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凡躲闪着来往的车辆,好一阵儿才登上保险公司那马赛克阶梯。她朝保安小李点了点头,便快步进了门。小李的目光追着她,直到看不见了。那时候,桑楚正推着辆破自行车由存车站出来。老远地,他朝小李扬了扬手,又把手指竖在嘴上作了个姿势。随后就蹬着车走了。

小李突然有些激动。

说不清是由于旧事发生了变化,还是由于见到并折腾了一下他始终崇拜的那个人。反正一向十分平静的心开始不平静了。

他坚信这里头有戏。

自李邑死后,有关部门确实忙乱了一阵,没忙出结果,也就不了了之了。在接下来的几年中,由于巨款丢失而造成的恶果至今没有完全消除。尽管投保户的利益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但保险公司却被弄得元气大伤,一直没缓过劲儿来。每次发薪水时,大伙就会因为得不到奖金而把李邑诅咒得作鬼都作不成。唯一不吭气的只有两个人,宋凡和江宁。

江宁就不说了,值得一提的是宋凡。

在人们的印象里,宋凡是个文静,内向,不与任何人结盟也不与任何人结仇的人。工作从来是本本分分的。她或许有些孤傲,但并不让人烦。严格地说,应该是孤僻。没听说她有过对象。总而言之,保险公司的男性们普遍对她印象很好,包括小李在内。

出了那事后,宋凡大病了一场,先是往普通医院,后来转到了专科医院。结果除了躯体疾病得以痊愈外,心理上却无疑受了伤。她变得古怪、术讷、多疑而儿神经过敏。有人说她偷偷到精神病院挂过号。

久而久之,她成了那种随便上不上班都可以领工资的人,没人说什么,都觉得她挺可怜的。和晏子昭停职、白可夫免职比起来,她的结果应该说更不幸。

小李始终是同情她的。

如果没有桑楚的出现,那事儿早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淡化。有意思的是,四年之后竞有人来找李邑,而且不是别人,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桑楚。这时候,你让小李不激动已经不可能了。

他回忆着自己怎么把那老头子弄得只哇乱叫,心里多少有些后悔。不过,从方才老桑楚对他的态度上看,自己好像赢得了信任和好感。唯一使他不解的是,当桑楚发现宋凡时,眼睛突然就亮了许多。

贼亮!

宋凡沿着静静的过道儿往前走,身上披着件米黄色的风衣。鞋跟敲击着地板,发出深悠清脆的声响。

这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姑娘,确实非常漂亮,是那种冷调子的美。个子高挑、匀称,去当个时装模特儿什么的再合适不过了。实在说,她曾有过若干次出头露脸的机会,假如混得好的话,大小也变成个名人了。可是,她性格不行,太内向也太拘谨。有人管这叫心理素质,有人管这叫人格特征。只有她自己最明白,那是由心理素质具象化了的人格特征,而命运就是由这两者决定的。

现在,心理和人格都发生了病态变化,所有该憧憬的东西都不属于她了。她自知是个有着心理疾病的人,也明白大伙都看了出来。无奈的是,她没有力气把陷入泥淖中的腿拔出来。负罪感像恶魔似地缠着她,而且随着日子的流逝,一天天递增着。

工作是干不成了,苏经理安排她去学电脑,其实没指望她掌握什么,仅仅是给她提供了个休息和安静的条伴。隐隐约约,好像还有点儿让她反思或者回忆什么的意味。

回忆什么呢?

理智告诉她,苏经理是个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好人,她的心里话是完全可以对这个人说的。但是理智对于她已经不管用了,没有人体会得到病态的心理是怎么残酷地折磨着一个外表什么都看不出来的人。她好几次想死!

却没死。因为她还渴望着病能治好。

遗憾的是,在疾病没治好之前,她对所有人,包括苏经理在内的所有人,都存在着一种可以说是不由自主的敌意。这敌意一旦再人为的不予表现的话,只能出现最可悲的一个结果,那就是对所有人的天然的防范。

她是个比任何人都弱的弱者。

拧开门,靠着冰凉的墙壁立了一会儿,脑海里有白色的东西在闪动着,一会儿是林立的墓碑,一会儿是雨夜中的闪电,最后,这一切都消失了,化作一束洁白无瑕的马蹄莲。

李邑死得好古怪好古怪!那座小木桥为什么偏偏在他走上去的时候坍塌下去呢!她一闭上跟就能看见李邑被洪水冲走的最后一霎那高扬起一只抓着黑色密码箱的手,一块竖起来的桥板碎片砸在那只手上。他的身躯随着一团滚动的树枝顷刻消失在浑浊的洪水里……

但,这不是最后一幕。

最后一幕是白可夫那声可怕的怪叫,紧接着便有一梭子弹射进了阴霾重重的天空。老白当过兵,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老龙口武装部借给保险公司的那支手枪,这枪原本是为了防备打劫者用的,结果却变成了求救的信号枪,抑或是为李邑作最后的诀别。

凌厉的枪声淹没在轰鸣的洪水水中,由于木桥的坍塌,洪峰似乎更加肆虐了。谁也听不见这枪声。

她倒在老白的怀里,在昏厥的最后印象里,是晏子昭那可怕又惊心的号啕……

二百多万呀!这对他们四个人来说,无论如何是个天大的数字!

……她激凌了一下,快步离开了墙壁。

假如这事情发生在昨天,或许还可以理解,但日复一日地熬过了四年,那痛苦就可想而知了。印象里,是自己走在最前头的,可不知怎么回事,李邑就上了桥。这小小的一个变化,转瞬间决定了一切!真是自己死了,充其量是一条性命,可李邑却除了性命外还有一只黑色的密码箱,这就大大地不一样了。

事出之后,各方人士进行了力所能及的打捞,一无所获。李邑就这么死了!可怕的事却没有结束。当江宁赶去找到了李邑的尸体并捧回一个骨灰盒的时候,李邑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携款毙命的罪犯!

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她不能欺骗自己的眼睛,李邑提着钱上桥时,丝毫没有携款逃跑的表现,他只是说:“得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乡政府,力争当天把保险金发放完。”

他好像还说:“谁抱着这么多钱也不会安生。”

是的,李邑不像是罪犯!

在上头找她谈话时,她战战兢兢地表述过这个意思。可是再怎么表达也无济于事,她亲手提取款项的单据以及经老白和晏经理签字的收条一并不见了,那本来是不该存在李邑手里的。预谋!这变成了无可改变的结论!

大概从那时起,她内心的最后一点儿平衡被粉碎了!她觉得是自己害了李邑。为什么不管好单据和收条,为什么让李邑先行上桥?

姑且不论李邑是不是预谋犯罪,单就这两点而言,就足可以叫自己负罪终生。

后来江宁悄悄地把骨灰葬了,再后来,她就不时地到李邑的墓碑前站一站。也许,那时候还算不上病态,仅仅是通常的自责和自罪。直到那个清明节的早上,江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墓碑上时,她才真的病了。

“小人!”江宁的两只眼睛像刀子似地刺在她心窝子上。

要不是那位独眼的守墓人上来阻拦,她八成早就磕死在李邑的墓前了。

再以后,病态的她,总会不时地被内心的悸动搅得坐卧不安,哪怕一串电话铃声也会把她吓得悚悚发抖。她好像走在深不见头的隧道里,有一种绝望感和窒息感在压迫着她,使她第一次走进了那家鲜花店。

说来也怪,只要把花放在李邑的墓前,她的心就平静了,这洁白的马蹄莲成了她医治心病的最管用的良药,连精神病院的医生都说过,这大概也是一种治疗手段。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如同那些为了镇痛而注射杜冷丁的病人,久之变成了一种类似于“瘾”的行为,这是多么可怕的瘾!健全者是不可能对墓地产生丝毫的愉快之感的,她却相反,非到那里去而不能得到安宁。

哪怕是在寒气袭人的雨夜……

或许桑楚先生永远也不会想到,当他告诉胖子那女的“像人”的同时,宋凡则觉得那两个看不清面容的警察“特像鬼”!

坐正、深呼吸、打开电脑显示器,随着一阵哔叭的键盘敲击声,屏幕上出现一行蓝莹莹的方块字:李邑李邑李邑……

抹掉重来。

李邑李邑李邑……

又抹掉。

她收回手靠在椅背上,闭了双眼。那雨夜中的一幕再次浮上脑际。刺眼的手电光晃在她的脸上,四周漆黑一片,她仿佛又听见了雨落在塑料雨衣上的沙沙声。那时候,她正默默地蹲在李邑的墓碑前。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大概是二次或者四次,她把白天送花改在了晚上,像贼一样。其实白天的次数并没有真正减少。只是被她莫名奇妙地忽略了。严格地说,由送花的频率所代表的犯病周期在明显地缩短,关键在于她意识不到这一点。

行走路线也略有改变,以往是从石子路进去,经过守墓人的小屋。后来她发现,每当经过那小屋时,就有一只可怕的眼睛在窗后闪动,甚至连鼻尖儿都在玻璃上压出个小点儿。那守墓人的独眼儿使人感觉到比正常人的眼睛都厉害,仿佛透出一种类似于狼似的贪婪的光。

于是,她改由坡顶绕进去。

守墓人对她似乎格外注意,真的,她的感觉还是准的。那老头看她的时候透着垂涎,而且相当放肆。

记得头一次被这个独眼人扶进他的小屋时,两个膀子就曾经被那个人箍得隐约有些发麻。只是当时的她还沉浸在被江宁痛打后的惊悸里,不可能过多地注意到那独眼人的举止。

那小屋又黑又脏,而且臭不可闻、但是她在这里得到了类似于体贴的东西。老头告诉她,这种场面他见多了,有时候看着挺体面的一帮人,会莫名其妙地掐作一团,把各种各样的老底都抖落了出来。一个涂得花里胡哨的胖婆子,愣是把她男人头顶上的最后一撮头发薅了下来!人哪!最说不清,活着都那么费劲!至于埋在地里的么,也不一定都是好东西!

记得那一次,她险些把独眼人唯一的一只眼睛抓出来。

“李邑不是罪犯!我看得出来!”

独眼人被她的表情吓坏了,抓起个铝锅抵挡着,后背撞在桌上,瓶瓶罐罐全倒了。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使独眼人意识到了什么,从此噤若寒蝉。现在想起来,那实在是个满不错的小屋,守墓老人也是个善察人意的老人,比许多貌似关怀其实并非如此的人强得多。只是那独眼儿有点叫人不放心。事实上,除了那次把她扶走,老头子并没有碰过她一指头。

改由坡顶进人陵园后,她隐约还透出些失落感。有一次,当她由土坡往下走时,远远地看见独眼人正伸着头看她,也就是说,老头子早就有所察觉了。

不过,老头子绝不会知道她晚上也来过。

到雨夜见到两个警察那一次,她好像去过三次还是四次了。她认为两个警察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宋凡睁开双眼,再次把手放在键盘上,敲出这样一行字:李邑是罪犯么……

手指接不下去了,她不知后边应该敲什么字,抑或是个“?”号还是“!”号。似乎都不能说明问题。这实在是她无法得出结论的地方。一旦得出结论,她的病可能就好了。

或者是死掉!

房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江宁出现在门口。像个踏地无声的鬼魂。她的目光在屏幕上驻留了几秒钟,而后嘴角儿浮上个可怕的笑纹。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宋凡怔怔地望着她,好一阵才反映过来,顺手消掉了屏幕上的字。

“你怎么不去住院?”江宁不远不近地站着,“你应该做一回全面的检查。”

检查?检查什么?

宋凡的脑筋还没转过来。

“去精神病院看看。”江宁道,“真的,我完全是出于好意。”

宋凡站起来,把椅子推开一些,眼睛里透出些许惊恐。自车邑死后,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江宁。这倒不是因为她那一巴掌,至少不全是。更便她害怕的是对方打量她时的那种眼神,叫人不寒而栗。

“我…我没有病。”宋凡言不由衷地应付着。她只要在不是一个人的场合,就心神不宁,唯有独处才稍微好一些。

“讳疾忌医不行,那只会使你更糟糕。”江宁歪着头看她,一脸无所不知的表情。可是,她又从来不把话说透,留给人许多许多瞎想。

宋凡虽说时时表现得很木讷,但对江宁却总处于格外敏感的状态,因为江宁和别人不同。与李邑那层特殊的关系,使她,至少在某种意义上讲,站在了居高临下的位置。

“我能一个人呆会儿么?”宋凡的声音明显地带出乞求的味道。

江宁又笑了:“我本来就不想久留,

只想告诉你一句话。”

“不不……”宋凡慌了,“求求你什么也别说!”

“是关于李邑的!”

“哦!我不说了!你确实该去看看病,你看你那张脸!怎么会出这么多汗。”

江宁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宋凡吃力地咽了口唾沫,脑袋有些发胀。她扶着椅子坐了下去,眼前一片白茫茫。许多日子了,江宁从不和她说什么,为啥今天突然又提到了李邑?

这个名字尽管一直萦绕于心,却是她最怕别人提起的。

发生什么事了?她努力稳定着心神。不会有什么事,不会的!

不会的!

房门轻微地动了一下,宋凡心惊肉跳地站了起来。

“老白,到我这儿来一下。”晏子昭的脸在门缝处闪了—下,随即便消失了。

白可夫下意识地站起来,又稀里糊涂地坐回椅子上。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应该把季度报表放起来,他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放着一沓钱,崭新的一沓钱,那是面值一百元的一百张,整整一万。钱被一条窄窄的牛皮纸条捆扎着,纸条上印着出纳人员的名章。

钱的旁边,放着小学生作业本大小的一张破纸,是某茶叶店用来包茶叶的包袋纸。纸上歪歪扭扭地贴着些从书或撤上剪下束的汉字:“见字务必于九号下午六点将一万元现金放在老地方!李邑”

“邑”字显然很不好找,是由“口”和“巴”叠成的,看着很不舒服。

信于今天早上收到,邮戳是昨天下午的,信封上的字迹依然如小学生般一笔一划,十分工整。半年之内,他收到了五封这样的信。现在,他已经不能准确地回忆起头一次收到这样的信时的情景了,那是很难形容的一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总之,那感觉非常非常可怕,就像被人突然推到井里,而后抬头面对井口上一张狞笑的脸一样,那张脸曾在好长一段时间里被他误以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李邑还活着!

白可夫事实上早在半年前就知道这个结果了!他沉默了些日子,终于在一天中午向晏子昭摊了牌,再沉默下去他会发疯的。

晏子昭比他沉着些,并且拿出了同样的五六封信:“你看,我的日子一点儿也不比你好过。”

白可夫惊呆了!

“没办法,老弟!咱们只能照办。”晏子昭的口吻显得十分宿命,“不过不一定像你想象得那么可怕。李邑肯定是死了,我更怀疑的是江宁。”

“她?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这不是明摆着么?除了李邑,谁也不知道那件事的内幕。”

“千万别小看她!”晏子昭的脸浮肿得放亮,“那丫头比咱们俩加在一起还聪明!”

“真是她搞讹诈的话,咱们应该拒绝付钱!”

“晚了老白,暂且不说‘讹诈’这个词准不准,单就你我第一次都没沉住气这一点,就把老底儿亮给人家啦!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白可夫无言以对。是的,心里没鬼,应该立刻把信交给有关部门,并且理直气壮地要求查清!可他,还有晏子昭,都没做到。

由此可见,晏子昭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沉着。至少不像设计阴谋的时候那么充满大将风度。白可夫设想过最可怕的结局,认为自己顶多是个胁从,主谋是姓晏的。

桥板是他“处理”的,钱箱是他调换的,自己最大的罪过是把有关单据从宋凡那里愉来,并塞进了李邑那只一钱不值的密码箱里。起先自己曾主张把单据销毁,可老练的晏子昭却主张塞进那只皮箱。这样,一旦皮箱被拾到,也可以证明李邑确实是存心要携款逃走的,因为单据理应由来宋凡保管。

不管这一招究竟有多大价值,总归是一步说得过去的棋。

那个阴谋实施得非常顺利,自己和晏子昭的表演也很到火候儿。宋凡丝毫没有查觉出任何不正常。二百多万元现钞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到手了,神鬼不知。

此后便是江宁前去收尸。

假如出问题,大概就出在这里。白可夫曾思索过好久,认为那是个不可知的空白点。江宁确实很聪明,她不会连自己的男朋友都认不出来。即便尸体走了形,衣裳也应该认得。会不会当时就被江宁识破了什么,真如此的话,她带回的应该是个空骨灰盒,李邑的墓室里不会有真东西。

归来后,江宁曾闹过几回,后来便偃旗息鼓了。此后三年多,可以说平安无事。这个现实支持了李邑还活着的说法。试想,江宁如果真的搞讹诈,何必到三年多以后才开始呢?

晏子昭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

对方的态度,曾使白可夫冒出过一个非常荒唐的想法:讹诈信是不是晏于昭寄的?

其实并不荒唐。

这个可能性绝对存在。

所以,自那事之后,他没有一天真正地相信过姓晏的。为此,他每次送出钱后,都曾暗中盯过晏子昭的梢,可惜没有结果。

总之,这讹诈信像百慕大三角般神秘难测,变成了白可夫的一块无法愈合的心病。他担心终有一天自己会变得像宋凡那么神神叨叨。

两个人曾经核对过李邑的笔迹,想证实信封上的字是不是李邑的。无奈他们谁也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又不敢请专家帮忙,此事便搁下了。

五月份有个出差任务,他建议派江宁去,晏子昭领会了他的意思,便把江宁派了出去。结果,在江宁出差期间,他又收到同样的一封信。这使他更加坚信李邑还活着!

今天,这个猜测进一步得到了证实。

那个干茄子似的小老头居然大摇大摆地来找李邑!这里头肯定有文章!他很想知道谈话结果,却被晏子昭支了出来。会不会是姓晏的留了一手儿?

这个人太阴了,必须有所防范。

晏子昭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发呆,灰白色的面孔在窗外泻进的暗光中显出些青色。眼袋愈发明显了,看上去似乎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十岁。听见门响,他侧过头来,坐直了身子。

“坐。哦……把门别上再说。”他朝白可夫使了个眼色。

白可夫别好门,试了试,才走到对面那张桌前坐下。取出烟递出晏子昭。晏子昭摆摆手,拿出了自己的烟盒。

“怕我这个有毒么?”白可夫不阴不阳地说。随即打火吸燃。

晏子昭把烟横在鼻子前头闻着,不看对面这个人:“别说这些屁话了,赶快想办法吧!”

白可夫把肘支在桌上,使双方的距离拉近些,低声道:“我他妈屁也不知道,你让我想什么办法?”

“就这么等死?”

“好像是这么回事,你说呢?”

晏子昭对白可夫这种听天由命的口气十分憎恶,却又发不出火来。一根绳上栓两只蚂蚱,总之是套牢了。

“老白,你比我年轻不少,就没想过以后的事?”晏子昭转动着手里的一支签字笔。

“天天都在想。”白可夫实话实说,“可我想不出更好的结果。咱们俩现在和鬼子进村差不多,端着枪东张西望,什么也看不见。可暗处,人家的枪口早对准咱们的这儿了。”

他指指自已的脑门。

“老晏,你干嘛不让我留在保卫室?”

“废话,你又不是什么负责干部,站在那儿只能给别人造成某种印象。”

“那你也用不着把老苏叫上。”

“不,应该叫上。”晏子昭摆摆手指,“老苏是一把手,这种事不能瞒他,那么干容易叫人起疑。”

“江宁那丫头也跟来了。”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等等!”白可夫挡住了对方的话头,“说了半天,那个来找李邑的家伙倒底是干什么的?”

“他说他是个教员,受朋友之托来找李邑。”

“肯定么?”

“说不准。”

“你老是这样,什么都说不准!”白可夫有些丧气,“你应该搞清此人的身份!”

“你错了!老苏在场我敢问那么多么?冷不丁那人冒出儿句要命的话,咱们全完。”

“完就完。”白可夫道,“咱们俩总有一个大个儿的!”

“你又来了!”晏子昭猛地折断了那支烟,“老白,现在不是咱们俩互相咬的时候,趁早把你那副鬼肠子收一收。眼下要一致起来!懂不懂你?”

“好好好,你说,你说!”

晏子昭垂下眼皮,半天没有吭气。白可夫感到一股无名的恐怖,事情确实发生了变化……鬼子进村儿了,端着枪东张西望,假如这个比喻还恰当的话。那么,现在已有人朝天上放了一枪,无形中把空气搞得紧张了十倍。这感受姓晏的绝对比自己还强烈。

白瞟了对方一眼,见那双浮肿的眼窝里有可怕的光在闪烁,非常像一头饿慌了的老狼。

“老晏,你怎么不说了?”

“你让我想想!”晏子昭抬起一只手,眉头锁得很紧。

白可夫不敢多嘴,只好等待着。

房间里沉默了下来。

突然,门被敲响丁。

两个人相视一眼,当过兵的白可夫悄然起身,躲到了门后,晏子昭过去把门拉开一条缝,半尺来宽的一条缝。

门外站着江宁。

那张娃娃脸放肆地望着副经理,又引颈朝屋里看了看,“老白在么?”

“没……老白不在。有什么事?”晏子昭的声音听上去还行。

白可夫躲在门后,大气都不敢喘。平日里,他和江宁除了业务上的往来,基本没什么话说。两个人中间总有一层雾状的东西存在着。

江宁想干吗?

“晏经理。”江宁的声音突然故低了,“他不在正好。我得提醒您一句,这个人特阴险,您得留神他!”

“江宁!你这么说可不好!”晏子昭道。

白可夫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却又不敢动。他克制着情绪,想听听江宁接下来还会说什么。

可江宁却笑了,声音很轻:“防人这心不可无,晏经理,我这可是为您好。”

“你就想和我说这个?”

“对了。换成别人我还懒得说呢!至少您这人还不至于在背后搞什么,是吧!”

“那当然。”

“没事了,您心里有数就行。”江宁小声笑着走了,鞋跟声逐渐远去。

晏子昭在门前呆立了一会儿,轻轻地关上房门退了进来。

双方各自归位,心情却有了变化。于是又是好一阵沉默。白可夫四肢发凉,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江宁那话叫他不安,倒不是为自己和晏子昭的关系不安,而是她说这话本身的目的。叫人觉得深不可测。

“老白,咱们接着说。”晏子昭先开口了,好像没有发生方才那一幕,“你有没有什么具体打算?”

“你指什么,”白可夫发觉晏子昭从不主动提议什么,“是指咱们那档子事,还是今天来的那个小老头儿?”

“都是一回事,一回事。总而言之,事情好像不太妙。”

“岂只是不太妙!”白可夫道,“是太不妙了。”

“总得想想对策。”

“我想不出来!”白可夫实话实说,“至少我连那老头儿是谁都不知道。”

晏子昭突然凑过身来:“会不会是江宁玩儿的把戏?”

“哦……”白可夫愣住了。

晏子昭玩弄着签字笔:“我觉得大有可疑之处,江宁好像在使暗劲儿!”

“你的意思是……”

“我只提醒你这个现实!”

白可夫心里开始咬牙,暗自诅咒这个可怕又可恶的同谋。这现实还用提醒么!姓晏的总他妈说半句话,后半句猜得不错的话,应该是“要江宁永远闭上她那张嘴!”

晏子昭绝对是这个意思。

白可夫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你怎么了,老白?”

“我?”白可夫笑笑,“我没事儿!说吧,头儿,你觉得该怎么办?”

“具体办法谁也拿不出来。”晏子昭道,“事情怎么发展由不得咱们。眼下能作的只有这个,”他拿出一封和白可夫一样的信,“先找到这个敲诈者再说!”

“第几封了?”白可夫惊惧地盯着那信。

“第七封。”

“咱们迟早要被榨干的。”

晏子昭耸耸肩,双手撑住了桌沿:“所以,必须采取行动!”

“那个小老头怎么对付。”

“他?”晏子昭摇头叹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咱们的注意力还是要放在江宁身上,走一步看一步,九号你陪我去‘老地方’,设法把那个敲诈者找到!”

白可夫无奈地苦笑道:“什么陪不陪,咱们俩

一样。我也得去那个‘老地方’。”

说完这话,他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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