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铲刚刚冲进工棚,就被扑上来的山羊打了个又脆又响的大耳光,眼前光芒四射。紧接着肚子上又挨了一脚。

此刻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半夜3点多。在市郊的这个废弃的工棚里,上演着一出一个甘愿挨打,一个愤怒如虎的闹剧。

山羊简直没把铁铲当人,打得又凶又狠,边打边骂。

他骂铁铲不够朋友,骂铁铲一个人去冒险而自己却在这里睡得跟死猪一样,还骂老天爷在作怪,使得这天不够黑。

然后问铁铲:“喂,怎么样。钮扣找到了没有?”

铁铲哼哼了一声,无力地跌到在草堆上。

山羊扑上来用手电浑身照他,好象刚刚发现他挨了打,好象铁铲根本就不是他打的:“气死我了,铁铲!你怎么样,不要紧吧!”

不,不但不要紧,而且特别特别舒服。在铁铲的感觉中,这顿臭打就如同疲惫已极的人享受了一通按摩一样,真的舒服极了。在挨打之前,他浑身的肌肉被高度的精神亢奋弄得比铁还硬,紧张得几乎要爆裂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险些撞进警察的怀里——太可怕了,怎么就冒出两个警察!

他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些不相信,应该被吓瘫才是呀,自己竟能跑掉,这不是奇迹吗!是的,生活中的确有奇迹存在着,今天在自己身上应验了。

他觉得特别想哭,于是便不顾一切地哭起来。嗷嗷的,像一头受惊的小兽。

山羊傻眼了,不知所措地看着铁铲在草堆上缩成一团。

他想再给他几脚,心里却突然涌出了少有的不安,他觉得铁铲的情景有些反常。

“喂,铁铲!怎么啦?你说话呀!出什么事啦?”

铁铲捂着脑袋的手松开一只,露出了半张脸:“我……我碰上警察了!”

山羊像触电似地跳起来,哇地叫了一声:“警察,你说警察!可是,那也用不着吓成这种鬼样子呀!”

铁铲艰难地抬起头来:“听我说,山羊。你不是看见松林公园黄六指被杀了么,他是我杀的!”

山羊哇地惨叫一声,像看见魔鬼似地跳开去。但是他没逃走,他怔怔地望着暗中的铁铲。

“你……”

“是我。”铁铲颤抖着说,“我现在就告诉你,全部告诉你……”

铁铲刚要说什么,山羊突然冲上来,像拖死狗似地拖着他奔出了工棚。朝着黑暗的夜奔了下去……

“跑吧混蛋,警察说不定马上就到啦!太可怕啦,原来你是个杀人犯呀!”

夜色把他们的身影淹没了。

在铁路货场他们同时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了。这时候真有警察出现……不,不用警察出现,警察的儿子也就够了。

完全可以一手一个像提着两只兔子似地把这两个家伙提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夜风吹着,使他们燥热的身体感到十分舒服,紧张过后人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再也撑不住了。铁铲像讲别人的故事那样把打死黄六指的经过说给了山羊,山羊同样像在听一个故事。

“既然他们到处找你,刚才为什么看见你却不抓?”

“我不知道,你别问了好不好,我什么都不知道!”

两个人便默默地数天上的星星。铁铲的脑海里又浮出了美丽的女老师的身影。她璨然地微笑着,走路像飘……

“树上有十只鸟,开枪打死一只,树上还有多少只?”

“没有了。”

“对啦!再听我说,地上有十只鸟,开枪打死一只,地上还有多少只?”

“一只。”

“又对啦!铁铲,你一定要好好学知识,你的将来无可限量!”无可限量?!

在小妹丢掉之前,铁铲的梦是清晰的,那几乎不是梦而是不太遥远的真实。他一向学习很好,努一努力就能成功的。他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不久就能走出水乡,到那位美丽的代课老师所生活的城市去上学……

而这一切在妹妹丢掉的那一刻统统变成了泡影……自己现在是个逃犯!“无可限量”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梦,聪明似乎没有任何用处了。

什么叫聪明,铁铲现在觉得自己已经傻透了,傻得比猪还不如。甚至傻得连警察为什么不抓自己这样的问题都回答不了。

确实回答不了!确实!警察抓自己容易回答,警察不抓自己本身就难以解释。

很怪!按说那两个牛高马大的警察,想抓到自己简直唾手可得呀!

不解!

他不解,山羊看上去也不解。

“胡伯,咱们今天太像演戏了。你不觉得么。”小关招呼小吴进屋,并让青萍去睡觉。

青萍不动,胡伯也不动。小关掩上了屋门。小吴伸脖子往门缝外看了一眼,似乎觉得这样放跑铁铲太便宜他了。小关对小吴笑道:“没关系,有胡伯在,那孩子跑不了!”

小吴便很领会、很踏实地拉过椅子坐下了。

小关对胡伯道:“胡伯,小吴是我们的神探。他解释了我曾经问过你的那个问题。我问你知不知道那个铁铲住在哪里,你老人家说不知道。我们小吴一语道破天机,他说:‘队长,你可能忘了一个最不应该忘掉的地方,胡伯家!’所以胡伯,我们就来了——果然不出所料!”

胡伯翻了小关一眼,不作解释。

小关的下一句话却使他打了个激凌:“可是胡伯,我确信今晚你去过一个有白石灰的地方!别否认,否认也没用。我记得很清楚胡伯,今天下午你的脚上还没有白石灰哩,现在你低头看——”

所有的目光一齐落在胡伯的脚上,的的确确,胡伯的鞋底外沿有一圈十分清晰的白色。

“所以,我认为你去过一个类似于施工工地那样的地方,而且就在方才不久。”小关点上支烟,“我说胡伯,从今天下午到现在,你我始终在斗心思,真的快累瘫了,我们停止演戏好不好?痛快一些!”

胡伯看来也确实有些顶不住了,翻着眼皮问道:“你现在就要抓人?”

“我们需要你的配合,胡伯。要抓人刚才一伸手就抓了,之所以没抓,是希望能在你的配合下抓。好了,不说‘抓’字,说‘请’——我们能不能把那个孩子请来!”

胡伯沉思着,默默地沉思了好一会儿,最后道:“小关,我斗不过你,我也没力气和你斗了。我现在只想问一句话,这孩子最多是个什么罪?”

小关和小吴对视了一眼,听得出,胡伯这回真的松动了。于是小关说:“现在定罪为时过早,定罪要等一切审理完毕由法院量刑。如果你一定要听我的意见的话,我想很可能属于过失杀人。”

“哦,是不是判刑要轻一些。”胡伯急问。

小关点点头:“应该是这样,假如再把未成年因素考虑进去,情况可能更好些。”

胡伯舒出一口气,扶着膝盖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吧,我带你们去‘请’。”

就在这时意外的情景出现了,就见一直在听的青萍嗷地一声扑了上来,康地一口咬在了胡伯的手腕子上。胡伯发出一声怪叫,甩开青萍就要打,小关急忙抱住了他。

“小孩子小孩子,别打别打!”

青萍最终没挨打,胡伯却被咬得够呛,腕子上两排小狼般的牙印。小吴开来一辆警用摩托,拉上胡伯去“请”铁铲,青萍扶着门框眼泪叭叭地掉在手背上……

胡伯告诉两个警察,所谓小吴是“神探”的说法,纯粹是放狗屁,顶多是你们赶了个好运气。

“这孩子根本不在我那里落脚,你们赶巧了!”

“我知道,他们的落脚点在那里——”

小关朝前努努嘴。这里是公路,南侧是油菜地,公路北侧远处就是工棚了。

小吴歪下公路,故意让摩托在几个土坎上颠得老高,算是对胡伯说他“放狗屁”的报复。然后他熄了火,道:“下车吧,我们迂回过去。”

小关说:“不必迂回。你现在把车灯打亮,对准那棚子。对,就这样!”

摩托车雪亮的光柱射在静悄悄的工棚上,敞着的破门张着的大嘴,仿佛吃不饱的饿死鬼。

他们从容地等待着,最后小关掐灭烟蒂道:“跑了,不在了。小吴,你过去看看。”

小吴嗯了一声,解下手枪交给小关。而后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工棚走去。半支烟后他走了回来,远远就摆手。

“早跑了,要不要打电话布置一下。我还找到一些东西。看看有没有线索价值?”

小吴掏出手机布置各处拉网捉人,小关拨拉着那些找到的东西看。胡伯也伸脖子看,见是一把小锉刀、一枚钥匙、还有一串女人用的发卡、半张火车票以及几枚硬币等。

小关捏起一枚钮扣,心里动了一下。他歪头问胡伯:“胡伯,你经常去黄六指家么?”

胡伯道:“经常谈不上,有时候去。他会把养蜂人的行踪告诉我,我去收蜜。”

“你记不记得黄六指的门把手上系着一串钮扣?”

“有印象。”

小关见小吴的电话打完了,便说:“小吴,拉我们去黄六指家看看,胡伯说不定能看出什么名堂呢!”

小吴点点头,也不多问。很快摩托就上了路。胡伯问小关:“你说钮扣?钮扣说明什么意思?”

小关道:“我觉得挺奇怪!真的。”

胡伯似乎还想问什么,见小关没有想说的意思,便没好问。小关说过“咱们谁是警察”!

意外是在不经意时出现的,这个情况连小关都没料到。

就在他们打开黄六指那破木门往院里走的时候,突然手电光一闪,一条黑影飞窜上墙。小吴哇地一声追了下去。

小关让胡伯停在门外,害怕破坏现场。而他的心里同时升起了一股懊恼。他真的没想到会有人来,没有!很显然,在他们去市郊找孩子时,有人摸进这院子来了。那么,事情便开始有意思了。

说话间,小吴扭着一个哇哇怪叫的人兴奋而归。

“跑呀,我看你还跑不跑。队长,是那孩子!”小关见胡伯抖了一下。

“别让他叫,闹得四邻不安的。”小关望着那挣扎的小子,心里竟有些佩服。是呀,刚刚逃掉随即返回,这正是个空挡呀!但是不对,好象不是他!

手电光射在那孩子的脸上,他听见胡伯哦了一声。

“不对,这是那个社会渣子!”

“你他妈才是社会渣子呢,老叛徒!”山羊跳着脚大骂胡伯,“老汉奸!你把铁铲出卖了!”

小吴不得不捏住他的腮帮,否则他非把一条街都吵醒。

胡伯的脸埋在暗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关上去打量着山羊,山羊用脚踢小关,丝毫不怯。小关什么也不问,只是那么看着。

看了大约有一分钟,他突然低喝一声:“小吴,把他带走!”

然后他扭头朝不远的那棵歪脖树看去。

一个孩子从树后挪了出来,径直地走了过来。那一刻仿佛世界一片静寂,就听那孩子叫了胡伯一声,而后对小关道:“你们放了山羊,人是我杀的!你们把我抓走吧!”

这才是凶手,小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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