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是个让众多年轻人满怀憧憬的地方。这一切究竟是这个城市的错,还是牧子所在的时代的错呢?她的确曾经拥有过超过常人的艺术才能,只要是看过牧子起舞的人,都不会对此有丝毫的怀疑。

其实我很理解牧子的心情,就像理解自身一样。

我们这一代人,根本没有什么青春岁月。从花季、雨季到豆蔻年华,这段人生最为绚烂的时期,都被战争染成了无尽的灰色。昭和三十年代,金·凯瑞主演的《雨中曲》和《一个美国人在巴黎》等歌舞电影,被大量引进到了日本,对我们这些彼时已经三、四十岁的人来说,那就好像迟来的青春一般。因此,我也可以说,牧子只是错过了实现梦想的最佳时机。

可是,让牧子不得不长期忍受精神错乱之苦的,并不只有这一个原因。另一个更为直接的原因,是我曾经的朋友——尾台丈夫。这个男人才是搅乱了牧子人生的罪魁祸首。

牧子脑中的时间是停滞的,她缺失了大约三十年,依旧活在昭和三十年代。从昭和三十年代末到现在的这二十几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她的脑中消失了。

是因为这段时期的经历过于痛苦,还是过于幸福呢?……我实在无法参透。不过,大概是过于痛苦吧。而她一切痛苦的根源,就在于尾台丈夫的死。

尾台丈夫和我的关系,可称为彻头彻尾的孽缘。我们一起参过军,杀过人,都是从战场上捡回来一条命的人。而像大部分有着相同经历的其他人一样,尾台从战场回来以后,也开始以一种不羁的态度对待人生。他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他人,来成全自己的目的。

特别是对待女性。尾台丈夫天生就是个花花公子,对此我非常不齿,根本不愿意与他交心。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恰好有着一副最受女人欢迎的容貌。与我相反,尾台结识的所有女性,都会轻易地对他死心塌地。而牧子就是其中之一。

牧子于昭和二十六年离开位于岩手县的故乡,只身来到憧憬已久的东京。彼时,东京刚刚好不容易地,从一片废墟中稍稍恢复过来。

我把从父亲那里继承到的位于御茶之水的小店,改装成能播放我喜爱的舞曲的咖啡厅,尾台则低价买下了一栋已被炸成废墟的破楼,做起了可疑的买卖,还在三楼开了个舞蹈教室。

战前我常与尾台二人,流连于银座的歌舞厅,将他带入舞蹈世界的其实是我。但与我相比,他确实更有这方面的才能。

牧子初一见到尾台丈夫,就对他一见钟情。而尾台这个花花公子,当然也不客气地,把牧子据为了己有。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尾台丈夫甚至还把牧子当成玩具,对她做出了种种虐待行为。他的所作所为无所不用其极,导致牧子时常有伤在身。尾台行径之龌龊,恕我无法在此一一列举,要是真的全写出来,就要变成一本淫秽小说了。

不用说,尾台丈夫根本没有爱过牧子。他经常对我说:牧子是他的性奴隶,自己要把她当成性玩具饲养一辈子。因此,他自然不会和牧子举办结婚仪式,也不会让她入籍。我对尾台的这种行为恨之入骨,但无奈,牧子对尾台死心塌地,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也无法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身高体壮又能歌善舞的尾台丈夫,对于牧子来说,简直就是常年憧憬的东京这一都市的化身;而对尾台来说,牧子只是他众多性伴侣中的一个罢了。

昭和三十四年,牧子怀孕了,她坚持要把宝宝生下来。但牧子早已与家乡的父母失去了联系,我和尾台也是孤家寡人。

牧子便一个人在神田骏河台的公寓里带孩子,我实在看不下去,便经常过去照顾那对母子。不知何时,我把孩子带到了家中,视若己出。

对那个孩子我没有任何反感,反而十分高兴。因为对我来说,牧子就是整个世界。而我能够抚养牧子的孩子,简直是天大的乐事。倒是尾台丈夫,好像觉得不太好意思,还专门向我道了歉——他说牧子本是给自己,制造快乐的家畜,却让她怀了孕。

“这样她就失去了作为家畜的意义,害我无法自由地射精。因此,我已经叫牧子去做绝育手术了,今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尾台丈夫如此说道。

我气得浑身发抖,真想扑过去把尾台狂揍一顿。我找到牧子,强迫她与尾台分手,但这一举动,却引发了她的歇斯底里症。她冲我大叫,让我不要陶醉于想当然的感伤主义中。还说让男人任何时候,都能插入自己体内,对女人来说也是无上的快乐。我不禁感叹,她竟对尾台那种男人如此倾心,真是难以置信。

这恐怕因为牧子是个重度受虐待狂吧。尾台丈夫的残暴行径,反而使她对其死心塌地。而她的那种死心塌地,在我看来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她仿佛觉得自己的人生,变成了玫瑰色,尾台以外的男人,自然都入不了她的眼。就连她在银座的俱乐部里赚到的钱,也几乎尽数献给了尾台。

不过,尾台丈夫也算得了个现世报,他的那种生活态度最终害了他。某日,他被暴力组织成员活活打死了。然而,从那天起,牧子也陷人了疯狂。

不,老实说,其实在此之前,她也一直是疯狂的,只因有尾台不断给她性快感,才让她勉强维持了一部分人性。尾台死后,她的疯狂便如破栏而出的野马,再没了阻碍。她脑中的时间,也停止在了昭和三十七年的那一天。

我好心地收留了发疯的牧子,让她入了我的户籍,我们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牧子的疯狂很有特点,前一刻她还在说些毫无逻辑的胡话,下一刻却会蹦出脉络清晰,甚至可说是尖锐的学究式语言。有时我甚至会想,牧子会不会是个发疯的天才呢?可是,光对她表示尊敬是不够的。因为牧子的疯劲儿一旦发作,就会变得非常狂暴。

我和直美——就是牧子为尾台丈夫生下的女儿——就在她那疯狂的阴影下,一直耐心地呵护着她,期待她有一天,能够恢复正常。但是我们的期待,最后还是落空了,因为牧子实在太过狂暴,我们不得不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在此期间,我亡父的妹妹也和亡父一样,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她的丈夫早在战乱中死亡,于是她位于所泽的那栋房子,便被划入了我的名下。那段日子,我暂时将阿斯泰尔交给别人看管,搬到了所泽,专心养育直美。

不久后牧子出院了。我极力劝她到空气清新的所泽静心休养,但是,她坚持要回神田骏河台的公寓。因此,我也不得不重新回到猿乐町重操旧业。

那么,牧子整日在神田骏河台的公寓里,都干些什么呢?她终日将自己关在屋里,埋头写剧本。这似乎是她在医院里养成的习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剧本完成,她都会寄到我的店里来。虽然每次信封上注明的收件人,都是好莱坞的名人、巨星,但地址栏上,却总写着我在猿乐町的店铺。

虽然无论我如何尽心尽力,牧子都无法感到满足,但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好像把我当成了最后的依靠。我不禁感到一阵欣喜。在这个都市里,她已经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我觉得,她的内心深处,也有着同样的认识。我这个又小又旧的咖啡厅,似乎是连通她与那个憧憬了一生的花花世界的针尖小孔。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不禁油然而升,一股小小的责任。

照理说,那些剧本应该灌注了牧子毕生的心血,可是,当我将它们打开一看,只见厚厚的笔记本上,延绵不绝地爬满了蚯蚓一般的符号。那些符号看起来有点像阿拉伯语,但中间不时出现零、△或是◎这样的图形,甚至还会冒出X、Y这样的字母。

牧子整天就在自己的公寓里,涂画着这些奇怪的符号,除此之外,就是用我买给她的立体模型玩具,一个人玩空想游戏。如此这般,她痴痴地过了三十年。

当然,在此期间直美也长大成人,给了我不少帮助。她经常往返于所泽和御茶之水的阿斯泰尔,和我一起努力呵护着无法自理的母亲。

可是这两个女子——也就是牧子和她的女儿直美——怎么都无法和平共处。应该说牧子一直单方面地,抵触直美的存在。对牧子来说,长大成人的直美,就像不存在于人世的亡灵,她绝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女儿。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牧子的时间还停在三十岁那年。而现在的直美,都已经是这个岁数了。

直美一再劝我找人再婚,并在六年前找到对象结婚了。直美的老公是在外资企业上班的白领,是个老实淳朴的男人。从他身上,我好像看到了直美内心的人生观,同时也意识到:我和牧子的生活,就是她的反面教材。

直美婚后,马上就怀孕生子了,一家三口在石神井的公寓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因丈夫工作的调动,他们一家就搬去了神户。

与此同时,土地投机商开始频繁造访我的小店。到了今年,我已经难以击退他们的一次又一次的攻势了。可是,如果不主动干涉,牧子想必不会离开神田骏河台半步。而我又不能擅自将阿斯泰尔转手,把牧子一个人丢在神田骇河台的公寓里。偶然间,我想到了一个让牧子认清现实的办法。如果不这么做,她就不可能跟我到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去,无论所泽还是神户。

经过一番苦思冥想,我想到的方法是:可以试着让牧子见见直美的儿子,也就是她的外孙。牧子的外孙名叫太郎,在他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曾安排牧子见过他。可是,牧子当时,没有对眼前的婴儿,表示出半点关心。不过现在太郎五岁,正是最可爱的时候,这时候让牧子见他,应该能唤起她内心深处的某些羁绊,让她最终接受现实吧。

虽然这个办法的效果还未知,但是,时间紧迫,我只能在这里赌上一把了。于是,我对直美夫妇提出了这件事,他们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只是她丈夫毕竟是个上班族,只有今天一天有时间。

因此,我必须想方设法,在今天傍晚,把牧子带到日比谷的帝国酒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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