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限第三日,李培林劳师动众,在大批衙差的陪护下来到何府。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抓人上公堂开审,一因证据尚还欠缺,二因给了周忘杨的最后一分薄面。不过,今天对方要还交不出凶手,衙差便会立即押走何府所有人,大刑之下,总有人会先行松口。

此时,前厅内,何府从主到仆再度聚到了一起,其中唯独缺了惠若林。

施笙见好友仍旧不在,看了看周忘杨,不敢问他,想又找小童问问情况,却也没见着人,只得作罢。

另一头,周忘杨的目光正在李培林与燕鹰的身上来回穿梭,只见他二人不时咳喘,两只手都已黑得不像话。他深知,这几日来,他们少不了求医问药,可身中的无名怪毒却没有丝毫减弱。

“何福松!”燕鹰站在李培林身侧,先行喝道,“李大人与我在你府上中了毒,现已事隔多日,你是时候作个交代了!”

相比李燕二人,何福松同样病得不轻,他仍由惠蕾扶着,眯着肿成核桃般的眼睛,叹道:“我实在是不知道啊……”

啪!

李培林怒拍几案,吓得众人皆是一颤。他吼道:“周忘杨,你出来!三天的期限已到,你出来说是谁下毒害的本府!”

他话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抹秀颀的身影上。

周忘杨从人群中站出,正色道:“大人不必心急,在揭露何人下毒前,我先要告诉各位何福燕与何喜儿是被谁所害的。”

此话无疑是往滚油锅里撒了一把盐,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李培林又是一拍几案,前厅迅速安静了下来。他挑眉问:“哦?她二人是被人杀死的?”

周忘杨微笑着点头,转而道:“劳驾大人派人先将尸首抬上,我可立即解释给诸位听。”

随后,衙差将二人的棺木搬入前厅,抬出尸体,抹净尸身上用以保存的石灰。

周忘杨先走至一具小的尸体旁,道:“当日,何喜儿在寿宴上暴毙,是因食物阻塞气管,呼吸衰竭而死。”

闻言,李培林冷道:“何喜儿的死因,本府早在她暴毙之日就有定夺,你怎么……”

“她虽说是被噎死,却并非自己造成,而是被人暗算,致使其气管瞬间收缩而亡。”周忘杨打断了李培林的话,翻转尸体,使其面部朝下,找出后颈的一个小孔,说,“何喜儿颈后有个血点,是大夫为救其性命施针所致。”

在场有些好奇的人赶紧凑去,看到小孔,有人回忆道:“不错,我记得那大夫是用针刺在小姐的脖子后面。”

周忘杨接着道:“针灸学上记载,人体掌控气管舒张的穴位就是位于颈后。既然有张,必然有收,与这颈后穴相呼应的是位于背心中央的另一处穴位,刺激之下,可使气管瞬间收缩。”

周忘杨纤长的手指从死者的后颈缓缓移至背心中央,指着尸体棉衣上一个脱线处,道:“凶手就是从这里将针刺进何喜儿体内,使其气管剧烈收缩。疼痛惊吓中,她无法表达,无法呼吸,痛苦而终。”

前厅内一阵寂静。

半晌,燕鹰问:“既然你说是针刺激了死者的穴位,那凶手又是何时下的手?”

“废话。”

“你!不得无礼!”

冷眼扫了一下燕鹰,周忘杨道:“大夫救人,在颈后施针,若非即刻见效,他还不如直接开方煎药。这几日来,我已走访数家医馆,并让人在我身上施针,得出结论:这两处穴位一旦受到刺激,便会立竿见影,马上舒张收缩。这般推论,那何喜儿是何时被噎到的,凶手便是何时下的手。”

话音落,惠蕾一阵惊呼,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培林,喃喃道:“是他……是他拍了喜儿的后背……”

“大胆!”震怒之下,李培林剧咳不止,他涨红了脸,瞪着惠蕾,“本府记得何喜儿被噎之时,你也曾替其拍过后背!”

案发情景在众人眼前重现。当时主桌上的主客皆已入座,惠蕾带着何喜儿到李培林身旁,让其背些唐诗。何喜儿口中含了食物,之后被噎,这期间,接触过她身体的只有李培林与惠蕾二人。

“想要搞清是谁将针刺入死者体内,其实并不难。”周忘杨撕开尸体上的棉衣,“我曾几度观察过何喜儿的尸体,奇怪的是,入棺后,她背后的针孔竟还有血会渗出。我想,必是有截断针遗留在了她体内,致使尸体一经搬动,针孔就会渗血。”

说着,他令衙差用刀切开留有针孔的皮肤,众目睽睽下,果真从死者背上取出一小截断针。

“试想将一枚针刺入人体内,针末同样尖锐,若以掌相推,必会伤了自己。”周忘杨起身环视一圈,下了结论,“所以,想要飞快地把针刺入,凶手手中必有一枚类似顶针的东西。”

他说完,走去执起惠蕾的手以示众人,“何夫人虽为名门贵妇,但她生于乡村,早年干农活磨粗了双手,我猜也是这一原因,她便从不在手上佩戴饰品。案发当天,亦是如此。”

周忘杨的话得到了玉珠的附和,她道:“周先生说的没错,夫人的首饰多的是玉钗珠链,却从没有手镯戒指。”

“这么说来,单凭何夫人一只手,是无法把针推入死者体内的。”周忘杨随即走向李培林,一把握住他漆黑的右手,“相反,李大人拇指上的这枚白玉扳指,宽厚圆润,倒和刺绣时用的顶针有些相像。”

李培林原先发黑的脸蓦然一白,他猛地抽回手,正色道:“周忘杨,你这话可是怀疑本府杀了何喜儿?除了刚才说的种种假设,你可有其他证据?若是没有,诬陷朝廷命官要担何等罪名,你心里应当十分清楚。”

周忘杨一笑,心平气和道:“大人莫急,待我将何福燕被杀一案解释清楚,证据便会纷至沓来。”

言罢,他又走到何福燕尸体旁,执起死者的左手,将腕上的伤口露于人前。

“何福燕悬梁那日,我便奇怪她腕上为何有道不平整的伤口。李大人称,许是她急于寻死,上吊前还试过割脉,只不过,试问什么刀如此锈钝,竟把伤口割得这么粗糙?

“当时,衙差曾在房中翻找过,却并未找到任何刀具。而我却在悬挂死者的房梁上发现一根支出的钢钉,钉头带有血迹皮屑,我用猪皮试着用力刮蹭钢钉,皮上留下的伤痕与何福燕右腕上的竟如出一辙。

“只是,诸位一定想不明白,何福燕明明是吊死的,为何左腕会被梁上的钢钉所伤?”

众人纷纷摇头,表示不解。

周忘杨面向燕鹰,问:“燕捕头,莫非你也不知?”

燕鹰低咳一声,没有说话。

凤目微弯,周忘杨移开目光,道:“那是因为死者被吊死后,尸体曾被藏在房梁上。当彭跃与何福松第一次推门而入时,何福燕就已经被杀,凶手将她放下来时,她的左腕被那钢钉划破,才有了那道伤口。”

边上,何福松回忆道:“可当我与彭跃推开门时,福燕明明就躺在床上,怎会……”

“何老爷。”周忘杨侧首,目光如炬,“你确信榻上那个背朝你们的人真的是何福燕吗?”

此问令所有人为之一怔,随后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我记得阿跃曾说,他和老爷叫了小姐好几声,她都没有反应。脸也没有露,话也没有说,说不定那人根本不是小姐!”

“如果不是小姐,那就是凶手么?”

热议至关键处,大家又停了下来,等待周忘杨说话。他看了众人一圈,突然开口,“何老爷,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为何一天比一天肿?”

被他一问,何福松浑身一颤,说道:“大概眼睛里掉进了脏东西。”

“所谓的脏东西,应该是香灰吧?”周忘杨一笑,“何福燕死时,脚上穿的两只绣鞋一只干净,一只沾了粉尘。我起先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可等我看到边桌上的熏香炉,一切就明朗了。那香炉内的积灰并非段状,显然有人将其打翻,再放进去过。是因何福燕被人吊起,挣扎间踢倒了边桌,香炉飞起,积灰弄脏她的一只鞋,并大量飞进你的眼睛里所致。”

“你血口喷人!”何福松矢口否认,气得发抖。

前厅红木椅上,李培林唤了几名衙差,对何福燕的尸首厢房再作勘察。片刻后,李培林阴着嗓子道:“来啊!先将何福松扣压!”

数名衙差上前,要绑何福松,他先是喊冤,后又盯着李培林切齿道:“真是无毒不丈夫!李培林,你果然心狠手辣,连我也不放过!”

眼看何福松要被押走,周忘杨插话道:“大人少安勿躁,虽说何福燕是被何福松所杀,但凶手并不只他一人。难道大人忘了榻上那个装扮成死者,迷惑了彭跃的人?”

“这么说来,另一个凶手是名女子?”李培林问。

“既是装扮且又只显一个背影,为何非是女子才行?”凤目看似不经意地向燕鹰瞥去,周忘杨道,“只需身材矮小,无论男女均可办到。”

燕鹰听出他将矛头指了向自己,问:“你说有人假扮何福燕,可当彭跃二度推门发现尸体时,房中只有死者。房外的走廊上不时会有仆役经过,凶手若是何福松或彭跃还说得过去,毕竟他们与死者关系密切,进出她的闺房也十分平常,可换作……换作……”

好好一句话却突然打了结,燕鹰一连两个“换作”还是没把话说完。

“换作是你的话,从何家小姐的房里走出来就很古怪了是吗?”周忘杨替他补充说完,“燕捕头说得不错,凶案现场就何福松而言,是间敞开的厢房,他杀了人走出房门时,不必担心仆役撞见。就算被人看见,只需借故把人叫来,让其看一眼床上另一个凶手的背影就行了。

“但对于你,那却成了一间密室,什么借口也解释不了你怎会从何福燕的房里走出来。于是,你将计就计,干脆选择留在了厢房里。”

周忘杨侧头,从人群中找到玉珠,问:“大家发现何福燕吊死后,可是姑娘你去报的官?”

玉珠颔首:“正是。”

“这不是很奇怪么?”周忘杨摇了摇头,“身为捕头的燕鹰就在府上,不是他回衙门召集仵作衙差,却让一个小丫头去。官府的大队人马未到之时,有谁见燕捕头现身过?”

何府仆役一并摇头,无人记得那段时间见过燕鹰。

“听衙差说,燕捕头是在他们赶到何府,进入死者厢房后才出现的。其实所谓出现,无非是他趁众人不备,从梁上轻轻跃下。几位刚去勘察过厢房的差大哥应该注意到,何福燕房中梁上的积灰有厚有薄,若要认真甄别,必会找到与燕捕头相同的鞋印!”

豆大的冷汗从燕鹰额上滚落,周忘杨乘胜追击,“那日,你与何福松一同吊死了何福燕,其间,何福松不慎被香灰伤了眼睛。随后,他退出房去,你则留下把尸体扛上房梁,再穿上何福燕的衣衫躺下。

“何福松假借死者之名,约来珠宝行的伙计,接着彭跃便跌进陷阱,去喊何福燕。在走廊上看似偶然地碰上何福松,二人一同推门,看见了你的背影,让彭跃错估了死者的死亡时间。

“何福松称,要让死者多休息一会儿,以此支开彭跃。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燕捕头你则又换回装束,并把梁上的尸体垂直放下,只可惜你办事太不小心,竟没发现死者左腕上多了一条划痕。接着,你便跃上房梁,守株待兔,等着彭跃过来发现尸体。

“因他是单独一人看到尸体,供辞可疑,加上他与死者关系暧昧,很容易误导他人,产生彭跃杀人的假象。”

停顿了一下,周忘杨不再盯着燕鹰,他从袖中取出几颗果实,分别递给李培林与何福松。

“何老爷不曾想到,何福燕在死前一天,把何府密道之事告诉了彭跃。这几颗果实就是从密道中找到的,经我辨认,这是西域邻国赠予我朝的贡品,名叫醉果。服下此果,就如贪杯豪饮,吃不到十颗人就会酩酊大醉。十年前,彭翎死前便是吃了醉果,以致他神志不清,被人所杀。”

一声叹息从人群中发出,众人回头,见是何府管家彭德海。

其实,账本与那几颗从天而降的醉果到底是不是从密道内找出的,周忘杨并无太多证据,他又赌了一把。

之前,若林一直在寻找密道的入口,现今尽管他人失踪,但两样物证的神秘出现,却让周忘杨有种直觉,觉得它们就是来自密道。

不出他所料,看见醉果的那一刻,何福松放弃了抵御,他凸着血红的眼,瞪向周忘杨,声音突然变得极其阴冷,“不错,这些醉果是李培林进京时带回来的。”

红木座椅上的李培林急得跳脚,“何福松你好大的胆子!本府何时送过你这等东西?”

何福松不屑冷笑,无视他的存在,又问周忘杨:“你知道彭翎因何而死吗?”

周忘杨纤长的食指指向惠蕾,道:“因为她。”

这时,惠蕾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儿血色,她像被钉在原地般不能动弹,听到周忘杨在说:“赠人青丝代表以身相许。何夫人把自己的头发抛洒在吊死彭翎的水井边,是何意义,不言而喻。”

这一席话在仆役中掀起狂澜,大伙都交头接耳议论着。

周忘杨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惠蕾,又对何福松说:“非但何夫人心中怀念的是那死去的彭翎,她的女儿也是同他所生。然而,这一切最终还是被你所知,于是便与何福燕合谋,用你俩的不伦之女调换了真正的何喜儿,将那女婴扔入后山喂狼。”

噗!

气急攻心间,一口鲜血蓦地从惠蕾口中喷出,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忽然扑向何福松,死命摇晃,“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杀了喜儿?是不是你杀了她?”

这一刻,还有一人站在角落瑟瑟发抖,暗自饮恨,那便是何府管家彭德海。

他没有料到,自己所成全了十年的孙女居然不是次子彭跃的骨肉,竟是出自那对无耻兄妹。

彭德海后悔!

早知如此,他在十年前就该揭发真相,也不会让喜儿饱受那暗无天日的痛苦。

惠蕾像疯了般对何福松又抓又打,衙差上前,将其拉开。周忘杨又对何福松道:“虽然你除掉了彭翎,却终日惶恐不安,就怕惠蕾身边再有年轻男子出现。就连她弟弟从家乡写来的家书,也被你给私自截下,你在担心他信里提到的那位优秀同窗,也就是施笙,怕又有男人会闯入惠蕾的心扉。”

施笙听了这话,终于明白为何之前若林写来的家书会石沉大海。

被雪藏的真相正一点一滴破冰而出,何福松仰天大笑,道:“不愧是周忘杨,说吧,你还知道什么?”

不必他提醒,周忘杨也不会客气,他道:“你之所以要杀何福燕,是因为……”

不料,他话没说完,就被李培林抢先打断,只听他阴阳怪气道:“既已确定何福松是凶手无疑,本府与燕捕头所中之毒必定也是由他所下。来人!先把何福松押走,回衙门后严加审问!”

像要玉石俱焚的古怪神情在何福松脸上掠过,他冷道:“大人,您忘了,我本不想杀彭翎,只想把他逐出何府,是您的秘密被他发现,才赠我醉果,逼我痛下杀手!”

李培林一瞪身边的衙差,“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扣人?”

“李大人且慢。”

趁衙差尚未动手,周忘杨又站了出来,“大人先前要我揭露是谁下毒害了你与燕捕头,我还没能说完。何福松杀彭翎,是因他与惠蕾存有私情,但这仅是其一,至于其二是因为彭翎知道了一件东西的存在……”

李培林摇手道:“周忘杨,本府让你指认凶手,现在犯人已经现形,你不必再说!”

“这可由不得李大人你!”

一个低沉的男音从门外传来,众人望去,只见周忘杨的小童与一名威严魁梧的男子跨进了前厅。

“冰龙?”李培林身子一缩,眼看形势扭转,只得咬牙坐着,听周忘杨继续说下去。

“彭翎知道的那件东西正是我手上的这本账本。”周忘杨举起书册,“这本账本记录了何家商行与李大人交易的所有记录,其中还包括成本回扣的清算。

“一把金梳,何家商行以天价五十两每把卖给李大人,每年供货一百把金梳,也就是说李培林每年要投五千两纹银在何家。”

瞥了焦躁的李培林一眼,周忘杨又道:“可账本上还记录着,何福松每年给予李大人的回扣竟是五千五百两,这岂不是颠覆了买卖的主次关系?

“卖家给出去的钱竟比买家的多出五百两,加上金梳的原料及加工费用,前后一算,何家商行每年共要倒贴一千两。这是为什么?”

最后一问显然是抛给何福松的,周忘杨不说话,等他说话。

另一头,何福松低声道:“那五千五百两内,整数部分是我为李培林清洗的钱财,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剩下的五百两是他对我的要挟。事因商行曾进购大批赝品,我是靠卖假货维系商行运作的。

“此事被李培林得知后,他没有直接揭穿,条件就是让商行替他清洗赃款,将他贪赃所得,化为正当钱财。”

“普通官员月俸累加,每年哪会多出五千两用来挥霍?”冷龙哼了一声,“李培林,你贪赃了朝廷巨款,钱太多,直接拿进家里怕人起疑,便想出了买古董这一方法。外人哪里知道那小小一把工艺梳竟要五十两,你每年购进一百把,五千两花出去,又由何福松乖乖给你送回来。

“你照顾何家商行的生意,别人登门致谢,送些礼金可谓再正常不过,只是别人不知那竟是连本带利地一块儿送回来,每年你还净赚了五百两和那一百把金梳。李培林,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谓绝妙!”

细小的眼睛来回转动着,李培林开口,想要狡辩,却又被周忘杨以高一度的声音盖过。

“当年,彭翎曾在商行帮忙,我猜他早就怀疑起‘金梳’这桩亏本买卖,私藏了一把,想做调查。机缘巧合中,他又看见了这册账本,被你们后发现后,要杀人灭口。彭翎也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故他想索要一笔财产,携家人离开何府。”

周忘杨说罢,冰龙又道:“李培林,其实彭翎死后,你才是最怕何府人员离开的人。你害怕那些要走的仆役看透你的秘密,所以每个人离开前,都会被你调查一番。

“假小姐的乳娘春枝在离开前,捡到了当年彭翎私藏的金梳,悟出了个大概。本来她已快逃出魔掌,却在城楼下祸从口出,说了一句忘带走梳子,而这句话传到了你耳中。我已问了城楼守卫,春枝夫妇出城那天,你与燕鹰也在城楼待了许久。”

“呵。”李培林惨笑,“本府作为洛阳的知府,偶尔体恤一下守城将士也不足为过吧。”

“那确实不足为过,可大人体恤到城楼就差不多了,何必又要跑到洛阳城外去体恤两具尸骨?”周忘杨将手张开举起,道,“李大人,燕捕头,中了食尸草毒的人不只你二人,还有我,还有石山的弟弟石松。”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李培林与燕鹰皆是一颤,紧握住自己漆黑的手。

“之前我和你们一样,以为自己中的不过是普通毒药,但服下解药后却毫无效果。我那日在郊外触摸过酷似人手的食尸草,石松则是在挖掘的过程中沾了毒。那晚,冰龙与惠若林均是等他把草除光后,再帮的忙,所以他二人没有中毒。”

周忘杨一步步逼近李培林,猛地抬起他的手,摘去其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道深深的伤痕赫然呈现。

“李大人,你担心尸体遭人发现,前往郊外检查,不想却中了毒。相比之下,你的双手黑得最为厉害,是因拇指上的这道伤口。毒素由此侵入,势如破竹,锐不可挡。”

话锋一转,周忘杨又说回前一桩案子,“怪只怪你用这扳指把针刺进那假小姐体内时,用劲过猛,针末伤到了自己。你们要杀何福燕,这很好理解,是因她知道太多且还蠢蠢欲动,想要以此要挟。至于你为何连那小丫头也不放过,我想定是她误打误撞听到了你与何福松的机密对话。”

周忘杨叹了口气,道:“其实那孩子天生愚钝,就算你不灭口,她也不会把事情说出去。”

失了气焰的李培林蜷成一团,猛然剧咳,他用手一挡,咳出一掌的血来。

何福松无奈地摇摇头,“李培林,你真要比我狠上百倍。”

心狠手辣?

李培林心道:自己花了多少心思才爬上今天的位置,杀几个人怎么了?以他的官位像周忘杨这样的人,都可以安个罪名整死他。

只不过,冰龙在场,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来人,先把李培林燕鹰何福松押回衙门!李培林身为洛阳知府,知法犯法,此案应移交京城刑部处理。”

冰龙一声令下,衙差们不敢迟疑,迅速将三人捆绑押走。

真相像是已经大白,前厅吵吵嚷嚷,一片闹腾。

惠蕾跑到周忘杨跟前,焦急地问道:“若林呢,怎么不见若林?是不是他们把他也杀了?”

一张斯文的脸浮现在周忘杨眼前,他心说:是时候救他出来了,也不知这一个晚上,他的情况如何了。

他侧过身,叫住正要离开的彭德海,“管家慢走,我这里有样东西想要物归原主。”

彭德海脚步一滞,回头道:“先生请明示。”

把那刺有“翎”字的布包递去,周忘杨说:“这布包属彭翎所有,既然他已亡故,此物应作遗物交给他的女儿,喜儿。”

“什么?”惠蕾听了,先是一懵,后又拽着周忘杨追问,“周先生……你是说喜儿她,她还活着?”

“何夫人。”周忘杨拍拍她的手,“我想令弟现在应与令千金在一起,账本与醉果那两件证物也是经喜儿之手,送到我房前。你出于对若林的思念,照着臆测,让画师绘了一幅他成人后的画像。此画之后不翼而飞,是因彭管家将它盗走,给了真正的喜儿。”

彭德海叹气,无奈道:“当年我尾随何福松至后山,亲眼见他折断喜儿四肢,弃于草丛。我将她捡回,偷偷抚养长大。就恨自己错把那假小姐当作另一个孙女,让她享尽荣华,见她自小吃穿不愁,我愈发感到愧对喜儿,因此经常偷些玩物衣裳,拿去给她,那幅画像也是其中之一。”

“因为那幅画像,让喜儿很小时就对舅舅有了印象,她心里一直喜欢着若林。”周忘杨轻叹,“别说玩伴,除了爷爷,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故当她初见若林,看到那陪着她长大的画中人步入现实后,她忍不住几番出现,接近若林。可因她形体骇人,又不擅表达,每每总是惊吓到对方。”

施笙在边上说道:“原来那晚袭击我的是喜儿,因为我穿了若林的衣服,所以她认错了人。”

周忘杨纠正他的话,“不是袭击,喜儿只是想和他待在一起,可她会说的话并不足以道清她的情感,才会直接拉人,产生误会。彭管家心中憎恨何福松害了他的儿子与孙女,却误以为假小姐是彭跃之女,故而只得隐忍。他让喜儿戴上彭翎的铜铃,夜晚才将她放出,走动时发出声响,这也就是大家总在夜晚听到鬼铃的原因。”

惠蕾听完,眼中含泪,面向彭德海问:“管家,他说的……是否属实?”

彭德海苍老的身躯剧烈一颤,抬首时,竟已老泪纵横。

惠蕾连连发问:“喜儿在哪里?她现在人在哪里?”

彭德海不答,只是默默往外走。

十年了,实在是太委屈这孩子了,让她躲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整整十年。

昏暗的房间没有窗,四周极其潮湿。

若林醒了,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盏老旧的烛灯。

潮湿,无尽的潮湿。

若林觉得很不舒服,就连他身上盖的棉被也是湿乎乎的。很快,他便紧张了起来,他记起自己在密道内找到了账本与可疑果实,并发现密道下还有玄机,后来在挖掘中,密道坍塌,接着听到有人向他走来……那他现在在哪里?

若林猛地起身,看见房间一角蹲着一个小丫头。那丫头背对着他,看不清脸。若林问:“姑娘,这里是哪里?”

丫头不回话,若林下了床,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姑娘?”

那丫头慢慢回头,一瞬间,若林像被烫到般抽回手。

又是那给他布包,四肢皆损的女孩!

对于她的身份,若林心中也有猜测,他问:“你……到底是谁?”

小丫头望着他,张了张嘴,却好似没有发出声音。

“你说什么?”若林听不真切,问道。

“舅……”

“什么?”

“舅舅……”

心,猛然间一沉。

若林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这一次,他越发觉得女孩与惠蕾惊人地相像,而在她半敞的胸口处,确实有一颗朱砂红痣若隐若现。

“你是……喜儿?”

丫头从怀里拿出一幅画像,抬起畸残的手,艰难地指指画中人,又指指若林,清晰地发出两个音:“舅舅!”

若林的视线有些模糊,他从不知道喜儿竟活得这般悲惨。

恐惧一消而散,他上前拉住喜儿的手,“这是哪里?舅舅带你出去。”

“井。”喜儿说了一个字。

“井?”

若林大惊,再问喜儿时,却发现她咿咿吖吖,竟组织不起一句完整的句子。

难道……这孩子被彭德海收养后,再也不与人接触,连话也说不上几句?

如此一想,若林更加辛酸,他重新打量所处的房间,发现此地简易得像个洞穴。

洞穴?

若林灵机一动。

彭跃曾说,何府密道共有两个出口。一处藏在何

福松的厢房内,而这另一处会不会就是那口水井?

他见土黄色的墙上有个类似窗户的小洞,外部隐约传来水流声。心说:自己和喜儿应是处在水井内,只不过未及水面,是在井壁一侧所开的暗室内。

想不到那何家先人所设的另一个密道出口,竟是这般隐蔽,想要出去,必须拉着井绳向上。周忘杨说过喜儿的臂力大于常人,想必就是夜夜进出水井而练就。

“喜儿,你跟着舅舅,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洞口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若林让喜儿跟在他身后,当他爬出小洞,抬头可见井口时,只听井上一片嘈杂。有人在喊:“我看到舅爷了!他真的在井里,快放绳子!”

紧接着,一根麻绳被抛了下来,若林立即拽绳向上。何府众人此时都站在了井边,等把若林拉上来后,何喜儿也跟着露出了头。初见阳光,她飞快地以手遮眼,长久的黑暗生活已让她畏惧白昼。

见她趴在地上,如蜘蛛般四脚并用,爬着前行,人群“啊”一下散了开来。何喜儿爬至彭德海跟前,怯生生地躲在他脚边,低唤:“爷爷……”

像是听见有人正在哭泣,她扭头去看,只见一名中年女子正掩面而泣。

见状,若林不禁哽咽,“喜儿,那是你娘。”

“娘?”歪了歪脑袋,何喜儿显得有些迷茫。

天际雷声滚滚,雨滴坠落,落上众人面颊,宛若淌下的眼泪。

人说六月飞雪必有奇冤待申,那在这寒冷初春,震响这阵阵春雷,势必告知沉封的真相已经大白。

凶案告破,周忘杨本应回到雪月楼,只不过穆清素尚还没走,琴师这一职位并不缺人。他坐在何府院落内,见冰龙走入月亮门,问:“石松怎么样了?百花散只能缓解食尸草的毒,真要根除,还是要等我师妹寄来解药。”

冰龙道:“他服下百花散,已经睡下。等红蝎解药一到,还要替李培林燕鹰两人解毒。李培林贪赃杀人一案现已递交刑部,石松是死者家属,也要进京作证。我刚得到消息说彭跃已被释放,但他不肯回何府,拖着病体不知去向。”

周忘杨叹了口气,“事已至此,逃避又有何用?但愿他能尽早看开。”

无意间,冰龙看见院内的山兰花,问:“小四,这兰花像是极品山兰,你可有调查过?”

周忘杨无奈道:“不瞒大哥说,我初到何府就是为查这极品山兰。现在只知这批花源自皇宫,是去年皇后赐予李培林的,到底是不是出自兰岭镇则全然不知。”

看他一脸落寞,冰龙宽慰道:“流落在外的极品山兰,世间并不多见,我们一株株追查,总有一日会找到线索的。”

脑海中,姨娘惨死的景象又渐渐浮上,周忘杨点头,蓦然握拳。

应若林再三挽留,周忘杨又在何府住了一夜。

翌日清晨,他本还未醒,却被一阵“咕咕”鸟叫吵醒。周忘杨不胜其烦,起身一看,见是一只红尾信鸽停在窗台上。

此鸽周身雪白,唯有尾部羽毛呈红色,正是师父平阳子送给红蝎的赤羽鸽。据说但凡赤羽鸽见过的人,无论该人走到哪里,它都能准确无误地将信送达。

周忘杨心头一热,解下鸽子脚上的两个纸卷,打开其中一个,内附一行清秀楷书:

四哥,听你描述,所中之毒当属食尸草。解药奉上,一粒可解。另,桑茵大婚将至,师父请你与冰龙速回苏州。

红蝎字

看后,周忘杨立即开启另一个纸卷,里面包着数颗小丸,他吞下一粒,站在窗口久久未动。

大婚将至?

她终于还是要嫁人了。

闭上眼,周忘杨看见一片荷塘,塘内开满荷花,白中透粉,温柔如斯。一座小亭屹立于荷塘中心,四处青烟升起,如梦似幻。亭内站着一个宛若天仙的女子,长发垂腰,半收半披地束拢在后,轻轻一笑却已媚倒世间众生。

他猛地睁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穿上外衣,赶去衙门,将剩余的解药交予冰龙。

当天傍晚,周忘杨要回苏州的消息传入何府。惠蕾手执木梳,细心打理着若林的头发,问:“你真要随周先生同去江南?”

相隔一夜,惠蕾经历了太多,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特地请来大夫为喜儿诊脉,今日一早,又亲自同玉珠一起去了集市,替喜儿购置了好些东西。

此刻,得知弟弟要走,惠蕾终究放不下心来。

若林安慰她道:“先生替我们找到喜儿,我欠他大笔报酬,总是要设法还上的。姐姐放心,若林可以照顾自己,至于小笙,就让他留在何府帮你打理家业吧。”

惠蕾笑道:“好,就依你说的办。不过有一事我始终觉得奇怪,却一直没机会与你说。”

若林长眸一亮,问:“姐姐何事觉得奇怪?”

“我记得我们村一共几十户人家,只有惠郭上官徐四个姓,那施笙又怎会是你的同窗?”

啪!

话落的同时,惠蕾手中的木梳突然掉地,而她则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向后退去。

“你不是若林,你是谁?”

她清楚记得,若林脑后有块伤疤。那是他们小时候在街上玩耍时,一辆马车向她疾速驶来,若林为救她,飞扑而来,自己被马车撞飞后磕伤所致。

但……眼前这个人,他的脑后什么也没有!

若林捡起梳子,递还给惠蕾,笑着看她,“姐姐,你在说什么?我不是若林,还能是谁?”

这抹微笑如此阴冷,甚至带着残忍,这是惠蕾所不熟悉的微笑。

门边,另一个身影挤身入房,施笙缓缓走来。与过去大大咧咧的个性大相径庭,今日他也换了一副浅笑的神情。

“夫人忘了我们村除了惠郭上官徐之外,还有一户姓施的人家?”与若林相视一笑,施笙目光一冷,“从今往后,我会代若林陪伴夫人,将您视作胞姐。”

惠蕾转身想跑,可厢门被风一带,“吱嘎”合上。接着,院落内的木门也一扇扇“砰砰”关上,最后,何府大宅前的朱红大门也被重重关上,地上扬起了厚厚的尘土……当周忘杨收拾完行嚢,准备离开洛阳时,有个人偏偏说要来送。

对此,周忘杨没有意见,可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出了洛阳城,那人还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就让他有些疑惑了。

“不劳烦惠兄送了,你走了这么远,还是早些回去吧。”

见周忘杨正视前方,看也不看自己,若林忙说:“托先生的福,何府大案告破,我感激不尽。往后,你就叫我若林吧。”

对于若林的心思,周忘杨早已一清二楚。

想他自尊心那么强,拖欠的那一百两报酬不靠自己双手打拼,尽早还给自己,他是绝对不会死心的。

冰龙走在另一侧,道:“小四,我看惠兄弟这么重诚信,不如就和我们一同下江南吧。”

闻言,前方一蹦一跳的小童回过头来,“是啊是啊,他待在他姐姐那里,做得再大,产业也是人家的,像捡了便宜一样。要还钱,靠自己嘛。”

小童那话说得尽管不好听,却正中若林的心坎,他用力点了点头,征求周忘杨的意见。

“洛阳至苏州岂是三五天可到的,你的行李呢?”

此问无疑表明同意自己一起前去,若林高兴道:“哦,我怕带着行李出门,先生不同意。昨晚就先把东西寄存在城外的客栈,等你答应了再去拿。喜儿由我姐姐照顾,何家商行现交由彭管家和施笙打点,我本来就是推荐他来这里做事的。”

想不到这穷书生还有耍小聪明的时候,周忘杨点头,算是首肯。

四人继续前行,经过一座凉亭,亭边被挖出一个大坑,石氏夫妇的尸骨已被石松带走,重新厚葬。

狂风突卷,飞沙扬起,前方的路刹时变得难走起来。

若林回头,洛阳城内的那座深宅早已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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