨房了,等大夫忙完他再回去。我告诉弗里茨千万别让他吃东西,然后领福尔莫进了办公室。朵拉·蔡平仍坐在椅子里。介绍完毕,福尔莫大夫把包放在桌上,查看她的伤口。他左右摸了摸,说恐怕得缝针,还说如果把伤口洗净,他能看得更清楚。我带他去盥洗室,指给他绷带、碘酒等,然后说:

“我叫弗里茨来帮您。我有事要去大门口,需要的话就去那儿找我。”

他说好的。我到门廊告诉弗里茨他的新任务,然后出门走到便道上。

出租车还在那儿。司机不挤眼了,就那么看着我。我说:“你好。”

他说:“我很少说那么多话。”

“说多少?”

“说您好,我从不问候。”

“我不怪你。我能看看里面吗?”

我拉开门,头伸进去,看到玻璃上贴着的卡片,有司机的照片和姓名。我只是凭空乱猜,但万一猜对了,就能节省时间。我把头缩回来,脚踩在踏板上,对他一笑:

“我知道你是位不赖的工程师。”

他看起来很滑稽,接着大笑起来:“那是我演滑稽剧的时候,现在我只演正剧。该死,别笑了,我头疼。”

我收起笑容。“我路过时,你为什么对我挤眼睛?”

“为什么不挤眼睛?”

“不知道。见鬼,别阴阳怪气的。我不过是友好地问你个问题。为什么挤眼睛?”

他摇摇头。“我可是个怪人。没跟你说我头疼吗?让我们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凉快地儿待着。你是尼禄·沃尔夫吗?”

“不是,但你是皮特尼·斯科特。我的名单上有你,你要付五美元。”

“我听说了那张名单。”

“是吗?谁告诉你的?”

“哦……某人。你可以把我的名字画掉。上周我挣了十八美元二十美分。”

“你知道为什么要列这张名单。”

他点点头。“知道。你们想救我一命。听着,朋友,救我一命要付五美元,真够黑的。相信我,太过分了,十足的暴利,”他大笑起来,“我想这种事是有底线的,只有数学才有负数。你不知道这么想能让人多踏实,多心安。你们房里有喝的吗?”

“两美元怎样?就两美元。”

“还是太高。”

“那就一元整。”

“您可真抬举我。听着,”十一月本不应这么冷,狂风呼啸,他没戴手套,手冻得通红,都皴裂了,他把冻僵的手指伸进兜里,带出来些鸡饲料,掏出五分钱推给我,“我现在就付,一了百了。现在我不欠你的了,有什么喝的吗?”

“你想要哪种口味?”

“我……如果有上等的黑麦威士忌……”他靠近我,带着某种奇怪的眼神,又突然缩回去。他的声音很生硬,一点儿都不友好。“开玩笑都听不懂?我开车时不喝酒。那女人伤得重吗?”

“我想不太重,头还没掉。大夫会处理的。你经常为她开车吗?或者她丈夫?”

他还是那么生硬。“她叫我时我就给她开车,她丈夫也一样。我是出租车司机。保罗·蔡平先生,他们俩总是尽量照顾我的生意,老交情了嘛。有一两次,他们俩让我在他们家喝酒,我都喝醉了。保罗喜欢看我喝醉,他给我供酒,”他大笑,生硬感顿失,“要知道,你从各个方面想想这事,再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了。我得保持清醒,这样才不会有所遗漏。我冲你挤眼睛是因为你现在也卷进来了,你会像其它人一样可笑。”

“这我不担心,我总是挺可笑的。蔡平先生和你一起喝吗?”

“他不喝酒。他说喝酒会让他腿疼。”

“你知道找到安德兽·希巴德能得到五千美元奖金吗?”

“不知道。”

“不论是死是活。”

我觉得我这一通乱扎,好像真扎到了些东西。他的表情变了,挺吃惊的样子,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嗯,他挺值钱,这些钱不算多,而且,安迪这家伙不错。谁出的奖金?”

“他侄女。明天就见报。”

“好样的,上帝保佑她,”他大笑,“没得说,五千美元比起五分钱,当然多了去了。你怎么解释?我想抽根烟。”

我掏出烟盒,给我们俩都点上烟。他的手指可一点儿都不稳,我开始替他难过,于是我说:“想想看,希巴德住在大学高地。如果你在市中心开车——就算是佩里大街附近吧,我也不确切——从那儿到一百一十六街,通常你能挣多少钱?算算——二十八英里——大概一点五美元。但如果往城北走时,你碰巧和你的老同学安德鲁·希巴德在一起,或者仅仅是和他的尸体在一起,甚至只是尸体的一部分,比如头或胳膊,那你拿到的可就不是一点五美元了,而是五千。瞧,就看你带什么货了。”为了能看清他,我从嘴角吐出烟。当然,诱惑一个特想喝酒又不肯喝的人,其难度就像把瘸子拄的拐杖打掉。但我无须提醒自己,在情场和生意场上,一切都是公平的。有些人天生就知道这类公理,有些人就是不明白。

对我的诱惑,他有足够的自制力,他沉默不语,久久地盯着自己颤抖的夹着香烟的手指,连我最后都不得不看他的手指了。终于,他把手落在膝盖上,看着我大笑起来,问道:“我不是说了吗,你开始变得好笑了,”他的声音又变得生硬了,“听着,你,走吧。快点儿,马上,走吧。回房去,不然你会感冒的。”

我说:“好吧,还要酒吗?”

他不说话了。我轻轻戳了戳他,他一言不发,极其冷漠。我想给他拿些黑麦威士忌,让他闻闻,又觉得那只会让他的嘴更紧。我自忖道,再说吧,放弃。

回房前,我先绕到车后,记下车牌号。

我去了厨房。沃尔夫还在,坐在带扶手的木椅里,他总是在那儿给弗里茨下命令,休息时则在那儿吃东西。

我说:“皮特尼·斯科特在大门外。那个出租车司机。他送她过来的。他付了我五美分,算他那份钱,他说就值这么多。关于安德鲁·希巴德。他知道些情况。”

“什么?”

“你是问他知道什么吗?我怎么知道?我跟他讲了希巴德小姐,我的客户,提供的奖金,他的表情像在说,小子,我可是门儿清。他很害羞,需要诱导。我猜他并不确切知道希巴德在哪儿,或他的尸体藏在哪个地窖里,但他认为或许他能猜出来。他是那种犹豫七个月左右,才会去看粉颜色的蛇和鳄鱼的人。我想请他进来喝杯酒,这他也拒绝了。他不肯进来。目前也许还不适合从他下手,但我想建议你出去见见他。”

“出去?”沃尔夫抬头看着我,“出去,下台阶?”

“是的,就去便道,不用上马路,他就在那儿。”

沃尔夫闭上眼。“我不懂,阿奇,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烦我,非要我出去乱打一通。丢掉这念头吧,不实际。你是说他真的给了你五分钱?”

“是啊,为这五分钱,莫名其妙地跟个酗酒的出租司机周旋,有什么用?即便他去过哈佛。老实说,先生,有时你实在太过分了。”

“行了,够了。去看看蔡平夫人能见人了吗?”

我离开厨房。福尔莫大夫已在盥洗室里收拾好了他的病人,她又坐在了办公室的椅子里,颈上缠着绷带,只能直直地待着,想乱动也不行了。他正在跟她说注意事项,弗单茨在收拾盥洗室,把脸盆、布等都拿走。我等大夫处理完毕,带他去厨房。

“这种袭击可真新鲜,沃尔夫先生。极具创造性,从后面这样砍她。他砍伤了她脖后的一条颈外静脉,我只好剃掉她一些头发。”

“他?”

大夫点点头。“她说是她丈夫,和她结婚三年的丈夫刻的这几刀。我让她千万小心,几天后就没事了。我给她缝了十四针。她丈夫一定是个非同寻常、有创意的人。她也绝非等闲之辈,以她自己的方式:斯巴达式。我给她缝针时,她连拳头都没握,手指非常放松。”

“真的。您需要她的名字和地址做记录吧。”

“我有了,谢谢。她写的。”

“谢谢,大夫。”

福尔莫走了。沃尔夫站起身,拉了拉马甲,还是没遮住紧紧裹住他的突出中段、露出一道边的淡黄色衬衣。我尾随他出了厨房,顺路告诉弗里茨尽量把皮围巾洗干净。

我到办公室时,沃尔夫又坐在了他的椅子里,在她对面。他正对她说:

“很高兴您伤得不算太重,蔡平夫人。大夫已跟您说了千万小心,这几天可别把缝的线抻开了。哦,诊疗费——您付他钱了吗?”

“付过了,五美元。”

“好的,我得说这价钱不贵。古德温先生说您的出租车在等您。跟司机说开慢点儿,颠簸是很烦人的,对您这种情况,甚至很危险。我们就不再耽搁您了。”

她又直勾勾地盯着他,虽然已洗干净,包扎好,她也没变漂亮。她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来,好让你能听见。

终于,她说:“您不想听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我想跟您讲讲他做了什么。”

沃尔夫的头向左转,再向右转。“不必了,蔡平夫人,您该回家休息了。我会去报警的。我能理解您的顾虑。毕竟,自己的丈夫,都结婚三年了……交给我吧。”

“我不想报警,”那女人的眼睛盯得还真死,“您以为我想让警察把我丈夫抓起来吗?他的地位……他的名望……您以为我想让他被抓吗?这就是为什么我来找您……我想告诉您。”

“但是,蔡平夫人,”沃尔夫冲她摆了摆食指,“您看,您来错地方了。很不幸,您来找的这个人,全纽约只有这个人,全世界只有这个人,一眼就能看明白今天早晨在您家里到底发生什么。这也没办法,您想骗的就是这个人,就是我本人。糟糕的是,这是从您的角度来说,我实在是太讨厌上当受骗了。就这么算了吧。您如此紧张急躁,而且失血过多,真该好好休息,安静一下。回家吧。”

我当然又落水了,我在后面拼命游,想追上那条船,以前也发生过几次。我一度以为她起身要走了。可她刚要离开,又转回来,看着他说:

“我是位受过教育的女人,沃尔

夫先生。虽然做过女佣,我并不以为耻,我是受过教育的。您这样说话,是为了把我搞糊涂,但我很明白。”

“好,那就没必要——”

她突然厉声喝断他:“你这个肥傻瓜!”

沃尔夫摇摇头。“肥,显而易见,尽管我更喜欢‘巨大’这种说法。傻瓜,只是符合最广义的解释,即人类特性之一。蔡平夫人,您这样直言不讳地当面指出我的富态可不够大度,我可只是蜻蜓点水般提及您的愚蠢,还克制自己不要点明。现在我就不客气了。”他动动一根手指,算是指了指桌上垫着报纸的那把刀,“阿奇,你能把那不起眼的凶器洗干净吗?”

我不知该怎么做,或许他是在吓唬她。我拿刀站在那儿,看看她,又看看他。“把证据洗掉?”

“劳驾了。”

我把刀拿到盥洗室,打开水龙头,用纱布把血蹭掉,擦净。门虽然开着,但我什么也听不到。我回到办公室。

“现在,”沃尔夫对我说,“右手紧握刀把。到桌子这儿来,让蔡平夫人能看清楚。转过身,就这样,举起胳膊,用刀划过你的脖子。千万用刀背,别演得过火。你还记得蔡平夫人伤口的长度和位置吗?比照着在你身上划出来。对,对,非常好。这一刀稍微高点儿。再来一刀,低一点儿。讨厌,小心点儿。就这样。您看,蔡平夫人,他做得很利落,不是吗?我并不想暗示说,您这样选择伤口位置是为了让我们以为不可能是自残,我不想侮辱您的智力。很可能,您这样选择纯粹出于谨慎,您知道前面,喉内静脉附近……”

他打住了,因为除了我没人在听。我作完演示,转过身时,她已站起身,直直地挺着脖子,双唇紧闭。她一句话都没说,无神的灰色小眼睛看都不看他一眼,起来就走。他毫不在意,继续他的演讲,直到她打开办公室门,走出去。我发现她把刀落下了,又一想还是收在我们那些零七碎八的东西里吧。突然,我跳起来冲向门廊。

“嘿,夫人,等等!您的皮围巾!”

我从弗里茨手里接过围巾,在大门口追上她,帮她围上。皮特尼·斯科特下车过来帮她,我便回去了。

沃尔夫正在看一封赫恩公司的来信,是和早上的邮件一起到的。看完,他把信压在镇纸下而——一块坚硬的,曾把人的脑壳敲裂的木头。他说:

“女人的想法真是难以置信。我在匈牙利时,认识一个女人,她丈夫经常头疼。她常用冷压布帮他缓解头疼。一天,她突然想到在润湿压布的水里加入一种渗透性毒药,那毒药是她自己从草药中提取的。她对结果挺满意。供她做这项实验的人正是我自己。那女人——”

他说这些,只是不想让我用公事来烦他。我打断他:“对,我知道。那女人是女巫,骑着猪尾巴到处转,被你抓住了。不管那些,我该在这案子上补补课了。你可以帮我一把,用艰深的语汇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朵拉·里特是自己修理自己的。”

沃尔夫摇摇头。“这可不是帮一把的事,阿奇,这得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持之以恒地推下去。我可不干。我只想提醒你,保罗·蔡平的小说我都读过,其中有两部写到了朵拉·蔡平;他自己,当然是每部小说里都出现;和伯顿大人结婚的那女人,保罗·蔡平可望不可即的偶像,大概在五部小说里出现了四次;在最后这部小说里,我没找到她。去读那些小说吧,或许我还愿意谈谈我都得出了什么结论。即便如此,我当然也不会把我的眼睛所发现的事,一目了然地摆在你眼前。上帝创造我和你时,在某些方面就是不公平的,想去干涉他的安排是徒劳。”

弗里茨来到门口说午饭已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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