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是在最后一霎那被击毙的。

那时候,雨下得正猛。借着天用闪过的电光,桑楚一眼就看见了对方那淡粉色的假臂,以及拧在假臂上的锃亮的螺丝。匕首就上在假肢的中部,利用某个机关,哧地声弹出来,直刺桑楚的左胸。这时候躲避已经不可能了,老头子仿佛听见了利器划破衣衫的声音。

与此同时,胖子的枪响了。

那一枪打得极准,准得叫桑楚的喘气儿都停了。不过,就这么一枪,他老先生的全部努力顷刻间变成了肥皂泡。老头子一直以为,那次行动原本能成为他最出色的案例之一,结果却被无可奈何地写进了失败的记录。尤其可惜的是,由于唯一证人被击毙,七名重要涉嫌分子眨眼同变成了清白无辜的好人。其中,业务员两名,经理一名,主管部门处及处以上人物四名,至于背后还有什么更不得了的主儿,不得而知。

“很可惜!太可惜了!”桑楚有好长一段时间,变得像祥林嫂那么絮絮叨叨。

枪声比炒豆大不了多少,逃犯那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仿佛飘了一下,太阳穴处溅起一簇猩红……完了!

桑楚险些个坐在地上。

逃犯的身体挺了挺,假肢及匕首紧擦着他的耳鬓划过去,然后莫名其妙地扭转过来,倒向桑楚。老头子用脚尖一踮,让了过去。噗的一声,尸首重重地撞在了最近的那块石碑上。

胖子跳跃着从墓地的另一端跑过来,电光闪处,犹如在一片竖立的大麻将牌中冲过一头大马熊:“怎么样,没伤着吧?”

“就差几公分。”

“×!没想到狗日的还有暗器!”

“我真得谢谢你。”桑楚快速地蹲下身来,甩手电照着尸首耳梢上方那个弹孔,“胖子,你不但是咱们警界最肥的家伙,而且是个了不起的神枪手!”

“小意思,从小打东西就准。”

“可是伙计,”桑楚试探性地摸摸死者的颈动脉,“我原打算带个活的回去呢,所有的重要线索全在这个人身上。”

“那不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你捅死!”

“王八蛋!”桑楚嘭嘭地捶着胸口,“是你给老子穿的护甲!”

是呀是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桑楚对这种冲动型的人物最怵头,这种人能在马上就要成功的一瞬间,由于某种无法自控的下意识而导致全盘皆输,并且你连脾气都发不出来。

他胡噜着脸上的雨水:“胖子,这家伙背后有好几条大鱼被你这一枪给放走了!”

胖子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后果,傻不愣登地戳在雨地里发呆。突然,他扬手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桑楚擤了把鼻涕:“再来一个,狠点儿!”

胖子果然又扇了一个:“我是不是得写份检讨什么的?”

“写个屌!现在该叫人收尸了。”

“顺手儿……顺手儿烧了算啦。”胖子战战兢兢地望着坡顶,“上头就是火葬场。”

桑楚大张着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出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我可能感冒了。”

胖子刚想说什么,忽见桑楚手电一闪:

“谁!”不远处的墓碑后站起个人来。

不少人以为,桑楚的转运正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尽管从严格意义上区分,后来所发生的那个奇案应该单独成立。但,这么巧、这么奇、甚至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并非人人都碰得上。谁会想到呢,在那个九月的雨夜里,桑楚会在阴森森的墓地,见到一位如此异乎寻常的人,一个女人。

雨丝在光线中拉成了水淋淋的纱幕,那女子就罩在迷蒙的雨雾里。她看上去很年轻,身穿白色或者乳黄色塑料雨衣(这一点桑楚当时没有把握),只露出一张苍白苍白的脸,胸前捧着一束洁白的马蹄莲。

显而易见,育才那一幕百分之百被这个女子看到了。老桑楚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胖子,随便开枪确实太他妈危险了!你做梦都想不到,即便在坟地里,也不全是死人!”

望着那幽灵似的女子,胖子已经吓傻了,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老兄简单不敢相信,这种只有聊斋故事里才看得到的场面,会实实在在出现在自己跟前。而且……他必须承认,那女子长得相当漂亮。

“跟我来!”桑楚捅了他一把。

两个落汤鸡似的警察向那女子走了过去。桑楚不像胖子那么紧张,但也够呛。尽管他从不相信什么幽灵,可这时间地点以及眼前发生的一切,又确实叫人不寒而栗。

对方一动不动地被站在原处,手电光中,那张脸白得有些不真实。嵌在眼窝深处那对忧郁而美丽的眸子,充溢着难以言表的惊恐,胸前的白花在悚悚地抖动着。

桑楚把手电光往下移了移,站住了。

“小组。”他试着叫了一声。

对方没反应,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儿。

桑楚等着她平静下来,手探进兜里,摸出半包被泡糟了的烟。

“小姐,你知道我此刻想到了什么吗?”

“鬼。”女子好歹说出一个字。

“不,鬼没有你这么漂亮。”老桑楚调侃道,想试着把空气弄平和些。无论如何,他相信任何事情都是有原故的。

“那像什么?”女子暗示性很强,立刻平静了许多,甚至笑了一下。

老头子探过头,用耳语般的声音道:“像人。”

对方的笑容蓦地消失了,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桑楚料定这女人神经多少有些异常,便不敢再问什么。只见那女人的目光在坟茔间巡睃了一圈儿,而后慢慢地收了回来,倒退几步,忽然转身快步而去。深深的鞋跟敲击着石子地面,渐渐听不见了。

“见鬼!”胖子听见桑楚小声咕哝了一句,“她像不像飘走的?”

“真像!”胖子掏出手枪,“要不要跟上去?”

“跟个屁!你现在的任务是收拾那具毫无用处的死尸!”

接下来的三天,桑楚高烧39度多。一半是由于淋了雨,更多的则是因为案子的失败。但不排除其中有那神秘女人的作用。在老头子的探案生涯中,各种怪事见得多了,可哪一件也比不上墓地那场戏更叫他惊心。

胖子像王八似地蔫了两天,后来终于忍不住伸出了脑袋。他逢人便说:“喂,你们知道我当时吓成什幺德性了么?不…不是因为那场面,是因为老头子那句话。他说那女的‘像人’。”

像人!此话说得太有学问了!

不过,无论人们如何议论纷纷,毕竟没有谁把它当正经事儿看待,包括桑楚本人在内。此间,胖子到街上转悠了一天,说有个和那女人非常相似的娘儿们到保险公司去了。汇报给桑楚,老头子连理都没理。

那几天,他老先生正沉浸在前所未有的遗憾里,脾气极坏。用康局长的话说,桑楚那两天像疯狗似的,得谁咬谁。

可事情往往在最想不到的时候发生转机。

就在桑楚先生发誓“撒尿也不冲着古城方向”的时候,老天爷来敲他的门了。由此,他再一次邂逅了墓地中的那个神秘女人,并且绝对不是巧合。

“天不亡我!”老头子后来作如是说。

事情出在第四天,准确日期是九月六日傍晚。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飞机票是七号的——他已经准备回北京述职了。

所谓述职,说穿了就是自己骂自己一顿。他绝不会把责任推到胖子身上。

自人秋后,这座要命的北方古城便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像个前列腺出了毛病而且久治不愈的病秧子。

桑楚声称,他的感冒之所以老是好不利落,肯定和这倒霉的天气有关系。烧退了,精神还是不行。和康局长说着说着话就睡了过去。睁开眼皮时,外头的雨还在下。天差不多全黑了,其实才下午四点多。

门外楼道里有人咋咋呼呼在骂娘,是古城那侉得掉渣儿的方言。内容好像是关于六斤饭票和几十块钱的破事儿。随后便听见了老康的吼:“小声点儿你们!老头子在我屋里打蔫儿呢,让他消停儿行不行!”

说着,门被屁股拱开了,老康拎着暖壶夹着报纸退了进来:“哟,醒啦!”

桑楚叭唧着嘴,道;“能不醒么,你这儿跟骡马交易大会似的,各种牲口都在叫唤。”

“嘿,你这张臭嘴!”康局长好脾气,搁下暖壶开了灯,把胳肢窝里夹着的那沓请柬扔在茶几上,“看看吧老兄,你的面子已经大得叫我眼红了。十三封邀请书真有你的,走到哪儿都是热点!”

“菜都黄了,还热个屁的热。”桑楚点上支烟,闭着眼睛吸着。灰色的烟雾顺着他灰色的鬓角弥散开去。他的头发该剃了。

“老康,把烟灰缸递过来。”他回忆着被瞌睡打断的话题,“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

“不说了行不行?我的人已经怕你了。临走临走,你就不想留下点儿和蔼可亲的印象?”

桑楚的小眼睛咧开条缝:“那不成,该说的就得说!比方说胖子——他的枪打得好,我承认!你应该把他送到国家射击队去!还有那身膘儿,像警察么?脱了衣裳整个的日本相扑!最要命的是心理素质,怎么那么沉不住气呀呀!”

“完了没有?我已经听你叨叨十八遍了!莫非所有的警察都应该长得像休这么瘦?”老康推过烟灰缸,在他旁边坐下来,把请柬一张一张地码在桑楚的肚皮上,“再者说了,你电话里很有把握,认定逃犯是个安了假肢的家伙,这种人不可能跑得很快!”

“假肢并不局限于腿呀!我的意思分明是说……哦,对了!我的确忘记提醒你了,那人有一只胳膊是假的,并不是腿。”桑楚弹弹烟灰,“是呀是呀,老子一句话没跟上,你就给我弄来个相扑选手!”

老康笑道:“算了算了,我命令他减肥还不行。现在看看你的好事儿吧:大学学生会的,今天晚上。桥牌之友俱乐部——新鲜,你什么时候儿学会打桥牌了?”

“我学会打桥牌的时候你还不会站着撒尿呢!”桑楚无味地挥挥手,“别念了,我没任何兴趣,只盼着早点儿回北京挨骂。”

“还是去吧,人家把你奉若神明。”

“我有脸去么我?”桑楚推开请柬,“而且,你分明是看错了,不是十三封,是十二封,那个蓝皮儿的是信!”

“是信么?”老康对着灯看了看那信封,“哦,是信。没藏着危险品吧?你老兄要是牺牲在我的管区之内,同行们非得把我吃喽!”

“也许真没安好心。”桑楚接过那信翻转着看,“我最烦这‘内详’二字,它容易让人往坏处想。这么说吧,我收到那些不署名的信,有一半是恫吓或漫骂。曾经有个孙子宣称,要把我的‘那个’剁下来喂狗;还有个浑蛋扬言在我屋里安了个定时炸弹,弄得一家老小睡觉都不敢脱鞋。”

老康大笑。

桑楚把信在沙发扶手上磕了磕,撕开。

于是,在稀里胡涂的情况下,在苦干了一周终于前功尽弃之后,桑楚却因了这封未署名的信,又在古城扳回了一分儿。

大大地玩儿了回心跳。

“什么事儿?”老康见桑楚蹭地坐了起来。

“凤凰山……让我想想,风凰山不就是那块埋死人的坟场么?”桑楚啪地将信按在茶几上。他绝不会记错,信里所说的这个地方正是自己翻了船的那片公共墓地。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跃出了神秘女人那美丽而忧郁的脸。

老康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信抓过米,只见上边写着这么几行字……

桑楚先生:

接信后请于七日上午九时至九时半,在凤凰山墓地正数第四排十三号位见面。情况复杂,亟需面告。

单独前来,切勿带人!

YXH九月五日

“见他娘的鬼!怎么跟特务似的?”老康又把信看了一遍,“这几个外文字母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写信人的名字。准确地说,是拼音缩写。”桑楚敲着脑壳,竭力回忆着来古城后所接触过的每一个人。他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假如有谁的姓氏字头带Y,他绝不会漏掉。

八个,至少有八个人的字头带Y。但后两个字对不上。不行,这么想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拿过信纸反复琢磨着,又对对信封上的笔体,确认这是个办事认真并且十分谨慎的人。但从字迹的力度上看,不像出自女人之手——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联想到女人。

信封和信纸都是商店出售的,信的内容不是一次而就,由纸面上的印痕看,前头少说写过两份草稿。如此字斟句酌,一般不会是恶作剧。

“会不会是外国人?”老康发觉桑楚对此信非常重视,“哪个老外撑多了干的?”

“这不可能!”桑楚道,“我连中国人还认不全呢,哪来的外国哥儿们?你看伙计,这个人不是那种不敢署

名的人,却署了个如此缺德的名字,你估计用意何在?”

“他在成心绕你。”

“正确!这个人肯定知道我有个什么事都想弄咀白的毛病,所以才耍了十中不中洋不洋的把戏。但是,他想见我的愿望确实是很迫切的。只是这个地点太他妈气人了,去哪儿不好,偏偏跑坟地去。进不起大酒店,找个小饭铺聊聊不是也行么?”

“你真打算去呀?机票怎么办?”

“退掉!”老桑楚抖然来了精神,“我想看看这主儿究竟憋着什么坏!”

秋雨好歹在后半夜停住了,清晨却刮起了溜溜的小风。桑楚借了辆破自行车往城北去,骑到半道儿就发觉穿少了。妈的,痱子还没退干净,说话就这么冷了。

凤凰山不远,出城就到。

这样的中型城市按说是比较适合生活的。不像北京那么大,更不像北京那样为了挤汽车、换地铁一天需要两三个钟头耗在路上。这儿好就好在大小适度。有精神的话,骑车跑完全城,一天全齐了。道路当然赶不上北京的宽阔,但足够用;高楼大厦也没有北京的气派,但看着挺舒服。尤其好的是,这儿的人口密度非常合适,不像北京那么拥挤,哪儿哪儿都跟下饺子似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古城的油条特像古城的人,实实在在。个儿有北京两个那么大,价钱才是北京的一半儿。

还有,你要是打听东,绝不会有人像北京的小痞子那样把你弄到西边去。

唯独这鬼天气叫人无法容忍,来了一个多礼拜了,没看见一缕阳光。阴气沉沉的叫你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忧郁之感。这天儿逛商场还成,逛坟地就是另一码事了。

尤其是那事儿之后。

桑楚埋头骑着,缩缩着肩,尽可能不让风打领口吹进去。车是二八的,他骑着显高,否则腾出一只手来护一护,或许还好受些。不多一会儿,越过环城马路,凤凰山就不远了。

凤凰山原则上还算不上山,顶多是广阔的地平线上稀里胡涂鼓起来的一个大土包。一出环城路就能看见了。土包是绿的,这证明树生得不赖。但不是陵园所惯有的松树或柏,而是清一色的白桦。在桑楚的印象里,不少拍电视的都喜欢摄取桦树干上那些大疤拉,说是像一只只人眼。无论你走到哪儿,都有目光在没完没了地盯着你,非把你盯得像贼似的异常心虚。

高明!把墓地设在这儿绝对高明!即便死者的亡灵埋在地下,也还有眼睛睁着看人,看那些外表一个赛一个哀伤肃穆而心里头并不是那么回事儿的活着的人。

只不过那眼睛如果能倒过来,就更像真的了。老桑楚试了一下,没有成功。破自行车推进树林子锁好,点上支烟,老头子蹚着潮漉漉的山草朝墓地走去。

出门时老康叫他带两个人,他说不能那样,即然是赴约,就应该守信用。现在来了,才发觉真是有些疹得慌,脑子里老是晃动着那个女人的模样。

一条正在铺筑却尚未完工的青石阶梯朝墓地方向蜿蜒着。走出一段儿,便可以看见山顶上的仿古式灵堂、骨灰厅以及焚化尸体的那根高高耸起的烟囱了。那是每个人都必定要经过的最后一段路程。

墓地在山腰上,是那种眼下比较时兴的序列形墓室。横竖整齐得叫所有的仪仗队相形见绌。每个墓穴占地不足一个平方米,竖了碑的证明有人了,没竖碑的空穴还在迎候着“新兵”的报到。在北京,听说购置这么一个穴位相当不便宜,不知古城的行市怎么样。老桑楚一直以为,人的后事最好不必太当回事儿,活好点儿比什么都强。死后随便烧烧,剩下的渣子住江河湖海里一倒,完事!绝对比这种埋个盒子在水泥洞里强!

设办法,现在兴这个。

前头有个红砖砌的小屋,很小。一个穿着旧线衣的独眼儿老头正蹶着屁股在抠着墙旮旯的什么东西。这是桑楚到目前为止所看见的唯一一个活人。他走上去和老头打了声招呼,对方啊了一声继续操作。原来,墙角儿正有一堆蚂蚁兵团在齐心协力地搬运一节少说有二两重的略有些变质的火腿肠。

“有人来过么?”桑楚看看表,快九点了。

老头没理他,继续用树棍儿驱赶着蚂蚁麇集向那条屎橛子似的战利品。桑楚赶紧递上烟,老头这才直起腰来:“没有,你是头一个。”

那只失去眼球的空眼窝儿居然—挤一挤的怪吓人。

桑楚帮他把烟点上,想了想,索性把半包烟全都赏给了这个守墓人:“不对吧,至少应该来过一个。”

“没留神,你自己进去找吧。”守墓人把烟随手扔在窗台上,十分地看不上眼,“不过我得提醒你,前几天晚上,这儿才发生过枪战。”

桑楚想笑。才一枪就被说成枪战了,真要是发生枪战,还不得变成海湾战争了。

“进去不用登记吧?”

“随便转悠,这儿不是机关。”老头进屋了。

桑楚缩缩肩膀,莫名其妙地朝前后左右看看,便向着碑石林立的墓地走去。在他的印象里,西方人的陵园,坚立的大多是十字架。

或许真的上当了。他越往里走越是犯嘀咕。墓地阴森可怖,别说人,就连个鬼也没有。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没开封的香烟,撕开口抽出一支点上。

由坡上数,直到坡底,总共有四十多排,横看就没数儿了。尚未竖碑的水泥坑里都积了不少水,边儿上搭着块四方形的“盖儿”。没有刻字的石碑胡乱摆着,叫人觉得有些打发人的意思。桑楚往坡上走,鞋底上很快就沾了好厚一层泥。打这儿到第四排,走起来还挺费劲。真不明白那天晚上胖子怎么跑得那么矫健自如,身轻如燕。

远处的白桦树,大睁着几百只眼睛在看着他。

没人,的确没人。看来是上当了。

他目测了一下石碑的高低,认为再小的个子也很难藏得住,除非躲在树林子里。

沿着第四排往左走,一路浏览着墓碑上的名字,其中居然有一个姓桑的。天依然阴得可以,四野苍白一片。桑楚的猎奇心早没了,剩下的只有无名的忧郁和由于衣裳没穿够而带来的凉意。这时候要是下起雨来可就惨了,非得烧到八十度。

看看表,九点二十。

他在第十三块墓碑前停住步,眼睛突然眯了起来。因为他看见墓室上放着一束鲜花,一束裹在满天星塑料纸里的白色马蹄莲。哦!大有文章!

现在是九月,清明节和七月半(鬼节)都过了,中秋还不到。事实上,这是个非常没有纪念意义的日子。

马蹄莲!

和雨夜中那女子手里的花一模一样!桑楚拿起那束鲜花,却见墓室上并无一丝潮痕。毫无疑问,花是今天一早才放的!假如是昨天,花束的下头无论如何都应该有水痕才对,因为昨天有雨。

难道和自己约会的人已经来过并离去了?他又数了一遍,不错,正是第十三号坑位。莫非对方想要自己从鲜花中得到某种暗示?还是……还是仅仅让自己注意这块墓碑?

石碑的正中镌刻着死者的名字:李邑。

生卒年月是1963-1990。再无其它文字,连立碑人姓名也没署。

是的,这墓确实与众不同。

估计死者为男性,死时二十七岁。这年龄本身就有琢磨头。四年前……不知是不是今天,这个人死了,眼下只有这些初步印象。

九点三十分正,背后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很慢,很从容,越走越近,终于在桑楚的背后停住丁。

这才是那个写信的人!桑楚放下花束,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先看见一身米黄色的风衣,然后是一角露在风表背后的中山装领口,终于,他的目光停在了来人的脸上。

方脸,高颧骨,脑门儿很窄(或许是被墨镜弄出的视觉差),头上扣了顶深蓝色的鸭舌帽。个头儿么……桑楚估计了一下,一米七五左右。

“是桑楚先生么?”对方先开口了,本地人。

“你来得太准时了!”桑楚上下打量着这个和他约会的主儿。不认识,绝对没见过,“假如不碍事的话,最好把墨镜摘下来。”

对方摘下了墨镜,露出一对很普通的眼睛。外表看,四十岁上下。他朝桑楚笑了一下,纯礼貌性的。

“哦,好了。”桑楚耸耸肩,“十分钟前,我还以为自己上当了,现在看来,那是多余的担心。对了,能告诉我么?你是姓杨还是姓严,或者……姓尤什么的……”

“严,严学浩。”

“阎锡山的阎么?”

“不,严肃的严。”

“你是不喜欢汉字,还是觉得外国字母好玩儿?”桑楚口气不太客气,“干嘛非得弄得神神鬼鬼的?”

“对不起,对不起!”严学浩有点不好意思,“我是担心您不会来,才……”

“咱们俩并不认识。”

“是的是的。我是从胖子那儿听到了您的消息。至于您的大名,三岁小孩儿都知道。”

又是胖子!桑楚恨得牙根痒痒:“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直来直去不行么?”

对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话,只是随手把墨镜戴上。这样,桑楚就很难看清他的眼神了。

桑楚朝那束马蹄莲呶呶嘴:“这是你送的么?”

“不,不是我。”

“真不是?”

“当然,我干嘛要给这个人送花?”严学浩摊摊手,“我还以为那是您送的呢!”

“越说越没谱了!严先生!”桑楚吸了口烟,突然问道:“你认识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年轻女人么。”

“女人?什么女人?”对方作吃惊状。

“现在是我在问你!懂么?因为是你把我约到这儿来的!”桑楚凝视着对方的脸,“说吧,你究竟是干什么的的?”

“一般干部。”姓严的也摸出支烟点上,口吻变得严肃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向您提供个情况。”

桑楚摇摆手指:“不!别忘了,我不是古城的警探!”

“可您是中国的大侦探!古城的我还看不上呢!”姓严的倒挺坦率。

“哦!这么说,你的事情很重要喽?”

“准确地说,这不是我的事情,但确实很重要!”姓严的弹弹烟灰,用手扶住墓碑,“桑先生,我是慕您的大名,才有此冒犯之举的。”

“谈不上冒犯,我只是不明白,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把我约到这儿来?换个地方谈谈不行么?”

严学浩笑了笑:“是的,让您说对了。此事只能在这么谈。您看见这块碑了么?”

“当然。还有这束花。”桑楚努力地回忆着那天夜里的情景,确认那个女人所站的位置正是这里。

“这花我不清楚,我想说的是这墓穴里的死人。”严学浩抬脚蹬在墓室上。

“莫非你能把他叫出来?”

“啊,有意思的就是这个。”严学浩抚摸着碑上的名字,“假如我告诉您,数天前我在街上见到了这个人,您作何感想?”

桑楚一怔:“他?”

“对!李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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