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铲没想到自己会睡得如此昏天黑地,估计是因为精神太紧张的缘故,一旦放松,人就不行了。他印象里自己一倒下就没有再睁眼。

现在那个姓吴的警察把他弄醒了,他借着早晨的阳光发现自己睡的地方并不是牢房,而是一个办公室的大沙发。

肯定是上了锁的——不可能不上锁。

铁铲站起来时发现自己的口水把沙发弄湿了好大一块。他感到很不好意思。

小吴连推带搡地把他弄到一个食堂的外边,叫人给他搞了天大一碗面条。铁铲就像乡下那些壮劳力似地蹲在墙角呼呼地把面吃了。

姓吴的、此外远处还有一个警察在盯着他,屁股上肯定是吊着手枪的。

昨天晚上说老实话,他已经有了被捕的预感。但是山羊一定要去看那些钮扣。他说既然已经打死了人,就更无所谓了,杀头不过碗大的巴。

“必须找到线索,就算你被枪毙了。我也可以继承你的遗志,把你妹妹找到!”

铁铲便不再阻拦,他也不甘心就这么完了。

两个人从货场出发,第二次去铜锣街,结果真的完了。

山羊害怕自己被捕,没让自己进院子,但是自己怎能眼看着山羊被抓走呢。于是便挺身而出了。

“我能不能问一句。”他朝那个姓吴的警察歪了歪脑袋,“我朋友也被抓来了么?”

姓吴的肯定知道他所说的“朋友”指的是山羊,可那家伙故意装傻,问道:“你有老朋友一个,也有小朋有一个,我不知道你指的哪一个。”

这里说的“老朋友”无疑是指胡伯。

“我说的是我那个小的,他叫山羊。”

“为什么不叫毛驴?”姓吴的非常可恶地坏笑着,然后让另外那个警察收掉了他的大碗。

离开食堂的路上,姓吴的说:“我们公安局没有那么多面条供给不相干的人吃。不过你那个山羊确实很够朋友,居然追着摩托追出三条街。我看他可以跑马拉松了!”

深更半夜追着摩托跑出三条街,多好的山羊呀!

铁铲涌出了深深的感动,他一点都没有发觉,自己睡过这一夜,竟彻底忘了害怕二字。直到看见“预审室”的牌子时,心跳才开始加快。

要审问了,他想。

小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孩子,他发现这孩子同样熬到半夜,两只眼睛里却没有血丝,黑又亮。

他的眼睛长得很富有男人气,真的,长大以后一定是雄纠纠的一个家伙。脸过于圆了些,再稍微拉长一些就好了。

口唇上有一层小胡子似的茸毛,其实就是胡子。脖子黑黑的十分肮脏,恐怕能刮下四两泥吧。装束就是乡下孩子的一般装束。

小关咳嗽了一声。

铁铲略弯的身子马上挺直了,神情非常紧张不安。小吴应声领着记录员走了进来,小关眼睁睁地看见那男孩子的嘴唇变白了。

这是恐惧的表现——小关曾想过不在这里审,但是临时决定还是在这里进行。

终究是一起命案,非同寻常!

以下是审讯笔录——

问:姓名?

答:铁铲。

问:你姓铁?

答:不姓铁,姓宋。

问:宋铁铲?

答:是。

问:年龄?

答:你是说,岁数?14。

问: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么?

答:知道,我打死了黄六指。

问:那个人叫黄可欣。现在,你把行凶经过讲一讲,不能撒谎和隐瞒懂不懂?开始吧——

答:我、我……

问:别紧张,不要这样。你是不是要解小便?

答:嗯。

问:带他去厕所!

铁铲去厕所解小便,并没有解出多少。回来继续。一问一答地进行着审讯,警察的态度并不像想象得那么可怕,铁铲放松了些。其中的一段是他讲述写字,撕掉纸片,听见动静,看见黄六指出现,躺下,看见黄六指在注视一个方向……警察让他“停”。

问:把这个部分再说一遍——

答:再……再说一遍?

问:对。

答:我……我听见他踩碎了一块瓦片,就躺倒在那个墓碑的下边不敢喘气。他没发现我,我看他的时候,就见他正往围墙的外边看——是不是这些?

问:好了,继续说下去。

答:继续说?

问:继续。

答:接下去我就看见了那跟钢钎,我就……

问:说呀——

答:我就抄起来把他打死了。

问:(拿起桌上的钢钎示意)是这根钢钎么?

答:嗯,是。

问:把当时的细节说一下,你怎么行凶的,越细越好。

答:我,我害怕……别让我说了!

问:必须说,别紧张,嗨,是不是又要上厕所?

答:是。

问:带他去。

撒完第二泡尿,铁铲再次回到预审室,这时候他的后背已经全是汗了。但是还好,他比较顺畅地说清了当时的情况。两个警察静静地听着,记录员埋头飞快地写。

铁铲的讲述如下——

答:我狠狠地打下去,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当时我可能是发疯了,根本就没有害怕。我的眼前飞舞着妹妹的脸,真的!你们不知道,这些天那个坏蛋至少两次要把我杀掉,我不杀他我就完了!

他挨了我那一钢钎,身子一下子就挺直了,两只手朝天上抓,然后就朝前扑倒下去……我手里的钢钎掉在地上。不顾一切地逃走了。怎么翻过的墙豁子,怎么穿过的油菜地,我统统记不得了。说不定当时我已经疯了……

警察小关抬手让他停下,目光凝视着铁铲的脸一言不发。记录员记完了最后那个字,歪头看了他一眼。小吴也歪头看了他一眼。

铁铲见小关拿过记录看着,依然不言语。他十分紧张。

后来小关按了按铃,门外进来一个警察。

小关道:“你看好这个孩子,把我的茶给他喝。小吴,你跟我来一下。”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预审室。

“小吴,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小吴,你觉得那男孩子的陈述中有没有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

小吴道:“你指的是不是黄六指两次朝他下手的……”

小关用力摆手:“不,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指的是他用钢钎击打黄六指的那个情形。小吴,你觉得这孩子讲述的这一情节有没有什么破绽?”

“破绽?”小吴想了片刻,摇头道,“不,我觉得比较符合心理逻辑。”

小关舒出一口气,完全是下意识的:“没错,我也一样。我方才一直在寻找他叙述中的破绽,但是没有破绽。也就是说,他的陈述可信。那么你听着,小吴,别紧张——我差不多可以认定,这孩子不是杀死黄六指的凶手。不是!”

小吴还是紧张了,顷刻间惊愕得说不出话——他懵了!这不是见鬼么!

小关的脸在上午的阳光下泛着青,那是过于疲劳的结果。但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却是非常有神的,在他眯缝着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神采在闪烁。然后他朝惊愕的小吴轻快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我在开玩笑或者说梦话么?不,真的小吴,那孩子无罪!哎呀,我应该伸个懒腰了。”

小吴傻傻地看着小关痛快地伸了个大懒腰,他知道副队长的这个怪毛病。凡是他表示高兴的时候,肯定腰伸一个懒腰。

是的,那孩子不是凶手,这对凡是善良的人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问题的关键在于,小吴一点也不明白所以然。

“听着兄弟。”小关开始兴奋地踱着步子,就像大人物那样,“听着,那孩子只击打了黄六指一下!就一下呀!你觉得一下能把一个大活人打死么?嗯?听着,我认为一下是不可能把人打死的。现在我们进一步说,根据尸检报告所说,死者的头骨完全被打烂了,他是被多次击打而毙命的,这是不是事实?”

小吴木然地点点头:“是的,可那孩子难道不会说谎么?我的意思是说……”

“你的意思是说,他实际上打了许多下对不对?可我刚才问你那孩子的陈述有没有破绽,你思考后告诉我没有。是的,他的话确实没有破绽,他的确击打了一下就跑了。这非常符合少年人的心理逻辑,这一点你方才就强调了。现在我要说的是,他只打了一下的有力证据还有一件,就是那根钢钎。小吴,你觉得那根钢钎是不是太‘干净’了?”

“太干净?哦……我的天!”小吴恍然间似乎懂了。

小关用力地甩动着手指,声音提高了些:“明白了吧,尸体的头部完全被打烂了,而我们得到那根宋铁铲使用过的凶器上却几乎没有血迹,这正常么,说得过去么?这根没有血迹的钢钎恰恰证明男孩子说的是实话——他只打了一下!你说呢,小吴!”

小吴的脸色变白了,沉思片刻,完全接受了小关的说法:“也就是说,打死黄六指的钢钎还有一根,是一根沾满血的钢钎。”

“对,钢钎还有一根,凶手还有一个。那才是真正的凶手!”

小吴服了,钦佩地给了小关一拳:“队副,你真他娘的厉害!”

小关由衷地舒出一口气,为男孩子的解脱而高兴。当然他更知道,男孩子这条线索一断,事情肯定要进入复杂的阶段了!那根真正行凶的钢钎没有在现场发现,那个真正的凶手更是迷蒙难寻。身体吃得消么?

“头儿,你恐怕要听听贾一夫的陈述了吧。”小吴的疑点离开了宋铁铲,暗暗指向了新的目标。

小关没说什么,示意小吴回去:“走,我们接着审!注意,不能让宋铁铲觉得他没事了,保持原来那种感觉。”

“不能让他轻松一下么?”

“他轻松了,那个真正的凶手就紧张了。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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