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草丛,若林与红蝎见状,也是一惊。

把昏迷的穆清素抱上车后,冰龙转头道:“红蝎,你来替她检查,看看究竟是哪里受伤。”

红蝎点头,迅速上车。

片刻过后,她跑了出来,说:“清素身上有多处抓痕,伤口发黑,还有些溃烂,是中了尸毒的迹象,若不及时解毒,性命垂危。”

若林忙问:“那有法子救她吗?”

红蝎叹气,“尸毒的解药需以梅花为药引,我虽知如何救她,可苦于身边没有梅花,兑不成解药。”

周忘杨问:“五妹,你说穆姑娘身上有抓痕,那尸毒是不是由此感染?”

红蝎称是,接着说道:“尸毒就如其名,源于死尸。”

冷风过境,吹得所有人又是一阵心颤。

想那死尸身上的毒,如何通过抓痕渗入活人的体内?

除非……那死尸会动!

夜色刹那间浓烈,四周的山峦似在旋转,一阵钟声猝然响起,钟音之空灵,回荡山涧,好似无限邻近,又好似无限遥远。

“寒山寺!是寒山寺的钟声!”车夫兴奋地跳上车头,“我们进入苏州近郊了!”

钟声又鸣,在这荒郊野岭恰恰给了众人动力,等大家尽数登车后,车夫快马加鞭,试图尽快找到寒山寺所在。

马蹄声声,车轮滚滚,这一次,马车行驶得十分顺畅,不远处的钟声在几人耳畔也越发清晰。

当马车顺利泊在寒山寺外时,车夫像是劫后余生般高兴地撩开车帘,告诸其他人:“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到了!”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千年古刹屹立于前,不禁令人心生肃穆。

下了马车,周忘杨叫住小童,亲自走去叩门。守夜的小僧提灯前来开门,一见他便问:“施主可是周忘杨?”周忘杨心思缜密。尚未答话的瞬间,已在心中猜测了一番。忽然,弥漫在目中的疑惑纷纷散去,他正视开门的小僧,“在下正是周忘杨,家师平阳子是不是在贵寺做客?”

小僧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平阳子道长正与住持在静心殿品茶。他称他的四弟子远道归来,今夜应当路过本寺了。”说着,那小僧便将寺门敞开,让几人步入寺内。

周忘杨边走边对小僧说道:“小师傅,我们车上有位姑娘中了尸毒,须以梅花作为药引解毒,贵寺中是否种有梅花树?”

听见有人负伤,那小僧立刻道:“本寺后院栽有数棵梅花树,寺中有名小师弟喜爱以此制作干花,我先带诸位施主到静心殿见过住持和平阳子道长,他们定能解除尸毒。”

静心殿外,冰龙将穆清素从车上抱下。另一名寺僧则带领车夫,牵马去马棚喂草。

小僧叩响殿门,道:“住持,周施主一行到了。”说罢便推门入内。

周忘杨等人到了房内,只见巨幅“禅”字下,一名身披袈裟、眉目慈蔼的白眉老僧正与一名年近花甲、仙风鹤骨的道人悠然品茶。

那道人也不抬首,而周忘杨与红蝎一见他,则异口同声叫了声“师父”。

平阳子继续品茶,淡道:“忘杨,五年不见,为师都快忘了你的模样了。”

周忘杨低头,“忘杨不才,在外颠沛至今,琴艺还是无所精进。”

略一抬首,平阳子望见冰龙怀中的女子,见她身有抓痕,昏迷不醒,他忙道:“龙捕头,这女子中了尸毒,须尽快解毒。此毒会传染他人,你切勿与她靠得过近。”

冰龙心生敬佩,暗道平阳子不愧为周忘杨、红蝎之师,仅是一眼,就已看出穆清素身中何毒。

此刻,白眉老僧也站了起来,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老衲法号弘静,乃此寒山寺住持,诸位施主先请移步内阁。”

众人跟随弘静大师而去,周忘杨走在平阳子身后,想起师父曾提过,他与弘静大师虽在修为上各有不同,却是二十多载的至交。

步入内阁后,冰龙将穆清素安置榻上,弘静大师立即吩咐小僧去备梅花,作为药引。

红蝎道:“师父、弘静大师,这位穆姑娘是我在外结交的朋友,她为人正直豁达,云游各地,四海为家。刚才我已为她作了检查,她身上伤口虽多,但毒未攻心还能救治。”

红蝎人如其名,一身红衣,外貌虽是孩童模样,气质却已非同一般。

对于她的实力,平阳子深信不疑,眼看形势紧迫,他说道:“既然如此,飞鸢,你绝不能有半点差池。如若尸毒入心,中毒之人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重任在肩,红蝎重重点头。

随后,其余人纷纷退出内阁。

平阳子对冰龙道:“龙捕头一路劳顿,大驾光临,赶到苏州。我座下的两名徒儿对你十分仰慕,大婚在即,他们二人念起龙捕头,非要请你前来。”

“道长言重了,胤平与桑茵的婚事,即使他们不请,我也要亲自过来贺喜。”寒暄过后,冰龙又问,“道长,那尸毒要是解不了,中毒之人是不是也将化作僵尸,危害四方?”

夜月下,寒风乍起。

“不错。”冰冷的两个字从平阳子口中说出,“一旦化作僵尸后,就无药可救,须立即毁掉头颅。”

冷静的话语,此刻听来却格外残忍。弘静大师捻动念殊,轻念佛号。

“龙捕头可曾去过朝延在各省设立的麻风村?”

寒风掠动平阳子的衣角,他浓眉深锁,叹道:“相比那麻风病,这尸毒则更为凶猛。毒性入心后,人便丧失意识,逢人见畜就要扑去抓咬,被伤之人如不及时解毒,又是另一番轮回。二十三年前,蜀地四川尸毒爆发,四处可见半人半兽的僵尸。朝廷派兵镇压,浴血奋战了整整十个昼夜,却眼看一名名将士被僵尸所伤,又变僵尸。”

平阳子说罢,弘静大师再念一声佛号,道:“当年,老衲与道长同去四川,兑了数千味草药仍旧解不了尸毒。”

周忘杨问:“那最后是何人兑出了解药?”

念珠在弘静手中不停转动,他未答,只是转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静心殿。

“难道是红蝎?”若林忍不住喊出了声。

小童一拽他的衣袖,低道:“笨!就算她不会老,那也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倘若她那时就会兑药,还用叫我家先生师兄吗?”

平阳子看向若林,笑道:“小兄弟误会了住持的意思,不过兑出尸毒解药的,确实是与飞鸢大有渊源。那正是中土制毒世家,蜀中唐门,也就是飞鸢的外公家。”

听到平阳子正在与自己说话,若林不禁有些紧张,问:“道长是说红蝎的母亲是唐门千金?那后来怎么样,那解药管用吗?”

平阳子道:“那时僵尸横行,如此下去,国将不国。朝廷下令火攻蜀地,只要是被僵尸袭击过的人也要一律烧死。此令一下,天下哗然。这时,唐门当家人唐劲对外宣称已兑出解药,中了尸毒的人,只要尚未变异,都可以救治。”

蜀中唐门,历代江湖都赫赫有名的制毒世家。

清明之夜,寒山寺的庭院内,一段尘封的历史又一次被揭开。

从平阳子与弘静的叙述中,周忘杨等人得知,当年唐门配出解药后,四处分发,治好了大批感染者。可惜好景不长,不久,一条惊人的消息就在江湖上不胫而走。传闻称,尸毒的起源是因唐门利用死尸制毒,使得尸体变异,化作一具具骇人僵尸。

这则消息经多方相传,不久就传到了朝廷那里。迫于民间压力,刑部着手搜查,恰恰又在唐门地窖内发现数十具用来制毒的死尸。

至此,无论唐门中人如何辩驳,都已得不到天下人的信任。唐门声威一落千丈,终落得门庭冷落,衰败萧条。

所谓龙游浅滩,虎落平阳。

家族失势后,更有鸡鸣狗盗之辈对唐家的镇门之宝——传说中可令人起死回生的神药“浴火凤凰”心存觊觎。

唐门中人日夜严守,年复一年,反让“浴火凤凰”愈加神秘,使得世人对它愈加趋之若鹫。

终于有一天,那起死回生的神药凭空消失,下落不明。急得老爷子唐劲气急攻心,一连吐了好几口血,他召来所有唐门中人,令他们火速分布各地,寻找“浴火凤凰”的下落。

那一年,同样是清明,身为唐门大小姐的唐嫣青带着年幼的余飞鸢,来到寒山寺上香。弘静大师见这女香客一身侠客装扮,久跪佛前不起,定晴一看,发现她竟满面泪痕,痛不欲生。

弘静上前问:“女施主,何事如此忧伤?”

唐嫣青见是住持法师,开口问:“世人都恨我唐门中人,我却被唐门中人所恨,大师可否指点我如何解脱?”

弘静听了唐嫣青的叙述,知道她最怕女儿受到牵连,便告诉她可将孩子寄养在一名道长那里。而那个人,正是周忘杨的师父,平阳子。

为表感激,唐嫣青将尸毒解药的配方赠予弘静与平阳子,并留下唐门独传的数万种制毒秘方,请求平阳子等到余飞鸢长大,一一传授给她。

那日之后,唐嫣青此人便在世间销声匿迹,犹如蒸发。

流着唐门血液的红蝎对用毒有一份天生的敏锐,仅用三年时间,就熟记那数万种配毒及解毒的方法。然而,在她体内另一个残忍而古怪的变异正在暗中进行——红蝎不会老!

十三岁那年,当娘离开她后,她的外形就再也不变。身高、体形、声音……少女的特征不曾在她的身体上出现,除了那双剔透的大眼睛日渐深邃外,其他一切如旧。

十载春秋飞逝,她看起来却毫无变化,仍是个小孩子。

听到这里,第一个发出叹息的人是若林,他摇头道:“纵观古今,多少人向往长生不老,但谁又料想到,相貌一旦永恒,恰恰也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痛苦。”

弘静大师也叹:“解尸毒历时长久,各位施主不如先去厢房歇息。”说完,就让小僧将周忘杨等人带去寺院客厢。

到了客厢外,冰龙与小童先把行囊放入房中,若林背着竹箱也正准备进屋,却听周忘杨在后唤了一声。

“若林。”

如果没记错,这似乎是周忘杨头一次这样叫他。最早之前是“惠兄惠兄”那么喊,熟悉了后,则变得离谱,直接称呼他为“哎”、“喂”、“那个谁”……此刻被人叫了真名,若林竟还有些感动,他回头,“怎么了,先生?”

周忘杨欲言又止,微微窘迫的样子更是难得一见。

许久,他问:“你还喜欢穆清素吗?”

这个问题本属隐私,由周忘杨问出更是古怪至极。

若林一愣,对于穆清素,他的好感生于家乡的茶寮,生于那时的谈笑风生问,可几个月来,他已渐渐淡忘,若不是再次相见,脑中穆清素的样貌都已朦胧。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若林一时拿捏不准答案,移开双目,说:“我不知道……”

严肃的脸庞恢复到往常的玩世不恭,周忘杨说道:“我只想告诉你,如果红蝎解不了她身上的尸毒,她将化为僵尸。到那时,她必须死。”

再度对上那双凤目,若林只觉在那寒冷的瞳眸下,隐藏着最温柔的情感。莫名地,他问了一句:“如果换成你呢?心爱之人化为僵尸,你会不会杀了她?”

前方的身形微微一滞,周忘杨并未理会若林,径直走进厢房。

所谓情爱,若林只在书中读过,从未真正领悟。他独自站在房外,毫无睡意,长舒了一口气,转身漫步寺院。

推算时间,现已过了午夜,寒山寺内一片寂静。若林不敢走入佛殿,叨扰神明,只在室外行走。路过一间瓦房时,只听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侧目看去,那瓦房与寺内佛殿相比,外观十分简陋,应作储物之用。可在这夜半时分,就算是老鼠,也不至于弄出这么大动静。要说是寺僧在搬运物品,则更说不过去,怎会有人在大晚上连盏灯都不点,就入室搬东西?

若林觉得蹊跷,大着胆子向瓦房走去,透过门缝向房内张望。可惜,微弱的光线令他什么也看不清,然而,就他在转身那一瞬,背后的木门却吱噶一声敞开了,若林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瓦房不大,几乎可以一目了然,房里堆了不少蔬菜,看似一切正常的地方,怎会发出怪异声响?

一时看不出什么端倪,若林刚欲离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猝然又响。

此刻,他身处房中,再次听见,顿感毛骨悚然,只因那声响正在移动。

爬行!

一个贴切的词跃入脑中,若林竖耳去听,只感附近有个物什正在爬行,离他越来越近——赫然间,所有的声响全部消失,若林呼吸一室,只感一股寒气正从鞋底慢慢渗来,仅是一层之隔,那物什就在他脚底的地面下盘踞!

他视线一瞥,发现墙角还有个方形的入口,心想是这储

物房定是设了两层,上层摆放时令蔬菜,下层避光性较好,估计是用来存放腌制酱菜。

鬼使神差地,若林迈动双腿,向那入口移去,他探头去望,看见下层放了不少瓦坛。与此同时,潜伏在暗处的物什像是发现了他的存在,爬行声迅速向他而来。

砰!

突然间,一双血手猛地伸出,直直搭在若林所在的一层地面,距离之近,仅与他相隔一尺。

血液像在刹那间逆流,若林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只因为那双血手,更因为入口那本应探出人头的位置竟空空如也,被血手支撑而起的,是一具项上无头的身体!

那怪物颈部的动脉垂拖在外,几乎挂到胸前,令人看了顿觉恶心。

强压住恐惧,若林喘息着向外跑去。

无头僵尸?!

他看见无头僵尸了!

嗓子像被封住般,想喊却发不出声音,若林一路狂奔,误打误撞间,竟到了静心殿的后门,想起红蝎与穆清素还在内阁,立即撞门而入。进屋后却不见两人,他又向里走了几步,揭开竹帘,看到一名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桌边。

“穆姑娘?”若林低唤。

四周一看,不见红蝎,若林心想,许是她已解了穆清素的毒,向平阳子复命去了。

前方,那女子仍坐着不动。若林不安,又向前迈了一步,立即惊得不敢再动,只因女子身旁的圆桌上撂着一面铜镜,透过那面镜子,他看见一张狰狞、扭曲的脸!

想逃的同时,那女子已飞身扑来,一把掐住若林的脖子。她青面獠牙,目光噬血,大张的血口中翻滚着鲜绿的唾液。

“你……是……穆姑娘?”

——心爱之人化为僵尸,你会不会杀了她?

曾问周忘杨的问题,换作自己来答,答案则是否定的,别说心爱之人,哪怕是个陌生人,他也不忍下手。

他不爱穆清素,先前烦恼的问题现已得到解答。如果眼前的怪物真是她,自己心中除了怜悯外,再无其他。

怪物的獠牙一寸寸逼近,若林已没了力气抵抗,闭目那一瞬,他忽感被人重创一下,所有的恐怖景象竟全部消失。

身体似乎没了知觉,但感官却依旧存在。像是走过了一条冗长的地道,当若林浑身一震,猛然坐起时,发现自己竟躺在客厢的床上。

梦?一切是梦?

厢门被推开,若林一阵紧张,忙问:“谁?”

来者没答,淡淡说了句:“你不解外衣就睡,怎么也不见着凉?”

再见周忘杨,若林松了口气说:“原来是先生,我刚做了场噩梦,现在还心有余悸。”

周忘杨道:“只怕不是噩梦那么简单,你的鞋底满是污泥,有些还未干涸,真要是梦,除非你还梦游了一场。”

心猛地一沉,若林大惊,刚想将事情原委向周忘杨诉说,却听他说道:“你准备一下,我们就要离开寒山寺了。昨晚,红蝎已解了穆清素身上的尸毒。”

解了尸毒?

那他昨晚经历的一切,真是噩梦?可鞋底还没干的污泥怎么解释?

若林的疑虑完整地映在周忘杨眼底。

“怎么了?”他问。

若林坐在床沿,抬头道:“我昨晚在寺中撞见了无头僵尸,还在静心殿中看见……看见穆姑娘也变成了僵尸。”

深邃的凤眼微微一亮,周忘杨一怔,随后道:“你想多了,那只是梦。”

“如果是梦,那为何我鞋底到现在还有湿润的污泥?”

“我说了,那是你梦游。”

眼看周忘杨转身要走,若林急得站起身,“说实话,我怀疑红蝎。”

前方那人没答话,脚步却停了下来,站在门前不动。

若林又道:“自从我们在桐山镇上碰上她后,就一路被无头僵尸尾随,接着又遇到了身中尸毒的穆清素,这其中必定藏着阴谋……”

“说完了么?”周忘杨不回头,“说完就收拾行装,准备上路。”

被他这话一击,若林气得脸色煞白,怒道:“周忘杨,你这是徇私偏袒!亏得这么多人将你奉作神人,敬称你一声周先生,你简直……简直卑鄙无耻!”

若林原要接着再骂,不料脸上竟啪一声,挨了一记掴。面对周忘杨突然挥来的那一掌,若林又惊又怒。

岂有此理!

他说的明明都是实情,凭什么被打?真要打起来,自己也不见得一定输给周忘杨。

目视那双怒气冲冲的眼,周忘杨正色道:“红蝎的能力,我很清楚,她在制毒、兑药方面算是能手,但并不懂赶尸,所以无头僵尸在她出现不久就跟上我们,无非是个巧合。归根结底,我只能说你的怀疑太过无凭无据,一旦说出口,就是含血喷人。那一巴掌,我算是替红蝎打的。”

若林仍半信半疑,没好气道:“那我要先见到穆清素才行。”

周忘杨一扬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气得若林瞪他一眼,出了厢房,就朝静心殿的方向走去。

殿外,当若林看见小童扶着憔悴的穆清素出门时,不由一愣。

他呆着没打招呼,倒是穆清素大方一笑,“若林,我刚听小童说了,周先生帮你破了何府的凶案,你的心事也总算了了。”

面对寒暄,若林充耳不闻,他问:“穆姑娘,你真的没事了吗?你不是在洛阳雪月楼做琴师么,怎么跑来苏州了?”

穆清素要答,却忽地咳嗽起来,小童代她说:“穆姑娘也收到了先生师门的请柬,她在我们动身不久后,也辞工上路,昨晚进入苏州近郊时,已值傍晚,因找不到地方投宿就继续赶路,没想到在山路上碰到了僵尸,被抓伤后就晕厥了。”

静心殿内,弘静大师、平阳子、冰龙与红蝎也相继走出。

穆清素回首,望见众人,忙道:“诸位的救命之恩,清素铭记于心,千言万语,无从言谢。”

看她已无大碍,平阳子与弘静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红蝎上前握住穆清素的手,“不是才谢过么,怎么又说这见外的话?若不是要为我师兄师姐贺喜,你也不会千里迢迢跑来这里。”

“我一生游走四方,或许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穆清素一叹,目光转向冰龙,“之前,我晕死在山野,多亏龙捕头与周先生鼎力搭救,清索不知何以为报。”

冰龙一摆手,“惩奸除恶、救死扶伤,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不足挂齿。但我看穆姑娘气色依旧不好,不如在寺内多休息几日,胤平与桑茵也定能谅解。”

弘静与平阳子亦表示赞同,几人协商,让穆清素先留在寺中,等身体完全康复后,再去给新人道贺。

众人中,唯有若林心中忐忑。他张望了一眼四周的佛殿,仍觉在这肃穆的表象下暗藏杀机。

不行!穆清素不能留在这里!

想要开口的同时,肩膀忽地被人拍了下,若林不猜也知道,必是周忘杨到了。

周忘杨把竹箱猛地抛去,不看若林,直接对平阳子说:“师父,可以动身了。”

平阳子道了一声“好”,众人不再耽搁,除穆清素外,均带上了行装,准备离寺。

此次,平阳子座下的两名高徒成婚,弘静与他有二十年的交情,难得动身离寺,亲自登门贺喜。途中,小童好奇地问道:“师父在苏州住的是什么地方?”

他此问本是要问周忘杨,却见他和若林二人各走一边,脸色极差,像没听见自己的问话,只得望向了红蝎。

红蝎说道:“师父在苏州的宅院名为水榭,二哥、三姐、四哥和我都住在那里。”

小童又问:“那你们的大师兄呢,他不住在水榭吗?”

“童儿,放肆!”

周忘杨一声唤,吓得小童三魂去了两魂半,识趣地不敢追问。

小童身旁走的是平阳子,他拍拍小童的头:“你那先生脾气不好,他担心我生气,倒比谁都生气在先了。”

他哈哈一笑,又道:“忘杨,事隔这么久,那人的所作所为,为师早已看淡,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了。”

红蝎也笑,接着向小童解释:“大师兄叫作江霆,是江南首富江家的独子,他原跟着师父学棋。师父看他自小就占有欲极强,本想通过棋艺令其心性有所收敛,只可惜,他冥顽不灵,十几岁起,就开始打理几大赌坊,放债鼓励别人豪赌,以利滚利,害得许多人抵了房契,卖了妻儿还想翻本。

“江霆的赌坊做的都是伤天害理之事,而这都不是令师父最失望的。之后,他为了一株据说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灵芝,特地赶到湘西收购,但他去迟了一步,到时那灵芝已被广东的另一名富商买走,他不甘心,千万百计打听到那趟镖的路线,竟雇杀手半路劫镖,杀人越货。送镖的人共一十有五,只有一人侥幸逃出,告到官府那里,却因江霆财大气粗,买通了证人,只得判他无罪。”

小童听得入神,又问:“那后来怎样了?”

“怎么样了?”红蝎一顿,“后来他依旧做着他的江家大少,锦衣玉食,为所欲为。他手下养了一批暴戾的打手,为首的一个叫作鄂虎,脖子上有一个雷电状的刀疤。”

平阳子话题一转,又问红蝎:“飞鸢,你此去四川,可曾见到唐门当家人?”

“昨夜顾着替清素解毒,未能向师父禀告此事。”山风吹来,轻拂那翩翩红衣,红蝎道,“在我抵达唐门时,老爷子唐劲已不知所终,唐门中人在蜀地放出消息,鼓动当地人一同寻找,依然未果。我在当地候了将近一个月,后接到师门的飞鸽传书,要我赶回苏州,这才放弃。”

有关自己的身世,红蝎自小就十分清楚。

她是唐门大小姐唐嫣青与山野少年的私生女,唐门所不能容纳的身份。她从未踏入过那阔匾高墙的唐门大院,也从未见过那位高高在上的外公——唐劲。

十载飞逝,红蝎的样貌却毫无二致,仍是个孩童的模样。这次,平阳子让她远赴蜀地,去见唐门当家人唐劲,一是为爱徒的婚事宴请宾客,二是为让红蝎认祖归宗,得到唐家人的认可。

不想,唐老爷子竟不知所终。

平阳子轻叹一声。略显惆怅。

众人抵达水榭时,未到正午,若林与小童皆是初来乍到,故而一进大门,就被眼前的秀丽荷塘所折服。

水榭,顾名思义,是指建在水上的宅合。远远望去,那荷塘中的一座凉亭正应了这宅院的名字。

步入庭院,平阳子对周忘杨说:“这个时候,你师姐应当还在西荷厅坐诊。”

“忘杨多年未归。不如我先去向三姐问声好。”周忘杨转头,让红蝎前去安排客人的厢房,随后便独自向西荷厅走去。

推开木门的一刹,扑面而来的药香令周忘杨微微一颤,他抬起头,望见悬在梁上的巨幅丹青。

那画上的人是桑茵,她青丝飘逸,一席绸裙随风而摆,眉目之间尽显柔情。荷塘月下,仿若那广寒宫的嫦娥,柔中带媚,美丽至极。

这幅丹青绘得极具神韵,将桑茵那一颦一笑刻画得入木三分。周忘杨知道,这必定是出自梁胤平之手。

惟有深爱,才能在画中注入浓厚的感情。

厅内,三五个病家正坐着等待就诊。周忘杨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大厅角落的一幕纱帘上,那帘上隐约勾勒出一缕倩影,周围前来就诊的人正一一减少,周忘杨却像浑然不知般站在原地不动,直到其余人都已走光,帘后那人轻唤了一声“到你了”,他才如梦初醒。

坐到纱帘前方,周忘杨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

此时,如葇荑般的手已从纱帘内伸来,纤纤五指落在他的脉上,没多久,帘内人道:“从脉象上来看,你气血过虚,平日可有畏寒的毛病?”

“桑茵,是我……”

语音刚落,纱帘立刻被掀开。

多年不见,桑茵眼前的周忘杨已褪去了离时的青涩,变得愈加内敛、成熟。

“忘杨,你还好吗?”

这一问像一道复杂的难题,不知如何去答。

五年来,自己四处流离,饱经坎坷,其中辛酸又如何以一句“好”或“不好”来涵盖?

强扯出一抹笑来。周忘杨道:“我很好……”

柳眉微皱,桑茵想起忘杨刚被送来水榭的日子。

他一直是个孤傲的孩子,无形中散发出高人一等的气质。他从不主动与人说话,师父让他习琴,他就日夜只与他的古琴为伴。

胤平幼时,在学堂遭人诬陷,称其偷了同窗的银两。苦于胤平为人老实,有口难辩,越抹越黑,哭丧着脸回到水榭。那天正逢师父不在,桑茵记得自己只是忙着安慰他。第二天,当她赶到学堂时,竟发现忘杨已先她一步将真正的盗贼找出。想他小小年纪,竟有勇气在学堂内舌战同窗,推理得头头是道

直到那时,桑茼才知道忘杨的辩才竟是那样出色,这么多人与他争辩,形势却是一边倒。而他也不像表相上那样对诸事都漠不关心,只是擅于掩藏罢了。

“桑茵!你要的龙牙草我给你采回来了!”

远在童年的思绪被一个爽朗的男音拽了回来,桑茵向门口看去,只见梁胤平身背一筐龙牙草兴奋而归。

满是欣喜的神情在看到周忘杨时,微微一变,梁胤平道:“原来是小四回来了。”

周忘杨起身,正视那满头大汗的男子,“二哥是上山采药了么,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哦,桑茵说近日止血的药草紧缺,我正好去山上采风,就顺道摘了些回来。”梁胤平说完,卷起袖子抹了抹脸。

桑茵走来,帮他把肩上的药筐卸下,埋怨道:“药草没了,我们进货就是,何必冒险去采?你看你,还说是去采风,哪有连画具也不带,背了个药筐就去采风的道理?”

清秀的脸庞露出了憨厚的笑,梁胤平低喃:“你别动气,我真是顺道儿……”

西荷厅内,听着他人你侬我侬,周忘杨感觉自己是个多余之人,他咳嗽一声,“二哥、三姐,忘杨此次回来,同行的还有龙捕头、我的侍童和一位在洛阳结识的朋友。快到苏州时,又相继碰上红蝎、师父和弘静大师。我先回房稍作收拾,回头再向两位好好道贺。”语毕,也不管梁胤平和桑茵有何话说,直接举步离开。

出了西荷厅,周忘杨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郁闷总算解了大半。他望向荷塘,忽见一个人影正处凉亭之上,鬼鬼祟祟,也向他这边张望。

好死不死,那人眼神与他一撞,立即转身要跑。

周忘杨赶紧追去,在后喊道:“站住!”

被他一吼,那人果然站定不动,等到周忘杨步入亭子后,那人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道:“这是我姐姐所赠,差不多能抵了欠你的钱,你收下。”

周忘杨瞅了一眼玉佩,淡道:“成色差了点,卖不到一百两。你想走,还得把余款还清。”

看着若林满脸不甘,周忘杨一笑,“你要还记恨那一巴掌,我让你打回来也可以。”

若林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早知我不会下手,何必要用这话来搪塞?”

“既然没魄力下手,就别打不还钱就走人的主意。”

望着周忘杨悠然而去,若林只恨不能吐血三尺,大吼一声“天理何在”。

无奈,欠债还钱本就天经地义,尽管气得牙痒痒,他也只得跟着周忘杨,继续待在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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