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身穿鲜红色的西服上衣,领口处打着蝴蝶结,头发呈现浓浓的栗色。

这天夜里,塚本保雄十点钟以后才回家。这么晚回家的原因,是他工作店铺的店长命他留下,追究他销售业绩低迷的责任。保雄之前所在的电机制造公司,因为不景气而倒闭,去年夏天,他转职去了国道沿边的折扣店工作。在那之后的一年间,他虽然不嫌薪水低廉,而任劳任怨地工作,却还是常常遭到店长无情的责骂。

因此,他的心情有些烦躁。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手垂在公共汽车的吊环上,反复回想着店长丢给他的每一句话,血液逐渐冲上头顶。

“混蛋,说得好像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似的!……”他对自己不能反驳一句的胆怯、懦弱,感到十分生气。

虽然看到自家窗户上还亮着灯,保雄也丝毫感觉不到安心和慰藉。从车站步行七分钟,在犹如设在萧条车站中的投币储物柜般的公寓一室里,早苗正等着他。一想到这个浪费成性,却连零工也不去做、整天游手好闲的妻子,他内心积蓄的不满和疲劳感,便一涌而出。

塚本保雄连句“我回来了”都懒得说,一声不响地打开了玄关的门。这栋在公司倒闭后,搬进来的房间,是个只比单间公寓,稍微好一些的一室一厅,不仅空间狭小,采光也差。整年笼罩在潮湿空气中,令人呼吸憋闷。

早苗不在厨房。饭桌上也是空空如也。通向里面日式房间的门紧闭着,从内侧传来慌忙收拾东西的声音。早苗那个家伙,一定是从傍晚睡到了现在。幸好自己已经在外面吃过饭了。保雄烦闷地想着,打开了冰箱,一会儿再去教训妻子吧。

就在他把易拉罐装啤酒倒人干渴的喉咙,想要脱掉西服的时候,脚尖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的一角。他往桌下看去,只见那里放着一个大瓦楞纸箱。自己今早出门时,应该没有那个东西啊。保雄觉得奇怪,把纸箱拉了出来。纸箱表面贴着送货单。收件人是早苗,送货方是一家从未听说过的公司的名字。箱子里只剩下空空的塑料袋,和塑料泡沫的缓冲材料。保雄感到胃部一紧,头部发热,这并非喝了啤酒的缘故。

“早苗。”保雄一下子拉开隔门。此时妻子关上壁橱的门,手刚好从门拉手上移开。她好像刚刚注意到似的,回过头看着丈夫,不动声色地向丈夫打着招呼。

“回来得真晚啊,吃晚饭了吗?”

保雄板着脸摇了摇头,早苗则极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还什么都没准备。从傍晚的时候,我就觉得头痛,一直躺到了刚才。我去做点面条吧。”

早苗嘴上道着歉,若无其事地穿过丈夫的身旁,逃也似的向厨房走去。保雄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回日式房间。虽然妻子喊着很痛,但保雄在她坦白招认之前,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晚饭等一会儿再吃。刚才,你往壁橱里藏了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我……我什么也没藏啊。”

“那桌子底下的纸箱是怎么回事?在我外出的时候,有包裹送来了吧。你把里面的东西放哪儿了?”

“没有,你搞错了。我想把不要的衣服给朋友送去,就把超市富余的纸箱拿了回来。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高中时候的朋友,开了一家二手商店……”

早苗东拉西扯地说着。然而,保雄并没有上当。因为妻子在回答问题前的一瞬间,她那内疚的表情,没有逃过保雄的眼睛。这是早苗惯用的手段,把东拉西扯当做缓兵之计。

“从超市拿回来的箱子上,为什么会贴着发给你的送货单呢?不要撒这种一点就破的谎了。”

塚本保雄慢慢地反拧起妻子的胳脾。早苗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快点放手!……哎哟,我说实话,你快放手吧。”

保雄刚一放手,早苗便以反抗的眼神盯着丈夫。保雄没有退缩,冲着壁橱努了努下巴。

早苗揉着被按出红手印的胳膊,极不情愿地拉开壁橱的门。保雄瞪圆了眼睛。只见叠放的被褥中,凸现出两只穿着小皮鞋的脚。

“这是……人偶?”塚本保雄嘀咕着。

早苗藏在被褥中的,竟是头和身体都是木制的男人偶。人偶身穿鲜红色西服上衣,打着蝴蝶结,头发呈现浓浓的栗色。穿着绿色牛仔裤的腿,好像是用橡胶等物制成的。眼睛和嘴的部分被挖空,可以通过身上的洞用手操纵。可能是要强调表情的变化,人偶的五官很夸张,像是外国人,表情显得老成而古怪。或许是因为皮肤的光泽,和脸面微妙的起伏十分逼真,只有从嘴唇的左右两边,延伸至下巴的两条豁口,显示出这不是真人,让人不寒而栗。

“这……这是什么?”

“是腹语师使用的人偶。邮购的,今天刚送来。”

早苗用突然变得严肃的口吻说完,从保雄手中抢回了人偶。她将右手伸进人偶后背的洞中,把人偶抱在胸前,将人偶垂下的脸,向自己这边扬了起来。早苗猛地咬住嘴唇,然后一张一合地操纵人偶的嘴巴,得意扬扬地用假声说起话来,声音直剌神经。

“哎呀,晚上好。我叫塚本健太郎。从今天起,就是这家里的新成员了,请多多关照。”

“别胡闹了!……”保雄忍无可忍,从妻子手中把人偶打落在地。

早苗“啊”地叫着,屈膝把人偶从榻榻米上抱起。她的动作仿佛不是救起一个人偶,而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在确认人偶没有摔坏的地方后,早苗挑起眼睛,目光严厉地抬头看着塚本保雄。

“你干什么呀。这可是十五次分期付款,价格高达七万日元的贵重人偶啊。刚刚送来就被弄坏的话,可就血本无归了啊。”

“七万日元?”听到这个金额,塚本保雄一时怒不可遏。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阻,要买这么贵的东西啊?……你总是这样,头脑一热就东买一件西买一件,我们哪儿还有这样的闲钱啊。我拼死拼活挣的工资,全被你浪费的癖好给打了水漂,信用卡上的余额,不是还每月赤字呢吗?你要是想买东西的话,就不要每天在家无所事事,出去做些零工啊。你也设身处地地为我这个,,附和你花钱嗜好的人着想着想吧。”

听到保雄把平日的激愤一泻而出,早苗无力地坐在地上,表情倔犟地摇着头。

“这不是什么嗜好啦。这件事根本不是我头脑发热,而冲动做出来的啊。”

“你说什么?”

“我也在为家里的生计着想啊。以前我也许确实因为自己的任性,而多少乱花了些钱。但是,这次不同。”

“说什么愚蠢的话。到底哪里不同?”

“你听我说。之前,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过一个有名的腹语师。年纪轻轻却自学成才,掌握了腹语术。虽然起初很辛苦,但现在已经备受瞩目,在日本全国的学校和剧场演出。因为那个人一年里有二百五十天以上都在工作,所以收入相当可观。所以我就想,自己只是一个没有资格认证,和一技之长的普通家庭主妇,业余时间只能当个出纳员什么的。反正做事若不改变视点的话,就不会有稳定的收人。所以,我决定学习腹语术。虽然七万日元的花费很让人心疼,但这个人偶,即使让专业人士使用也很有品质,如果把这个当成先行投资的话,不是就很便宜了吗?”

早苗脸上泛起光晕,仿佛陶醉在自己的计划中,声音也充满了热情。她相信一定可以实现这个梦幻般的构想。真是既幼稚又武断。

塚本保雄咬牙切齿,泼冷水似的说:“别做这个无聊的梦了。靠自学根本无法掌握腹语术。迄今为止你所构想的事,有一件坚持长久了吗?”

“我能做到的。”早苗奋力甩着胳膊,“这次我不会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从两个月前,我就报名参加了远程教育的腹语术讲座,一直在暗暗学习啊。今天我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在练习。刚才不是表演给你看了吗,这可不是普通的外行人表演啊。”

“远程教育?你连这种事都瞒我……”保雄呆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腹语术远程教育、恶心的人偶,这些无一不是白白浪费钱的事。她总是这个样子。仅仅是听到早苗的话,他就够厌恶的了。

塚本保雄一边痛骂着,一边攥紧拳头,敲打着墙柱。早苗突然感到了恐惧,身子变得僵硬起来。保雄松开紧握的拳头,转向妻子这边打来,张开的五指打中了妻子的鼻尖。

“把这个给我。我去把人偶退回去。一、两天内解除合同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不要。”

“不要任性了。快给我。”

“我不。”

早苗肌在人偶身上,像毛毛虫一样蜷缩起身体。这个丑陋的样子,更加触怒了保雄的神经。他揪住妻子的头发,把她拉起,另一只手穿过妻子腋下,用力拽着人偶。早苗趁势仰面翻过身,耳朵撞在坐椅背上,痛苦地叫着。她哭丧着脸,面相狰狞地瞪着保雄,然后突然翻身站起,头发凌乱地跑到了厨房。

塚本保雄抱着人偶向妻子追去。早苗从水槽底下,拿出了什么东西。是菜刀。她双手握住刀柄,把菜刀举到胸前,将刀刃那端挥向丈夫。保雄停住了脚步。

“混蛋……快放下。多危险啊。”

“还给我,把我的健太郎还给我!……”早苗叫嚷着,仿佛燃起了烈火。她目光直立,肩膀颤抖地起伏着。此时,她的头脑里只有人偶,眼里根本没有其他的东西。

不,塚本保雄这才意识到,占据妻子内心的,其实并不是这个人偶。因为,健太郎这个名字,是四年前早苗给流产的长子起的。

塚本保雄来回盯着菜刀颤抖的刀锋,和这个叫健太郎的人偶的脸。人偶张开的嘴里,露出白色的牙齿,看起来仿佛在嘲笑他。

“我知道了。我把人偶给你,你能不能先把刀放下?”

早苗露出得意的神色,表情缓和了下来,但保雄作出让步。只是使她大意的手段。保雄把人偶递到妻子的手。勉强可以够到的地方,慢慢向前靠近。早苗把菜刀的刀刃向下,战战兢兢地把右手从刀柄上拿开,向人偶伸去。

塚本保雄急忙把人偶摔在地上,早苗惊叫了起来。她想要抓住掉落的人偶,右手在空中乱抓,身体却失去了平衡。保雄趁此时机,上前一步,一把死死抓住了早苗的左臂。早苗遭此变故,顿时慌了神,把菜刀掉落在地。保雄当机立断,一脚把菜刀踢到了厨房推车的下面。

在接连扇了早苗几个耳光,让她老实下来后,塚本保雄抓着妻子的后颈,将她的整个身子,按在冰箱门上。早苗的脸颊,眨眼间肿得通红。她筋疲力尽、奄奄一息,唯独眼睛异样地闪耀着,轻蔑地看着保雄。

“居然欺骗我。你这个卑鄙小人。”

“卑怯虽然不好,可谁让你挥舞着,那么危险的东西来着。”

“你总是这个样子。店里的上司又说你什么了吧?一有不顺心的事,就拿老婆撒气,你就这点儿能耐吗?”

“少罗嗦了。你的……给我闭嘴。”塚本保雄说着,又扇了早苗一记耳光。虽然她的嘴唇破裂,渗出血来,但保雄依旧没有消气。仅靠暴力是不够的,必须设法撕裂早苗的内心,直接让她受伤。

一条妙计一闪而过。塚本保雄捡起掉在地上的人偶,拿到早苗面前。

“我决定不把这个人偶退还了。但是,从现在起我要把这玩意儿弄成稀巴烂。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血液一下子冲到了早苗肿胀的脸上。她的嘴唇微微震颤着,一声不发。塚本保雄感到一种施虐的快感,一把抓住人偶的头,想要拧下人偶的脑袋。

就在这时候……“住手,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生!……”

人偶的声音制止了塚本保雄……不,实际上并不是人偶叫出的声音。那种事是不可能的。出声的是早苗。是用刚才保雄只听过一次的,腹语术的假声发出的。虽然明知这只是通过远程教育,刚刚学得的业余技艺,保雄却蓦地有了种莫名的恐惧。

“不要出声。让你闭嘴就闭嘴。”塚本保雄把人偶扔到一旁,从发根处揪起早苗的头发,把她拉到跟前,将她的后脑勺撞向冰箱。然而,那个令人

不适的假声并未停止。

“杀人犯!……”

“杀人犯!”

“杀人犯!……”

……

看到早苗的脸上露出笑意,塚本保雄不禁移开了视线。大脑中仿佛一片空白,仅存的一点自制心,也已经消失殆尽。保雄只想让这连连叫声停止,便机械般地,一次一次把早苗的脑袋,反复向冰箱撞去。

早苗死了,是我杀了她!……在不可思议和冷静的气氛中,塚本保雄接受了这个事实。

塚本保雄和早苗曾是公司的同事。早苗是他之前,所在的电机制造公司的女职员,二人开始交往,是由保雄积极发起的。他只想和早苗轻轻松松地进行公司内恋爱,并未打算和她结婚。可是有一天,早苗突然告知他,自己已经怀孕的消息,迫使他对自己负责。

火上浇油的是,同事和上司,也已经知道了他和早苗的关系,保雄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在从预产期往回推算,选定了日期后,保雄便急急忙忙地与她举行了婚礼。若是知道三年后那家公司会倒闭的话,保雄是决计不会如此草率的吧。

登上妻子宝座的早苗意外流产,是在新婚后不到两个月——四年前六月一的星期天。虽然流产的原因,是她在新居公寓的楼梯上跌倒,但不巧的是,由于那天保雄为接待客户,去和客户打高尔夫球,从早上开始便家中无人。等到保雄闻讯赶去医院时,已经七个月的长男,已然失去了生命。

虽然是因为自己的不小心,而引起的意外,但早苗对那天丈夫不在家怀恨在心,无法释怀。尽管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但也许早苗已经看穿了孩子去世那天,塚本保雄的内心。免去做父亲的责任,内心松下一口气,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就在医生告知自己,不可能再度怀孕后,早苗开始变得浪费成性。

塚本保雄恢复意识时,厨房已变得鸦雀无声。早苗使用腹语术,发出的声音,也已经听不到了。保雄听到从公寓隔壁房间,传来的电视声音。因为自己住的是廉价房,所以墙壁很薄,故而只要声音稍微大一点儿,就会透过墙壁传过来。

早苗背靠冰箱,一屁股坐到地上。凌乱不堪的发绺向下垂着,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她一定是昏过去了。塚本保雄也有些意识恍惚。他晃了晃脑袋,让头脑清醒了一下,便蹲下身去,察看妻子的伤情。

“早苗,快醒醒。”

可无论怎么拍打她的脸颊和叫她的名字,早苗都毫无反应。样子有些不对劲。就好像生息全无了似的。塚本保雄不安地用手拨开她的乱发,却看到早苗的两只眼睛,蓦然地空洞张着,已经失去了光辉。

塚本保雄愣住了,倒吸一口凉气。对妻子大打出手,今晚并非第一次。把妻子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可是,把妻子打成这个样子,却是一次也未有过的事。保雄只觉得心跳加速,脸色变得煞白。

“早苗,快回话呀,早苗。”

保雄双手放在妻子的肩上,前后摇晃着她的上身。妻子只是脑袋无力地晃动着,却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塚本保雄颤抖的手,要去摸妻子的脉搏,但由于惊恐过度,连血管的位置都无法找到。

就在他犹豫不决,是否要叫救护车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塚本保雄差点惊恐得跳起来。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不容他多想,门铃又持续地响着。幸好自己回家时,亲手锁上了玄关的门,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保雄大气不敢出,身体一动不动地紧盯着门。他还在祈祷着,这个突然的造访者,能够马上罢手离去。然而,这个小小的祈求并未实现。房间里的灯还在亮着,即使从外面也应该能看到。造访者见无人应门,很是焦急,便开始直接敲门。

“塚本小姐。你在家吧?……请把门打开。我是隔壁的山下呀。塚本小姐!……”

听到对方透过房门的叫声,塚本保雄想起了住在隔壁房间的、三十多岁单身女性的脸。门牌上应该写的是山下聪美。她好像从事的是上班时间不固定的职业,因为不怎么碰面,所以两家也没有什么来往,只是彼此认识而已。

在塚本保雄看来,山下聪美是个好管闲事的邻居。在搬进这栋公寓后没多久,早苗说想在家里,养一只路上捡到的小猫,讨厌动物的塚本保雄,为此还和妻子激烈地争吵过。在一如既往的剑拔弩张的争吵之后,早苗抱着小猫跑了出去。

可是,早苗离开后没多久,身穿警服的警察,就从附近的派出所找上门来,刨根问底地向保雄盘问妻子的情况。因为妻子本人很快就回来了,所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但保雄后来听说,住在同一栋公寓的人,从始至终都在透过墙壁,偷听他们夫妻吵架,还报警说暴力的丈夫要杀妻子。马上拨打110的人,肯定就是隔壁的山下聪美无疑。

虽然警察仅仅在那个时候来过,但山下聪美在那之后,好像一直监视着塚本保雄和早苗的一言一行。今晚她一定也在透过墙壁,偷听着这边的动静。也许她这次不想重蹈覆辙,故而亲自前来看看早苗是否安好吧。

门外充满了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和敲门声。保雄静静地站起身,蹑手摄脚地走到玄关。透过门上的猫眼向外看去,那个邻居熟悉的脸,顿时映入了眼帘。保雄死死地盯着她。这个多事的臭女人。可是,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由于自已的气恼,―从茫然若失的狂态中摆脱了出来。早苗的生死暂且不管,先要把那个女人赶走。

塚本保雄挂上了门链。他的手已经不再颤抖。他一边确认从门口,看不到早苗所在的地方,一边悄悄打开门锁。深吸一口气后,一只手握住门把手,慢慢地打开了门。

敲门声戛然而止,山下聪美的眼睛,透过细细的门缝向屋内窥视。待到门开到可以看到半张脸的程度时,山下那长着雀斑的鼻头便探了进来,看着屋内的情景。

塚本保雄清了清嗓子,用责难的口吻说道:“这个时候……有事吗?这么大声,会吵到邻居的。”

“抱歉……嗯,刚才我好像听到了您夫人的惨叫,没事吧?……”

“惨叫?……哎呀,那是电视里的声音吧。”

塚本保雄镇定自若地撤着谎,山下聪美则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可是,您好像并没有开电视吧?所以怎么会是电瓶的声音呢?”

“我刚才给关了,因为声音太吵。”

山下聪美有些生气,皱起了眉毛。

塚本保雄回过身去,若无其事地开始假装向屋内的妻子说:“是隔壁的山下小姐。不……没什么事。她把电视里的声音,听成是你的惨叫声了。”

“您夫人在里面吗?”山下聪美问道。

塚本保雄点了点头说:“当然在了。”

“那能让我看她一眼吗?……若是我弄错了的话,会向您道歉。可是,万一要是夫人受到伤害的话……”

“混蛋,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得寸进尺。还是不要对别人家的事,问长问短的好。这里没什么值得你操心的事,还是请回吧。”

塚本保雄冷冷地说完,便“砰”地一声关上房门,把还想窥视屋中的多事邻居的鼻头,关在了门外。山下聪美在门外徘徊一阵之后,好像死了心。塚本保雄感觉她从门口离去,听到了她退回房间的声音。

塚本保雄再次锁上门,长长舒了口气,回到厨房的冰箱前。

早苗还是刚才那副姿势,一动也不动。塚本保雄捧起她的头,把手伸进了她的头发中,摸了摸她的后脑。那里虽然肿起了硬邦邦的鼓包,却毫无出血的痕迹。自己下手打到了妻子身体的要害。反正即使叫救护车,也为时已晚了,倒不如干脆不叫。

不必再去特意确认脉搏了。早苗显然死了,是我杀了他……在不可思议和冷静的气氛中,塚本保雄接受了这个事实。

塚本保雄几乎没有罪恶感,反倒觉得自己是被压上沉重包袱的被害者。用公平的眼光看,早苗明显有错。谁让她擅自购买高价的人偶啊!尽说些惹怒丈夫的话,活该她才有此下场。她总是这样。早苗是个瘟神。丧命显然是她自作自受,而非我的罪过。

然而,塚本保雄并没有空闲哀怜自己。虽然把山下聪美从门口赶走了,但他无法安心。从刚才保雄的态度上,山下是不会就此罢休的。她现在一定在电话前,犹豫着是否要打110。警察造访这间屋子,只是时间问题。

必须赶快把早苗的尸体藏起来。可是现在不能扛着尸体,走到外面去。外面有山下聪美盯着,这样做太过危险。只有暂时把尸体藏在屋中,逃过警察的眼睛,这一条路可走。至于尸体正规的处理方法,还是等度过眼前这场危机之后,再慢慢地考虑吧。

为了不让警察怀疑,必须让人以为早苗独自出走。因为上次就是这样,所以这种伪装的成功率,应该不会太低。塚本保雄开始思考布置方法。他立刻就想到了邻居的脸。山下聪美现在,一定也在隔着墙壁,屏息听着隔壁的动静。除了利用这一点外,别无他法。

塚本保雄再次走到玄关,把耳朵贴在门上,探查外面的情况。他小心翼翼地摘下门链,透过细细的门缝,把脸探到走廊上。

在确认没有人后,他立刻关上门,然后用隔壁能听到的声音怒吼道:“给我滚!别再回来了!”

他原地不动,乘势打开了门。然后他立刻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关紧了房门。虽然这种骗小孩的把戏并不高明,但说不定山下聪美会真的上当,放弃拨打110。不,即便她没有死心,只要她为瞬间的判断而犹豫,报警报晚了的话,就正中自己下怀了。

锁上门后,保雄在房间里转了一圏。他很后悔自己先前对房租的吝惜,后悔得无以复加。在一室一厅中,能够藏匿一具尸体的地方,实在有限。浴室的浴缸和衣柜太过简陋,一旦警察进到房间里来,尸体难保不会被发现。同样的理由,日式房间里的壁橱也不行。

“不,等一下。”塚本保雄转念一想,拉开了壁橱的拉门。里面应该装有顶板。

正如塚本保雄所料,他向上推开胶合顶板,把头伸到了满是尘土和蜘蛛网的黑暗的天棚中。他发现那里正好是棺材的大小,仿佛量身定做的一样。虽然要耗些力气,但在警察到来之前,扛起早苗的尸体,把尸体横放在这里,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保雄掸掉沾在脸上的蜘蛛网,露出了夹杂着满足与讽剌的笑容。要是有谁能够想到,把腹语术的人偶,藏到天棚里的智慧,早苗也就不至于絲了吧。

在搬动尸体前,塚本保雄打开电视开关,调到了职业棒球新闻频道。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可疑的声音被别人偸听到。他从壁橱的上段拿出被褥,把项板挪到适当的地方后,又回到早苗的身旁。从刚才起,他就几次从尸体上跨来跨去。虽然他做出双手合十的样子,嘴里还念叨着“不要恨我啊”的话语,内心却并不在意。

塚本保雄抓住尸体的双脚,一点点拖向日式房间。他在壁橱前,把尸体的头和脚的位置掉换,将尸体脸朝下翻了过来。把两手穿过尸体腋下,将整个身子抱起来后,便从腰部开始,将尸体的上身抬到壁橱上段,尸体的样子像在鞠躬。这次他又抓住尸体的脚脖子往上抬,将余下的下半身,也塞进了壁橱里。

然后,他暂停下手中的工作,向玄关走去,检起早苗的凉鞋,拿回日式房间里。又从梳妆台,拿起早苗往常出门时背的皮包,拉开拉链向内看去。里面装着早苗的手机,这是早苗本来没什么用,却在逛街时脑子一热买的。保雄把手机电源切断后,放回包里,和凉鞋一起,塞进了壁橱的天棚中。

真正费事的还在后面。塚本保雄爬到壁橱的上段,蹲下身子背起尸体。之后他膝盖用力,从移开的顶板间隙,把背上的尸体抬到天棚的高度,然后,小心避免脑袋碰到任何地方,弓着身子抬起尸体,小心翼翼地把尸体推到了顶板上。

由于强行让自己的身体,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塚本保雄的腰部负担十分沉重。不管是脸还是后背,全身都已经大汗淋漓。不过,这些辛劳和痛苦,还是值得的,保雄总算成功地,把妻子的尸体,抬到了顶板之上。倘若早苗的腰上,再有五公斤的多余赘肉,恐怕就做不到了。仅凭这一点,就应该好好表扬妻子。早苗生前,就拥有无论怎样胡吃海塞,都不会肥胖的不错体质。

塚本保雄双手支撑着顶板,低下头,把板子的四个角调整回原位。虽然胶合板很薄,但还是承受得住如此重量。他从壁橱跳到榻榻米上,急忙把被褥放回原处。虽然全部工作,花费了不少时间,但警察还是没有来。保雄擦了擦脸上冒出的汗,拉上了壁橱的拉门。环顾日式房间四周,他一边自问,是否还有什么东西落下,一边向厨房走去。

他立即想起了早苗掉落的那把菜刀。要是置之不理的话,那可就糟了。保雄推开厨房的推车,捡起菜刀,放回水槽底下。这时,他的目光和横放在饭桌下的,那个令人恶

心的人偶的视线,一下子重合在了一起。他感觉那个人偶,好像在嘲笑自己。在这瞬间,塚本保雄仿佛冻住似的呆立当场。

不过,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眼睛的错觉。塚本保雄赶走了迷惑。现在正是自己,是否会以杀人现行犯的身份,被逮捕的关键时刻,决不能分心挂念这种事。如果是有血有肉的人,倒另当别论,可对方只是个人偶,自己又何惧之有呢?

不管它的脸再怎么瘆人,人偶毕竟是人偶。即使它目击到了自己的整个犯罪过程,不会说话的人偶,是不可能点出杀人犯的姓名的。

塚本保雄抓起人偶,放入纸箱,盖上盖子的同时,门铃响了。

“我可不是什么名人啊,我的演技,只比外行人稍微高出那么一点儿啦。这些话,都是通过远程教育学来的呢。”

塚本保雄打开门,只见走廊上站着两名警察,一个老人和一个毛头小伙子。保雄认识那个年老的。那个人和之前接到110报案后,从附近派出所赶来盘问他的,本是同一个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认为那个警察走路的样子,就像是放在炸鸡店的人偶,把胡子剃掉,再穿上警察制服时候的模样。如此说来,对方也不可能会忘记保雄的脸。

另一个毛头小子,塚本保雄则不认识。从他那稚气未脱的表情来看,如果他脱掉这身警服,便和在这附近的便利店打工的店员毫无二致了。他好像想马上办完事回去,一看就是一副对此事件,毫无兴致的样子。也许是因为这个时间,赶来劝解夫妻吵架,是件毫无趣味的事吧。

塚本保雄内心里暗暗有了胜算。如果自己连老警察都能应对自如,那就不难摆脱这个麻烦了。

“您就是塚本保雄先生吧?”脸上没有胡须的山德士上校,把手放到警帽的帽檐上说道,“很抱歉深夜前来打揽。因为我们接到报案,称您家里有争吵的惨叫声,所以为了谨慎起见,特地过来确认一下。”

塚本保雄听到此话,若无其事地吸了口气,耸了耸肩。

“又是隔壁山下小姐干的好事吧。刚才她就到我家来大呼小叫。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大惊小怪的,居然还把警察叔叔您也给叫来了。之前她也做过同样的事吧。我本以为她会引以为戒的。”

“那是去年九月的事吧。那时给您添了麻烦。虽然我们还要问您重复的问题,但这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还请您见谅。冒昧地问一句,您夫人在家吗?”

塚本保雄顿时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摇了摇头说:“刚才她穿上凉鞋跑出了屋子。虽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是,那个家伙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吧。之前不也是这样的吗?”

山德士上校迅速瞥了一眼玄关的水泥地,赞同地点了点头。但是,他并未满足于这个回答而立即收兵,而是用非常做作的口吻提议,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让他们看看房内。

“还是不必这么劳师动众了吧。首先,脑搜查令什么的吗?”

“正式搜查当然是要搜查令的了,可我们并不是要,搜查您家的任何东西啊。如果我们接到110报警出警的话,就要写麻烦的报告书。确认没有异常后,我们会立即离开的。”

虽然语气很温和,实际上却等同于命令。如果自己再强硬拒绝警察入室的话,恐怕反而会遭到怀疑,况且这种情况,也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保雄预计着让步的时机,显得很不情愿地皱起了脸。

“真没有办法啊。那你们就请便吧。不过,可没什么值得你们看的东西哟。”

“非常感谢您的配合。不好意思,我是XX警察署地域科勤务内藤巡查长,他是村上巡査。”

山德士上校恭敬地鞠了一躬,对站在旁边的那个毛头小子使了个眼色。村上巡査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塚本保雄的脸,嘴里嘀咕着“打扰了”,把警帽从头上摘了下来。

身穿警服的警察脱掉皮鞋,穿着袜子走进屋中的姿势,虽然显得十分滑稽,但内藤巡查长投向过道的浴室,和卫生间门上的视线,则显得十分犀利,自己决不可对其掉以轻心。

两名警察神色怪异地,环视了一圈厨房和日式房间。他们没有动房间中的任何东西,看起来只是在漫不经心地环顾室内。要说哪个举动像是在调查,那就是内藤巡查长指示保雄,拉开挂在日式房间窗户上的窗帘了。塚本保雄拉开窗帘,接着拉开铝合金的窗户。

内藤看到水泥墙,几乎要挨到自己的眼睛和鼻尖时,紧锁眉头,擤了下鼻子。

“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采光实在是太差了。”

内藤只让保雄做了这些。虽然保雄担心,警察会不会命令自己拉开壁橱拉门,但内藤只是一带而过。保雄还不至于蠢到就此,便显出长舒一口气的程度。

三人回到了厨房。警察说为了记录报告,还有几个事项,需要确认一下。塚本保雄请二人坐到饭桌的椅子上,但两名警察有所顾虑,并没有坐下。保雄也附和二人,站着回答问题,极不情愿地承认了今晚与妻子之间,发生了一些口角。

“具体原因呢?是不是夫人又捡回什么动物了?”

“不是。因为我妻子擅自购买了昂贵的东西,所以,我对她有了一些意见。不怕你们笑话,我妻子她从以前起,就有病态的浪费癖好,真是让我难办啊。”

“是挺难办的。夫人都买了什么呢?”

保雄语塞了,因为他无论如何,都不愿说出那个腹语术人偶的事。内藤也并无深究之意。

“没关系,不用说了。我太过于干涉个人隐私了。问题就问到这里。之后就等着您夫人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不过,您打算怎么办呢?不想顺便让我们帮助寻人吗?”

“不用了,没有这个必要。她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应该马上就会回来吧。”

警察再待在这里不走,可就要麻烦了,于是,塚本保雄回绝了内藤警官的建议。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村上巡查,突然开口了。

“您夫人有自己的手机吗?”

“嗯,有倒是有,您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想到这儿了而已。夫人出门的时候,带没带手机,您知道吗?”

“可能带了吧。因为她背着平常出门时,经常背的皮包。”

“那您给夫人的手机打个电话如何?”

塚本保雄仔细打量着年轻警察的脸。这个人或许比外表更要精明。看来对他评价很低的第一印象要改改了。

塚本保雄当然对此早有防备,因为事先已经关闭了早苗的手机电源,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保雄拨通厨房那部多功能电话里,记录的号码,把听筒递给了村上。听筒里说电话打不通。

“夫人可能在没有信号的地方,或是手机关机了……”内藤刑警语气有些同情地说,“过会儿可能就回来了。不过,我们还是先告辞吧。万一到了早上,夫人还没回来,您再与我们联系吧。”

叮嘱完这句话,内藤慢慢地戴好警帽,向村上一努嘴,便要离去。保雄使劲憋住,即将露出的放心的笑容。就在这时,屋子里传出了奇怪的“呜呜”声,好像是谁在呻吟。

塚本保雄仿佛身体过电般,直直地站在当场。虽然无法确定声音的位置,但声音确实是人类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仿佛是喉咙被勒住时,发出的呻吟声,回响在狭窄的空洞中一样。为了证实不是自己的幻听,两名警察也凝神倾听起来。

“您刚才听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内藤刑警惊奇地问道。

塚本保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是电视里的声音吧。公寓的墙壁很薄,所以,其他房间的声音,经常会传到这里来。”

“听着不像是电视里的声音。”

内藤嘀咕着,村上也点了点头。保雄刚要回话,却马上被内藤阻止了。

“吁!……别出声。”

塚本保雄闭口不语了。三人屏住呼吸,一语不发,深夜的寂静使他们的耳朵格外灵敏。不一会儿,他们又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与刚才相同的呻吟声。内藤和村上摘下警帽,默默地互相递了一下眼色后,便级手蹑脚地在地上移动,试图査出声音的出处。

塚本保雄好不容易才装出平静的样子,内心却翻江倒海,感到眼前一阵弦晕。他满脑子都是藏在壁橱天棚里的尸体,感觉自己的脑袋,就要像气球一样炸开了。是早苗的尸体。可是,尸体怎么可能发出那样的呻吟声呢?难道早苗还没有死吗?

早苗看上去确实已经死了。生息全无,指尖一动不动。可是,那时只是靠自己这个外行人的判断,才如此认为的,自己并没有仔细确认,早苗的心跳和呼吸的停止。虽然自己曾经想要触摸一下早苗的脉搏,但在途中放弃了。要不是山下聪美多管闲事,事情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早苗的后脑并未出血。虽然是因为身体,被打中要害而死,但人的头盖骨十分坚固。把头部撞向冰箱这种动作,是不可能如此轻易地,造成头骨粉碎的。就算当时情况十分紧急,可自己为什么没有再稍微慎重地确认一下呢。塚本保雄对自己的轻率追悔莫及。早苗只是头部受到冲击,引起脑震荡,一时失去了意识而已。

即使知道本应被杀的早苗还活着,保雄也没有救她的打算。毋宁说应该是相反。自己本来就没有什么杀妻的罪恶感,塚本保雄巳经把自己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一切都太迟了。

眼前的两名警察要是发现了壁橱天棚里,奄奄一息的妻子,那时可就万事休矣了。就算事情碰巧以杀人未遂而终,但杀人罪是不可能免除了。从塚本保雄的立场上看,早苗的生死,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

不,既然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早苗若是不死,可就麻烦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让这两名警察,远离这个房间,这次要给天棚里的早苗致命一击。塚本保雄一边和内心的狼狈作着斗争,一边这样对自己暗暗倾诉。

可是,该怎么做呢?最大的障碍,就是还活着的早苗的声音。究竟该如何遮掩住早苗,从天棚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呼救声呢?

绞尽了脑汁。声音、早苗的声音、模仿腹语术的假声、人偶的声音……不一会儿,保雄的脑海中,便闪过一个主意。虽然付诸行动的话,太过超越常规,但已经没有时间,思考别的办法了。

内藤和村上寻觅着呻吟声的声源,即将从厨房转移到日式房间。保雄用二人都能听到的声音,用力咳嗽了一声,婉转地把视线移到饭桌底下。他的视线落在了放在那里的纸箱上面,自己之前已经把人偶放了进去。

内藤巡查长听到咳嗽声,回过了头。保雄则故意稍稍迟疑地,将视线迅速从纸箱上移开。正如自己所料,内藤中计了。他那敏锐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饭桌下的可疑纸箱。

“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内藤问道。

塚本保雄摆了摆手:“没什么。就有个人偶。”

“人偶?……”

“对,就是人偶。普通的人偶。”

内藤刑警的眼中,露出了不解的目光。

“能否让我们看看里面?”

“请便。”

内藤把箱子从饭桌下拉出来,打开盖子往里看去,一脸狐疑地拿起了人偶。

“这到底是什么呀?”

“我说了,是人偶呀。是表演腹语术用的。我邮购的,今天刚送来。”

“腹语术?”内藤警官疑惑不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村上巡查的脸。村上惊讶地张开嘴巴,表情一筹莫展地耸了耸肩。

“有什么奇怪的吗?”

“腹语术?您会表演腹语术吗?”村上巡査惊讶地问道。

塚本保雄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说道:“不久以前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一个腹语术的名人。虽然年纪轻轻,却靠自学掌握了腹语术,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声音。看到这个,我就想起了从孩提时代起,就非常憧憬的职业。两个月前收到了远程教育的教材,之后便开始刻苦练习。当然,我这点技术,还只是外行人的水平,但既然开始了练习,就需要一个能够实际操纵的人偶。”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个人偶还挺正宗的。您要是不介意的话,能否实地表演一下呢?”

村上刑警兴趣盎然地请求道,这却正中塚本保雄的下怀。

“因为人偶是刚刚送来的,所以,我也不知道,能否熟练地操纵它。”

塚本保雄一边垫着话,脑子里一边回想着,早苗操纵人偶时的手势。他把右手伸进人偶的后背,左手支撑起人偶抱在胸前,照猫画虎地变换着人偶的表情。

“哎呀,晚上好。我叫塚本健太郎。从今天起,就是这家里的新成员了,请多多关照。”

保雄保持嘴唇紧闭,一边从鼻孔换气,一边发出腹语术的假声。虽然保雄对腹语术毫不在行,但他根本就没必要,表演得

很专业。眼下只要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就行了。

两名警察明显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表情不安地注视着塚本保雄。可是,塚本保雄另有所想。他在心中拼命向着天棚里的妻子叫喊:“求你了,再发出一声求救的呻吟吧。快呀,快呀。”

也许是他的祈求灵验了,“呜呜”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而且,这次不仅是呻吟声了。

“救命!……救我。谁来……救我!……救救我啊!……”

塚本保雄把自己的声音,和早苗从天棚里发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一张一合地操纵着人偶的嘴,使那个声音听起来,好像自己发出的一般。

内藤的眼神呆住了:“难道刚才那个声音,是你发出来的吗?就是那个听起来,像是求救的声音?”

塚本保雄微微一笑。这次为了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听起来,像刚才的那个声音,他不再注意自己嘴唇的动作了。

“救命!……救我。谁来……救我!……救救我啊!……”

“您要是在开玩笑的话,请马上停下来吧。恶作剧也要有个限度吧!……”

内藤刑警明显感到心情不快地说。塚本保雄对内藤的提醒置之不理。

“快来……救救……我。”

“你在哪儿?”村上巡査问道。从他的眼神来看,他没有问保雄,而是直接向人偶发问。

上当啦!……塚本保雄的内心,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我在浴室的……浴缸……里。”内藤满脸狐疑地对村上巡查努了努嘴。村上反射般地向浴室跑去,打开门跑了进去。

不一会儿,村上走了出来,摇了摇头,对巡查长报告说,浴缸里是空的。

内藤眼冒怒光,睨视着塚本保雄。塚本保雄看都不看他一眼,再次用腹语术模糊的假声说道:“我在日式房间的……衣橱……里。”

巡査长摇了摇头,但村上又跑到房间,不厌其烦地确认了衣橱里没有任何人。内藤看着村上,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塚本保雄察看着内藤的脸色,向最后的赌注发起了挑战。

“我在壁橱……壁橱的……被褥里面。”

村上巡查向房间,似乎要证明他的忠于职守。可是,就在他拉开壁橱的拉门,想要一探究竟时,内藤巡査长终于忍无可忍了。

“村上。别忙了。”

村上巡査关上拉开一半的拉门,从壁橱前离开了。保雄暗自窃喜。对,当初他们就瞄准了这个。自己已经利用这个手段,把他们的注意力,从壁橱上移开了。

“我再重申一遍,塚本先生。”内藤说道,“恶作剧也要有个限度。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您是想嘲笑我们吗?”

塚本保雄放声大笑。人偶也一样。自己已经隐藏不住笑意了。或许是因为紧张感已经解除,保雄通过操纵人偶,和高亢的假声,把压抑在心中的一切,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

“没错,我非常讨厌你们。还有隔壁那个多事儿的女人,我也非常反恶。总是插手别人家的事,到底要干什么。根本就不知隐私这个词为何意。”

内藤巡查长表情愕然,无言以对地看着塚本保雄。

“你们和那女人一样。你们借着权力,贸然闯进别人家里,对主人刨根问底地盘问。对方一示弱,你们就自以为是地,说什么感谢配合。你们这些烦人的家伙,还是适可而止吧。我无非是略施小计,让你们赶紧一怒离开罢了。‘呜呜,谁来救救我。’你们果然大惊失色,手忙脚乱起来。我可是着实见识到,你们那堆愚蠢的表现了。如此慈戒一下你们,以后就不会再这样,无理取闹了吧?”

“这么说,从一开始,那个呻吟声,全都是你用腹语术发出来的了?”村上巡查问道。

“没错。你们可真是让我好好练习了一番呀。让你们吓破胆,对我来说可是小莱一碟呀。”

村上巡查耸了耸肩,看着塚本保雄。他已经不关注人偶了。

“你的腹语术,还没达到你说的那种程度。说得明白些,不过是非常外行而已。”

“你都大惊失色了,还不认输么?”

“你说你是通过远程教育,学习的腹语术,我也真的无法认同。从刚才那个箱子上,贴着的送货单上看,收货人并不是你,而是你的夫人。练习腹语术的,不是应该是你夫人吗?”

“闭嘴。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你们要是还有事的话,就赶紧回去吧。”

“你露出了真声哟,塚本先生。你还是承认自己的伪装,露出马脚了吧。那个人偶是非常昂贵的东西。再便宜,价格估计也下不了五万。听说夫人浪费成性是吧。今晚你们争执的原因,应该也是这个人偶吧?”

“……”塚本保雄顿时怔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一点。最初我在玄关,看到你的时候,就注意到你的头发上,粘着一片蜘蛛网。这么说起来,刚才我拉开壁橱的拉门时,发现顶板被压弯了。我便想,天拥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呢?”

塚本保雄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村上巡查向内藤巡査长递了一个眼色。二人向日式房间走去。保雄也抱着人偶,晃晃悠悠地跟了过去。保雄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内藤和村上,拿出壁橱的被褥,把早苗从天棚里拖了下来。

把早苗平放在榻榻米上后,村上巡查把耳朵贴在她的左胸上,然后掏出手电检查瞳孔反射。触碰了身体各处之后,村上露出了沉重的表情。不久他抬起头,冲巡查长摇了摇头。

“已经晚了。死亡已经超过了二十分钟……”

塚本保雄精神恍惚地听着,不禁对村上的话产生了怀疑。死了有二十分钟以上?这么说,早苗果然在那时,就已经死了。可若是如此,那个呻吟声又是怎么回事呢?那个用仿佛回响在狭窄空洞中的声音,断断续续求救的人,并不是自己。究竟是谁,发出的那种声音呢?

“难道……”塚本保雄突然感到,抱在右胸的人偶,瞬间变得像石头一样重。他提心吊胆地转向人偶,和人偶那张毛骨悚然的脸,面对面地看着。看着这个和早苗流产的长男,名字相同的人偶。保雄的头脑中,不觉又回想起早苗临死前的哀叫。

“杀人犯!……”

“杀人犯!……”

“杀人犯!……”

……

塚本保雄发现人偶好像在张着嘴笑,便惊愕地叫了起来。他把手从人偶后背的洞里抽出来,把这个相貌恐怖的人偶,一把扔到了榻榻米上。

“这么高级的专业人偶,可不能如此粗暴地对待呀!……”村上巡查这么说着,捡起了人偶。他把手伸进后背的洞中,熟练地把人偶抱在胸前。只见他一面熟练地,操纵着人偶的表情,一面紧闭嘴唇,重现出呜呜的呻吟声。

塚本保雄瞪圆了眼睛,内藤巡查长微笑着解说:“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村上巡查在我们警察署里,可是个有名的腹语师呢。他在交通安全培训班里,是个不可或缺的人才,在辖区内的幼儿园、小学里可是备受欢迎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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