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刀削面,多放辣椒。”晏子昭在角落里那张桌前坐下来,对殷勤的饭铺伙计吩咐道。

“不要别的了?”伙计在手心儿上划划圆珠笔,将刀削面写在菜单上。

“来盘儿冷拼。”晏子昭把帽子扔在桌上。

“要酒么?”

“二两,别多。”

伙计吆喝着进了后灶。可东西端出来的时候,那人没影了。帽子还趴在桌上。伙计把帽子往旁边拨拉拨拉,将酒菜放好。他估计那位常来却很少说话的老梆子大概是出去找厕所了。他不喜欢这样的主顾,钱不肯多花,一坐下就坐到关门儿,而且总他妈那么阴惨惨的,叫人看着不舒服。

“喂!”他朝里边叫,“面先不忙下锅!”

结果那老梆子再也没回来。

晏子昭是被一张脸引走的。

那张脸映在玻璃窗外头,脑门儿上缠了一圈白纱布,皮夹克的领口竖着,托起一簇马克思似的大胡子,头上顶着个武警士兵那种类型的长檐帽子。

不知为什么,一碰上那对幽深的眼珠子,晏子昭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他下意识地站起来,那人便离开了窗户,赏给他个后背。他赶出门时,那个人已经走出二三十米了。仿佛有一种力量拽着他往前走,却又不敢追上去。

对方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那眼神应该是熟悉的,那身坯也比较接近。宽了些,也厚宴了些,四年后应该是这个样子。

晏子昭的心脏出现了一种难忍的窒闷感,手脚冰凉。路灯不很亮,距离也似乎远了些。路灯和路灯之间,总有那么一段儿处于昏暗中。搞不清是不是错觉,晏子昭以为,每当走过那段昏暗时,对方的步子就会敢慢一些。可走到亮处,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仍然没变。

这现象通常被称之为“心理误差”。

它通常出现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客观地讲,晏子昭此刻的自我状态非常特别,两种相互排斥的情绪同时在发挥着作用,而且十分均衡。它的最突出表现就是事实上的无目的性。

他尾随的那个人同时又是他最想躲避的。

街不宽,也没有什么值得人们留连的铺面,加上气温的因素,这时候或许是一天中人最少的时候。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往前走着。那个人的两只手插在皮夹克兜里,肩膀晃动得很有节奏。一双大号的翻面皮靴子踩在路面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后来他停住步,在一个买烤红薯的大铁炉子前头站下,买了一个似乎挺烫手的烤红薯。只见他两手捧着那东西,边走边撕着皮。晏子昭尾随着,大大小小看到四块红薯皮。

他听见腹中滚过一串咕咕的肠鸣。

街的前方好像是东,再走就是工地了。记得不错的话,那片工地将竖起一座银地大厦。路面不太干净,是那种临近土木工程现场的碾了不少土楞子的路面,踩在上面有点脚。

路灯在街的尽头投下最后的一团光,往前便暗了许多。那人在路灯下舔完手里的红薯皮,就势贴在了电线杆上。

“喂!你跟了我三站路了,干嘛不过来?”

对方说完这话,自顾点了支烟。一团灰色的烟雾罩住了他的脸。晏子昭习惯性地摸摸头顶,这才发现帽子忘在饭铺里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脚蹬着马路边的石坎,不紧不慢地抽着烟。目光尾随着一辆拉达轿车拐过了前边那条弯道,然后转了回来。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吃错药啦?”

“对不起、对不起!我可能认错人了。”晏子昭紧盯着那双眼睛,又往后退了一步。

“是不是因为这个?”对方摸了摸腮上那把大胡子,接着又指指脑门儿上的纱布,“还是因为这个?”

“不不不,我的确认错人了。”晏子昭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

对方迎着他走了过来,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笑:“不一定,你再仔细看看。说不定我正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晏子昭发抖了,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从对方那明显的戏弄中,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要知道,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都不会这么说话。

“你……贵姓?”

“免贵姓李。”

“你是李邑!”

“哦!看来你真的认错人了!”对方小声笑道,“我,李再兴。”

说着,那张毛茸茸的脸就凑了上来。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鼻息相闻。晏于昭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恐怖的呻吟,下意识地抬起一只胳膊:“你……你干嘛呀?”

“给你看清楚些呀,”对方朝他龇了龇牙,“是你要找的那个李什么邑吗?”

由于太近的缘故,这面容反倒不像了。晏子昭控制着窜到嗓子眼儿的心跳,不错眼珠地望着那对眼睛。除了这对眼睛,其它部位的确吃不准。

“你究竟是不是李邑?”

“随你的便吧!我要是李邑又怎么样?”

“……”

“咦?怎么啦?干嘛不说话?”

晏于昭双手护着脸,往后退开几步。

对方把手抱在胸前,嘿嘿地笑了:“看你那一头汗,怎么啦这是?李邑究竟是你什么人?”

透过双臂的缝隙,晏于昭挡住了对方的脑门儿和下巴,这样,就只剩下那双眼睛了。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李邑。

“真可怕!那么大的洪水居然没把你淹死!”他阴恻恻地诅咒了一句。

“噗”,一泡口水准准地吐在晏子昭的脸上。

“小妈妈的!你我八杆子打不着一个枣,凭什么咒我?”随着话音,一只大手薅住了晏子昭的脖领于,硬是把他拖过了马路。背后就是黑呼呼的工地。

“你要干什么?”晏子昭吓傻了。

那人把他搡在一堆红砖下,顺手抄起一块板儿砖,抡起巴掌一下子将砖砍掉半截,然后将剩下的半块搁在晏子昭的头顶上。

“小妈妈的!老于凭白无故地被你跟了半条街,到了儿还挨你一顿咒。顶着!”

又是一块砖头码在脑袋上。

那人拍拍手,掏出支烟点上。打火机的火苗在晏子昭鼻子前头燃了将近半分钟,最后被关上了:“现在该我问你了,你是什么鸟人?”

晏子昭被压得眼珠子朝外鼓,两个太阳穴胀得生疼:“李邑!你下手好啦,别他妈这么不阴不阳的!”

“看来还不够分量。”对方又加上块砖。

晏子昭一把推开头顶上的红砖,疯了似地扑过去。那人侧开身子,一脚踢在他裤档处,晏子昭哟地一声弯倒在地上。

对方冷笑着把他拖到砖堆后头,冲着他的脑袋冲了一泡尿。

等晏子昭从迷蒙中睁开眼皮时,那个人早就不知去向了。

不远处的工地亮着几星灯火。

晏子昭不知怎么捱回的家。

他先在沙发上缓了会儿气,然后连头带脸地洗了三遍。这时候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饿了。蜷在沙发里发呆,浑身一阵一阵地打着哆嗦,左颊上有一块擦伤。

他断定自己没有认错,那个杂种就是李邑。可恨的是,那该死的为什么不承认?

肯定是有意的,要把自己折磨得够了再_下手。这一招儿真毒!

他趿着拖鞋站起来,过去打开了橱柜的长抽屉,从里头翻出一沓子零散的照片。扔在桌上刨了半天,好歹找到一张劳动模范表彰大会的合影。

李邑站在后排右起第二位。

凑近台灯,戴上镜子,他把头够到合适的位置仔细辨认着。李邑在照片上冲他笑。

笑你姥姥!

可是,要拿照片上的李邑对照今晚见过的那个王八蛋,他更没谱了。不像,完全是两个人。他懊丧地把照片推开,明白这么做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

无论如何,你必须以“李邑还活着”作为想问题的出发点,任何侥幸心理都不能有。于是他来到厨房,拉开餐具柜找刀。各种刀有六七把,还有一把用来砍排骨的小斧于。

明天下午六点,公共墓地……他抓起那把斧子在腰上比了比。明天要掖着这家伙去送钱。行么?揪出衣襟试试,斧子柄露出一大截。不行!得换把短的。可除了切菜刀,其它几把都没有什么杀伤力。

就带这把斧子!

他去阳台找出把生了红锈的锯,将斧柄横在灶台上锯下一截。锯完了他也后悔了,发现自己突然变得比猪还不如。何必锯?披件风衣不就得了!

回到客厅,在灯光下试了试斧子的刃。没问题,一家伙下去准能剁下半边脸来。他作了个劈砍的姿势。

巨大的黑影投在墙上,犹如一头张牙舞爪的怪兽。

蓦然间,怪兽僵住不到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白可夫。是的,自己曾吩咐他带上家伙!不不……问题并不是谁带不带家伙,而是这家伙究竟朝准确?晏子昭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不敢否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白可夫是作为对自己的一个潜在的威胁存在着的。由于李邑那厮的作怪,无形中冲淡了这个感觉。现在细想起来,这个威胁不但依然存在,而目比任何时候都可怕。

他甚至比李邑还清楚巨款案的始末。

没错,江宁曾提醒过自己,要防备白可夫。不管那女孩子出于何种用心,这个提醒客观上是对的。白可夫!

原先还有个宋凡。是的,宋凡要不是变得那么神癫癫的,她的危险也不小!这一点料定白可夫是清楚的,那个人并不傻。恐吓电话为什么不会是白可夫打的?

没过多久,他理出这样一条关系:李邑回来了,危险一步步逼近;姓白的担心掉脑袋,先行用恐吓电话把神经脆弱的宋凡干掉;下一个呢?只剩下了自己。这么说好了,只要自己一死,知情人便只剩下白可夫一个人,他既可以把所有的阴谋都推到自己头上,也可以和李邑作成某种交易。

晏子昭的脑门儿上出汗了。

望着手中的斧子,他后背上凉嗖嗖的。一股恶毒的浊液顷刻流遍了全身。白可夫能干得出来的!肯定能!那么,自己为什么不能?不就是那么一下子么?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

现在正是这个局面,李邑死里逃生回来了,他十有八九知道了某种真相。不!是百分之百知道了真相!否则他就不会分头向白可夫和自己发出那种敲信了。这里,你既可以说他是为了钱财,也可以说是为了报复,其实两者是一回事!白可夫无疑意识到了这点。他,还有李邑,二者之间有一个打了那个恐吓电话,迫宋凡自杀身亡。事情由此变得单纯了,要么是李邑死,要么是白可夫死,否则就只有自己死了。

摆在晏子昭面前的有两条路:其一,继续走监察部尚主任那条“官道”,把那个案子包下来。其二,亲自动手了结,干掉李邑或白可夫都行。相比之下,干掉姓白的要容易些。因为李邑在暗处,并且有个江宁。白可夫只有一个人。

要说不利么……就是白某当过兵,又比自己年轻。非得突然下手,而且要快!

晏子昭第二次回到厨房,弯腰从煤气灶后头摸出了那块磨刀石。往上头喷了点水,挽起衣袖,看了看小斧头的锋刃,选准一面哗哗地磨起来……

日光灯的灯管闪了几下,忽然一下就暗了下来。老康嘟嘟哝哝站起来,到抽屉里去找蜡烛:“两个月之内,换了三根了。”

“可能是跳泡有问题。”桑楚把正在一冲一冲地打瞌睡的胖子捅醒,目光仍然盯着苏经理,“老苏,你接着说。”

苏经理疲劳地缩在沙发角落里,闪动不休的日光灯弄得那张瘦脸更加不能看了。桑楚对这位浑身是病的人充满敬意,尤其是他对事业和对年轻人的态度。此外,这还是个明白人,能亲自上门反映情况,说明他终于选准了方向。唉,此人真不容易!

苏经理把胖子取回的那沓汇报材料的复印件扔在茶几上,道:“我认为,问题就出在监察部门的某些领导人身上!李邑绝对是无辜的。所有,对这份材料及其处理结果,我持保留态度。”

“您应该早反映这些情况。”桑楚道,“当然,现在也不晚。”

“问题是,找不到李邑,事情就无法突破。”

“根据你所描述的李邑,我认为可以找到。”桑楚说这话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且他此刻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苏经理,您所说的监察部门的某些领导人,是否可以谈得具体些。”

“具体说就是监察部的尚主任。些案由他经手全过程,最后作出这个结论。他所依据的全部事实就是晏子昭的汇报材料。虽说找过其他当事人进行过核实,但无非是个过场罢了。谁都知道他和晏子昭的关系,也都明白他背后有更重要的人物。”

“老苏说得不错。”老康好歹翻

出个半寸长的蜡烛头,“尚主任在古城可谓树大根深,不是谁都能碰的。更何况,几个当事人都拿不出有力的反证。”

“压根就没有入提出反证!”老苏道,“宋凡是那副样子,白可夫又和晏子昭搅在一起。能说清问题的只有李邑!”

桑楚抬起一只手:“老苏,你是否相信李邑从未替自己申辩过?”

“不错!”苏经理道,“你提出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他肯定替自己申辩过,但石沉大海!”

“对,有人把申诉状扣压了!”桑楚终于摸到了真正的难点。这是导致李邑选择个人复仇的根本原因!他咬着大铜烟嘴,半天不说一句话,铁青的小瘦脸在灰暗的灯光下显出少有的冷酷和严峻。

三个人默默地望着他,谁也不敢吭气。墙上的挂钟节奏鲜明地走动着,时针和分针已同时指在了十二点上。

“咱们面对的是一颗没炸的炸弹!”桑楚把所有的情况综合成这样一句话,“一不留神就可能将其弄响喽,炸死谁很难说!”

“已经死了个宋凡了。”老康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去点那个蜡烛头。

桑楚让他先省着,说自己呆会儿还有用。由于李邑的归来,触摸那颗弹的第一人八成是他。他有本事把炸弹给拆开么?会不会成为宋凡第二?这都是没准儿的事。特别要命的是,他的一意孤行,除了把自己置于一个十分可怕的位置,还可能会使本己露出头的冰山重新潜入海底,永久地封冻起来。

“老康!那个李再兴有线索了么?”

老康看看表:“和你调查的一样,叫李再兴的人确实是银地大厦的包工头。但最近十余天始终没有露面。”

桑楚向苏经理简单解释了李再兴其人的来由,道:“可以肯定,他就是李邑。啊!别激动,别激动!在没有找到此人之前,说什么都是白说。我现在担心的是,就算把他找到,他会不会配合我们。”

“我相信能把他的工作做通!”苏经理有些亢奋,“不会有问题!”

桑楚让他不要把问题想得太简单,然后吩咐他留心晏、白二人的动向,便叫胖子送苏经理回家,苏经理说不用进。

出门时,桑楚强调了一句:“老苏,你千万不能贸然去银地大厦找人,这一点务必作到。”

“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

接下来,桑楚和老康、胖子共同研究了一下下一步的方案,决定再抽调两名警力协同办案,监视晏、白、江三名涉嫌人员。他本人明天去面见尚主任,探探此人的虚实。

终于躺下了。

桑楚将茶几移近长沙发,然后把杯子扣在茶几上,点燃蜡烛头在杯底上放稳,便取过那本硬壳日记细读。在找到李邑之前,这本日记可以说是唯一有可能发现线索的载体。无论是清晰的还是幻觉的,每个字都不能忽略。

蜡烛头静静地燃烧着,真想不到,屁大一点蜡烛,居然还挺经点。桑楚很快就看了小半本儿。昏黄的光映着那些蝇头小字,看起来挺累眼。更糟糕的是,宋凡的生活犹如蚕蛹般地封闭着,几乎找不到和谁交流过的记载,就连借她房住的那位姓桂的姑娘,也仅仅提到过两次。都是看医生的事。

整个一本“内心独白”。

就在蜡烛头行将燃尽的时候,终于有这么一行字映进桑楚的眼帘——

“我要完了,费了好大劲才忍住眼泪。闹钟突然间响起来,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小鸡在啄来,米总是吃不完。它要是能吃蘑菇多好!……”

没头没脑的一段文字,和前后那充满幻觉色彩的文字无甚二致。但有个重要的字眼撞在桑楚心上,激得他倏然坐起。

“我们”!宋凡在这里使用了一个复数!

尽管前头也有同样的“复数”出现,但所指不同,那都是有明确对象的。而这个却不一样,对象十分不明确,缺少前后的关联。由寥寥数十字所表达的意思看,她好像在对谁陈述什么。不留意的话,你很可能把它当戚譬如桂小姐、邹大夫或者宋凡的某位亲属。但,这里已是日记篇幅的一半左右,真对桂小姐或亲属陈述内心的话,也应该在前头。此外,邹大夫多次强调:宋凡什么也不说。这就不能不使桑楚想到除卜述诸人外的其他人。

“我要哭了……小闹钟……把我们吓了……鸡啄米……蘑菇……”

蜡烛头扑扑地跳着,说话就要灭掉的意思,桑楚伸手去拨那歪歪斜斜的蜡烛芯,被蜡滴烫得直吸溜儿。

又把那段文字看了一遍,蜡烛一闪,到了灭了。桑楚打亮打火机,反复嚼着眼前的每一个字,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味儿。打火机烫手,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他关掉打火机,摸黑把杯子上的蜡烛芯抠直,再去点,却怎么也点不着。只听咔的一声,玻璃杯叫火苗子烧炸了。一条裂纹从上到下,斜插而去,非常他娘的彻底。

老头子摸下沙发,用衣襟兜着那只倒霉的杯子,悄悄地摸到厨房门后头,轻轻地、杯口朝上放进了那只垃圾桶里。

明天老康问起来,必须装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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