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进行得很顺利,同时也十分简单。归结严学浩的全部意思,其实就是一句话:李邑没死。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桑楚又拿起那束花翻看着,“就不兴是你看走了眼?”

“这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经过银地大厦工地的时候,他正好从工棚里钻出来,一看见我,脸立刻变了颜色。我刚才说过,我们曾经作过四年邻居,绝不可能能认错人。”

“他有什么习惯动作么,”桑楚问,“好好想一想,这比相貌更重要。”

严学浩无疑是想过这个问题了,遗憾的是,他干得不是侦探专业:“总之有眼熟的地方,但是我记不起来了。”

“你后来……我的意思是说,你进行过核实么?”桑楚道。

“去过。”严学浩立刻点点头,“我又去过两次,可惜没见到人。不过我问过工地的民工,他们证实,老大确实姓李。”

“老大,莫非是包工头儿?”

“可能吧。总而言之,我相信我没认错!”

桑楚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沉吟了片刻,忽然转了个话题:“严先生,你为这事儿专门约请了我,现在我想知道,你想让我干什么?”

“当然是抓这个人!”严学浩提高了声音,“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李邑是个罪犯!”

“什么罪?”

“具体的我不清楚,好像和一笔巨款有关。”

“巨款?”桑楚注视着他,“数字大么?”

“好像有两百多万,具体数字您可以去市政府监察部门核实。我在宣传处,不太了解具体情况。”

“李邑,李邑过去是干什么的?”

“保险公司的业务员。”

“停!”桑楚忽地警觉起来,“你再说一遍!”

“保险公司。”严学浩不解地望着他。

想起来了!桑楚把那束花举到眼前。是的,胖子确实说过,那个长相与墓地中所碰上的女子酷似的娘儿们进了保险公司。于是便出现了除“女子”、“马蹄莲”、“墓室位置”之外的第四个交叉点——保险公司!

或者说,正是“保险公司”这一点,使前头的东西变得有了意义。

“哦,严先生,容我说句不太中听的。你既然知道李邑是罪犯,并且发现了他,原则上讲,应该立即与有关部门取得联系!可是你没这么做,为什么?”

严学浩取下了墨镜,掏出手帕擦拭着镜片。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正是我为什么一听说您来到古城才开始行动的全部原因,我信不过当势这帮人!”

“此话可说大了。”

“不大!我是古城的干部,听到见到的东西比您多得多。这么说吧,我信不过任何人!”

“过激了。”

“宁可过激。”

“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么?”严学浩重新戴上墨镜,“我宁可不说这个事,也不愿意看着罪犯从网眼儿里漏掉。我相信背后有黑幕,不然的话,四年了,早该有结果了!”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桑楚道,“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你的用意。你把我约来,并且告诉了我这件事,现在我想知道,你还有没有没向我透露的东西。”

严学浩不满地皱皱眉;“怎么?您怀疑我隐瞒了什么?”

“不,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是从专业的角度说事儿,有的你认为无关的东西,很可能正是我所需要的。”

“啊!这么说您愿意接手此事了?”

“确实很感兴趣!因为…怎么说呢?围为我刚刚输了一盘棋!”他想起了北京那层已经无法揭开的黑幕。

“让我想想……”严学浩抄着手踱了几步,“事情的大致过程好像是这样的,四年前,老龙口地区发大水,李邑和保险公司的其他几个人前去考查并且发放保险,但在一个很意外的情况下,李邑被洪水卷走了,两百多万保险金就在他手里。出事后,经有关方面多方营救打捞,总算把李邑的尸首找到了,但保险金却全部失踪。这就是轰动全市的那件事。当时就有人认为其中有鬼,但人死无证,至今悬着。现在我再次见到了李邑,足见事情完全不是传闻的那么回事,可是又不敢髓便对外人说,一旦和本案有牵连的人物知道了这个情况,肯定会先走一步的,您明白我的意思么?”

“当然。”桑楚捏着下巴,“所以你才找到了我。不过严先生,你是否发现这里有个不好解释的地方,既然李邑是个携巨款的在逃犯,他怎么会这么大着胆子重新回到了古城?”

“不错,我为这事已经琢磨了好多天了。但是我敢肯定,我没认错人!”

桑楚“嗯”了一声,突然问“李邑有亲人么?”

“有过,”严学浩道,“过占他和他母亲一起生活,出事后不久,他妈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他要是活着,现在应该是一个人。”

“他没结婚?”

“没听说。”

“会不会有女朋友?”桑楚把那束马蹄莲放在墓室上,“你看,这花一早就放在这儿。”

严学浩盯着那花出了会儿神,不解地摇摇头:“这不好解释。”

桑楚笑了:“不是不好解释,是太不好解释了。休想,假如这花是他的女友送的,就等于告诉我们,李邑确实死了!还能说明什么?”

他说这话的目的其实是想试一试对方的智商。其实,为了掩入耳目,李邑的女友(现在仍是假设)完全可以前来送花,而且会不断地送。

很可惜,严学浩确实转不过这个脑筋,点点头,道:“对,的确不太好解释。”

“严先生,你尽可能不要太在乎我是谁。再想想,用你自己的逻辑想,会不会还有其它目的,我指的是这束花。”

严学浩果真思考了一会儿,仍旧不得要领。桑楚换了个角度,指着墓碑问道:“你知道这块碑是什么人立的么?”

“大概是保险公司吧?”

“大概、好像。”桑楚耸耸肩,笑了,“你今天早上使用这类字眼儿太多了。我看,咱们还是去问问那个守墓人吧。他或许会提供某些有价值的东西。”

“这墓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严学浩望着那墓室,“您就没想过里边会是空的么?”

桑楚摇着头拿起那束花道:“相信我,这里绝不会是空的,但不排除是假的。”

一只眼的守墓老头正像鬼似地坐在床上,两膝盘得很端正,腰板挺直进行着吐纳。见门口进来人也没什么表示。一般地说,干他这种职业的人,感情大多比较冷漠,单身者居多。桑楚靠着门框,点上支烟自顾等待。这种时候他是非常有耐心的。

严学浩立在他背后,不错眼珠地盯着老头那只难看的独眼。

小屋里有一股又潮又臭的混合气息,陈设简陋得算不上陈设。靠墙一张单人木床,床对面是张桌子,旧得一塌胡涂。桌子上头堆放着酱油瓶子盐罐儿等等,还有些散乱的挂面,桌子下头是煤油炉子、电炉子和两只塑料桶。此外就是靠墙角放着的一摞大小不一的铝锅了。床下扔着双破球鞋。

房门正对着床,门侧便是小屋唯一的一扇窗户。窗台上摆着一盆叫“死不了”的花,这是此屋的唯一亮色。老头枕头旁边放着十来本武侠小说,这证明老头识字。

几分钟后,老头双掌搓着脸,总算结束了他的“功”。然后抠着脚趾头说话了:“干嘛?你不是早上给我烟那个人么?”

“眼力不错。”桑楚道,“还有他。他也是来给你送烟的。”

桑楚捅捅严学浩。

严学浩无可奈何地把烟掏出来扔给了老头。

“火,”老头得寸进尺,“给个火。”

严学浩又把打火机扔了过去。老头子点上支烟抽了一口,又对着亮儿识别着牌子。

“不成,这烟抽得也太次了。”

“你抽好的抽惯了!”桑楚迈进了门坎,“而且不用自己花钱买。”

“不行不行,现在是淡季。清明节前后,我一天少说能敛上十盒八盒的。”老头倒也坦率,而后用大拇哥往后指指,“山头上那些狗×的,都是成条儿的要。酒,竹叶青以下的看都不看,黑着呢!”

桑楚知道,你要是这么和他聊,他能聊到天黑。于是朝严学浩勾勾手指,要过那束马蹄莲:“这东西你眼熟么?”

“眼熟。来上坟的都带这个。”老头一日接一口地吸着烟,“道口那个花铺算是发了。”

“哪个花铺?”

“上路往左,靠铁道那个。”

“最近呢?”桑楚接着老头坐在床沿上,“常有人来上坟么?”

“不多,不多。”

“有没有我是说?”

“那我怎么知道?谁爱来谁来呗!这儿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就不看着点儿?”

“初来时还转转,时间长了才明白,转不转都一样。你打听这个干嘛?”

桑楚笑笑:“一个月多少钱?”

“二百来块。”

“惨了点儿。”桑楚道,“就不想长几个?”

“做梦都想。”

“我帮你反映反映,现在你告诉我,见没见过一个比较面熟的女人?挺年轻,总捧着这么一束花。”

“你是民政的?”

“差不多。反正我说话再还是挺管用的。看着你连个小黑白(电视机)都没有,我可能帮你要一台来。”

老头似乎开始重视桑楚,愤愤道:“你们民政太不是东西了!前年就答应给台电视,直到现在也没兑现,光发了这么个破半导体,还是单波段的。”

说着,从黑漆漆的枕头底下摸出个肥皂盒儿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扔过来。

桑楚发现这老头懂的玩艺儿还不少。

“放心,下个月我包你看上电视!”他又拍拍那束花,“现在你告诉我,有没有我说的那么个女人?这个人长得很俏。”

他必须强调这句话,因为大凡漂亮女人都比较惹跟。加之对方好歹是个男的。

老头的空眼窝揪揪得像个烧麦,琢磨了好一会儿,还是摇摇头,道:“我真没留神过谁,爱莫能助。”

咦?桑楚心里头怪叫一声,无奈地站起身来:“哦,看来你的电视机问题,我也爱莫能助了。‘沙哟那拉’!”

老头子蓦地愣住了。

桑楚拿起花往外走,迈过门坎又回头笑笑,道:“你!良心大大地不好!”

言毕,拉着严学浩快步离去。

“哎!”独眼儿老头扶着门框追出来。见桑楚回头,凶声恶气在骂道“我操你祖姥姥!”

两个人撒腿就跑。

严学浩喘着大气问:“喂,你这是玩儿的哪一出啊!”

“你不懂。这个岁数的人,加上他那个口音,十有八九在日本占领区生活过,那时候,连驴都会说日本话。”

“喂!桑先生!”严学浩快步跟着桑楚,“你懂的真不少。”

桑楚见守墓老头没追上来,便也放慢了步子,摸出烟来请对方抽:“实在抱歉,让你损失了个打火机。”

“一次性的,无所谓。”严学浩道,“我不明白的是,李邑分明是个男的,您干嘛总是追问什么女人。”

桑楚到树林里推出那辆破自行车,发现汽门芯居然叫人拔了,邪门儿。严学浩说不碍事,前头有修车的。随即又提出了方才的问题。

桑楚扶着瘪了轮子的自行车往前走,心里琢磨着严学浩这个人。单从外表自然是看不出什么的,但提的问题多少有些叫人起疑。

“严先生,胖子大概不会忘了把那晚上见鬼的事告诉你吧?还用问么?”

严学浩点头承认:“是,他是说过。不过,您根据什么把那个女人和李邑的事儿扯在一起?”

“我说过么?这可是你说的!我只是从职业的角度广泛收集线索而已。”

万马奔腾般地驶过一列客车,两个人禁了声。隐约看得见,铁道那边确实有个花店。桑楚觉得老板很精明,把花店开在陵园附近,颇有些创意。

“严先生,咱们该分手了。”桑楚拍拍对方的肩膀,“有些话只有警察才能问,明白么?你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找胖子,由他转告我。亲自来也行。”

严学浩显然有些失望,但又不好过分,便礼貌地点点头,走了。

桑楚决定,回去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把胖子的嘴撕了。这个该死的!嘴怎么那么快呀!当然当然,他的嘴要是不快,自己八成已经飞到北京去了。老百姓的话说,这叫“该着”。

眼下,他对这个案子已经舍不得撒手了,凭感觉,此案是那种一开始就扑朔迷离的类型,墓地中的神秘女人;一个死了四年的家伙又活了;巨额保

险金以及严某所暗示的重重黑幕…太值得一干了!

此外,桑楚还有个特殊却很好理解的毛病,干了漂亮活儿,他最怕接手新案。而一但失利,劲头反而更足了。

根据已知线索,前方的突进目标有两个,一是保险公司,一是银地大厦工地;花店仅仅是个过度,落实一下那束马蹄莲及其买花人的情况。

看守花店的是个六岁左右的小姑娘,很纯洁的样子。问她店主在不在,她说在里屋搓麻将牌呢。花店除了花也卖别的,油盐酱醋什么的,还有几只花圈立在柜台后头。桑楚把那束花递给小姑娘,说还能卖。然后有目的的提了几个问题。小姑娘起先不明所以,后来突然想了起来,说一大早是有个女的在这买走了一束花,和桑楚给她的那束一模一样。小姑娘所描述的那个女人也和雨夜中墓地里见到的那位大体相似。

“想一想,孩子。前几天……时间么,可能是下午或者晚上,那个女的是不是也在这儿买过一把同样的花?”

女孩子眨巴着眼皮,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就在这时,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从里屋晃悠出来:“干嘛,买什么?”

“打听件事。”桑楚换了种口气,把意思说了一遍。

那汉子一拍脑门:“有!有那么个人!你指的是不是开枪那个晚上?这就对了,我记得很清楚,确实有个女的来买花!当时我已经上板关门了,那个女的忽悠一下就出现在我身后,把我吓了一大跳!高鼻梁,大眼睛,穿着件黄色的塑料雨衣,对不对?”

“没错儿!像个鬼似的。”桑楚比划了一下。

“对!就是她,就是她!买了一束马蹄莲。这个女的真他妈邪了,隔三差五老要打我这儿买一束花儿走!”

“隔三差五?”

“没错儿,三天两头来。像他妈神经病似的。”

“哦,谢谢。说不定她真的有毛病呢!”桑楚道,“哪有修车的?”

银地大厦工地。

推土机轰鸣着,将一大片灰白色的瓦砾推成了一座大山。铲土机高悬的巨臂一抓就是半卡车,可着劲儿地吞食着那座小山,十几辆大黄河排成一溜儿,如同排队打预防针似地等着装车。靠东一侧已经在下地基了,基础挖得很深,蚂蚁般的民工头顶着黄色的保险帽,在织成网的螺纹钢之间作着捆扎工作。桑楚蹲在大坑上方抽烟,很有兴趣地看着民工们用一根辘轳把儿似的工具将铁丝绞紧。挨着停车场方向,是一溜简易工棚。

他就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但工棚里没人,只有些形形色色的饭盒和五颜六色的花被窝。这类被面儿的被,眼下只有农村还在用。

李邑会在这些人中间么?

说实话,所谓李邑,而今在他眼里仅仅是个概念或者姓名符号。绝不可能像严学浩那样一眼就认出,但不排除严学浩认错人或者出于其它目的。不管出发点是否相同,他和严某之间有一点是相似的,那就是不会随便相信谁,包括严某本人。

严学浩究竟出于何种目的向他提供了这个情况?真如他宣称的那样,仅仅是出于强烈的责任感和对当势者的不信任么?难下结论。也没必要下什么结论。他现在更感兴趣的其实是那个送花的女人,因为这是他亲眼目睹并从花店店主处得到证实的东西。

尤其令人费解的是,那女人为什么“隔三差五”地要去给李邑送花?

还有就是保险公司。

他猛吸了一口抽到头的烟屁股,然后瞄准下头的一个黄帽子弹出去。烟头准准地打在帽盔上,溅起几颗火星。民工胡噜着脖子跳起来,见坡上蹲着个瘦老头,便破口大骂起来:“老不死的,你他妈是干什么的?”

“我是你爸爸!”桑楚挑衅着。

又站起几个民工,两路迂回着冲丁上来。

“你是谁爸爸?”

“我是你们老大他爸爸!”

“放你妈的屁!我们老大没爸爸!”

“各位,暂停暂停!”桑楚打丁个手势,“说正经的,我谁的爸爸也不是。我是建设指挥部的,找你们李头儿……对了,他叫他什么来着?”

“李再兴。”

“对!小李子。他人呢?”

“泡小妞去了。他是头儿!”

“你们干嘛不泡妞去。”

民工们面面相觑,又一齐把目光射在桑楚脸上。不知是谁喊丁一声:“老家伙是假的!上去打呀!”

桑楚早有准备,下坡推了自行车,紧跑几步跃上去,狼狈而逃。后边扔过几块土坷垃,打得他东倒西歪,有一块正打在尾椎骨上。

这一着儿玩儿得有点缺德,非常缺德。不过有一点基本证实了,包工头儿不叫李邑。

但不排除是化名。

在保险公司就不能那么粗野了。桑楚文质彬彬地在里头转悠着。来上保险的人不多,干活的人也没几个。但他们却有一幢巍峨壮观的大厦,实在叫人纳闷儿。

在营业厅的两侧,各有个楼梯口,估计楼梯上方才是保险公司的心脏。他现在还没拿定主意上不上去。营业厅那几个办事员里没有他想找的人。

转悠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注意上了。始终坐在墙角打蔫儿的那个穿灰制服的保安站了起来,倒背着手在他后头溜达,屁股后头挂着一根像驴尾巴似的“电棒”。这家伙可能觉得自个儿挺唬人的,桑楚想。其实他知道,有些“电棒”压根儿就放不出电来,他不是“老外”。

保安终于在他屁股后头站住了,不说话,就那么盯着他的脖梗子。桑楚回头朝他笑笑,摸出烟叼在嘴上,接茬看“保险须知”。

“这儿不许抽烟!”保安一开口就挺横。

桑楚再次回过头来,却没笑:“我抽了么?”

保安噎住了,很没趣地走开去。,不一会儿又转了回来,非常不客气地搡了他一把:“喂!你倒底是干什么的?”

桑楚一指地板:“听着,我要是就势倒下去,磕断几根肋巴骨的话,你往后就知道随便朝老年人动手动脚是多不上算的事了!”

“这是我的职责!”保安不吃这一套,“我盯你半天了,觉着你来的目的不是上保险。”

桑楚一时间还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开门见山地问么,问什么?不知道问什么。李邑死去四年了,冷不丁问及此人,效果不一定好。还是问一个女人,不!更不妥。你首先得弄清那女的是不是保险公司的才对。而且即便证实是,也不一定使用正面突进的方式,除非万不得已,还是虚晃一枪得了。

“谁说我是上保险来了?我是来找人的。”

“找什么人?”

“姓李。”

“我就姓李!”保安指指自己的鼻子,“此地有六个姓李的,你找的是哪一个?”

桑楚作为难状:“我没见过这个人,是别人介绍的。这人和你岁数差不多,叫李什么来着……俩字儿。”

“李邑!”保安脱口面出。

“对对,就是这个人!”

保安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薅住了桑楚的脖领子,冲柜台里吆喝道:“喂!你们帮我盯着点儿,这儿来了个找李邑的!”

边说边把桑楚往楼梯口拽。柜台里的人全站了起来。看得出,这句话本身确实非同小可。桑楚假模假式地挣扎着,嘴里胡乱地发出几声怪叫。心里头却偷偷地笑,行了,总算可以接近“心脏”了。

拉拉扯扯地上了楼。桑楚一边打坠一边巡睃,一直被揪到了四楼。在三楼拐角处,那保安还成心在他小腿上拱了一家伙。看样子,李邑的形象已经不能拿臭不可闻来衡量了,谁和他有染谁倒霉。

有染?怎么冒出这么个恶心人的词儿。

一家伙搡进保安室,对方让桑楚老实坐着别动,立刻拨通了电话:“是我!晏经理,来了个找李邑的!让我弄到保安室来了……好,明白!您快点儿来。”

搁下电话,对方靠门站着,以防猎物鼠窜。桑楚伸脖子朝楼下看了看,被对方揪了回来。他发觉此楼间架很高,才四层就看着眼晕了。窗外正前方,是一幢样式古旧的旅馆。

楼道里很快传来了哔哩啪啦的脚步声,门开处,涌进四个人来,三男一女。桑楚快速看了一眼那女的,发现不是,这个女孩子虽说长得也挺漂亮,却矮些,鼻子也不够挺,是那种娃娃脸。至于其他三个男人,八成是负责人。

“是他么?”中间那个五十来岁面色浮肿的男人指指桑楚。

“对,他口口声声要找李邑!”

桑楚立刻分辩:“谁口口声声啦?我就问了一句!”

“一句就够了。”对方叫人把门关上,“你知道李邑是什么人么?哦,老白、江宁,你们俩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和老苏来处理。”

后边那个男子和叫江宁的姑娘挺不情愿地出去了。桑楚看出,问话的这个人就是晏经理,另一位消瘦疲惫的姓苏。

“小李,你忙你的去吧。”晏经理朝保安挥挥手,然后请老苏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依然站着。

保安却非常尽职,说不能走,以防不测。

桑楚挺欣赏小伙子的负责精神,他不是那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否则自己就不会被弄到这来了。

“这是我们苏经理。”姓晏的向桑楚介绍道,态度还行。桑楚明白,这个姓苏的才是保险公司的大拿,晏经理顶多是个副的。

“敝姓桑。”桑楚欠了欠身。

“桑什么?”保安喝问了声,还是那么横。

“桑楚。”

保安一怔,却没说什么。可桑楚分明看出来了,小伙子知道自己。

“桑先生。”苏经理开口了,“我们的人把您叫到这儿来是有原因的,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干嘛要找李邑?”

桑楚不打算把话说透,却不得不进行些暗示:“我其实并不认识李邑,是我的一个朋友提到过他,他该我朋友一笔钱。”

“多长时间了?”苏经理喘息着同,胸口里发出咝咝的喘息声。

“大概有一年多了吧。”桑楚道。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老苏咳嗽起来,听声音肺上有毛病,“你一定是搞错了!李邑已经死了四年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桑楚假作吃惊,悄悄地把拿着烟的手放开了:“这就怪了,我朋友说,李邑去年才和他借了几千块钱,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你再回去问问你那位朋友,弄清楚是不是我们这个李邑。你们肯定是弄错了。”

“那好那好!”桑楚站起来。

晏经理抬手拦住了他:“等等,先生还没说清问题呢!”

“我?我有什么问题?”桑楚望着那张浮肿的脸,“我也是受人之托。”

“你是干什么的。”晏经理咬紧不放。

“我是个教员,这怎么啦?”桑楚有意把概念弄得模胡些,没说出警官大学几个字。

“有证件么?”

“证件没带。”桑楚觉得没必要把他们吓得太什么。其实证件就在身上,“不放心的话,你们可以打这个电话落实。”

他随手把老康的电话写在台历上。

晏某不追问了,苏经理挥挥手,没再说什么。保安一把抓住桑楚的胳膊,把他请了出去。一个身影快步从门后走开,是那个娃娃脸的女孩子。

“松手,小伙子!”桑楚低低地喝丁一声。

保安连忙松了手。

两个人快步下了楼,走出营业大厅,桑楚便站住了:“小伙子,你现在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保安眨眼间现出些惶恐:“是的,您是桑楚先生!”

“不觉得我是冒充的么?”

“不!我认得出来。”

“刚才为什么没认出来?”

小伙子十分不好意思:“刚才…刚才我没往那儿想。”

“这不怨你,”桑楚道,“我这个人无论走到哪儿,都是可疑分子。不过,请你继续保持沉默,全当不认识我。”

“行!”小伙子点点头,“您为什么要找李邑?难道有什么新情况么?”

“眼下还说不准。”桑楚挠挠头皮,“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只要我插手某件事,那就一定有明堂。懂么?”

“当然懂。”

“那好,体现在告诉我,李邑死亡的前后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只听说些皮毛。”

“皮毛也行。说吧。”

保安小李便把所知道的情况说了一遍,内容与严学浩的陈述基本一致,只是具体化一些。四年前被携走的巨款是二百一十四万,发放保险金的是李邑(办事员)、晏子昭(副经理)、白可夫(办公室主任)、宋凡(出纳员)。

“那个江宁是干什么的?”桑楚指的是那个神色不太对头的娃娃脸。

“江宁是李邑的女朋友。”小李

道,“出事以后,是她去处理的后事。”

“哦!”桑楚觉得有意思了,“其他几个人呢?”

“李邑淹死了,钱丢了,其他几个找不到尸体,就先回来向市府述职了。”

“骨灰也是江宁下的葬么?”

“好像是。”

“不要好像,是不是?”

小李恨恨地说:“是!除了她,谁还会给个罪犯送葬!起先江宁还不服,后来便没声儿了。李邑那浑蛋造成的后遗症至今还在。您看见我们苏经理了吧,肺癌晚期,刚从灾区回来,灾区群众至今还记着那笔账呢!”

“处理结果怎么样?”

“没有结果,罪犯死了,当事人写检查。晏经理停了八个月职,白可夫降成了一般办事员。”

“还有一个宋凡。”

“宋凡没怎么样,她只是个出纳。你看,她来了。”小李朝前头嗷嗷嘴。

桑楚迅速闪到门侧,仄头望去。只见马路上快步走来个年轻女人,很漂亮!

高鼻粱、大眼睛、皮肤很白。正是墓地中见到的那个神秘女子!

“小李!封住口,我走了。”

“明白。”年轻的保安用身子挡住了那女人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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