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灯坏了,很黑。

白可夫扶着墙壁往里摸索。他嗓子发痒,一个劲儿地想咳嗽,却竭力忍着不敢闹出动静。背心贴在后脊梁上,早已被冷汗浸湿了,胸口有些憋闷。

门洞外的马路上,不时有汽车驶过,车灯亮处给楼道带来极为短暂的一闪。他的身影细长得如同一根麻秆。

《新闻联播>刚刚结束,正在播送天气预报:“明天多云转阴,风向南转北,风力二三级,局部地区有小到中雨…”

家家都在看电视,家家的电视里都住播送天气预报。

到家了。

他家没有天气预报。这是规矩,吃完晚饭,女儿做功课,老婆做活儿。厂里发不出工资了,每个月只领40%的基本生活费,不揽点活儿做就吃不了肉。

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丈夫手里头有一百多万。也幸亏不知道,否则的话,白可夫怀疑她会被吓出毛病的。

一百多万。

居然还得像个穷鬼似地苦熬,这算怎么回事呀!有好几次他都想取点出来用甩,但最终忍住了。老婆是个神经过敏的女人,莫名其妙地把钱拿回来,她非得问个底儿朝天,闹不好会捅出事儿来的。总而言之,那一百多万在他手里只是个理论上的数字,你说它是一堆纸也行。其实,他更像一颗定时炸弹。

白可夫没问过晏子昭是如何处理那笔钱的。人和人不一样,晏子昭老婆去世了,儿子分出去单过,他一个人的日子将有很高的自由度。那个老畜生,养个暗室也说不定。

不知为什么,他一想起姓晏的,就恨得双手打哆嗦。

白可夫自认为在此之前自己以及自己的全家,都属于老实巴交那类人。没有什么大出息,也不会捅什么大娄子。挣钱吃饭,挣多吃好点儿,挣少吃次点儿。攒不下几个,也拉不了亏空。应该属于社会上占绝对多数那类人。

“那类人”终于发了笔巨大的邪财。

将会如何?

这个问题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没钱的时候想有,多点儿更好。万万想不到,呼啦啦弄到这么多钱、他傻眼了!

他觉得自己眼下特像个出纳员,按时把钱取出来,按照敲诈信的吩嘱,准时地把款项送去,只是这么个角色。李邑——这个叫他心惊肉跳食不甘味夜不成眠每次都弄出一身冷汗的狗杂种!亏他想得出这么个折腾人的办法。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假如说晏子昭把这个人推到了井里,自己显然就是那个抛石头的人。

他经常冒出这样的念头,像什么来着……对,像不少电影里的镜头,濒死者声嘶力竭地朝他的仇人喊:“你杀了我吧……”

是的,一刀杀掉在这种时候变成了某种真实的渴望。

要人家偏不!

人家像胜利者那样,嘴角叼着烟卷,眯缝着眼,双手插在裤腰带上,用那只穿着大皮靴的脚,异常开心地把你的脑袋像皮球那样踩在水泥地上…这是比死还难受的折磨。

你要是还想活下去,就必需忍受。与电影不同的是,濒死者一旦不死,还有复仇的那一天!而他没有。在这里,复仇者的权力只属于李邑,他白可夫永远要像个鬼似地苟活着,一直熬到死!

他不知道晏子昭和他是否一样。

可以肯定的是,那个老畜生绝不可能好受!绝不可能。这里的区别在于,晏某比他沉着、老练、有耐性,或许……或许还有点主意!

晏子昭在古城有根底,这决定了他和他之间的不同。

羔羊除了叫狼吃掉,没有任何选择,而晏子昭不是羊,是只虎!

白可夫举手准备敲门,又缩了回来,随后取出打火机,找到了那把房门钥匙。火光中,他那张瘦长脸透着一层青绿。

咔,门开了。

屋里的灯光泻出来,晃得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老婆闻声夹了一摞丝棘子赶过来。她每天就干这个,把丝袜装进玻璃纸口袋,再连同商标一同粘在封口上,一双袜子只有两分钱。

“老婆,我有一百多万。”

这情景时常唤起他说这句话的渴望。

“怎么了你这是?”老婆看出了他的脸色,“犯毛病啦?吃了没有?饭在锅里热呢,洗把脸吃饭。”

“让我歇会儿,饿了我自己会弄。”白可夫脱下夹克衫,在卫生间洗了洗脸,拿着烟到屋里躺着去了。

女儿伏在写字桌上做功课,头也不抬地说:“爸,明天要交冬天的校服钱。”

“跟你妈要吧。”白可夫掩上了卧室门。

老婆跟进来,把两丸中药扔在炕上说:“你脸色不好,真不好。”

“没事儿,真有病我会去看的。让我歇会儿。噢,丫头的校服需要多少钱?”

“九十多块!这得我粘多少双袜子呀!”

一百多万……

白可夫点上支烟,欠身从屁股后头的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几张票子扔给老婆:“让我歇会儿。”

房门轻轻地带上了。

卧室里静了下来,白可夫把窗户推开条缝,靠在被窝垛上默默地抽烟。大衣柜的立镜里映着他那张人不人鬼不鬼的青脸,两个颧骨下头又瘪下去好些。

他开始琢磨那个胖警察。

情况来得突然,甚至是毫无思想准备的。从各种迹象看,江宁是被警察盯上了。在所有的预计中,没有这一环。

这是非常不祥的兆头。

光是暗地里这一摊子就够糟心的了,凭空里又掉下个警察,事情看来要坏!

他看看床头柜上的电话。

要不要和晏子昭打个招呼?他权衡着,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不容置疑,这是个想不重视都不行的突变。事情到了警察手里,其结果就不堪设想了。他很想自欺欺人地把警察的出现归到与此事无关的其它方面。但他找不到任何根据。警察关注的毕竟是江宁而不是其它什么人。江宁呢,又恰恰和李邑存在着那样一层特殊的关系,警察盯上江宁,说明那警察不笨。

自己不是一直也在留心着李邑么。

不同的是,警察和自己的出发点不一样。

李邑至今仍然是有关部门花名册上的罪犯,被跟踪寻找是顺理成章的。可他一旦落网,结果就完全变了。

白可夫一个挺坐起来。

门被推开,老婆伸进头来:“他爸,吃碗热汤面么?”

“不忙不忙,把门关上。”白可夫心绪烦乱地挥挥手。

老婆赶忙缩回头去。

“不行!”自可夫低吟了一声,抓起,电话。

应该告诉晏子昭,他办法多,路子广,上头有人。这么重大的变化没他还真不行!可是,他刚拨两个号儿就压下了。

有用么?

两百多万元的罪案,谁敢帮忙?晏子昭的社会关系里,还有不了这么管用的角色。至少白可夫没听说过。过早地让他知道了,天晓得那老狗会玩儿出什么鬼肠子,别闹到最后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

晏子昭绝对干得出来。

看看再说。

他把烟头在烟缸里按灭,重新靠回被垛子上。啊!还是家好。很少发感喟的白可夫终于明白家好了。一个小港湾,两大一小三只船,这绝对属于通常所说的那种等边三角形的稳定家庭。生活不富余,穷欢乐也成。丫头成绩不坏,将来是很有希望进大学的……他腾地坐了起来!老天爷,全完了!

他觉得心尖子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浑身哆嗦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电流般传遍全身。四肢发麻,脖颈僵直,喉咙处突然干渴得难以忍受。

可怕的巨浪排空而来,三只船说话就将倾覆…他终于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老晏么……我,老白。哦……是这样,咱们……咱们的事,对,九号那桩事情。老地方老地方!…我、我是说…”

对方的话突然停了,只剩下可怕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晏子昭沉郁而又缓慢的声音:“老白……你声音不太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白可夫下意识地叫起来,“什么事也没有!……好、好,明天见!”

电话挂断了。

一滴凉冰冰的汗珠子掉在手背上。

怕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吧,他想。那个胖子真是警察么,不一定!难道不会是李邑的对头么?这种可能总归是存在的。今早上那小老头就口口声声来找李邑,换句话说,知道李邑活着的人绝不会是自己一个。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只要不是警察就行。

是的,看看再说。

宋凡在路边商亭里买了个果酱面包,缩在灯光照不见的暗影里情悄地吃了。然后抹抹嘴不知往哪儿去好。

自从得病以后,她便开始这么有一顿没一顿的胡对付,营养不良症状明显。母亲那儿她不爱去,哥哥嫂子那儿她更不爱去,因为任何亲人都会翻来覆去地问那些话,让她听了焦躁不安。她现在的全部希望就是安静。

有两个地方是安静的,一个是公共墓地,另一个是自己那只有八平米的小屋。那是一位好心的老同学借给她的,联系精神病专家的也是这个人。

宋凡沿着行道树的阴影往前走。晚风迎面吹过来,顺着鸡心领毛背心往里灌,她把风衣的帽子罩上,栓紧了脖颈下的丝带。这样的装束,从节气上看,多少让人就得有点不正常。

其实,她的不正常之处不仅仅是这些。用精神病专家的话说,她患的是强迫症和精神抑郁症。那老先生还提出要见见宋凡的“爱人”。估计是担心她有自杀企图。

“想开些,姑娘。”老专家说过一大堆极其专业的话后,终于冒出了这种老百姓的说法,“想开些!不要把那些本不属于你的过失强加在自己头上。事情并不一定是你想象的那么回事。”

哪么回事?她非常不理解,事实上,她什么也没对老专家讲过。那桥、那单据……没有!老专家什么都不知道。

可从对方的言语中,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真怪了!

迎面过来几个小伙子,嘻嘻哈哈声在她面前不约面同地停住了。所有的耳光都射在她那张俏丽的脸上。随后他们让开了身子,眼睛像舞台上的追光似地跟着她。

“好亮啊……”突然爆这么一声喝采,用的是半生不熟的广东话。

宋凡赶紧往更暗的地方躲了躲。

暗地里有一对相依相偎的男女让她惊跑了。她在人家接吻的地上站了一会儿,见不远处有一束雪白的亮光逶迤而来,大地开始颤抖。

哦,火车道。

这就是精神病专家所谓的强迫症么?她笼住双耳回忆着。是的,强迫症的条件全都符合。望着那列从关外开来的特快列车,她合上了眼睛。睫毛上有一颗好大的泪珠摇摇欲坠。的确,每次到这儿来都是身不由己的,犹如一只看不见的手牵着她在往前走,典型的强迫症。

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闪电般地划过道口,远去了。宋凡放开手,贴着低矮的灌木丛上了马路,然后快步地穿过锃亮的铁轨,走向那家业已关上了铺板的鲜花店。

正在里屋“独吊八筒”的店老板终于被外边那不屈不挠的敲门声“吊”了出来。

“你他妈……”骂出半句,他的嗓子眼儿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五大三粗的身子往后退了一步:“来、来啦……”

宋凡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突然间像见了鬼似地睁大了眼睛,过去他看自己的目光可不是这样。一向是色迷迷的不怀好意。

“我要一束马蹄莲。”

“行行,别进来!我给你拿。”店主赶紧掩上了门。过了好一会儿,那门才拉开一条缝儿,“拿走吧,送给你!”

白花塞进了宋凡手里。

宋凡把花捧在胸前,毫无意义地叹了口气。她不懂,真不懂。那人究竟怎么了。

桦树林,深邃而幽静。淡淡的天光中,她看见许许多多只“眼睛”。那眼睛贴在树干上,呈现出某种规律。每一只眼睛都睁得很圆很圆。小径比较平缓,由于树干是浅色的,使得这路走起来并不费劲。甚至不用看,宋凡也知道怎么走。一条通往坡顶,另一条通向守墓老头儿的小屋,还有一条是蜿蜒在她意识里的。它通向李邑的墓碑。

仿佛捆束神经的绳索放开了,宋凡体验到一种的轻松感、那是十分特殊的欣悦,常人无法领受的欣悦。

目光越过独眼老人的小屋,投向那些灰白色的墓碑。她猜想独眼老人可能睡下了。这老头!很古怪,很好色,甚至有几分可怕。但真要说怕他,宋凡又不这么认为。正相反,独眼老人的心肠还是满好的。江宁那一掌打得好狠,是独眼老人把她扶走的。

宋凡沿着土坡走进了墓地。这一刻,她脑海里又浮出了江宁那张娃娃脸。

她对江宁的怕是刻骨的,对江宁的负罪感同样刻骨。有一度,她曾试图

站在江宁的位置体会一下失去恋人的悲哀,可是没成功。因为她不曾和哪个异性产生过诸如此类的感情。最终她只能凭借想象来完成这次体验。毫无疑问,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江宁今天十分少见地来过一次。对,是来过一次!说了几句很难琢磨的话,其中提到了李邑,确实提到了。

宋凡想不起当时自己的感觉了,总之很突然。在平时很少见面的情况下,即使见了面也是各走各的。江宁今天为什么要来这一手?

她好像还提议自己去看病。

宋凡在李邑的墓前停住了,弯腰将花束放在冰冷的墓室上。

那天,就是在这个角度,她看见了一个人在雨夜中被击毙的场面。

不下雨时这里其实还是挺亮的。

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默默地呆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了。走的依然是来路。

直到上了山坡,她才想起那花束没有放平,于是又折了回来,十分虔诚地把花整理了一下,小心地摆好。

花有些蔫,不像新进的。

做完这些,她才一无牵挂地走了。她没往别处看,否则,她一定能看到站在小屋墙下的那个独眼儿守墓人。

那老头在那儿站了半天了。

“宋凡、宋凡……”

刚刚回到住处,门就被敲响了。宋凡把脱了一半儿的风衣重新穿好,过去开了门。

“哎哟!宋凡。已经三个电话了你!”传呼电话的大娘让开身子,“头两个你不在家。估摸着不会来了。嘿!你前脚到,电话后脚也到了。宋凡,你得多交两毛钱!”

宋凡带上门,嗯嗯地答应着,快步向摆放电话那个小窗口走。她多少有些不懂,自己平时既不往外打电话,也很少接到谁的电话。什么人这是…她惴惴地抓起了话筒:“喂!”

“是宋凡吗?”一个可怕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这是那种故意压低的声调,“说话呀,你是不是宋凡?”

“是是,我是。”宋凡觉得浑身的肉眨眼间变得铁紧铁紧。

传呼电话的老太太歪头看着她,她急忙用脊背挡住了对方的视线:“请问你是谁?”

“果然变得那么厉害吗?”对方突然轻笑了一声,“不至于吧!”

“对不起,我……我实在……实在听不出……”

“我!李邑!”

宋凡犹如遭了雷击,伸手扶住了窗框,脑袋嗡地一声变大了,数不的金星在眼前乱舞。

“李邑?你……”

“我没有死,宋凡。”对方的口吻中充满了敌意和嘲讽,似乎还有几分居高临下。

“不!”宋凡突然爆出一声绝望的厉叫,“你明明死了!那是我亲眼看见的!”

“随你便,你这么认为也行。”那声音道,“可是宋凡,你相信世界上有鬼魂么?还有什么来着?对,因果报应!”

宋凡几乎吓瘫了,赶忙用后背靠住窗台。她嗓子发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宋凡!你听着,善恶有报,我就算死了,鬼魂也不会饶过你!咱们走着瞧好了!”

咔嗒,电话挂上了。

话筒从宋凡的手上滑落下去,在窗前一上一下地荡着。随后,她便离开了电话间,像个喝多了酒的醉汉似地走去了。传呼电话的老太太木在那里,连钱都不敢要了。她分明感到,宋凡接了个非同小可的电话。

是的,宋凡那句话说得再明显不过了:“你明明死了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老太太相信自己没听错。

宋凡的身影晃进了前边那幢筒子楼。

“哎哟,妈呀!”胖子灰头灰脸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康局长的“府上”。那时候,桑楚捧着杯酽茶吸溜吸溜地喝得给劲。

胖子没吃饭,走起路来一个劲儿打漂儿。康局长吩咐家人给胖子弄点儿吃的。桑楚扔给他一根儿烟:“怎么样,胖子,是不是白跑了?”

“白跑白跑,那一线的旅馆全让我查遍了,压根儿就没有叫李邑的。”

“李再兴呢?”桑楚帮他把烟点上。

胖子摇摆手:“屁!根本就没这个人!”

“老康,像这种加班有补助么?”桑楚把茶杯递给胖子。

“给点儿,有限。”老康指指茶几上的一张照片,“胖子,你们要我的就是这个人,户籍部门搞到的。”

胖子拿起照片,对着灯光端详了一会儿,道:“完全是个小孩儿嘛。”

“长得是不是挺秀气。”桑楚显然研究过那张照片儿。

“跟女的似的,他也敢卷走两百多万?”

桑楚朝康局长笑起来:“怎么样,老康?我猜得对不对?”

胖子摸不着头脑:“你们猜什么?”

老康笑道:“桑楚料定你会说那句话,刚才那句。”

胖子傻笑起来:“本来嘛。”

“是呀,胖子。第一感觉不可忽视,我甚至有某种预感,咱们八成碰上了一件非常有干头的买卖。”桑楚摸出他那只大铜烟嘴儿吹了吹,“不过,印象也好,预感也罢,都不能代替实打实的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讲,你刚才的白跑其实很重要!”

“那你干嘛不去呀!”胖子反唇相讥。

“啊!不识抬举了!”桑楚叹了口气,“老康,你这位部下经不起夸。”

两个馒头一碗汤,胖子的晚餐来了。

三个人慢慢地研究着。不错,单从照片上看,李邑无疑是那种单纯得一塌胡涂的人。这种人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最容易吃亏。桑楚的假想便是由此产生的。

“诸位,我之所以这么说,并非凭空臆想,而是有一定的事实作为参照,其一,严学浩曾经明确地表示出对所有一切的不信任;其二,江宁的态度表达的也是同一个意思;其三,四年前的携款而走的大案,最终竟渐渐地偃旗息鼓,总让我感到有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这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对严学浩的‘怀疑主义’的注释。我这么说,不知你们能不能接受?”

“严学浩并没有绝对不信任呀。”胖子道,“他拉你入伙本身就说明他信任你。”

“伙计,你听着,”桑楚敲敲桌面,“那是因为我不是古城的人!”

“也就是说……”老康的笑模样不见了,“严学浩对我们公安部门也不信任?”

“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桑楚在烟缸上磕磕烟灰,“我想确实是这样。”

“操他娘的严学浩,我倒要找他说道说道。”胖子火儿了。

“闭上你的猪嘴!”老康也火儿了,“桑楚,你接着说。”

看得出来,对桑楚的说法,老康还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这并不说明你们有什么……过失,或者官僚主义,但它可以反照出人们的某种自然心态,换句话说,严学浩所不信任的恰恰是相应的一个阶层。”

“是不是上层?”老康明知故问。

“我认为是这样。”桑楚直言不讳,“于是,我想把话说得更透亮点儿。”

“你说!”

“我怀疑咱们现在所掌握的东西仅仅是外表,事实或许完全不是这样!”

老康和胖子听出了桑楚的潜台词,这使他们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从广义上讲,桑楚挑明了一个人人关心却又不是人人能插手的领域——上层。进一步说,这里指的是上层的腐败现象。从狭义上讲,桑楚明显地推翻了四年前那桩案子的核心部分,即李邑犯罪的事实。剩下的还有什么?只能是推倒重来。

“不错!”桑楚敲敲李邑的照片,“这是个单纯的小伙子,但那是许多年前。你们看,照片显然是很早就拍的。李邑死时是二十七岁,这照片上的年龄比那还要小,如今四年过去了,李邑的实际年龄已是三十一岁。三十一岁呀,伙计们,这可不再是单纯的年龄了,无论外表还是心理,绝不会再单纯了!”

“桑楚,”老康托住下巴,提出了眼下最为迫切的那个问题,“你是否相信李邑还活着?”

这是眼下最关键的问题,又是桑楚作不出肯定答复的问题。

“在没有找到人之前,结论不能下,而且我认为,不管李邑是否还活着,总有人知道事实真相。”

“能否再明确些?”老康追问。

“你先说说,我前头的分析能否成立?”

“当然。”

“那好!”桑楚提高了声音,“我只说三句话:一、李邑活着的可能性极大,从这点出发,可以演绎出一个遭人陷害又回来复仇的故事;二、李邑死了,但真相被什么人掌握,由此大作文章…”

“你在怀疑严学浩!”胖子道。

“包括严学浩。”桑楚强化了一下措词,“我更怀疑的是比严某更有实权的人!”

“第三呢。”

“第三,就是当事人!千万别忽视了那几个当事人:晏经理、姓白的、宋凡、还有李邑的女朋友江宁!”

老康吟哦了一声:“这么说,四年前的悬案快要复活了?”

“也许它本来就没熄灭!”桑楚道。

“是否暗藏着某种危机?”

“绝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桑楚的口吻变得严峻,“关键是你,老康!你有没有信心把这件悬案搞清楚?”

“信心不信心还是次要的。”老康道,“关键是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插手进去。”

“先从外围迂回,把事发后的经过了解一下。同时关注那几个当事人,特别是江宁和宋凡。说老实话,宋凡说不定是咱们的一个突破口,我现在对她不断往墓地送花的举动非常感兴趣!”

老康有同感:“你是否认为…”

“忏悔!”桑楚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房间里除了胖子那叭唧叭唧的咀嚼声,再没有其它动静了。老康那张一向和善得像外婆似的脸,渐渐渐渐变硬了。旧案重提照说不算新鲜事,不同的是,桑楚很有说服力地把事情和台上的人物挂起钩来,这就复杂了。尤其是桑楚对携款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处理结果存在一种极其敏锐的感觉,这个感觉怕就是全部同题的背景。

“伙计。”桑楚拍拍老康的膝头,“是不是有压力?”

老康直了直腰:“这个你甭管,把你肚子里的话都说出来。”

“基本内容就是这些,不过有一点需要强调一下,那就是宋凡。从她不断往墓地送花的举动看,她无疑确信李邑死了。那么,我是否可能这么认为——宋凡并不知道事实真相。”

“什么意思?”老康道。

“我的意思是说,宋凡接触的仅仅是假象!”

“好大胆的推断。”

“只是推断而已。”桑楚点上支烟,扭头对胖子道,“伙计,你估计李邑藏在哪儿?”

“不知道。”胖子把最后一点儿汤倒进肚子里,放下了大海碗。

桑楚最不待见这样的回答,皱着眉头道:“老康,照他这种吃法,你们家的粮食将要告罄了。”

“半饱!我刚吃了个半饱!”胖子强调道,而且十分坦诚地分辩到,“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莫非要我打肿脸充胖子!”

“你不打就已经很胖了!”桑楚毫无办法,“现在你听着,李邑如果还活着,他的活动范围很可能在古城饭店往回走一站地的区域之内。”

桑楚把胖子走后发生的事陈述了一遍,说得胖子直想哭。

“他妈的!我怎么就把身份暴露了?”

“那就不得而知了。”桑楚弹掉烟灰,“反正你引起了江宁的警惕。我呢,借坡下驴,索性亮了底,就算投石问路吧!”

“老兄,你认为宋凡和江宁哪个更关键?”老康问道。

“若论关键,当然是江宁。”桑楚毫不犹豫地说,“这个女孩子很可能知道事实真相。”

“先从她开刀!”胖子道。

“没用,胖子!你不知道那姑娘有多猾。她的老练程度与其年龄绝对不成正比!人家不说,你急出屎来也没用。”

胖子还想说什么,被老康挡住了:“桑楚,从宋凡入手行不行?”

桑楚点头道:“我原打算先找严学浩深谈一次。现在看来,有必要先和宋凡见面了。可惜胖子,你没了解到她的住处。”

“这不难。”胖子道,“你明天只管去见严学浩,我负责把宋凡的住址弄到手。”

说到这儿,时间也不早了。老康把胖子轰走后,朝桑楚叹口气道:“你非要捅这个马蜂窝么?”

“你觉得不合适?”

老康皱眉眯眼,发了半天呆,挥挥手道:“由你去吧。老东西!”

桑楚明白,作为—个外来者,自己永远体会不到老康那种压力。他在占城干了几十年了,对此地的社会关系及其利害了如指掌,想得多些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伙计,你看过那部电影么?名字叫《站直了,别趴下》。”桑楚挠着后脊梁问。

老康像被谁刺了一下,满脸不乐意地说:“我警告你,桑楚!不要以为只有你才是布尔什维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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