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除了持有钥匙的夫人,和我这个制造者,再也没有谁能够打开,如此复杂的锁了。

如果必须将钥匙交给第三者,才能完成秘密通信,那就会成为“安全”这道锁中,最薄弱的环节。

——西蒙·辛格

在伦罗特以敏锐头脑,挑战的众多案件中,没有比浮刻着公牛和百合徽章的铁制信匣,以及从中失窃的信件一案,更具丑闻性和匪夷所思了。案件丑闻性的一面——凶手以私密情书作为要挟,进行老一套的恐吓——是由于大人物间的地下交易,引发了政治上的对决。但令所有关系人最为头痛的,则是有关凶手偷窃方法的智力谜题。这起令他们困惑得彻夜难眠的、不可思议的案件,可以简要概括为以下命题:

将军的政敌(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下属)是如何将那封信,从两个挂锁保护的严密铁制信匣中偷走的?

对以纯粹的理论家自居的埃里克·伦罗特来说,解开这个关键的不解之谜,意味着在智力上,取得足以与西·奥古斯特·杜宾的伟业相媲美的辉煌胜利,自不必说,更何况施此奸计的罪魁祸首,是与伦罗特不共戴天的仇敌——外号“花花公子”、在南部首屈一指的神枪手雷德·夏拉赫。下面讲述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伦罗特在桉树飘香的“特里斯勒罗伊”别墅,死于宿敌枪下的三年前。

一个狂风呼啸的秋夜,天色刚刚暗下来,首都警察佛朗茨·特莱维拉·努斯署长,拜访了伦罗特的公寓。当时佛朗茨虽然刚刚就任这个重要职位,但那天晚上他的样子,好像失去了往日的自信。

佛朗茨·特莱维拉·努斯警察署长刚刚在客人的椅子上落座,便抽着自己喜欢的烟卷,语气唐突地问道:“你听说过花花公子夏拉赫的传言吗?”

“他是掌控河对岸工厂地带的无赖呀。”伦罗特回答道,“他在南方长大,是非常有名的神枪手。从他懂事时候起,就没少惹事,搅得血雨腥风。每当干掉一个对手,他的势力就壮大一分,如今已经是统治这个城市的犯罪集团首领。虽然我努力至今,可就是无法将他送进监狱。原因您也知道,是因为巴塞罗那出身的政界巨头D长官,为了中饱私囊,而庇护着那个犯罪集团。现在就算听说夏拉赫又干了什么新的坏事,我也不会惊讶。”

“要是听了我后面的话,估计你就不会这么镇定了。”特莱维拉·努斯叹了口气说,“稍有不慎,政府内部的权力均衡就会瓦解。这件事关系到G将军的去留问题啊。”

伦罗特嘴角的笑容消失了。特莱维拉·努斯一再叮嘱要保守秘密、详细讲述的内容,大致如下:以战功累累、廉洁爱国而闻名的G将军,很早就对贪污流言不止的D长官,如粳在喉般地感到厌恶了。G将军在几年前,就开始秘密探查D长官的身边,但直到最近,才终于从密探那里,得知已经掌握其受贿证据的报告。

可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老奸巨猾的阴谋家D,也不能坐以待毙。就在将军为检举他而作准备时,长官迫于自保,便指使夏拉赫集团,企图掌握政敌隐秘的弱点。夏拉赫的行动十分迅速,不到半个月,便利用安插在中央邮局的奸细,成功获取了G将军美貌的娇妻——“她为人很轻浮!”特莱维拉·努斯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寄给住在“北方旅馆”的外国人的情书,内容情意绵绵。D长官以销毁那封情书为交换条件,逼迫将军放弃对自己渎职的检举。

“夫人把情书寄给的那个外国人是谁?”

“是赫尔巴·希奥·门迪内·哥罗博士。他是阿根廷外交官,上个月来到本市,准备出席关于巴塔哥尼亚油田勘探权的会议。他是阿根廷文学协会的权威,在妇女之间,好像也颇具影响力。”

想到G将军从德高望重的祖先那里,继承的公牛和百合的徽章,伦罗特便觉得讽刺。如今的将军,已经上了年纪,配不上“勇猛公牛”的称谓了。因此,将军向年轻而见异思迁的阿伽尔玛夫人——G将军前两任妻子过世后,她就成为了他的第三任妻子——索求百合的纯洁,本来就是强人所难吧。然而,即使她轻率的行为,伤及了G将军的名誉,也不能解释今晚特莱维拉·努斯态度不知所措的原因(伦罗特对此十分不解〉。

D长官命令夏拉赫集团窃取夫人信件一事如果属实,那么,以非法拆阅他人信件罪,将这一干人等全部拘留,不就行了吗?伦罗特可以举出几个至今仍在服刑之人的名字,而这些人的罪名,远比这轻很多。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警察署长表情认真地说,“问题有两个。第一,阿伽尔玛夫人为防万一,把能够从信中确定收信人身份的固有名词,全部省略掉了。因此,即使D长官手里有夫人写的这封情书,也不能认定他,非法获取寄给特定他人的信件。长官可以慌称,自己就是这封信的合法收信人。”

“真是胆大妄为啊!……”伦罗特心中咒骂道。

“可是,更加棘手的问题,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盗窃信件的手法。”特莱维拉·努斯继续说,“我们掌握了被称为夏拉赫的弟弟的人,假装临时邮递员,混入邮局的事实。可是,我们只知道这些。经过暗中调查,最后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第三者从物理角度,不可能获得夫人的情书——就算邮局里所有的工作人员,全都受了夏拉赫的指使也一样!因为有着‘细心周到’一面的阿伽尔玛夫人,害怕情书被出于好奇心的邮递员看到,所以,为了保守信中的秘密,便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她把那封信,装在一个坚固的铁制信匣中,还上了两道挂锁。虽然实际步骤十分烦琐,但从保密的观点来看,只能说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妙法〈具体的邮递方法,还是直接去问夫人本人吧〉。可是,夏拉赫邪恶的智慧,好像强过夫人的机智。只要查不出偷盗手法,D长官的地位就会稳如泰山。”

把署长送到深夜的街头后,伦罗特仔细比对起各个报纸的社交栏。各大报纸对赫尔巴·希奥·门迪内·哥罗博士的经历,报道众说纷纭。某份揭露性报纸写道:博士以舞台演员起家,四处巡回演出,后来被一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开妓院的贵妇所包养。最让伦罗特感兴趣的,是《殉教者》报纸的栏目文章中的一行话:“……门迪内·哥罗博士,对犯罪调査很感兴趣,在故国是位非常著名的私家侦探。”

“如果这上面的内容属实,”伦罗特想,“那么关于信件的偷盗手法,博士也许会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第二天,伦罗特前往位于市中心的G将军私邸。虽然将军因公务在身不在家,可阿彻尔玛夫人在。伦罗特表明自己的来意后,一脸忧郁的夫人,眼神里仿佛找到救星似的,盯着伦罗特看去。

阿伽尔玛夫人泪流满面,这样倾诉道:“我知道由于自己的轻率,使我丈夫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可那只是我一时糊涂啊(恳请您不要责怪我)。请您赶快把将军从D长官,卑劣的陷阱里救出来吧。”

伦罗特虽是不为女人眼泪动心的男人,但还是自知难以抵抗,这位夫人如花似玉的美貌的魅力,也难怪身经百战的G将军,会为阿伽尔玛夫人所俘——虽然将军明白,自己难以满足,处世尚浅的阿伽尔玛夫人那无尽的情欲。

伦罗特语气殷勤地,向夫人询问她和来自异国的情人是如何相恋的。她和门迪内·哥罗博士,是在将军举办的欢迎宴上相识的。博士把自己即兴创作的抒情诗献给夫人,诗中的一字一句,都夺去了她的灵魂。(伦罗特发现,门迪内·哥罗所谓的“即兴诗”,其实是从十四世纪波斯的吟游诗人那里剽窃来的。)夫人发现,自己当时就爱上了他,虽然她想向博士倾诉自己的心意,但在丈夫举办的晚宴上,是绝不容许自己这种辱没门风的行为的。

当阿伽尔玛夫人决定,以信件的方式传达心意时,便一边避开众人的目光,一边在这个刚刚相遇的恋人耳边,悄悄地把自己的秘密,邮递方法告诉了他。

“这个国家邮递员的品德,根本不值得信赖,您应该也很清楚吧。”阿彻尔玛夫人叹息道(伦罗特也表示同意),“没有经过保密处理的信件,很容易被间谍一样的邮递员,给一览无余的。要是考虑到这件事,会闹得满城风雨,一开始就应该派使者,把信直接交给博士,那样就不会出事了。所以我决定,把信放到盛放将军徽章的铁制信匣中后,再用挂锁锁好,然后附上一份暗示寄往‘北方旅馆’的送信状,送到博士手中。”

“挂锁的钥匙呢?是另行寄到‘北方旅馆’吗?”

“不是的。如果仅仅寄送的是钥匙,邮递员可能会把钥匙偷走,打开锁在装有情书的铁匣上的挂锁。可是,再把钥匙放入另一个匣子,锁上第二把挂锁后,送到博士那里也不行。如果没有第二把挂锁的钥匙,就无法打开第二个匣子,所以,博士还是无法拿到打开第一个匣子的钥匙。”

“这样不就四面受阻了吗!”伦罗特叫道。

阿伽尔玛夫人避开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做一把备用钥匙,预先交给门迪内·哥罗博士(要想让那把锁,只能被博士打开,夫人理所当然,要将那把钥匙交给博士)。可是,晚宴那晚之后,夫人连见博士一次的机会都没有。把送交钥匙的任务交给第三者,从保密的观点看,只能增加秘密泄露的危险。

“不过,我还有个应急秘策。”夫人会心一笑,开始说明这个惊人的办法,“博士在‘北方旅馆’收到装有信件的匣子后,不立即打开匣子,而是把他手里的(第二把)挂锁锁在上面,把匣子送回来(晚宴之夜,夫人就是这么在博士耳边说的),等匣子回到我的手上时,上面就会锁上两把挂锁。这时,如果我把自己锁上的(第一把)挂锁打开,那么,保护这个匣子的,就只剩下博士的(第二把)挂锁了。然后,我再这样把匣子送回‘北方旅馆’,门迪内·哥罗博士就会用他的钥匙,顺利地打开(第二把〉挂锁,从而就能打开匣子了。”

伦罗特对阿伽尔玛夫人展示的机智才华,感到咋舌——她以前一定也用过同样的办法,掩人耳目地传递信件。虽然装有情书的匣子,会经过中央邮局三次,但无论是哪一次邮递,匣子都会锁有一把以上的挂锁。而且,寄信人阿伽尔玛夫人,和收信人门迪内·哥罗博士,都不必为麻烦的钥匙邮递问题感到头痛。可是,既然匣中的情书,落入了D长官之手,就说明这个计划,一定在某处存在致命的盲点。伦罗特快速运转头脑。

“匣子回到你手里时,会不会被掉包了?”

阿伽尔玛夫人的回答很迅速:“没有。我仔仔细细地检査过,收到的匣子没有问题,和最开始寄出的,的确是同一个匣子。(第一把)挂锁也是一样的。否则我手里的钥匙,就不会把锁打开。”

“原来是这样。那样的话,盗取信件的手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不管是第二把挂锁还是什么,在途中把匣子撬开。夏拉赫的手下,有比工匠还要高超的能人,在他们那样熟练的技巧面前,无论锁制作得多么精巧,都能打开吧。”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阿伽尔玛夫人斩钉截铁地说,“至少我准备的这把挂锁,是除了有钥匙的人以外,谁也无法打开的。因为这把挂锁,我是找的这个国家里最厉害的锁匠诺姆德·佩尔先生,为我特别定做的。”

听到老相识的名字,伦罗特的眉宇间,顿时显出了几道深深的维纹。夫人的话说得并不夸张。如果这把挂锁,是生于瑞士的著名锁匠诺姆德老人,倾注心血打造出来的话,即使是夏拉赫的手下,也会束手无策、无从下手吧……当然,若是诺姆德老人本身,就被夏拉赫收买了的话,则要另当别论了。

“在这一点上也没有差错。”阿伽尔玛夫人一再强调着,“在领到特别定制的挂锁后没多久,那位老人就因涉嫌从我的珠宝盒里盗窃戒指项链,而被逮捕了(当然,他是被阿伽尔玛夫人设计栽赃陷害的〉。诺姆德·佩尔从那天起,就一直被关在拘留所里,因此,他不可能将挂锁的秘密泄露出去。”

伦罗特无语地耸了耸肩。他向夫人借过诺姆德老人制作的、精妙绝伦的挂锁,和唯一的钥匙——不存在备用钥匙——之后,向将军夫人道了别,然后,直接赶往市区拘留所〈他是为了去见拘留所里关押的犯人〉。

被囚禁的诺姆德老人,虽然对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祸,哀叹不已,但他的表情,并不像伦罗特想象的那样,显得僬悴不堪。因为了解情况的特莱维拉·努斯署长下达过指示,要厚待这位不幸的锁匠。伦罗特说明完至今为止,他所了解事情经过后,把挂锁和钥匙,通过铁栏杆交给了老人。

“你可要小心对待它啊。”诺姆德老人提醒道,“如果没有钥匙的人,要强行把它撬开的话,会从里面飞出毒针啊。”

伦罗特从容地问道:“您发现了什么异常吗?”

“没有任何异常啊。”锁匠保证道,“这把挂锁,是我为阿伽尔玛夫人特别制作的。钥匙孔没有被动过手脚的痕迹。总之,除了

持有钥匙的夫人,和我这个制造者,没有谁能打开如此复杂的锁。”

“花花公子夏拉赫,没委托过您干这种工作吗?”

听到伦罗特在引自己的话,诺姆德老人愤然地摇了摇头:“你太小瞧我了。虽然夏拉赫曾经拉拢过我,为他打开保险柜,但我对此根本不屑一顾。我这十根手指,是神灵为了让我保卫秘密,和安全而授予我的。我怎么可能以锁匠守护神圣旦斯坦的名义,对那些流氓无赖唯命是从呢!”

诺姆德老人的证言毋庸置疑。可是,慎之又慎是伦罗特的金科信条。他从拘留所那里,给特莱维拉·努斯的办公室,打去了一个电话,请求将这位可怜的锁匠立即释放。

“我知道诺姆德老人,并没有偷阿伽尔玛夫人的珠宝盒啊。”署长说,“但那么说的话,信件失窃不也是事实吗?”

“我并没说他是完全无辜的。把他释放以后,请您派警察跟着他。让他自由行动一段时间的话,就能确定,他是否和那个花花公子有勾结了?”

“知道了。那么,那段时间你怎么办?”

“我明天会去‘北方旅馆’,向门迪内·哥罗博士了解情况。”

伦罗特挂上了电话。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虽然在这一天里,自己接触到了几个意味深长的事实,但收获甚少。不,这一天尚未结束。

他刚一到家,便收到一个寄信人不明的信封。在他拆开信封时,一封信和一枚铅制子弹,一起掉在地上。

那是封恐吓信,字迹十分僚草:“赶紧从这个案子里收手,否则要你的命。”

伦罗特微微一笑,把恐吓信撕碎扔掉了。夏拉赫并非真的要让自己收手。他是在向埃里克·伦罗特的头脑发出挑战;能解开这个谜的话,你就尽管试试吧!

第二天早上,伦罗特向泥泞不堪的河口边走去。

“北方旅馆”是一座俯瞰河流的三棱形的塔,让人联想到疗养院的单调白墙、挂着牢房号码的房间,以及像妓院般的刺眼装饰混杂其中。(伦罗特事后一想,这座旅馆与赫尔巴·希奥·门迪内·哥罗博士这种来历不明的怪人倒挺相配。)

前台告诉伦罗特,阿根廷外交官住在R楼二三七号房间。他发现有一群举止像个军人、目光锐利的男人,不停地在大厅和走廊来回走动。其中一人在二三七号房间门口,把他叫住,要求他出示身份证件。

“他一定是将军忠实的部下。”伦罗特顿时恍然,“门迪内·哥罗博士在被命令离开本国前,其实一直被软禁在这房间里。”

“可以进去了。”负责监视的男人说。伦罗特打开了房门。

赫尔巴·希奥·门迪内·哥罗博士是位绅士。他的相貌充满浪漫之感,嘴边蓄着胡子,通过运动锻炼出来的高挑身躯,被优雅的打扮——一身洁白的丝绸衬衫、珍珠装衬的衣领,以及带有纯金镜框和镜链的单片眼镜——所包围。博士那时正在撰写当地的见闻——由于被禁止外出,所以描述的内容,大半是不确定的传闻和庸俗的想象,他停下笔,起身迎接伦罗特。

“我一直盼望着,能有你这样的客人来访啊,伦罗特先生。这个国家里,也尽是些不通人情的军人啊。那个不分昼夜,站在房门前监视我的人也一样,即使我觉得无聊,要和他说两句话,他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在这几天里,我一直渴望着,能有一个和自己说话的人,我都恨不得要厌世自杀了。”

这并非谎话。门迪内·哥罗博士发挥出超乎想象的雄辩之才,立刻就让伦罗特败下阵来。他的话语里,频繁出现自相矛盾的语法,和出处不明的引用句,还有深入到每一个句子中的喜怒无常,和啰啰唆唆的注释。门迪内·哥罗若是说上一小时,他的速记笔记,一定够得上修辞学讲义一年的量。

不过,最喜欢简单明了的伦罗特,在把豪言壮语和华丽辞藻这类词语,从博士的长篇大论中剔除后,却发现剩下的东西微乎其微。不愧是阿根廷文学协会的权威,嘴上虽然像上下镶满金牙的演说家一样利落,可内在不过像个异常空虚的人〈伦罗特如此判断〉。换言之,门迪内·哥罗是位能力出众的外交官。

当伦罗特把话题引到博士与将军娇妻萌生的“柏拉图式交流”时,自诩头脑精明的门迪内·哥罗的话,却与阿伽尔玛夫人的证词有了些细微差别。他说利用两把挂锁保密的办法,是他想出来后教给夫人的。但是,在对此抱有怀疑的伦罗特,一再追问之下,博士不仅把自己之前的话全盘推翻,还反问伦罗特说:“女人肤浅的智慧,为何如此危险。”伦罗特没有理会这问题,向这位阿根廷人请求,把阿伽尔玛夫人送来的铁制信匣,和(第二把)挂锁给自己看看。

伦罗特检査着门迪内·哥罗交给他的证据,继续问道:“你打开挂锁掀开匣子的时候,里面是空的吗?”

博士摇了摇头:“信匣正如我和夫人说好的那样,是两天后回到我手里的。可是里面装的不是情书,而是信件的存单!上面签着花花公子夏拉赫的名字,字迹潦草得像是没教养的人写的。请你看看这个〈门迪内·哥罗博士让伦罗特看了那张存单。夏拉赫的签名,和昨晚送到伦罗特公寓的,那封恐吓信上的笔迹完全相同〉。这个以破坏别人恋情为乐的卑鄙家伙,他要是花花公子,那这个世界,岂不是要完蛋了吗?”

伦罗特详细检査了一遍,这个浮刻有公牛和百合徽章的铁制信匣。它的做工十分精细,盖上盖子的话,连一根头发通过的缝隙都没有。他把匣子倒转过来,在底部一个不起眼的角上,发现了一个由两个细小圆弧组成的鱼形刮痕。

“这个刮痕之前就有吗?”

“这是我在第一次收到这个匣子那天,偸偷刻上去的。”门迪内·哥罗得意扬扬地说出了实情,“你也知道,担任外交官这个要职的人,在保密问题上,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所以,我就做了这个极其细微的记号,万一这个匣子要是被第三者掉了包,我也能立刻看出来。”

匣子的同一性得到了确凿的证明!在这个事实面前,伦罗特并未胆怯,他又向博士追问了(第二把准锁)的安全性。然而,门迪内·哥罗自信满满地回答说:“自己那把挂锁,丝毫不比阿伽尔玛夫人的逊色。”

代表阿根廷政府的赫尔巴·希奥·门迪内·哥罗博士,在此次出国旅行时,政府的高官,交给他一份关系到祖国利益的机密文件。当然,他必须将保管那份机密文件的行李箱(为了使那份文件,远离国际间谍的魔爪〉,严密地锁好。谨慎周到的博士,虽然每天都要替换行李箱上的挂锁,来确保文件的安全,但把信匣送还给阿伽尔玛夫人的时候,锁在信匣上的(第二把)挂锁,却是当初自己为保证文件安全,而准备的一把锁。那把锁虽然是自己准备的,但它是由在南美以最高技术著称的锁匠,赌上祖国的威信和民族的骄傲、夜以继日打造出的艺术品,极其精密,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把融入了巨匠超绝技术的杰作,怎么可能会被在荒凉之地打劫的强盗,用粗暴的方式打开呢?”门迪内·哥罗挥舞着拳头争辩说,“不,我敢断言,即使天崩地裂,也不可能发生那样的奇迹。”

在与博士道别前,伦罗特提出了一个小小的愿望:“门迪内·哥罗博士,听说您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一位著名的私家侦探。关于本次这起不可思议的失窃案,您如果有什么专业的建议,可否提出来让我听听呢?”

“虽然我想提的建议有很多,但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形同笼中之鸟啊。要是我没被囚禁的话,应该就能帮助你了啊。啊!……最让我感到遗憾的,就是我独一无二的挚友——伟大的唐·伊希德罗不在这里。在他敏锐的头脑面前,不管事情如何扑朔迷离,都会如朝露般消散!”

伦罗特从门迪内·哥罗那里借过(第二把)挂锁后,便离开了“北方旅馆”。他要去的下一个地方,是首都西部地区,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诺姆德老人的作坊,就伫立在那里。

在刚刚从拘留所释放出来的老人面前,伦罗特一语不发地,拿出了门迪内·哥罗的挂锁。老人定睛凝视着这把(锁上的)挂锁,然后拖着老迈的双腿,走进了狭小的工作间。三小时后,这个国家最厉害的锁匠,终于成功地打开了这把锁。

“虽然这把锁是能工巧匠打造的,不过,这是把外国锁吧?”

伦罗特回答说,这是阿根廷的锁之后,诺姆德老人便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怪不得我费了这么大劲,才打开了它呢,原来是因为它的制作技术,与我的技法截然不同啊。伦罗特先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的回答和昨天一样,夏拉赫集团里,没有人能够打开如此精致的锁。”

诺姆德老人的话,让伦罗特不知所措。是夜,特莱维拉·努斯署长和一位沉默寡言的同伴——一个帽子戴得很低、脸藏在外套衣领下的小个子男人——一起在公寓门口,等着伦罗特回来。从署长恭顺的态度上看,另一个人一定是位担任政府要职的高官。

伦罗特把两位客人让进房间,和特莱维拉·努斯谈论了调查的进展情况。二人的谈话,向悲观的方向倾去(负责跟踪的警察的报告,印证了诺姆德老人的清白〉,伦罗特也直言不讳地坦白说,自己的调査也陷入了僵局。

这时候,之前一直顽固地保持沉畎的第二位客人,终于摘掉帽子,脱掉外套,露出了苦恼的表情。他就是G将军。他的脸颊由于失眠和担心,变得很是消瘦,原本像老鹰般锐利的目光,如今竟然也不见了踪影。

“年轻人,你不用这么多礼。”G将军伸出青筋暴露的手,阻止伦罗特敬礼,“脱掉这身勋章点缀的军服,我和睡在公园长椅上的颓废老者,没什么区别。埃里克·伦罗特,你的活跃事迹,我很早就有耳闻。可是,对于这次,我妻子干出来的这件丑事,难道连以聪明著称的你,都毫无办法了吗?”

“很遗憾,正如将军阁下所言。”伦罗特垂头答道,“为了解开偷窃信件的方法,我使用了含有多个未知数的、联立方程式的解法。通过对关系人的讯问,我把两组可疑的项(锁匠诺姆德·佩尔和外交官赫尔巴·希奥·门迪内·哥罗博士)消去后,得出的却是‘第三者不可能把信件,从带有阁下勋章的铁制信匣里偷出来’这样一个严肃的事实——方程式里剩下的两项,阿伽尔玛夫人和诡计多端的雷德·夏拉赫秘密串通的惊人结论。”

“那结论正是我所害怕的啊!”老将军低声嘟囔着,用瘦骨嶙峋的手指蒙住了脸,“总之就是说,我深爱的阿伽尔玛,从一开始就没有把那封情书,放到铁制信匣里吗?”

伦罗特生硬地点了点头:“是的,而是夫人预先将夏拉赫交给她的存单放入匣中,然后佯装不知地,送到了‘北方旅馆’。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人以为那封(不在匣中的)信件,是在邮寄途中失窃的。我认为,阿伽尔玛夫人可能在和阁下结婚以前,被夏拉赫握住了什么把柄。夏拉赫的幕后主使D长官,早在几年前,就秘密掌握了置阁下于死地的卑劣王牌。”

“我现在必须回去了。”G将军急忙起身,穿上了外套,“伦罗特先生,我十分感谢你,能够尽力帮助我。但是,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结果。”

“一切都已在D长官的掌握之中了。”特莱维拉·努斯临走时,在伦罗特耳边悄悄说道,“这样等于将军的政治生命,已经就此终结了。爱妻被政敌操纵,使得我们这位将军大左右为难。夏拉赫棋高一筹,所以,伦罗特,这次是你完全失败了啊。至于我还能否,留在警察署长这个位子上,也很难说了。”

两位客人离开后,伦罗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案子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难道自己漏掉了至关重要的地方,所以中了夏拉赫的圈套吗?必须把案件从头到尾,重新理清一遍……

伦罗特下定了决心。不依靠关系人的证言和物证,而是从纯理论的观点,找出隐藏在两把挂锁和铁制信匣里的真正玄机。那天晚上开始,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废寝忘食地埋头思索这个问题。第二天时过午夜,一道意想不到的光芒,照射进了他的大脑。他想到自己将这个案件,比作联立方程式,把人的因素代入各项,却忽视了事物的侧面。现在,他意外地发现自己似乎解开了这个谜。而且,由两把挂锁和铁制信匣组成的多项式,完成了他那突然浮现出的灵感。伦罗特暗自窃喜,不顾深夜,给G将军的私邸打电话,与阿伽尔玛夫人交谈。

“我是埃里克·伦罗特。现在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情,必须立即确认,所以冒昧地给您打了电话。您曾经非常肯定地说,那只信匪从‘北方旅馆’回到您手中的那天,匣子没有被掉包是吧。那时您还记得,匣子底下一角,那道鱼形的刮痕吗?”

“有什么不对吗?我在检査的时候,匣子上哪儿都?”

“没有那样的刮痕是吧。”伦罗特的声音,不由得变了,“谢谢您,您让我解开了这个谜。人们对

您的种种不光彩的怀疑,应该马上就能澄清了。”

伦罗特放下了听筒。他等到天亮,去了警察总部,和刚刚上班的特莱维拉·努斯署长,开了个策略会议。碰巧这天是犯罪集团的收款日,有消息称,花花公子夏拉赫会前往他弟弟托尼,在托隆街经营的赌场。这正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最好时机。

那天深夜,伦罗特出现在托隆街——一条位于海岸边、以肮脏而闻名的大街。在白天也会显得阴暗的街道两旁,蜡像馆、牛奶店、妓院和出售《圣经》的书店等建筑,杂乱地排列着。伦罗特在写着“托尼的店”的招牌前停下脚步,打开(伪装成酒馆的)赌场的门,快步走了进去。

刚才一直沉迷轮盘和纸牌的常客,一看到他的脸,都大吃一惊。店内顿时一片死寂,流氓无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伦罗特的身上(其中就有托尼·夏拉赫那双恶棍般的小眼睛)。伦罗特面不改色地走到坐在赌桌最上座、身材最为高大的男人面前。那人便是雷德·夏拉赫。

“这不是埃里克·伦罗特吗,真是稀客啊。”雷德·夏拉赫说道。这句话仿佛暗号,两个壮汉立刻从左右两边,死死抓住伦罗特的胳膊。伦罗特被拦住去路,目不转睛地瞪着雷德·夏拉赫。

“突然这么粗暴地对我,可有损你花花公子的大名啊。”

“放开他。”夏拉赫向保镖命令道,“向你问个好,伦罗特。你这么说话,才正好说明你那引以为傲的智慧,巳经枯竭了啊。”

伦罗特发出一阵冷笑,在夏拉赫对面坐下:“正如你说的那样,我差点就变成了整条街的笑柄——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掉进了‘花花公子’夏拉赫你设下的陷阱。可是,这是今天早上之前的事。你从G将军夫人手中,偷窃信件所使用的肮脏手段,我已经全部査清楚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啊?我从可爱的阿伽尔玛夫人手中偷窃信件?”虽然夏拉赫装作毫不知情,但他的眼睛闪现出了自负与好奇,“真有趣,作为余兴节目之一,能不能把所谓我设下的陷阱,对我说来听听呢?”

“好吧。”伦罗特说,“不过,在那之前,你得让店里的客人离开。我之后要说的话是秘密。”夏拉赫哼哼一笑,冲弟弟托尼努了努下巴。托尼通知客人店里打烊,留下几名忠实的手下后,其余的人,则在深夜的大街上四散而归。

之后,安静的店里,响起了伦罗特的声音。

“事情始于G将军找到犯罪集团的庇护者D长官贪污渎职的证据。你奉D长官之命,开始寻找向将军施压的材料。没过多久,你就从混进将军举办的、关于阿根廷外交官的欢迎宴会的手下口中,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你得知阿伽尔玛夫人在晚宴上,对门迪内·哥罗博士一见钟情,要用精细烦琐的方法,将秘密情书送往‘北方旅馆’!你决意要把那封情书,从被两把挂锁锁住的铁制信匣里偷出来,便绞尽脑汁,最后想出了一个对抗夫人机智的妙计。你想出的计划是这样的……

“首先,你复制出一个浮刻有公牛和百合徽章的铁制信里,得到两把现成的挂锁后,让你弟弟托尼装成临时邮递员,混入中央邮局。为了让后面的话便于理解,我将装有阿伽尔玛夫人信件的真信匣设为X,你准备的假信匣设为Y。然后把夫人向锁匠特别定制的(第一把)挂锁设为A,门迪内·哥罗博士从祖国带来的(第二把〉挂锁设为B。与此相对,把夏拉赫你准备的(第三和第四把)两把挂锁分别设为α和β。”

“这么说你对数学挺在行啊。”夏拉赫露出憎恶的表情,哺喃地说,“这些我记住了,然后呢?”

伦罗特压低声音,继续说:“阿伽尔玛夫人把情书放入信匣X中,锁上挂锁A后,寄给门迪内·哥罗博士。在中央邮局候命的你弟弟,把写有‘北方旅馆’的送信状,从信匣AX上撕下,贴到装着有你签名的存单的伪造信匣Y上,并在上面锁上挂锁α后,送到了门迪内·哥罗博士的房间。第二天,门迪内·哥罗依照夫人所言,在上锁的伪造信匣αY锁上挂上锁B,送回将军府邸。中央邮局的托尼。将由‘北方旅馆’寄回来的伪造信匣(α+B)Y,换成之前得到的真信匣AX,并在真信匣上锁上挂锁β后,再度寄给了夫人。夫人从锁有两道锁的真信匣(A+β)X上,打开挂锁A后,再次将其寄到门迪内·哥罗博士那里。在真信匣经过中央邮局时,装有信件的信匣X上,虽然只剩下了挂锁β,但是不用说也能明白,β一定是你让人准备的,因此其钥匙最初就在托尼手中。托尼轻而易举地解开挂锁β,打开信匣,成功偷出了夫人的情书。

“可是事情到此,还并没有结束,因为托尼还剩下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把保管在手里的伪造信匣〈α+B〉Y上的挂锁α打开(和β一样,其钥匙也在托尼手中),将上面的送信状,换成新的之后,第三次将其寄送到‘北方旅馆’。门迪内·哥罗用自己的钥匙,打开挂锁B,满怀激动之情地,打开了伪造信匣Y,结果看到的却是之前放入的信件存单!夏拉赫,你制订的计划,巧妙得足以和诺姆德老人最髙超的技术相匹敌,充满了创意。不过,你却犯了唯一一个无法挽救的错误。”

“混蛋,我犯了什么错误?”

“就是把掉包的任务,交给了你的弟弟。托尼留下一个小小的疏漏。细致入微的门迪内·哥罗,在你准备的伪造信匣上,刻了一个毫不起眼的鱼形痕迹。如果没有那个痕迹,信件的偷盗手法,一定会成为千古之谜。”

“关于你的解释,有个地方我不太明白。”夏拉赫毫不退让地说,“我根本用不着做得这么复杂,把那个铁制信匣抢过来,然后送到铁匠铺里,撬开不就行了吗?我究竟要为什么,制订如此精密的计划呢?”

“当然是为了把阿伽尔玛夫人诬陷为共犯,打击将军。如果把这桩偷盗,伪装成不可能实施的话,夫人说的‘匣子里放着信件’的证言,也会变成谎言。你们真正的目的,就在于此。甘愿冒险留下姓名,让门迪内·哥罗发现签名的存单,也是出于相同理由。”

夏拉赫突然表情大变:“我的确冒了很大的风险。不过,面临着更大险境的人,不是你吗?”

“是吗?”伦罗特说着,便从上衣的内兜掏出了手枪。几乎与此同时,夏拉赫也用手枪指住了他的鼻尖。两位宿敌把手指放在扳机上,仿佛自己映在黑暗镜中的身影般,沉默地交换着视线。

就在这时,踢开店门的鞋声,突然打破了沉寂。伴随着尖锐的警笛声,特莱维拉·努斯署长站在门口,大声喊道:“托尼·夏拉赫,我现在以非法拆阅他人信件罪逮捕你!……拒捕者一律视为共犯,当场击毙。”

“关灯!……”在警察小组冲人前,夏拉赫怒吼道。

几声枪响过后,天花板的灯被打得粉碎。混杂着枪声,伦罗特的皮肤,感觉到了保镖挥舞匕首,划破空气的阴风。伦罗特握住枪,趴在地上,脸颊顿时被玻璃碎片划伤。

警察小组开了枪,罪犯们也举枪迎战。店内一片漆黑,黑暗中,敌我双方混杂在一起,枪声和愤恨的叫骂声不绝于耳,还充斥着火药的气味。伦罗特被不知面相的对手,踢中身体和胳膊,在地上四处打滚。就在这时,通向赌场后门的门前,闪现出了枪口射出的火光。橘黄色火光的残影中,浮现出了雷德·夏拉赫的脸。

“夏拉赫!……”伦罗特声嘶力竭地大叫着,把枪口对准对手沉入黑暗的脸,扣动了扳机,直到弹夹里变得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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