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夏威夷”那栋楼的一楼,拨通了三田告诉我的电话号码,顺便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此时已经是十一点五十五分了。

那个女子的家,住在幸区堀川町的田中公寓。幸区堀川町应该在东海道本线川崎站附近,从这里完全可以走路过去。

我自幼接受的是男女七岁不同席的旧式教育,自认对女性心理十分不了解,但是,我至少还能预测,现在说不定还没起床、或者才刚刚起床的小姑娘。肯定不愿意立刻面对一个陌生人。她们想必都需要一段让头脑清醒,顺便化个妆的时间吧。

最近的小姑娘,好像还养成了一个什么“早浴”的习惯,就是早上不洗个头,就出不了门,见不得人。为了让她做好充分的准备,我决定先打个电话过去,自报姓名,并将希望见面的想法,传达给对方;然后,我再慢悠悠地走过去。到那个时候,小姑娘应该也打扮得差不多了。

在那种店里工作的女孩子,早上也不可能起得太早。

我按完最后一个号码后,拿着听筒静心地等待着。拨号音响了好长时间,对方才终于接起了电话。如我所料,电话里传出一个尚未睡醒的女人声音。

“你好……我是玲奈……”

声音沙哑。而我没有想到,她会用艺名称呼自己,多少吃了一惊。

“啊,打扰您休息,真是抱歉。我是几天前在‘夏威夷’酒吧的屋顶上,自杀的涩泽公太郎的父亲。”

“啊,你好。”小姑娘的声音一下子变小了。

“请问您等一会儿,有时间跟我见个面吗?只要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就好。我想就当时的情景,询问您一些问题。”

“啊,嗯……好吧。”她难为情地说道。

“我现在准备到您那里去,请问您是否方便呢?”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夏威夷’酒吧的楼下。”

“那你走二十分钟就能到了。你知道我住哪儿吗?”

“嗯,我应该能找得到。”

“那好,我家楼下有家叫做‘小野猫’的咖啡店,你到那里等我一会儿。我马上下去。”

“明白了。”我点了点头。

“那就待会儿见吧。”

电话被挂断了。

我缓缓地走到热浪滚滚的室外。

我一边问路,一边走着,很快就看到了那家名叫“小野猫”的咖啡店。这家店并不大,还摆放了许多小野猫繁荣玩偶,显得更加狭窄了。

考虑到话题内容的敏感性,我特意坐到了最里面的角落。不过,因为店里空荡荡的,即使坐在这里,也能够通过正对道路的玻璃窗,看到外面被猛烈日光暴晒的街道,以及来往的车水马龙。

不过,店内空荡荡的景况,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不一会儿,就有客人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把店挤得满满当当。再晚些进来,恐怕就找不到座位了。这些人应该都是来吃午饭的。我看了看桌上的菜单,这里提供特价午餐服务。本想避开别人的视线,但是,我前后左右都坐满了。

我点的冰咖啡,很快就送了上来,可能因为太热,我一口气就把咖啡喝掉了大半,可是,那个小姑娘还没有出现。搞不好她挂掉电话后,又睡过去了。正当我考虑着,要不要再给她打个电话时,自动门突然打开,一个头发染成茶色,梳到后面、扎成马尾辫的小个子姑娘走了进来。

看她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人的样子,我判断她应该就是我等的人,于是站了起来。她见到我,快步走了过来。

“您是涩泽先生的父亲吗?”她一直走到我跟前,这才开口问道。

我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来,她心急火燎地坐了下来。她穿着一件粉色的卫衣,下身是一条慢跑裤。小姑娘刚刚坐下来,就拿起了菜单。

“我能点一些东西吃吗?”她问。

“你随便点吧。”我回答。

“我要手抓饭套餐。”她对服务生说。

她是个皮肤白晳、面容可爱的丰满姑娘,几乎看不出化妆的痕迹。她很年轻,没有给人带来任何的不快之感。我不禁想,她要是我的女儿就好了。不管怎么说,总比死了要好。

“其实啊,我平时不太与客人私下见面的。”她说,“不过,你儿子发生了那种事情,实在是太可怜了。”

“真是太谢谢您了。”我回答她,“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你觉得那一天,公太郎的样子,有没有什么异常?”

“异常?是他死那天吗?”

“嗯,他去世的那一天。”我点头说道。

“他那天很焦躁。所以我们没有弄成。”

“没弄成?弄什么?……”我迟疑了一下,顿时明白了,“哦哦,我知道了。”

“所以啊,我就对他说,不如吹吧。”

“吹?吹什么?……”我再次迟疑了片刻,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啊啊,原来如此,吹啊……”

“可是呢,那人又说不要。我就奇怪了,那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玲奈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啊,那人突然开始发抖,再然后,他就把药拿出来,问我要不要来一发。”

她应该是把告诉警察的话,原样地跟我说了一遍吧。

“然后你拒绝了,是吧?”

“是啊,我已经打过了,别的女孩子给我弄来不少哦。”

“什么?你是说毒品吗?”

“是啊。”玲奈点头笑着说。

“听起来好像说,所有人都在吸毒啊。”

“老爷爷,您该不会是警察吧?”小姑娘突然压低了声音问。

“不是。”我摇着头笑了。

“那您不会告诉警察吧?”

“不会。我只想知道儿子的死因。”

“那我说了……大家都在吸。”

“大家……你是说店里的女孩子吗?”

“女孩子吸,店员吸,客人也吸,就连公寓的管理员也吸,甚至这家小野猫咖啡的店长也在吸。”

“真的吗?”我忍不住环视周围。这种话要是被人听到,应该不太好吧。

“真的啊。外面大马路上,也走着很多玩儿药的人呢,我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玲奈得意地说。

我不禁无言以对,毒品已经泛滥到这种程度了吗?

“跟酒一样。不喝酒的人,不知道酒鬼有多么多,不玩儿药的人,也不会知道,其实有这么多人在玩儿药。”

“那你再说一说,我儿子怎么突然发起抖来了?”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紧张吧。”

“我听说他还带了钓鱼竿去?”

“嗯,装在一个袋子里。”

“他说什么了吗?”

“说什么?……什么都没有说啊。只说他喜欢钓鱼。”

我可从来没有听他说过类似的话。

“然后,他就说要到屋顶上去吗?”

小姑娘闻言,歪头想了想,这才说道:“不是啊,他没说过。”

手抓饭端来了。

“爷爷,您不吃吗?”

“我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那我开动了。”

小姑娘吃了起来。看她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不禁想见见这姑娘的父母了。

“你双亲知道,你现在在做的工作吗?”

“不知道。”

“你家住在东京?”

“不是,在九州,福冈那里的。”

“兄弟姐妹多吗?”

“我家六个孩子,我老四。”

“哦。”原来如此,我突然释然了。

“那你有没有发现,我儿子出事那天,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呢?”

“他总看表。”

“看表?……”我吃了一惊。

“嗯,好像很在意时间。”

“是吗……可是,大家都会注意时间吧?你们店不是有时间限制吗?”

“有是有,但是您别忘了,那个人那天,什么都不想做哦。”

对,我忘了。

“然后他还问我,你想得到自由吗?”

“想得到自由吗?”

“嗯。”玲奈点了点头。

“从谁那里?”

“不知道。”

我听到这里,抱起双臂,陷入了沉思。儿子的这句话,好像颇有深意。

“我儿子七月七日和七月六日两天,都去过‘夏威夷’。他连续去了两天,你六号那天接待过他吗?”

“没有。那天我不上班。”

“哦。”我点了点头。

跟小姑娘玲奈道别以后,我决定到“维纳斯”去看一看。这里一楼的装饰,倒是充满了土耳其浴的气息,店本身则在地下室。

这幢房子同样有八层,通往地上各层的楼梯,在另一个入口。跟“夏威夷”所在的那幢楼一样,虽然店铺众多,但是,看上去都不是什么正规行当。不过,一楼的咖啡厅和餐馆,看起来倒是比“夏威夷”那里健康许多。

我乘电梯一直上到八楼。电梯门打开后,我的第一印象是异常昏暗,寂静无声。沿走廊排列着沉重的木门、时尚的白门、和镶嵌有珍珠设计感十足的门。

里面恐怕都是有小姐的俱乐部吧。现在是大白天,大门都锁着,还没有开张。

我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朝前步行而去,在尽头看到了一扇漆成淡茶色的金属大门。我试着转了转门把手,门竟开了。门后面是一段楼梯,我不客气地走了上去,又见到一扇稍小的金属门,这扇门同样没有锁,我把它拉开,走上了屋顶。

眼前是“夏威夷”那幢楼的宽敞屋顶。我回头一看,这幢楼的屋顶上,果然也竖立着一座雄伟的自由女神雕像。

宽敞的屋顶一角,不知道为什么,放着一个小小的红色神龛。另外几个角落里,都立着类似灯柱一样的东西,上面挂着强光灯,应该是照明设施。这幢楼上,也有通往女神脚下的梯子。我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第二次做这种事情,多少习惯了一些,但是,当我来到女神脚下时,还是因为炎热和紧张,出了一身的热汗。

我感觉这尊女神雕像,跟“夏威夷”酒吧里的那座雕像大小一样,莫非是同一家工厂制作的?这座女神雕像的触感,也跟“夏威夷”酒吧里的那座一样,应该是塑料的。

这么说,可能有制造女神的模子,像铸造铜像一样浇铸。

安放女神雕塑的平台周围,同样没有护栏,照明灯的位置也一样。我跪在水泥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挪到女神雕像的前方,张望脚下的屋顶。很快就发现:这里也跟“夏威夷”酒吧一样,有一堆水泥碎屑。我大为疑惑。

随后,我又像刚才那样,抬头看了看女神雕像的脸。果不其然,女神胸前也有许多小洞。难道也是被乌鸦或麻雀啄出来的?

我又战战兢兢地转到另一边,下方果然是京滨急行线的铁轨。再抬起头来,我家那个瞭望台,也隐约可以看见。往右一看,“夏威夷”屋顶的女神近在眼前。

我再次将目光,转向下方的京滨急行轨道。只见轨道另一头,又出现了“川崎意匠株式会社”的招牌,那招牌就挂在一幢破旧的三层小楼上。

从“夏威夷”酒吧的屋顶上,只能看到那幢破旧楼房的左侧,从这里则能看到右侧。两处距离应该差不多。

我抽身回来,端坐在地上,抱起双臂沉思起来。

不知道是否因为血缘关系,我十分确定,一个星期之前,我的儿子也来过这里,跟我做过同样的事情。我恐怕和儿子在想一样的事情,然后,再沿着同样的线索,找到这里来的吧。儿子从我那些纯属消遣的照片中,发现了事情的端倪,比我先一步来到了这里。这就是他七月七日,那些神秘行动的真相。

不过,儿子为什么要带钓竿呢?把钓竿带进土耳其浴会所里,装成顾客,这是为什么呢?据那天接待我儿子的姑娘说,他那天根本没有玩乐的兴致,那么,他为什么要花钱去那种店里呢?

我现在看到的事物,应该也是儿子一个星期之前看到的。儿子究竟从中看出了什么,从而把自己的命,都丢掉了呢?

我的头脑,或许比儿子要迟钝,但是,我们所见到的确实一样,因此,必定能够得出相同的结论。

我抱着双臂,独自沉思起来。汗水不断地从额际滑落,这次我没有再得到任何天启。

儿子那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在此时,京滨急行电车开到了我的脚下。电车发出的噪声,从地面一路窜至空中。

我所在的这幢楼房,也被轰鸣的电车车声摇撼着。在空中听到的噪声,远比在地上听到的大很多,振动也更加强烈。不过,这或许也是因为,我此时正忙着思考问题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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