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天蒙蒙亮。街市空空荡荡。

桐山镇位处安徽与江苏交界,穿过了桐山镇,就能到达江苏境内。也因如此,每天都有南下北上的大批人流出入小镇,导致人口不足一百的桐山镇上,竟开了十家客栈,赵二所在的喜来客栈也是其中一家。

客栈大门正对着一座牌坊,今日,赵二起得格外早,刚摆完大半笼的包子,稍一抬头,就见牌坊旁闪过一抹黑影,他心中不禁泛起嘀咕:怎么这么早就有客人到镇上了?

手里的活儿没停下,他探头向牌坊望去。

一看之下,捏着的包子却滑了下去,赵二像傻了般盯着前方,一对眼珠子瞪得极大,就差没掉出来——牌坊下,一具身体正在向他走来,一步一步,由远及近。

这一刻,迎面来的哪怕是狼是虎,也比眼前那东西要好上几倍。

晨曦太暗,暗得赵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前方站了一个“人”,只是那“人”项上无首,竟是靠身子硬生生地支配着四肢,僵硬而来。

此时,那半人半尸的怪物与赵二相距不足二十丈,它突然停下,虽然没了头颅,却让赵二深感自己正被它盯着。

“僵尸!无头僵尸!”

赵二顾不上店外的包子铺,撒腿就往店堂里跑,回头时,只见那无头怪物也朝着店门的方向冲。他吓得面无人色,猛地拴上门栓,又推来桌子抵住,自己则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时间分明只过了片刻,他却像煎熬了一个时辰。许久没传来声响,赵二猫腰走到门口,将耳贴上大门,不料门竟又从外被“咚咚”敲响,他咽了口唾沫,拉开门栓,开了条小缝向外瞅,一看没人,心下大惊,立即把门重重关下。

“喂!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竟让客人吃闭门羹,快开门!”

听那叫门的声音像一个孩子发出的,赵二大着胆子又一次把门打开。视线所及,是位宛若兰芝的俊秀男子,清瘦但却挺拔,精致的五官中,数那双丹凤亮目最为传神,令人看了,情不自禁甘愿臣服在这目光注视下。

“您是……周先生?”

赵二这一问糊涂了周忘杨,身侧,小童抢先说:“知道是我家先生还不快把门打开?你倒好,还把人关外面。”

赵二摸摸脑袋,心想准是自己太过紧张,开门时只顾看前方,没注意到敲门的是个个头儿不高的小鬼。他赶紧致歉,把人引进店堂。

随周忘杨一同进店的,除了小童外,还有另两名男子。一个看来三十多岁,腰上配刀,赫赫威严;另一个则是书生打扮,斯文儒雅,背上的竹箱内还支着一根竿子,竿上吊灯,应是读书时拿来照明用的。

那书生名叫惠若林,当日,他与同窗来到洛阳投奔亲戚,岂料入宅第一日,外甥女便暴毙寿宴;每到夜晚,竟还能听见死去仆役曾佩戴的铜铃声响……提及他与周忘杨相识,倒算是萍水相逢。

在洛阳,人人都敬称一声“周先生”的周忘杨,擅奏乐,好推理,本职工作是风花雪月之地的琴师。空闲之时,便会随心情接手案件,只不过破案须收报酬,于是,当何府的凶案水落石出后,若林就欠下了巨债一百两,只得跟着周忘杨回到苏州老家挣钱还债。

四人一同坐下后,周忘杨问:“掌柜的莫非以前见过我?”

赵二麻利地沏茶,“几年前,您到这桐山镇,也是住在我这喜来客栈。”

也是在这样一个春季,赵二记得有位客人独自坐在一角,桌上搁了把古琴,他长得那样俊俏,却十分忧郁,只饮酒不说话。

赵二上前问他要去哪里。那客人说,天下之大,走到哪里算哪里吧。接着他就奏起他那把古琴,琴音无比动听,却悲怆哀怨。

周围有人认出他来,议论说:“那不是周忘杨么?平阳子座下的四徒弟。听说他抚得一手好琴,脑子又聪明,在苏州屡破奇案。”

握着温热的杯盏,周忘杨记得自己是二十岁时离开苏州,时光如梭,转眼竟已隔了五年。

正回味着,桌上已摆满了酒菜,赵二一边上菜一边道:“这些都是有人订下,款待先生的,还请各位慢慢享用。”

圆桌一侧,配刀的男子道:“小四,算来这已是第五家了。”

周忘杨自顾自喝茶,“冰龙大哥不必担心,有人替我们一路结账,岂不惬意?”

另一侧,若林也坐不住了,“掌柜的,是不是有人在我们到前,为我们结了房钱?”

“对啊。”赵二回忆道,“昨日,有支镖钉在客栈内梁上,附了一张字条和十两银票,说是明天会有位姓周的公子和他的朋友在此投宿,让小人好生招待。”

洛阳至此,周忘杨一行不断受人恩惠。总有人抢在他们前,在客栈预付了钱,招待几人。

“这位朋友对我们的行程了如指掌,出了桐山镇,就进入江苏境内,我看这幕后之人也差不多该现身了。”周忘杨不以为然,既然有人付账,他也乐得把好酒好菜往肚里装。

身侧,若林面露担忧,“无缘无故,怎会有人在我们身上投银子?也不知是敌是友。”

小童打趣道:“小惠,要是不想别人替咱们付钱,那你折算一下,把你那份转还给我家先生好了,慢慢抵完你欠他的一百两。”

见若林真拿出纸笔清算,周忘杨哭笑不得,“零钱收着麻烦,你欠我的银两,等你攒够了一次还清吧。”若林“哦”了一声,收了纸笔。他知道周忘杨的脾气很烂,许多要求近乎无理,但他的心肠很好,只是表面看起来冰冷一点儿罢了。

在洛阳时,如果不是周忘杨介入,自己的外甥女或许依旧活在暗无天日的井里,何府内的亡魂也无法超脱……冰龙看若林一脸疲态,关切道:“惠兄弟,车旅劳顿,你脸色不好,吃完饭就早些休息吧。”

冰龙,原名龙飞扬。十六岁便于衙门当差,直至晋升为关中总捕头,官拜正四品。因其办案铁面无私,清廉如冰,百姓赠其“冰龙”美誉。

若林一直敬重冰龙,谢过后,立即举筷吃饭,正要端碗喝汤时,他忽地一愣,就在刚刚一瞬,似乎有一条滑滑的东西从腿边掠过。仅是一下,却让他汗毛直立。那种触感,那种长度,莫非是……蛇?!这么一想,若林更是惊恐万分,他急忙低头,赫然发现长凳腿上真的缠了一条青蛇。那蛇蛇头呈三角状,腹部青色稍浅,尾部焦黑,正是含带剧毒的竹叶青。

若林想动,却又怕惊了那蛇,手中筷子掉落在桌,眼睁睁地看着那条竹叶青一寸寸爬上衣摆。

正愁不知如何求救,边上突然伸来一双手,若林要开口,却听耳旁“嘘”了一声,眼角余光瞥去,只见周忘杨已站在身侧,拉住自己的衣袍下摆,慢慢地把竹叶青引到他的手臂。

蛇正向周忘杨慢慢移去,若林忙道:“先生,小心!”

“闭嘴。”

周忘杨猛一用力,将青蛇整条扯下,扔在地上。望了一眼惊魂未定的若林,他道:“上楼洗把脸,我有位朋友要引荐你认识。”

事情发生得太过迅速,令若林一下缓不过神来,恍惚着去到二楼厢房,到了铜镜前一看,发现嘴角竟粘了米粒。

若林不禁尴尬,洗了脸又匆匆下楼,只听小童正质问赵二:“你这什么客栈,还有人蛇同住的道理?”

赵二看着地上的竹叶青,被那一吐一牧的蛇信子吓得不轻,连连道歉:“客官莫气,客栈是天天打扫的,大概这几日天气潮湿,才引来这么多蛇虫鼠蚁。”

小童还要与之理论,就听木门被咚咚敲响,赵二犹如惊弓之鸟,猛然一颤。

周忘杨对他说:“掌柜的,是我的朋友来了,劳烦你去把门打开。”

赵二还顾虑着早上撞见僵尸一事,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店门,哆嗦着将门开出一条缝,眼珠子一瞟,迅速又关上,惊道:“怪了,没人!”

岂料他话音一落。敲门声又起,赵二死活不敢再开。

无奈,周忘杨只有自行走去,将门一拉,完全敞开。

若林在后平视望去,果真不见门外有半个人影,却听周忘杨道:“红蝎,好久没见,别来无恙?”

视线向下,若林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站在门口。

“小妹一切都好,有劳四哥挂心了。”

那丫头梳着一尾及腰长辫,一袭红衣,肩背一个竹筒。她抬头望着周忘杨,那双明亮的大眼中透着从容、淡定,这不像一个孩子应有的眼神。

在洛阳时,若林曾听冰龙提起过周忘杨的几个师兄妹,五妹余飞鸢,绰号红蝎,据说她认遍天下诸毒,擅长调配各类毒药。只是若林没想到,红蝎年纪之小,小到竟和周忘杨的侍童差不多。

红蝎跨入店堂,看到冰龙,恭敬道:“冰龙大哥,久违了。当日不是大哥火海中搭救,红蝎不会有命活到今日。”她说完就欲跪拜,被冰龙一把扶起。“红蝎不必行此大礼。”掌中握住的稚嫩手臂上爬着一道狰狞的灼痕,冰龙的记忆中,红蝎是个坚强的女孩,当他把她从满是火舌的废墟中抱出时,她的眼中没有一滴眼泪。

红蝎谢过了冰龙,又走向若林,打量了他一阵,才问:“公子贵姓?”

若林答道:“敞姓惠,无字。”

红蝎一笑,“四哥自小不爱交友,惠大哥能和他一路同行,一定是他的知己口巴。”

若林原想解释之所以跟来苏州,只为还清欠款,但见红蝎的目光已看向了小童,只得作罢。

见那小童目不转晴地盯着自己,红蝎笑问:“你是不是在想,这就是人称红蝎的余飞鸢?怎么看起来比你大不了多少?”

小童狐疑地点点头,不料红蝎竟忽然朗声大笑。她的笑带些妩媚,似又夹带忧伤,笑得周忘杨和冰龙不禁叹气。

末了,红蝎拍拍小童的肩,“其实我大你将近十岁,不过,我是不会老的……”

话音一落,“呼”一声,客栈木门被猛地吹开,冷风灌入大堂,使得话尾那句“我是不会老的”像有了回音,缭绕房梁,久久不散。

“掌柜的!快上一壶好茶,我要和大伙好好叙旧。”红蝎吩咐完赵二,自行挑了一张靠窗的圆桌,招呼几人坐下,“我经过安徽的几个州郡时,听当地人说撞到过无头鬼,可我眼福太浅,一路走来都没能看到。”

“有!确实有!”

红蝎语落,立刻有人高声应接。众人看去,只见赵二紧张不已,提着茶壶的手已是瑟瑟发抖。他咽了口唾沫,说:“我今天早上就看到了,就在门口牌坊下,那像是个人,但没头,还会走……”

周忘杨听后,长眉一皱。

无头僵尸?

难道还没进苏州城,就有这等怪事候着他解决?

冰龙也来了兴致,朗声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所谓无头鬼不过是死者的尸首受到蛊术操纵罢了。”

这话让若林吃惊不小,他问:“什么蛊术这么厉害,竟连尸首也能操纵?”

此问引来红蝎一声笑,她说道:“惠大哥有所不知,操纵尸首的蛊术年代久远,早已传入中原。像那流传于湘西的民间赶尸队,能今死尸在夜间行动的东瀛阴阳师,都算是这类蛊术的操纵者。说起来,冰龙大哥的妻子对此也十分了解。”

她的话像是打开了一个应被尘封的话匣,惹得圆桌上一时无人说话。

关中总捕头龙飞扬,当今圣上授其令牌,神州各地捕快均可听他调动。然而,有一事却是这位意气风发、高高在上之人永远的伤疤。

若林记得,在河南老家时,就对冰龙的妻子杀人一案有所耳闻。

据传,冰龙的结发妻子左梦霜因杀人而遭官府通缉,冰龙拒绝回避该案,主动请命要将左梦霜捉拿归案。之后,又传左梦霜从关中南下逃亡到苏州,在一客栈中被丈夫冰龙擒获。

那一夜,左梦霜为避惩戒,放火烧店,企图制造混乱后逃走,不料最终葬身火海,化作一具焦尸。

昔日旧事如今回忆起来,画面依然清晰如昨。

冰龙缓过神来,先行打破僵局,“梦霜祖籍湘西,她是略通赶尸之术……”

仅是一句,却掩不住对亡妻的怀念追忆,顿时令在场众人心生惋惜。

冰龙冰龙,果真如一块寒冰,清澈见底却又冰冷无情。案犯哪怕是自己的至爱亲人,他也绝不会心软。

左梦霜葬身火海一事,对周忘杨而言,同样记忆犹新。

那晚,年幼的红蝎因为偷吃雪梨,进到客栈花园盗取,误陷火海,最终被冰龙救出。

周忘杨忘不了清查客栈残骸时,当冰龙挖到一具手戴银镯的焦尸时,所爆发的那一声长啸,悲痛欲绝,令人扼腕。那只银镯是冰龙送给左梦霜的定情之物,绝无仅有,世间只此一件。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红蝎吐吐舌头,问周忘杨:“四哥,之前我寄给你食尸草的解药

,你服下后还有没有不适?”

周忘杨不答反问:“五妹,你何苦这一路暗中相助又不现身?”

在洛阳时,周忘杨曾写信给红蝎,托她寄来食尸草的解药,不料信鸽不出几日就挟药而来。此鸽是师父平阳子的宝物之一,能像猎犬一样识味寻人,周忘杨以此断定师妹离洛阳并不遥远。

红蝎摆手说:“你这人疑心太重,我奉师父之命出外办事,正赶上二哥与桑茵大婚,就沿途回苏州,不早不晚比你们快上三五天,提前安排住处也纯属方便大家。”

红蝎牙尖齿利,语速极快。她话刚说罢,就听户外淅淅沥沥,竟是下起了春雨。

“本想趁早赶路的,现在看来是要等到雨停了。”她望了窗外一眼,随口道。

到了下午,雨势稍减。客栈内又陆续来了几拨人,赵二忙得不可开交,叫来妻子一同招呼客人。忙了一阵,他忽觉腹中绞痛,想要如厕,立即把手里的抹布交给自家婆娘,一路小跑着赶往茅厕。

喜来客栈的茅厕共有两间,赵二随便进了一间,顺手带上门板。

那门板是用木枝捆绑而成,半人多高,上下皆不封闭,只能遮住中间。赵二正蹲着,忽见门前站了一双脚,他忙道:“客官是要如厕?我边上那间茅房还空着,您去那边吧。”

谁知,他话已说过,门外那人却不为所动,依旧站着不走。

赵二心中纳闷,抬头一看,却不见门板上方有人。按说,以这双脚的尺寸来看,绝对是个成人,又岂会矮得连头都超不出门板?

除非……

蓦然间,赵二浑身一抽,难道说……是那无头僵尸又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提起裤带,轻轻推开门板……“啊!”

一阵尖嘶过后,赵二险些栽入坑中——门板之外,一具无头的尸体正直挺挺地站在眼前!

“轰——”

伴随着落地时激起的水声,那具尸体突然倾倒而下。赵二吓得浑身战栗,他不敢开门,躲在茅厕中,把满天神佛的名号一一念了个遍。

不远处,人声渐近,赵二听见老婆正在叫骂:“这个死鬼!大白天的喊什么喊?”

赵二探了探头,发现外面站了不少人,才敢将门打开。

“我……我又看见无头僵尸了!”

听他如此一说,周忘杨与冰龙顿时一怔,他二人先前在店堂内听见尖叫,立即赶来,没想到果真是与僵尸有关。

赵二随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之前在茅房内解手,发现门板下面露出了一双脚,而上方却没露出头,心里一惊,就推门去看,谁知……谁知真就是那无头僵尸!”

疑是他乱说胡话,赵妻又要开骂,却被冰龙阻拦道:“他说的确实不假,从泥地上的痕迹来看,那东西像是跌倒过,然而地上却只有头部以下的泥印。”

顶着细雨,几人向下看去,只见泥地上确实印出一个人形,惟独缺了头部的线条。

“想必这里真有僵尸出现。”红蝎步来,走到冰龙与周忘杨身旁,解下背后的竹筒,“这竹筒中装有各类毒蛇,供我制毒来用。怪的是,我到达桐山镇后,筒里的蛇就一条条消失不见了。”

“你养的蛇一旦察觉附近有毒就会四处寻觅,就如蜜蜂寻花一样。”周忘杨接话道,“据说,死尸会动除了被人操纵外,还可能是中了尸毒。红蝎的毒蛇之所以逃走,莫非是发现了尸毒的存在,急于寻找?”

后方,若林也走了过来,想起那条缠在自己身上的竹叶青,不禁打了个寒颤。他霍然明白,为何之前红蝎还没露面,周忘杨就知道她即将出现。

原来,一路上他早已怀疑是红蝎安排住宿,现又在客栈中发现并非江南毒蛇的竹叶青,断定这附近极可能另藏毒素,才将竹叶青吸引过来,而能拥有这些毒蛇的,必定就是红蝎。

雨停,天际渐渐亮了起来。

冰龙道:“小四,早在安徽之时,就有人声称见到了无头僵尸,看来它也像在赶路。继续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看还是尽早回到苏州为妙。”

一旁,赵二担心僵尸还会再来,抓着脑袋不知如何是好。

红蝎劝他道:“不碍事,经我一路打听,看到僵尸的人都只撞上过一次。你就算运气再差,也不会再碰上了。”

“正如大哥所说,那僵尸像是远道而来,应当不会在一处久留。”周忘杨揉了揉太阳穴,继续道,“现在上路,不出一天,应该就能抵达苏州。胤平、桑茵大婚在即,既然天空放晴。我们就准备启程吧。”

午饭过后,众人又静候了一会儿,不见任何怪事发生,便纷纷提了行装,出门上路。

入到江苏境内,一路景致与记忆中的画面一一重叠。可惜周忘杨无心赏景,一路无话。

这几日,姨娘的影像经常浮现在眼前,她时而妩媚浅笑,时而亲切和蔼,时而竟浑身是血……一边垂泪一边挥手,示意自己不要靠近。

五年了,为寻找姨娘的下落,为揭开兰岭镇的秘密,他已离乡五年了。不曾想回来时,依旧迷茫,就连一丝线索也没能找到。

俊雅的脸庞带着失落,周忘杨靠在车内,很是疲惫。途中,若林说了两个诙谐段子,本想博他一笑,却遭白眼反馈。

出了桐山镇后,众人马不停蹄,继续赶路。次日一早,又从驿站租来一辆马车,车夫拍着胸脯保证,天黑前必定能进苏州城。

傍晚时分,夕阳如血。

马车仍穿梭在重重山林中,若林在车厢中闷得难受,掀帘坐去了车头,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与车夫说:“大叔,上路前你说入夜进不了苏州就不牧车钱。你看,现在太阳就快落山了,你可要抓紧些才是。”

尚未入夏,车夫额头这一刻却满是汗水,他焦急道:“这条去苏州的山路,我起码走了十多趟,今天怎就走不出去了?”

他随后抹了把汗,口中念念有词,低喃道:“我这老糊涂,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清明乃是鬼门大开的日子,不宜出行,我怎就载客上路了……”

夜幕降临,山中不时发出怪鸟低鸣,车夫越赶越急,越急越乱,迟迟找不到出路。

若林原想安慰几句,不料衣袍下摆被人拽了一拽。他疑是周忘杨叫他,回头望向车内,却见里面四人均在闭目养神。

正觉奇怪,衣袍下摆又被扯了一下,若林低头去看,不想就是那一眼,竟让他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此时此刻,在他的座下竟有一只血淋淋的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恐惧如毒汁般浸入血液,若林脑中一片混乱,那血手从马车底部伸来,莫非……车底下吊着人?

深吸一口气,若林再度低头——没了!那只血手消失了!

马车依旧颠簸向前,若林安慰自己道,定是赶路太累,产生了幻觉。所有的臆测在他望见下摆上的血迹时,尽数崩渍,那个血手确实存在!真真切切地拽过他的衣角!

“停车!”

不等车夫反应,若林已拉动缰绳,马儿一声长嘶,车身轰然停驻。

小童探出头来,没好气道:“小惠,你疯啦,干吗突然停车?”

若林没回头,低道:“车下有人……”

周忘杨、冰龙及红蝎一听,顿时困意全无,纷纷下车。

若林立即指着衣袍上的血迹,将先前的惊魂一幕告诉众人。不等他说完,周忘杨已点燃灯笼,俯身检查车底。

“下面什么都没有。”冷冷一句令若林如陷冰窟,他连连摇头,“不可能,绝不可能……”

小童发起牢骚,“你这书生就爱疑神疑鬼!我们早上不是经过一个集市么,那里有好几家内铺,你身上的血肯定是那时候沾上的。”

小孩子的安慰并无太大分量,冰龙也蹲到车旁,俯首去看,接着摇了摇头。

车夫催促道:“快上车吧,再找不到去苏州的路,今晚上大伙真要在山里过夜了。”

虽是回了车厢,可氛围却平添了几分紧张。红蝎抱出周忘杨的古琴,轻轻拨弄,低声吟唱。那曲子哀怨惆怅,凄美十分,众人静心去听,只听红蝎悠悠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听她唱完,冰龙一时语塞,许久过后才开口,“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红蝎抬头,“叫作《越人歌》,红蝎愚笨,不像四哥擅长抚琴奏乐。我只会奏这支《越人歌》,是穆清素教我的。”

周忘杨立即用肘一撞若林,调侃道:“你钟意的女子果然非同凡响,我只道她擅奏磅礴大气之声,没想到连这软绵绵的吴越之音也算精通。”

恐怖画面仍在若林脑中挥之不去,他没有接话,依旧发愣。

周忘杨一笑,不再戏弄他,闭目小憩,可就在闺眼那一瞬,他忽感哪里出了细微的不妥。

丹凤亮目又一次睁开,周忘杨警惕地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自己身上,他将双手反转朝上,顿时瞳孔一缩——他的衣袖内侧同样沾有血迹!

周忘杨断定,这是刚才他把手伸到车底时所沾。这么说来,车下真的有人?

流血毖定带伤,一旦带伤又何来体力盘踞车底?

莫名地,一股寒意升上脊背,周忘杨顿觉浑身一冷。迷惑之际,又听厢外一声尖锐长嘶,马车再度猝然停下,接着便是车夫的失声大叫。

“无头鬼!无头鬼索命!”

车上几人迅速下车,微弱的月光下,车夫已是面色惨白,他指向前方一片齐人高的草丛,结巴道:“那边……我看见有具没头的身子从那边经过……”

“你看清了,真是无头僵尸?”红蝎急问。

车夫傻傻点头,“身子是人,但却没有头。今天是清明,看来真是撞见鬼了。”

看了看前方的草丛,周忘杨举步要走,却被人一把拉住,他转头,看见一张满是担忧的书生脸。

“先生,别去……”

若林摇头,周忘杨却一笑置之。

那抹笑容虽浅,却有一种抚人心境的功效,乐师周郎为人苛刻、严谨,认识他到现在,若林记得曾在何府内见他这般微笑过。这微笑透着对接近真相的自信,甚至还涵盖些许王者之风。

若林情不自禁地放开了手,任由周忘杨迈向草丛。冰龙吩咐其他人留在原处,自己则飞快地随周忘杨而去。

暗夜中,二人步入茂密的草丛,一时没有头绪,不知从何找起,索性闭目倾听,以声寻源。

“大哥,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耳边风声大作,闭上了那双有神的丹凤眼,周忘杨的感观依旧清晰。

“真要有鬼,还要我这样的捕快何用?只要人一死,都可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冰龙语气轻松,双耳却已高度戒备起来。

下一瞬,他骤然振身而起,脚踩草尖,向西北方飞跃而去。

见他行动,周忘杨即刻跟上,拨开面前的杂草,大步迈去,跑了十多步,只见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块平地。

一个人形躺在平地中央,像是死去一般。周、龙二人缓缓靠去,发现那人形完整无缺,并非无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二人对视一眼,又向地上那人靠近,凭借月光向下看去,皆是大吃一惊。

“是她?”

周忘杨承认自己有个坏习惯,见人不动时,他会第一时间去试对方的鼻息,确认此人是否已死。指尖感觉到微弱的气息后,他道:“人还活着,不过受了重伤。”

冰龙捡起那人身边的一把焦尾古琴,递给周忘杨,又将那人打横抱起,说:“穆姑娘身体冰凉,应是伤得不轻,先把她带出草丛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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