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金·凯瑞的《一个美国人在巴黎》热映的时候,由日本玩具制造商‘大东’发售的商品。我跟你一起去看过那个电影后,因为知道你喜欢,我就在银座的博品馆买了一套,送给你做生日礼物。从那以后,你就时时刻刻拿着它,一刻都不愿意放手。虽然我十分高兴你喜欢这件礼物,但你还是把它放下吧,好吗?你看,反正箱扣已经坏掉了,现在放手不是正好吗?”

“你在说什么呢,森田先生?”

牧子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穿着蓝色衣服的小人、白色桌椅和红色公共汽车,把它们抱在胸前。她走到桌边,把东西一一放回敞着盖子的小箱中。随后又盖上盖子,试图修复损坏的金属扣。

“箱子已经关不上了,坏都坏了,就别管它了吧。这玩具年头也够久了,是时候扔掉了。”森田苦苦劝慰道。

“不行!没有它我就……”牧子语塞了。

“没有它你会怎么样呢,牧子?”

“别对我直呼其名!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牧子大叫道。

“牧子,你或许忘了,但我们是夫妻啊。”

“你脑子绝对出问题了!……”牧子愤怒地嚷嚷着。

“快想起来吧,牧子,我们真的是夫妻啊。我们还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不是吗?快想起来吧,牧子。”

“森田先生,你别再挣扎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啊,牧子?”

“我得去上舞蹈练习班了!”

“牧子,过来!……”

森田不再拉着她,而是将一张黑色的圆桌,移到店铺一角,紧接着又移开了一张。随后,他重新转向牧子,说:“能让我看看你跳舞吗?把你最拿手的舞姿,展现在我面前吧。我这就去放音乐。”

他躬身钻进吧台,扭动破旧的扩音器音量旋钮,《苏旺尼》的旋律马上响彻整个店内。

“你听,这不是你最喜欢的曲子吗?牧子,你最喜欢跟着这个曲子的旋律跳舞了。”

森田说完,和着旋律拍起手来。

牧子双手轻轻提起裙摆,行了个舞者特有的优雅屈膝礼。然后,她开始起舞。可是,她的双腿无法动弹,也无法抬起。右手虽然举了起来,但左手只能抬到肩膀的高度。音乐兀自继续着,牧子被拋在了旋律后面。

“啊!啊!……”她叫道,“为……为什么?”

说完她脚下一个趔趄,像个失去了控制的木偶般,跌倒在了地上。森田赶紧钻出吧台,跑到牧子身边,将她慢慢扶起。

“牧子,你曾是个出色的舞者。你生于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六年),而现在是平成二年〈一九九〇年〉。也就是说……”森田激动地说道,“你已经有六十四岁了。就算你以前再怎么出色,现在也不能跳了。”

森田苦口相劝,他怀中的牧子却瞪大了,玻璃球一般的眼睛,呆呆地望向虚空。她似乎并没有听到森田的话。

“我是大正十三年出生的。你看,我们俩的头发都白了啊。我们已经送走了那个一味追求梦想的年代,现在应该睁开双眼,面对现实了。”森田一字一句地说着。

他确实已经满头白发,且一脸皱纹。在稀疏的白发遮挡下,是一双含泪的老眼。

牧子也是一头凌乱的白发,岁月在她的额头与眼角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她双颊凹陷,眼窝干涩,瞳孔却依旧散发出锐利的光芒,充满了行动力。

“畜生你一点都不明白!……”只见裙角飞扬,牧子已从森田怀中跳起,大声叫着。

“你看啊!这才是现实!……你要如何否定卡格尼先生的来信?这才是现实啊!……”

牧子从包的侧袋中,抽出一张明信片,高举过头,大声叫着。

“牧子。”森田站起来,缓缓向她走去。

“畜生,你不要过来!……”

牧子大叫着,一脚踢开了森田。森田跌跌撞撞地倒退两步,撞上了吧台。他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剧痛,不得不靠在吧台上咬牙忍耐。

“你根本就是在吃醋!……像女人一样嫉妒我的成功!你害怕我成为明星以后,会从你身边飞走,所以你才……”

“牧子,我不是一直都让你自由来去吗?如果你真的能够成为明星,我又为何要阻止呢?你过去的确很有才能,确实,你的才能曾经不可估量。如果你能在演艺界。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我高兴都来不及,又为什么要阻止呢?那也是我的梦想啊。所以我选择了等待,选择跟你一起等待。那可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啊。但是,如今我们的等待就快到头了。舞台的幕布即将落下,我们再也等不起了。没时间了,今天……”

“住嘴!……”牧子突然抓起玻璃杯,朝森田扔了过去。

森田赶紧躲避,身后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响。原来杯子击中了吧台里的玻璃柜,一大堆茶色纸袋从破碎的玻璃门里滑落,发出“啪嚓”、“啪嚓”的落地声。

森田缓缓转身钻进吧台。他一点一点地捡起足有杂志大小的茶色信封,堆在吧台上。

“这些是三十年来,你投给日本各大电影公司及美国电影公司的原创剧本和信件。寄件人是你,寄件人地址则写着你在神田骏河台的公寓住址。

“收件人五花八门。有金·凯瑞、弗雷德·阿斯泰尔、科尔·波特、乔治·格什温、莱斯利·卡伦、戴比·雷诺兹……还有这个最新的,写着乔治·卡格尼先生收……”森田拿起那些信件,一封一封地数着,“只是,所有收信人地址都是这里——东京都千代田区猿乐町1-12-7,阿斯泰尔咖啡厅。”

森田把最后一个信封放在吧台上,躬身走出了吧台。

“所以。我一直不忍心搬离这里,就算被土地投机商,以各种手段威逼利诱,他们甚至低着头、跪在这块地上求我,我都没有搬走。因为那样一来,你寄的这些信件就无处可去了。

“没错,那封回信是我写的,因为我实在太害怕破坏你的梦想了。为此,我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这几年还不顾自身安危,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投机商的要求。他们说我老了,没力气经营这个咖啡厅了。而且,这里也赚不到什么钱,让我识相点儿,退休算了。但我坚决无视他们的劝说,独自支撑这家小店至今。我不敢请帮手,因为我怕他们到处说你的闲话。

“可是,我已经不行了。我很清楚街坊邻居,都是怎么说我的,那些投机商的忍耐也已经到了极限。这家店很快就要被拆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开张,足足经营了五十年的这家小店,很快就要迎来尾声了。而且,东京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我们还是放弃执著,认清现实,试着去适应这个新时代吧。”

森田一脸无奈地说着,轻轻拍了拍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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