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到达帝国酒店门前,牧子却拒绝离开出租车。我付了车费先行下车,连拉带拽地把牧子拉到了酒店门前。门边身穿制服的门童,向我们抛来疑惑的目光。

没想到牧子又开始在门前耍赖,坚决不再往里走一步。我不得不跟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前,争执着一般人根本听不懂的内容。

“外公!……”门内突然传来一个尖细得犹如女声的叫声。与此同时,酒店的自动门开了。只见一个戴着红色棒球帽的小男孩儿,用力地推开玻璃门,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店大门。

就他一个人。我来之前联系过直美,想必他们是特意让太郎一个人,站在门口等我们的吧。我担心太郎跌倒,赶紧蹲下来将他抱起。

“哦,太郎啊,想外公了吗?”我说。

“那是当然咯!……”小男孩一脸憨态地点头道。

“太好了,让太郎一个人出来迎接,这个主意着实不错!……”我心想。

直美在电话中告诉我,她和先生就坐在酒店门口,左首边的咖啡座上。他们此时正在等我们过去。而直美让太郎一个人来迎接我们,想必其中也有她的考虑吧。

“牧子,这是太郎啊。”我站起来,为了让她充分理解我的意思,故意用缓慢的语气说道。

对待像牧子这样的人,用强硬施压的态度,是绝对不行的,必须让她主动去理解,眼前出现的事态。而且不管我怎么努力,通常得到的只有反效果而已。

“你看,他是不是长大了不少?他是直美,你女儿的孩子啊。他是你的外孙啊。太郎,快跟外婆打招呼呀。”

“外婆?……”太郎挥舞着两手叫着。

“是呀,她是你的外婆呀。”

可是,没等太郎反应,牧子已经快步往第一生命馆走去。她不想承认——她不想承认太郎是自己的外孙。

这也难怪,毕竟承认了太郎,就等于承认现在是平成二年,而自己已经六十四岁的事实。这样一来,她恐怕会顷刻间,失去所有生存的意义吧。

“牧子,牧子,你要去哪儿?”

我快步追上去,跑到她的身前,抓住她的双手。

这是为什么呢?我知道她不想面对事实,我也知道她不想离开自己的梦境。可是,生下直美也耗费了她不少精力啊。牧子的孕吐症状十分严重,甚至不得不暂时停止舞蹈练习。

怀孕初期,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日日寝食难安,呕吐不止。如此辛苦地,才生出来这么一个女儿!

莫非女人为了自己的梦,连十月怀胎和骨肉相连的羁绊,都要不惜一切地,抛入黑暗的深渊吗?!

“牧子,你应该也明白过来了……不,你肯定全都明白了。毕竟你与常人不同,有着一颗聪明的头脑。其实你心里一直很清楚,就别再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今年是平成二年,昭和时代已经过去了。快认清楚事实吧。”

可是,牧子却毫不理睬地转过脸去。她的目光投向了洒满平成二年夏日夕阳的日比谷公园。

昭和四十年前后,我们俩曾无数次漫步于那个公园的树林里。每当那时,我都觉得自己如同进入了天堂。

当时的牧子比《一个美国人在巴黎》的女主角莱斯利·卡伦还不知漂亮多少倍。能与这样一个尤物在公园里漫步,我自然心花怒放,感觉自己仿佛成了金·凯瑞。

此时牧子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正常人在怄气,故意不说话。没错,我始终怀着这样一种自信,我坚信牧子并非完全丧失了理智。她其实也多少感觉到了“现在是平成二年”这个事实,并已经愿意接受了。只是所处的现实过于不合理,让她感到非常不满,并一直为此怄气罢了。

她似乎并不打算说话。我选择等待。今天很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因此,我绝对不能失败。我必须在今天之内,让牧子接受眼前的现实。我在心中拼命地向众神祈祷,求他们保佑。

太郎见没人理会,便独自站在酒店门口四处张望,不一会儿,他开始绕着旁边的旋转玻璃门玩耍。

我们两个老头儿老太太,就这么无言地站着,太郎则在一边不停地追赶着旋转门。他推着门转进酒店大堂,先跑到一边看着门空转一圈,又跳进去随着门转出来。见到还是没有人理他,便又转了进去。他就这样在酒店大堂和门口之间转来转去,似乎没个头。

“牧子,我很快就要从猿乐町搬走了。我的人生,基本都是在御茶之水的那间店铺里度过的,而且我认为,那里对你来说,应该也有着同样的意义。”我激动地缠着牧子说,“不,你可能比我更留恋那家小店吧?要是那家店面没有了,我走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办呢?每次想到这里,我就总是……”

“呀!……”我话音未落,身边突然炸起一声凄厉的尖叫。被这叫声一吓,我马上愣了神。

是牧子,我瞬间想到,但仔细一看,牧子并未开口,表情也平静如水。

但片刻过后,她的脸突然扭曲了,紧接着也发出一声同样凄厉的尖叫。只见牧子猛地向前冲去,我感觉脚下一个趔趄,依旧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好痛!……”如同女人一般尖细的悲鸣再次响起。牧子疯了一般冲到旋转门前。

是太郎。太郎的身体在旋转门的玻璃隔间里挣扎着。他先是以一个奇怪的姿势站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来,跪倒在地上,双手也着了地。

令我毛骨悚然的是,我竟看不到太郎的头一原来太郎的头伸到了酒店大堂那一侧,可是身体还留在旋转门的隔间里——他被旋转门卡住了脖子。

我大惊失色,赶紧从最近的自动门跑进酒店大堂。走到旋转门边一看,太郎哭花的小脸就像被夹在断头台上一般,可怜兮兮地探出来。那顶红色的棒球帽落在光洁照人的大理石地面上。

“好痛!……”太郎哭喊着。

“没事吧?……小心别乱动!”我大叫着跪在太郎身旁,心疼地抱着他的小脸。

两个身着制服的门童,此时也从外面跑了进来,随后又有一个体形瘦削的人,从夹住太郎的旋转门隔间里钻了过来。是牧子。她用颤抖的右手,轻抚着太郎的腰背。

“不行,得叫专业人员过来!……叫他们用火枪把这道门的门框烧断。快打电话叫人啊!”

一个貌似经理的男人下令,马上便有几名年轻女员工奔向前台。

“好痛!我的脖子要断了!……”

太郎凄厉地哭喊着,我的背后渐渐聚集起一堆看热闹的人。但是,他们对我来说不过是添乱。

牧子此时突然抓着夹住太郎的门框,使出浑身力气拉扯。

“这位客人快住手,太危险了!这样会更危险的!……”经理大叫,“请您等专业人员来解决!”

“森田先生,你快帮我把门按住,别叫它转了!……”牧子不管不顾地大叫道。

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决定听从牧子的指挥,按住旋转门防止它前后移动。

“不行的,客人,太危险了!请您住手呀,孩子的脖子会被挤断的!……还是等专业人员来了再说吧!”

牧子对经理的大喊充耳不闻。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门上,死命抓住门框和把手,从中间拉扯玻璃门。这样的确太危险了。而且单凭牧子的臂力,是无法掰弯厚重的玻璃门框的,一个不小心,还有可能把太郎的颈骨折断。

“牧子,快住手,等人来了再说吧!……”我在玻璃门这边冲牧子叫道。

“客人!青山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就算你再怎么用力也弄不坏这扇门的。当时那里的工作人员也是叫人来,用火枪把门给切开的。客人,请你快住手啊。”

经理先对牧子说了一通,然后又对我重复了一遍。而太郎则在他脚下一刻不停地大哭大闹。

“牧子,牧子,快冷静一点儿。”

我一边死命抵住玻璃门,一边劝说牧子。可是牧子根本听不进去,只见她凭着一股疯劲儿,用自己全身的力气拼命摇撼着大门。

这究竟是一场怎样的悲剧啊?!我不禁想道。牧子竟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场面!上天究竟为何要设计这么一场恶作剧呢?!再这样下去,牧子就要把自己的亲外孙弄死了。

“牧子,住手!……牧子!孩子会死的!……”我的声音中也多了几分哭腔。

“喂!……”一个男人叫了起来。

只见几名身着西装或夹克的男人,匆匆地围了过来,站在我的身边。其中几个像我一样顶住玻璃门,另外几个伸手抓住门框,学牧子,将全身重量都压在门上,从中间往外扯。

“几位先生,快停下!快住手啊!……”经理开始惨叫起来,“你们那样,是弄不坏这扇门的啊!……”

可是,有更多的人陆续加入到拉扯的队伍中。又来了三个,他们是被披头散发、孤军奋斗的牧子所感动了吗?

“一!……二!……三!……”有人喊起号子来。

“拉……啊!……”众人应和道。

“一!……二!……三!……”号子不断响起。

“拉……啊!……”应和声震天动地。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奇迹出现了。只见那扇看似牢不可破的玻璃门,发出细碎的金属摩擦声,牧子脚边的太郎,则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哇!……”周围顿时响起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和欢呼声。牧子第一个蹲下身去,抱起太郎,用自己的脸轻轻蹭着他的脸颊。

“太好了,得救了!……”有人对牧子道贺。

“这位老姐姐真是太有胆识了。”还有人称赞道。

掌声渐渐平息,善意的人群如同潮水般退去。我不禁感动得眼角一热。回过头来,对那几个汉子深深地低下了头。

“太郎,脖子没事吧?”我叫着问。太郎哭着点了点头。

牧子推开门,牵起太郎的手走进了大堂。

“没问题吧?……”经理满面苍白,也不知是在问太郎还是牧子。

“脖子痛不痛?……”牧子柔和地问。

太郎摸摸自己的脖子说:“有点痛,不过没事。”

牧子走进大堂,便站在原地,抬起头。原来是直美听到此处的骚动,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两人沉默对望了片刻,直美猛地抱住了牧子。牧子神情恍惚地站着,不一会儿,她缓缓地抬起手来,拍了拍女儿的背。

“妈妈!……”直美叫道。

“谢谢!……”牧子愣了一会儿,才说道,“下次可别丟下孩子一个人不管了。”

在我看来,牧子能说出这句话,就证明她已经准备好接受现实了。

“好啊!……”我想,“这样就足够了。这样一来,以后的路就好走了。”

过了一会儿,直美的先生也赶了过来。他依次看了看我、直美和太郎,随即蹲下身来问孩子:“没事儿吧?”太郎点点头说没事。

我牵起太郎的手,另一只手握住了还搂着直美的牧子的手。就在我牵着二人转身走向旋转门时……

“啊!”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怎么了,岳父?”直美的先生赶紧问我。

“你看那扇旋转门,是不是X型的?”我感动万分,几乎是嘶吼着说道。

“什么?您在说什么呢?”他又问。

“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突然害羞起来,苦笑着小声回答。然后趁人不注意,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我感慨地想道:世上原来真的存在神的救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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