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上午,我经常光顾的川崎站前的照相馆,给我送来了照片。

店员说,他刚好到附近有事,便给我把照片送了过来。想必也是因为我竟然破例,扩印了一张四切的,让他看出我急需照片,做些什么了吧。

我在玄关接过装照片的袋子,径直走到门廊,把照片拿了出来。六位自由女神像,整齐地排列在巨大的照片上,带给我一种莫名的震撼。照片右下角有一行橙色的数字,上面写着“''92.7.7”。我记得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应该是差五分或十分就七点。

遗憾的是,照片上的女神雕像,眼睛并没有发光。粗略一看,我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是一张很普通的照片,被放大成夸张的尺寸而已。

我把目光聚焦在昨天,实际调查了一番的女神脚下的嵌入式铁梯上。原因当然是据说,我的儿子是在那里吊死的。照片仅仅拍到那面墙壁的一角,由于角度太刁,用肉眼几乎无法分辨。我凝神一看,照片上连嵌入墙壁的金属铁条,都拍到了。

我把眼镜推到额头上,凑近照片,死死地盯着铁梯。然后又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起来。

此时,我感到一种类似安心的感觉,但又带着些许失望。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拍到。只有一面墙和一条铁梯。

记得刑警说,儿子的尸体是七号(星期二)晚上九点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亡两个小时左右了。也就是说,儿子上吊的时间,是七号晚上七点左右。如今正值夏季,日落得晚,我为残阳拍照,大概也是在七点左右,所以,我才会对这张照片抱有期待,心想自己可能拍到了儿子死亡的那个瞬间。但实际一看,什么都没有。

突然,我收回四处搜索的视线,转而盯着一处。因为我发现屋顶上好像有人,自由女神像脚下,似乎有个人影。我凝神细看,但是,那个人影实在太小,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我又拿起放大镜,更加仔细地观察起来。

虽说照片已经被放大成四切大小,但是那个人影,还是小得如同米粒一般。加之当时正值日落,周围还升腾起一团雾气。不过,照片上,女神雕像边的脚灯已经打开了。

似乎有两条人影,站在脚灯旁边。幸好灯火通明,我才得以发现那两个小小的影子。我猜想:当时那里一定很刺眼,而且很热吧。

但是,因为周围有一层雾,因此,无论我如何用放大镜观察,也看不清楚那两个人。不过我觉得,那两个人的姿势,有点像在进行相扑比赛。虽然看不太清楚两人的相貌,但是,他们身上的衣服,却隐约可见。其中一人好像穿着一套深色西装,另一个人则穿着亮色的外套,看上去像是淡茶色的,而那人下身,穿着一条葡萄色的长裤……

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放大镜中的两个人。脑中霎时回想起,前天来归还相册的时候,儿子身上所穿着的装束。他当时抛下一句“我走了”,就急匆匆地离开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儿子,当时他身上穿着的,就是一件淡茶色外套,下身是一条葡萄色长裤。

畜生,那两个人中间,有一个就是我的儿子!

我更加拼命地看。两个人像在争执着什么,一开始我以为是相扑,现在看来应该是扭打。

儿子死前,曾与人打作一团?!……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完全都没有注意。父亲在远处悠哉游哉地按快门,儿子却在取景窗的一角步向死亡。

仔细一看,两人中间,好像还有一根棍子,两个人就抓着棍子,扭打在了一起。那棍子好像还有些倾斜。

我抬起头,眼前是与儿子见最后一面的庭院一角。儿子是被那个男人杀死的。那个穿着深色西服的男人,杀死了我的儿子。

他是谁?……

电话铃声在背后突然响起。我在茫然间,不知不觉地,竟然开始数起铃声响的次数。四次、五次,妻子好像并不打算接电话,于是我缓缓站起身来。

铃声响到第七下,我才终于拿起了电话听筒。

“请问是涩泽先生家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听声音和说话方式,似乎是个年轻人。

“是的。”我回答着。

“你好,我是涩泽公太郎先生学生时代的好朋友,我叫市毛。”

“哦。”我答应了一声。

“这次听说,公太郎先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请问您是他的父亲吗?”

“是的。”

“您一定很难过吧。我因为正在外地旅行,没有能够及时赶上公太郎先生的葬礼,实在是太抱歉了。”

“不不不,您实在是太客气了。”

“后来我听说,公太郎先生的死,被认定为自杀了。请问有这回事儿吗?”

“嗯。”我无奈地点头答应了。

“我一直为此事烦恼,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市毛犹豫了片刻,还是再度开了口,“不过,我觉得,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是关于犬子的事情吗?”

“啊,是的。”市毛说。

“犬子跟您说过什么吗?”

“这个,在电话里不太方便……”

“是不太方便说出来的事情吗?”

“嗯,是的。”

“是关于一些违法的恶习吗?”我想到了毒品之事,便特意问道。

结果对方默认了,并继续说道:“是的,我有相关许可证书,但是,不知道涩泽先生有没有。”

咦?我一时无言。他想说的话,似乎与我的想象有些出入。

“那么,市毛先生,您是有什么事情,打算告诉我吗?”

“是的,如果您想听的话。”

“我当然想知道,与儿子有关的事情。那么,您什么时候比较……”

“我今天就正好有空,调休。”

“那我们去什么地方?”

“不用不用,是我该到府上拜访才是。”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在家等候先生前来了。”

“啊,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在外面与您见面,比如咖啡厅之类的地方。我想跟伯父您单独交谈,这些话说出来,恐怕伯母承受不了。”

“那么,就在川崎车站附近吧。”

“好,就在那儿附近吧。不如您来定个时间?”市毛笑着要求。

最终,我指定了京滨急行线川崎站前,一个叫R的咖啡厅,就在车站门口。那家店面很大,不必担心找不到座位。但经常有人把这个川崎站,与JR的川崎站混为一谈,于是,我反复叮嘱他,是京滨急行线的川崎车站。

我打算先去R那里等着,市毛告诉我说,他大概一个半小时之后到。我磨蹭了一会儿才出门,结果到那里一看,他已经坐在店里了。我一走进店门,就看到宽敞的店中央,站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正朝门口张望。

之前我想先到,是因为老花眼的老人,比较不容易在人堆里,找想找的人。如果先坐在咖啡厅里,就能够很容易看到远处走来的人了。

“听说公太郎先生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市毛说着,先递给我一张写着“S旅行代理商·市毛大藏”的名片,然后便低下了头。他脸上有很浓密的胡碴儿,颧骨高耸。这话他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一次了,我很理解这种尴尬的感觉,眼下这种情形,恐怕他也找不到,别的可说的话了吧。

这件事情对我家来说,确实是一场悲剧,因为死去的不是老人,而是正值壮年的顶梁柱。儿媳妇肯定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而我自己,说句实话,其实一直有养儿防老的心思。如果把我放在市毛的立场上,让我想出各种安慰之词,也要煞费一番苦心。因此,我反而同情起他来了。

“请你不必如此费心照顾我的感受,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内人和儿媳妇都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了。”

我随口扯着不着边际的弥天大谎。可以肯定的是,至少我妻子离平静,还有一段距离。而我虽然心里知道,应该去看看儿媳妇,却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她那张脸。估计她更加无法平静吧。

如果我们住的地方相隔甚远,倒也不那么奇怪。可是,儿媳妇一家就住在隔壁,不去见上一面,实在是太不自然了。总之,那两个女人的混乱,估计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我现在都开始后悔,不该搬到这个地方来了。

不过,市毛好像对我的话信以为真。

“啊,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他说。

“你叫我来,应该有话要说吧?”我迅速切入正题,焦急地问道。

“是的。我的家乡在岩手县的一座深山里,大学时与涩泽——不,与公太郎先生成了好朋友。不过,我充其量只是他的狐朋狗友之一罢了。毕业以后,我到一家旅行代理公司就职,一直没有什么机会见他,而结婚之后,与他的关系就更疏远了。此前我们还偶尔通通电话,约出来小酌几杯,但是,最近十年,我们连一次面都没见过。”

“哦!……”我说。

我并非那种经常与儿子交流的父亲,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市毛这个名字。或许仔细搜索一遍记忆,也能够记起这么个人。

我应完就没再出声,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可是,市毛也不说话了,看起来他好像在犹豫,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口。他想说的事情,似乎真的很难启齿。

“那个,我啊……有可能,不,应该是,一定对涩泽做了一件坏事。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对涩泽的家人,做了不好的事。”

“到底什么事?你尽管说吧。”我催促他道。

“我家世世代代都在山里,靠打猎为生,因此,我也持有猎枪执照,而不是一般人申请的——竞技用枪执照。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经很鄙视朝九晚五的工薪阶层,决心接过老爸的衣钵,日后成为一名职业猎手。但是,时代变化得快,高尔夫球场和宅基地的建造热潮,导致大量森林遭到砍伐,已经无法单靠一把猎枪,就养活一家人了,所以,我才选择了现在这个职业。这些事情,涩泽都非常清楚。我过去还带他一起到山里打过猎,甚至还偷偷让他开了几枪。”

市毛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我不明白他究竟想说些什么。一把猎枪怎么能给别人的家人,带来不好的事情呢?

“这是上个星期一发生的事情了。时隔十年,涩泽突然打电话到我公司,说想见我一面。我也十分想念他这个旧日的朋友,便邀请他到我家来玩,但是,他却偏要与我,在外头悄悄见面,还说想跟我喝一杯,就在我家附近。于是,我告诉他一家分倍河原附近的便宜小酒馆,约他在那里见了面。

“那家伙当天跟我,扯了很多家长里短,我就不一一赘述了。总之,最后涩泽说,想借我那把猎枪来用一晚上。”

说到这里,市毛看了看我的脸。我大吃一惊,不知道如何应答,毒品之后又是猎枪吗?!

“然后呢,你就借给他了吗?”我急切地追问道。

市毛闻言,深深低下了头。

“真是太对不起了。因为涩泽死死纠缠我,而我被他灌了不少黄汤——不,这么说,都只是借口……”市毛连连摇头,犹豫了半晌,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长叹一声开了口,“我就实话实说吧。他说愿意出十万日元,我听到这个金额,就心动了。”

他在我面前不敢抬头,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要干什么?畜生,我儿子他要用猎枪来干什么?!……”

我明显有些动摇。虽然知道自己这是明知故问,但还是控制不住,说了出来。借猎枪来干什么?当然是用来射击啊。但是,他想开枪射击什么呢?

“不,这我也不太清楚。后来我问了他好几次,他都不愿意告诉我。只说绝对不会给我惹麻烦。”

我再次无言以对。

“我知道这样说,很像在为自己开脱,但是,我还是要把事情都讲清楚。当时涩泽跟我说:‘我无论如何,都需要一把枪,这关系到一个男人的生存意义,如果你不借给我,我就只能去找黑帮借了,到时候,我就成犯罪分子了,以后不知会牵扯出多少麻烦事来。不过,如果你觉得这些都无所谓的话,我也就没办法了。’然后我就问他:‘你是不是要用枪来干坏事?’他摇着头回答说:‘不是,我绝对不作恶,甚至不会开枪。’于是我又说:‘你既然都不开枪,那还要枪来干什么呢?’结果他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不,我有可能会开枪,不过即便如此,也不算是我开的枪。’”

“虽然有可能开枪,却也不算是开枪?”我重复着他的话。

“对,他就是这么说的。”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知道。”

“那他后来把枪还给你了吗?”

听到我的问题,市毛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也就是说……我儿子借了你的枪之后,就死了?”

“是的,正是如此。我见他没有来还枪,还以为他真的拿去干坏事了,赶紧提心吊胆地,往他家里打电话,怎么知道,他的夫人却突然告诉我,涩泽已经去世了……当时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于是,你最后也没有把枪要回来吗?”

“是的,就这么没了。但枪上印着序列号,只要按照序列号查找,肯定马上就能够找到我头上来。对此,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原来如此,我想。他原来是为了以防万一,才对我坦白这件事情,好给我留下一个好印象啊。

“不过,你的家人现在,都知道那把枪不见了吗?”

“他们不知道,因为我一直把它锁在保险柜里,钥匙也只有我一个人有。”

“那把枪后来真的不知所踪了吗?”

“是的。”

“可是,现场好像没有发现,有使用过枪支的痕迹啊……”

我正准备结合警方透露的情报,继续往下说去,却突然惊叫一声。

对啦,那张照片!刚才我看到照片里的儿子,正与另一个男人争夺一根棍子。莫非那根棍子,其实是猎枪吗?!

“啊!……”我又叫了一声。钓鱼竿!土耳其浴会所的小姑娘,说我儿子带了一根,装在筒袋里的钓鱼竿,莫非那是一把猎枪?

“那把枪平时是不是,装在一个布制的筒袋里?”

“不,是皮制的。”

“是吗……”

不会有错,儿子一定是向市毛借到猎枪之后,径直去了“夏威夷”酒吧,还骗“夏威夷”的小姑娘说,那里面装的是钓竿。毕竟没有人会老实巴交地,交代那是一把猎枪吧。然后,他就上了屋顶,肯定是为了与某个人见面,他们一定一开始,就相约在那里见面了。

对了,儿子一定是为了约在不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这才选择了“夏威夷”酒吧的屋顶。因为那里平时不会有人上去,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实行自己的计划。

可是,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开始沉思起来:涩泽的目的,一定是为了杀人吧。儿子一定是想杀死那个在照片上,与他争执的男人。用借来的猎枪。

可惜他失败了,自己反倒被人杀死,最后还被吊在了铁梯上。那是为了伪装成自杀吧。

可是,我还是不太明白,我抱起双臂,继续沉思着。用枪杀人,这在日本,好像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啊。毕竟那玩意儿太容易被人发现了,而且声音奇大无比。

“等一等!……”我又想,“对了!那个声音!京滨急行电车的声音!……只要趁列车通过的那一刻,恰巧扣下扳机,就能够隐藏枪声了。”

原来如此,难怪他要特意跑到“夏威夷”酒吧的屋顶上!

“不对啊!……”我又沉思起来,“那也不太可能,就算能掩盖枪声,也只是暂时的。因为被枪杀的尸体,迟早都会被人发现。那样一来,曾经有一个带着钓鱼竿进店的奇怪客人——儿子还是很快就会出现在警方的视野中。这样的犯罪计划,实在太蹩脚了。儿子打算如何处理这种情况呢?还是他毒瘾已深,早就自暴自弃了呢?”

“不!……”我摇了摇头。

虽然不能断言绝无可能,但是,我的儿子从小,就是个头脑聪明的孩子。小学和初中时代,他的成绩总是学校的前十名,甚至好几次位居榜首。上高中以后,虽然成绩下降了,但是,那只是因为他没有用心学习,不是太笨的缘故。这应该不是我作为父亲的偏见。

市毛在窥视着我的表情。我刚才那两声大叫,把他吓了一跳,他肯定急切地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让我如此深思。

我犹豫了一会儿,拣重要的向他解释了一番。我能想到这一层,都是因为市毛给我提供了重要线索;而他因为儿子的举动,背负了一定的风险,我想他有权利知道这些。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听我解释完,市毛惊诧地说道,“自由女神雕像的一双眼睛,竟然会在星期二傍晚发光……而涩泽也将执行计划的日子,选在了星期二,对吧?……而让自由女神塑像眼睛发光的,竟然是经过女神雕像脚下的京滨急行电车。听伯父您刚才的说法,涩泽好像决定利用那个时机,是吧?”

市毛边想边说,我在旁边连连点头。

我感觉:好像隐约看到了真相的轮廓,就像大雾的日子里,我在取景窗中,看到的女神塑像一般。不过,我依旧无法看清楚全貌,虽然只差那么一点儿,但仍然让人焦急。事情的经过还无法说清楚。

“市毛先生,你对那个与犬子发生争执的男人,有什么想法吗?”

“这个嘛……我不太清楚,毕竟我已经十年,没有见过涩泽了。”

“那你能不能想到,我的儿子为什么,想要杀死那个男人呢……”我不舍地追问着。

“实在对不起,这个我也想不出什么头绪来。不过,应该是牵涉到毒品的问题吧。”

“嗯!……”我无奈地点了点头。只是,这样的推测太宽泛,还是抓不住重点。

“不过话说回来,用那樽自由女神塑像,来给那种地方打广告,真是太讽刺了啊。”

“为什么呢?”

“你看那些土耳其浴会所里的小姑娘,哪个不是被黑社会拴得牢牢的,哪里谈得上自由啊。简直就是不自由女神嘛。虽然对我们这些背负着巨大工作压力的人来说,她们看上去确实像自由女神一样,但是,那也只限于土耳其浴会所里啊。”

不知为什么,听完他这番话,我竟然吃了一惊。我总觉得市毛刚才的话里,隐藏着非常重要的提示。

“你经常到那种店里去玩吗?”我试着问道。

“是的。说来惭愧,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经常受那些女孩子们的照顾。”

“现在不去了吧?”

“不,现在也会去。”

“什么,现在也会吗?”我大吃一惊。

“是啊,去那种地方,是会上瘾的。”市毛挠着头说。

“上瘾吗?”

“唉,这个上瘾嘛……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其实是对那种形式的性爱上瘾。男人这种生物啊,是会对性爱的形式产生依赖的。对一般人来说,他们的性爱形式,是先对女性花言巧语,骗得对方的欢心,走完各种既定程序,花上一段时间,再把女人带进宾馆去。不是有男人非得一步一步,完成所有的步骤,否则根本做不了吗?我觉得啊,这是很正常的。两个人刚一碰面,都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就直接上床开工,仔细想一想会觉得,这才叫作异常吧。所以,我一开始也不知该怎么办,总是下不去手。

“不过,由于东京的特殊性,或者说由于东京这个商业都市,所存在的问题,对我们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我们也是在花费自己的时间,来购买土耳其浴会所里,女孩子们香喷喷的曼妙身体。因此,会产生尽快在这女人体内,射精的想法。其实土耳其浴会所,就是一个精液排出装置,在里面来上这么一下,我们就能头脑清醒地继续努力工作了。

“这种现象虽然异常,但只要习惯,反而会上瘾。上瘾之后,就能对初次见面的人,毫不客气地射出精液,到最后甚至只能以这种方式进行性爱,反倒觉得费时费力地去恋爱,显得十分愚蠢了。”

“真是那样吗……”我惊叹着点了点头。

“是的,我觉得这就是所谓的现代病。我们的身体都出问题了。这种现象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那么……你能从中得到快感吗?”

“当然可以。不,按照一般的做法是不行的,所以我才需要药啊。”

“什么,你也需要吃药?……”我嘟囔了一句。

“这也是最近到处毒品泛滥的原因。最近的药里,还加入了安纳咖,那可是给马用的配种药哦。要是注射了那玩意儿,就算有时间限制,也能够获得极高的满足感。”

我对市毛这一番,出乎意料的离奇发言,感到十分无奈。这男人竟能对一个初次见面的老人,说出这种话来,我不禁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但另一方面,我也能理解他。一般日本人听到这种话题都会变得兴致勃勃,市毛想必也意识到了日本人的这一特性。

不过,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倒是让我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日本还处在战争中的那些回忆。

二战末期,一种名叫铁人丸的东西,突然在日本军队中迅速蔓延。使用过那种药物的人,曾经对我说过,与刚才市毛所说的别无二致的话。

当时,有一种如今备受诟病的设施,叫随军慰安处。看来历史真是现实的镜子,无论哪个时代,人类的行为都是相似的。还是说,我们日本人现在仍然在,继续着一场战争?

“你也注射过毒品吗?”我问市毛。

“嗯,有过几次。”他很大方地承认了。

“犬子经常光顾土耳其浴会所吗?”我问,市毛闻言,露出犹豫的神色。

“当着伯父您的面,要说这种话,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其实涩泽比我还积极,已经堪称疯狂了。”市毛苦笑着摇头说,“他只要看上了哪个女孩子,就会一直去找她。毕竟我们是只知道考试,完全不知恋爱为何物的一代人啊,学生时代的土耳其浴体验,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就是我们的初恋。”

我大致了解了。借着市毛的话,我渐渐看清楚了事件的整体面貌。

“您看我,怎么净说这种无聊的话。”市毛苦笑着说。

“哪里,哪里,我从中得到了很多启发。”我发自内心地说。

在那之后,我又跟市毛闲扯了几句,然后就一起走出了咖啡厅。我把他送到京急线川崎站入口后,就转身离开了。

与他分开以后,我沿着京滨急行高架桥,向“夏威夷”和“维纳斯”的方向走去。

很快,右首边就出现了两座自由女神雕像。不过,她们都站在京滨急行高架桥的另一端,而我走在高架桥下。高高在上的轨道桥,挡住了我的视线,只能看到女神的脸和右手。

我穿过马路,尽可能远离高架桥,才终于看到了女神的全貌。

“自由女神啊·……”我喃喃自语道。

我想起市毛刚才说的那些话来。的确,那是个充满讽刺感的象征。

时至平成年代,上一个时代已经告一段落,但是,日本人却还处在昭和年代,开始的那场经济战争之中,只要我们还保持着这样的状态,那些土耳其浴会所的女孩子,恐怕就会一直被当成随军慰安妇吧。而他们却建起了自由女神塑像。

不过,在那个时候,对我们这些当兵的来说,慰安妇的确就像自由女神一样。我跟随北安的连队一路作战时,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当时我们在尘土飞舞的院子里整队,连长对我们做了一番训话。

“明天,那些闭月羞花的大和抚子们,就要来慰安我们了。我们一定要发扬她们的精神,重振为国奋战的雄心!……”

我们听到连长的话,当时就兴奋了起来。

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我们早早就给女孩子们,建起了专门的宿舍。可是,等到大和抚子们到达之后,我们才发现,她们根本不懂日语。只有一个小姑娘能与我们交谈,她是九州人。如今的“夏威夷”土耳其浴会所,也与当时极其相似,因此,我不能一味地责备儿子这一代人。

女神的身影渐渐变大,我现在正走在两位女神中间的路上。

我的左首边是个敞着大门的工厂,工厂里摆放着一块巨大的招牌,身穿肮脏T恤衫的男人们,正在忙着往里面装霓虹灯。

我又向楼上望去,那里挂着“川崎意匠株式会社”的招牌。这几个字我有点印象,记得在“夏威夷”和“维纳斯”的屋顶上,都看到过这个公司的招牌。

我并没对此产生好奇心,而是径直走过公司的门口。一辆卡车从大路上驶来,缓缓穿过辅道,倒退着驶入了公司大门。这辆卡车的货仓里,放着一块画着鲷鱼的大招牌。

我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转过身来,往回走了几步。

为什么会这么做?因为,我看到那家公司的招牌上,印着一行小字——星期二定休。

我莫名奇妙地对此十分在意,这种感觉,几乎是一种本能。我呆呆地站在招牌下面,思考着这几个字的深层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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