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回到图书室后,默默坐着,慢慢地消化真相,不敢看彼此的眼睛。西尔维娅并非我们以为的受害者,而是抓捕我们的人,她一直独自守候在这里,为我们精心布置死亡舞台。

雷简直太可怜了,也许他还在努力消化他刚得知的信息——我们的真实身份以及我们来此的目的。不过当我们向他重述我们的故事时,大家心里似乎也都更明了,我们只能坐等着杰克实施他的阴谋诡计,什么也做不了。坐在窗座上的克里斯汀终于打破沉寂,由轻声的呜咽迅速转换为低沉、持续、无法听懂的喃喃自语。我太熟悉那种声音了。当初被关在地窖里时,克里斯汀总是这样漫无边际地胡言乱语,我慢慢学会了对此不予理睬。这栋房子以自己的方式侵略我们每个人,潜入我们的体内,将我们变回当年的自己。

我十分害怕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接着,克里斯汀毫无预兆地突然停止哭泣,起身走到房间中央。我们都警戒地看着她。

克里斯汀好像非常不安,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放在腹部。但是当她开口时,声音却异常平静。

“西尔维娅并不是这里唯一的坏人。我和她一样有罪。”克里斯汀顿了一下,镇定心绪。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不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我在地窖时不敢告诉你们,因为我感到太羞愧了,当时我觉得你们不会理解,但是现在……现在我必须说出来,不然就太迟了。”

“这——”她对着整个房间挥动双臂,但我们知道她指的是更大的东西——“这都是我的错,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我。”

她沉默了片刻,决心继续说下去。显然,说出这件事让她十分痛苦。

“我在大学期间——在当他的学生期间——我不只是他的研究助理,我还……还跟杰克有暧昧关系。我以为自己爱上了他,而他也爱着我。”

我们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克里斯汀,我无法想象有人会自愿与杰克亲近。

克里斯汀强忍着泪水,决心把心底话都吐出来。

“于是他将我引诱到这里。我简直太蠢了。我是这一切厄运的开始。我是他该死的实验品。”她痛苦地接着说,“我想,由于我并未足够坚强地去反抗,未能智胜他,也没有逃掉,所以他才会觉得把你们弄到这里来也会十分安全。”

克里斯汀走到我和特雷西都再熟悉不过的架子边,杰克每次所站立的地方。她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眼睛盯着地板,竭力不让自己崩溃。

她抬头看向特雷西,然后看着我,继续说道:“但是,还有件更糟的事,我以前从来不敢向任何人提起,连警方都没告诉。是这样的,在你们之前,还有另外两名女孩被关在地窖里,是我——”她几乎难以启齿——“是我帮杰克诱拐她们的。”

“你——你是什么意思?”特雷西仿佛被扇了一巴掌。

我全身无法动弹,只能坐在那儿瞪着克里斯汀。

“杰克把我带在身边,我原以为那是我唯一的逃跑机会,所以我告诉他我会听话的,但实际上我不打算帮他。当时我们坐在他车里,对一名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说要载她一程。我还记得她的样子,女孩扎着马尾,背着深蓝色的背包,不住地看表,好像她搭的公车迟到了。那个女孩似乎非常天真,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看着我,向我确认是否安全。我好想大声喊让她不要上车,一点也不安全,但却因为害怕而保持缄默。”

大家都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后来我们又干了第二次。这一次我根本不敢直视女孩的眼睛,直到一切已经太迟。”克里斯汀不得不暂停下来,重新鼓起勇气。

“那两个女孩在地窖里都没撑多久。两人都立即被关进了箱子里,几天后带到楼上,再也没有回来。我不敢问她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现在,我每晚都会梦到她们的脸。每次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她们,而且还会想象她们通过我女儿们的眼睛望着我。因此你们打电话来时,我才会立刻赶来。当你们告诉我或许还有其他女孩时,我觉得……我觉得我们或许能找到那两个女孩。”她转向我,责备地说,“但是现在我们却没法找了,因为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

特雷西在克里斯汀身旁,看上去很无助。克里斯汀双膝跪下,开始哭起来,先是轻声缓慢地啜泣,然后越哭越厉害。

我正在做最坏的打算时,克里斯汀突然坐起来,然后又弯身贴近地板,盯着某个东西看。

“等一下,这是……这是什么?”她擦着眼泪说,然后用手指使劲推一处地板,那正是杰克以前经常站的地方,“这是什么啊?”

她沿着木板摸索,找到一个像控制杆的东西,然后一推,但没有任何反应。众人都围到克里斯汀身旁。

我认为这应该是杰克的另一个变态游戏,他是专门为了让我们找到才将这东西放在这里的,以便让我们在死之前知道答案。

“来,我来试试。”特雷西说着更加使劲去推,但拉手卡住了。

“等等,等等……有了。”她将手慢慢松开。

地板翘起来,板子一侧的铰链深深接入另一块板子的缝隙中。地板下有一个一英尺宽两英尺长的洞。特雷西伸手进去,拿出一个小木箱,然后揭开箱盖。里面有一叠螺旋笔记本,上面放着一个较小的硬纸盒。特雷西打开纸盒。我们从她肩膀上凑过去看。

“是照片。”阿黛尔看到照片前十分兴奋。但我们没有一个人希望找到那种东西,包括阿黛尔。

特雷西慢慢翻阅照片,我们都站在她身后和她一起看。我看到一张张年轻女子的身体,有各种形状和大小,摆着自然或不自然的姿势,有赤身裸体的,也有穿着衣服的,有白人黑人的,还有棕色肤色的。不过最触动我们的是她们的面容,许多都已模糊,有些带着微笑,有些面露惊惧,有些显然正在遭受极大的痛苦,有些还是死后的面容,尸体的腐烂程度各不相同。

阿黛尔用双手捂住嘴,睁大双眼,我想她可能快吐了。

特雷西有条不紊地将照片叠好,放回盒子里,然后关上盒盖。

“我想我们现在不需要看这些东西。”她平静地说,但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她转向克里斯汀,说:“这应该能让你安慰不少,其中一些人似乎可追溯到二十年前或更久,你肯定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克里斯汀的惊惧丝毫不亚于我们。

这意味着什么?我又伸手进口袋里摸詹妮弗的照片。那盒子里有一张她的照片吗?

“我们看看那些笔记吧。”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虽然我很想尖叫出来。

特雷西拿起笔记本,递给每人一本。我慢慢翻阅自己手上的笔记,小心地仅用指尖触碰,好像杰克在纸上写的字里都含有剧毒。

“这是什么?”我最后问道。杰克·德伯在纸上写满了工整的笔记。我大声读出来:“受试者H-29忍痛六个计数。”

我们一齐转向阿黛尔,只有她能告诉我们这句的意思。阿黛尔显然十分震惊。她从我手上拿过笔记。但阿黛尔不像我,她好像见到久别重逢的爱人一般,抚摸着纸页。

“这些是他的……笔记。”她敬畏地低声说,“是我一直在找,找了十年的笔记。”

“能麻烦你详细解释一下吗?”特雷西耐不住性子说。

阿黛尔乍然困惑起来,那副装腔作势的表情已然不再。她好像明白了这对我们以及其他人的意义。她试着开始解释。

“这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杰克……杰克说他曾获取到高度机密的政府文件,是五十年代中央情报局对士兵和平民做的研究——其中利用了特定的强制性方法,如‘洗脑’‘精神控制’等进行的研究。”

“但是为什么这些都是他手写的?”特雷西听起来不怎么信服。

“他的联系方不允许他复印任何东西,所以全是手抄来的。杰克想发表一份关于精神控制的确切真相的研究。这就是我和他一起研究的东西。可他不让我看他的任何真实笔记。”

“阿黛尔,我不想戳破。但是,我觉得这份研究并不是以中央情报局的机密记录为基础的。”特雷西拍拍身旁的那盒照片,“看起来,这才是他的原始研究。我敢肯定,他并未打算发表,因为这是他的犯罪证据。”

阿黛尔摇了摇头,显得十分困惑慌乱,“我不知道你到底——”

克里斯汀打断她说:“洗脑?阿黛尔,别忘了我也主修心理学,我了解中央情报局所做的研究。但那些都不足为信,中情局已经放弃了,洗脑是没有用的。”

“杰克并不这样认为。”阿黛尔回应道,“他认为中情局放弃研究是因为被揭发了,说他们的方法有悖伦理,因此被停止了。但杰克说,他获得的文件证实中情局是成功的。他的发现将颠覆整个领域。”

特雷西插话说:“我明白了。你认为,如果你与他合著出版这份研究成果,你一定能获邀加入哈佛大学的教学团队。”

阿黛尔脸色惨白,但没说什么。

我想起阿黛尔在图书馆看的那些书,开始明白其中的原委。但我接着又想到了另一个更可怕的念头。

“阿黛尔,这项研究与你加入的秘密小社团有何关系?我知道社团的存在,你和杰克都在里面,对吗?那个社团涉及折磨这些女孩吗?请实言相告,阿黛尔,这些女孩是这个项目的一部分吗?”

阿黛尔摇摇头,脸色跟她手上打开的笔记本纸页一样白。

“不,不,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她指着照片说,“这不是一回事。那是杰克自己的疯狂行为。不过杰克也有另一面,他是个严谨认真的学者。”

“那么,那个秘密社团到底是做什么的,阿黛尔?我们知道你有参加,斯科特·韦伯都告诉我们了。”这话虽然不全是真的,但我想可以试一试。

“你们和斯科特谈过?”阿黛尔的语气骤变,眼冒怒火,像只困兽。她已习惯掌控一切,保守自己的秘密,此时却被逼得走投无路。

“告诉我们,阿黛尔。”克里斯汀的眼睛都哭红了,但语气异常坚定。

“你们所说的‘神秘社团’与这件事毫无关系。”阿黛尔终于开口了,但她避开了克里斯汀那咄咄逼人的眼神,“那只是一个……学校项目。”

“解释一下。”

这句话一定让阿黛尔十分恼怒。众所周知,提问的人通常都是她。阿黛尔依次看着每一个人,可能在试着衡量自己所处的境地,弄清楚在这里谁才是老大。大家默不作声地坐了整整一分钟,静候她挣扎着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最后,她终于确定自己已别无选择,只好开口道来。

“我和大卫是在第一学期开始约会的。我们认识后,他便介绍我参加‘神秘社团’运动。起初我只是为了学习更多知识,将其当成一个研究主题,但是后来我……我便沉溺进去了。我们开始做实验,而且渐渐升级。”

她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慢慢讲述她的故事。

“有一次,我们在社会学系图书馆的书架后玩……幻想角色扮演时,被杰克撞见了。不用说,他十分好奇。被教授撞破丑事后,我们一开始非常害怕,但看到教授如此好奇,便高兴起来。杰克对我们的‘研究’大加赞赏,我那时才开始当他的研究助理,因此对于能够为他做点贡献,我们感到着实兴奋。

“不久后,我们三人一起去‘拱顶’。之后,我猜测杰克已经非常信任我们,他邀请我们加入他的……私人研究团队,我以为这样称呼比较合适。杰克组建了一个不对外公开的小团体来分析这种亚文化,他那种更多偏向实地研究的方式,可能很难得到州立大学的支持。”

“与巴塔伊的团体有关,是吧?”我问。

阿黛尔一脸惊讶。

“是的,叫‘阿塞法勒’,可你怎么会——”

“那正是烙印上的标志。”特雷西答道。

“原来如此。”阿黛尔惊愕地说。然后,特雷西重整心绪,接着说:“嗯,是的,杰克痴迷于犯罪文学——巴塔伊、萨德、米尔博。他认为这有助于我们了解性倒错、恋物癖、虐待冲动等一切的心理起源。”她像说客一样吐出这些话,“但他相信,犯罪行为无法通过纯粹的观察来透彻研究,这与抑郁、精神分裂或失眠不一样,我们必须亲身体验。

“所以我们就付诸实践了。为进入这项工作的核心,我们使自己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创建了自己的仪式,将这些内容与精神之类的东西融合在一起,帮助我们摆脱社会规范,揭露真实的自我,从而获得一种理解,这种理解超越了——”她看到我们的表情,突然停下来,因为我们都没听懂。

阿黛尔清清喉咙。

“是的,”她说,“我们在这个过程中也

会谈到奴役以及所有其他残酷低劣的行为。但那只是游戏,不是真的,就像我们在俱乐部里做的一样。”她停下来,望着照片盒子,眼泪开始盈满她的眼眶。

“至少,我原以为是游戏。”她继续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杰克准备让我们有进一步发展,但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他就被抓了。我发誓是真的。”

我们都盯着她,不敢动弹,担心她不肯往下说。

阿黛尔暂停期间,我快速环顾房间,一边检查各扇门窗,一边竖起耳朵倾听。房子里死寂一般。杰克让我们就这样等着。我把刀子放在大腿上,紧握着刀柄,拳头时紧时松。

阿黛尔深深吸气后,继续往下说。

“杰克还带了他的老朋友乔·迈尔斯,当时杰克是那么叫他的。那家伙与我们完全不同,他是我们当中的骨灰级玩家,残酷而暴力。有时他会令我怀疑自己到底参加了什么样的团体,但我那时候已经陷得太深,而且杰克仍然掌控着绝对的权力,于是我便愚蠢地相信他会让一切保持安全。”

阿黛尔顿了一下,看看我们,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当时,我并不知道乔·迈尔斯的真名。直到昨天,他上了要犯通缉名单后我才知道。”她看着我们震惊的眼神,知道我们明白了她的意思,“对,他就是诺亚·菲尔宾。”她停了一下,让大家消化这个消息,然后继续说下去。

“杰克被带走的那天,新闻像野火般在学校蔓延开。FBI从一开始便专注于杰克的住所,于是我趁他们还没查到杰克在学校的办公室前溜了进去。我清楚自己只有一次机会,我将能带的都带走了,以便继续这项研究。但我也知道他将重要资料都藏在家里了,可我根本没办法进到他家去。

“诺亚·菲尔宾——当时对我而言,还是乔·迈尔斯——也想弄到杰克的资料,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担心他已经拿走一些东西,我想找他当面问问,但他凭空消失了。杰克被抓后,我无法再找到他,因为我并不知道他的真名。我发誓,我是昨天在新闻上看到他的照片时才知道的。”

阿黛尔转向我,“当我看到他的脸,听说西尔维娅属于他的教会时,我便怀疑你们查的事情应该与他有关,结果如我所料。”

“你想知道我们究竟发现了什么,对不对,阿黛尔?所以你才会打电话给我们,想到酒店来见我们。”特雷西打断她说。

“可是,阿黛尔,斯科特·韦伯说,杰克被抓后,那个神秘社团仍然在运转。”我对她质疑道。

“算是吧,”她思考了一分钟,“我们的确有聚会,但那时只有我和大卫,还有在‘拱顶’认识的两个人。我们重新组团,确保我们与杰克没有任何牵连,警方不会回过头来找到我们,也不会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

“是的,我和大卫还在约会,我……我和斯科特在一起,只是为了让他别插手杰克的研究,我不希望他先于我找到杰克的笔记。斯科特是个很厉害的记者,因此我必须提防他。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太道德,但你们一定得理解,这项研究已经成为我的生命。”

“看来的确如此。”特雷西咕哝道。

我转向阿黛尔,“对于你的教授,就算是你的朋友吧,做了那些事情,你没有……难道没有一点感觉,不会觉得厌恶、害怕或什么的吗?”

她十分羞愧地说:“嗯,会,当然会,真的会。但我也告诉自己,我必须坚强,因为这对我而言,真的是……一个机会。”

“阿黛尔,你真让人恶心。”特雷西厌恶地别过脑袋。

阿黛尔听后转过身,走回窗边原来的位置,背对着我们。我看不出她是否后悔对我们以实相告,但我们都没去理她。

当其他人慢慢从阿黛尔的故事中缓过神来后,雷开始翻看盒子里的照片。突然,他惊跳起来,慌乱地看着我说:“那些‘受试者’是怎么命名的呢?笔记本里是怎样写的?”

我拿起一本笔记,“我看看,这是受试者L-39,这是M-50……”

“够了,你看。”他递给我一张照片,翻到背面。我勉强看出写在左下角的文字“受试者M-19”。我拿过雷手上的那叠照片。果然,每张照片上都用小小的字母,仔细地用相同方式标示出“受试者P-9、L-25、Z-03”。

然后,我找到了笔记本上我读出来的那个受试者H-29的照片。她是个金发女孩,穿着破烂的睡袍,闭着眼,左脸颊肿着一片瘀青,脖子上套着链子。她露出牙齿,嘴角滴着血。

特雷西一开始就猜对了,这些女孩就是杰克的研究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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