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会议结束,又是华灯初上的时刻。

罗俊吩咐小齐备车,助理见他急着要走,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提醒他,“老板,福运公司的赵董已经到了,是不是……”

“替我推了。”罗俊神色不耐,“时间另约吧。”

对他的出尔反尔,助理不敢多言,只得应声出去。

上了车,罗俊问小齐,“东西呢?”

小齐把一个锦盒递到他手上,“按着您的意思,让珠宝行定做的,下午他们刚送来。”

罗俊打开锦盒,一条璀璨奢华的钻石项链静静地躺在里面,他大致看了几眼,又阖了其开。

“鲜花跟蛋糕放在后备箱了。”小齐又道。

“嗯。”罗俊点了点头。

今天是他跟尤珊儿的结婚纪念日,他也知道,珊儿对珠宝钻石之类的首饰并不放在心上,但多是总得表示一下。

思念了。罗俊在心里感慨,他由衷感激珊儿,如果没有她,也许今天的自己,早已跟汉斯一起长眠于地下。

珊儿不仅救了他的命,还给了他一个家。

“家”在罗俊的意识里,一直是遥远而奢侈的概念,他反复挣扎在生存线上,以至于遗忘了有“家”是何等滋味。

曾经,他以为能跟海棠实现那个最美妙的理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不用多奢华,只要是互爱的两个人在一起就能觉得温暖,快意。

现在想来,大概没有什么想法能比那时的天真更荒唐的了。

罗俊看向窗外,不愿多想。

他跟珊儿,最遗憾的是没有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四年来,始终了无音讯。

“孩子”,当这个词在罗俊心上划过时,泛起的绝不仅仅是苦恼的思绪,更有清浅温柔的涟漪。

因为他知道,在遥远的彼端,有一个他自己的骨肉,在默默成长。

他见过那孩子的照片,长得跟海棠像极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拿到相片的时候,他竟然失控地流下眼泪,那是他罗俊的孩子,即使将来有一天他死了,不在这世上了,可是这个孩子还在,他的身上流淌着自己的血液,他会代替自己活下去,他是他生命的延续。

他多么想亲眼看看那个孩子,做梦都想,可是不行。

“请不要再打扰我们的生活。”这是海棠对他提出的最后的要求。

他跟海棠,是彼此痛苦的源泉,可是,即使他无法再为她做些什么了,至少还恩那个答应她最好的请求。

况且,他也深知,如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窥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把灾祸烧都那对母子身上,这是最令他感到恐惧的事情。

车子缓慢下来,直至停下,到家了。

小齐帮着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客厅里,然后告辞退下。

珊儿不在客厅,也不在房间,罗俊在室内转了一圈,才在阳台上发现了她。

“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抽烟?”他扶着珊儿圆润的肩,温和地问。

“你回来了?”珊儿回身瞟了他一眼,笑容勉强,眸中竟还有一丝落寞,她很少这样。

“哪里不舒服?”他仔细端详她,有些担心地问。

珊儿看见他紧张的摸样,眉头终于有所舒展,“我没事。”她踮起脚,很细致地吻他。

罗俊被她搅动情潮,左手托住她的后脑勺,缓慢回吻。

良久,珊儿睁开迷离的双目,惘然地看着罗俊,“你爱我吗?”

罗俊感到讶异,但随即笑起来,手指轻柔地拂过她的发鬓,“当然。”

他一点一点地啄吻她,想撬开她的心事。

珊儿的身体在他的怀里逐渐柔软下来。

这天晚上,他们沉浸在异常宁静温馨的二人世界里,但罗俊总觉得珊儿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

他没有深思,女人的心事,无非是为了男人和孩子,也许,她今天触景生情,又想到孩子那桩烦恼了。

罗俊竭尽心力讨她的欢心,终于再度看到她欢欣柔腻的笑颜,他暗自松了口气。

一觉醒来,身旁的珊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罗俊翻身坐起,在昏暗的灯光下打量了会儿珊儿的睡眼。

她很美,从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就不得不承认。

然而,她的美太过细腻精致,像一件没有一点瑕疵的瓷器,只适合高高供起,给人瞻仰,她无法真正走进他的心里。

这不是她的错,当然,也不是他的。

他下床,悄然步入书房,没有开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

通常他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心有忧虑,程英去内地快一周了,还没有消息过来。

但是他只能等。

担心是徒劳的,尽管有时候很难控制。

他突然想到珊儿在阳台上提及的那个字——爱。

他对每个有恩于自己的人都会心存感激,但是“爱”,是在太奢侈,他担当不起。

数年前的那场疯狂,早已把他爱人的能力消耗殆尽,在那之前,他从未想过,“爱”会如此沉重。

那个夜晚,海棠并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罗俊都一清二楚。

他没有喝那杯她下了安眠药的水,他假装昏昏欲睡,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有清浅的呼吸声在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面庞,紧接着,他听到那呼吸声骤然急促起来,他的心一下子沉甸甸的,可是,他依然没动。

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逐渐远去,尔后,是一声极其细微的门闭合的声音。

罗俊从床上一跃而起,尾随她出了宾馆,在陌生的城市里穿梭。

初时,他以为她是要逃离,可她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脚步踉跄,失魂落魄的摸样让他既难过又狐疑。

她在河边站了许久,他渐渐觉得不妙,待她猛地翻过栏杆坠下河去时,他大骇,再也顾不得其他,发狂一般冲过去,奋不顾身地跃入河中……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可以承受,唯独除了死。

她死了,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他辛苦走到这一步,却仍是连她的命都留不住吗?!

在微明的晨昏里,他终于把气息奄奄的海棠捞上岸来,她似乎尚有神智,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他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终于听清。

“妈妈,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水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她惨白的脸庞上。他跪在地上,怀里搂着昏迷中的她,几近石化。

在那一瞬间,他尝到了什么叫“心如死灰”的滋味,原来之前的期待和憧憬,都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他终于明白,无论如何,他们已经不可能了。她宁愿死,也不想呆在自己身边。

强求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一个挑着蔬菜担子的男人从身旁经过,看到这离奇的一幕,竟然惊讶地忘了自己的方向,停在一旁举步不前。

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三个,长久静止。

海棠的身子突然动了一动,似有清醒的迹象。

他的手还紧紧搂着海棠,可他知道,如果他还希望她能活下去的话,就必须得松手了,彻彻底底地退出她的世界,让她遗忘掉那场有他的噩梦。

他扭转头,瞥了眼杵立在一旁的唯一的观众,那人畏惧于他的目光,瑟缩地朝后退了退。

“你,别走。”他嗓音沙哑地低喝。

手,终于松开了,他站起来,最后望了海棠一眼,狠狠掳去脸上的水,“替我照顾她。”

“我?”卖蔬菜的男子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即使狼狈也不失英俊挺拔的男人。

“啪”的一声,他脚下多了个长方形的纸包,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耳边再度传来罗俊阴冷的声音,“如果她死了,拿你的命来偿。”

说毕,他丢下海棠和目瞪口呆的男子,扬长而去,直到消失不见,他没再回头看上一眼……罗俊伸出双手,使劲在自己脸上揉搓,迫使自己不再去做无谓的回忆。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习惯只专注于非常具体的应对之策,而很少宏观地区考虑所谓的将来。

因为,他没有未来。

华帮自那次申爷的调节后,没再轻易惹事,这让罗俊稍稍安心了些,但他不敢掉以轻心,特别加派了人手去援助曾余庆,他深知韩冬不是个省油的灯。

正在跟几个人一去商量码头的生意时,助理进来回报,程英回来了。

罗俊即可赶回办公室见他。

一踏进办公室,程英就感觉到老板灼灼的两道目光朝自己投射而来,他越发觉得沉重。

“怎么样?”

“很不好。”程英摇头,“而且……”他望向罗俊的眼眸中多了一丝怯意。

“孩子……丢了。”

罗俊五雷轰顶,久久无法成言。他突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之前隐约的猜测竟然轻易成真。

“很有可能是华帮的人干的。”程英向来最务实,深知陪着老板难过还不如尽早想出解决的对策。

“这次过去,听赵仁发说,有人曾经看到老姜出没过,就在俞小姐出事的前后,孩子估计也……”

罗俊突然一个箭步窜出来,擒住程英的衣襟,狠狠地把他按在墙上。

程英吓了一大跳,话也结巴了,“老,老板。”

“华帮怎么可能知道?”罗俊咬牙切齿地喝问,脸色铁青,“这件事只有三个人知道,究竟是谁泄露了出去?”

“不是我。”程英了解了老板的疑虑,立刻平静下来,目光勇敢地与罗俊对接,“我从来没有跟第二个人透露过这件事。”

“怎么证明?”罗俊这次真的急红了眼。

程英想了想,“如果孩子有事,无论是谁干的,我都向你谢罪。”

掐在脖子上的手终于松动下来,程英咳嗽了几声,转了转脑袋。

“对不起。”罗俊颓然道歉。

“没事。”程英没有因为他的举止生气,他理解老板的心情。

罗俊的激动也平息了不少,他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赵仁发怎么样?”

程英明白他所指,略一思索,摇头道:“也不可能,我们都跟您这么久了。他为这事也急得上串下跳的。”

不过人心隔肚皮,程英也不敢说死,“但是这小子爱喝酒,有没有酒后吐露出去什么就难说了。”

“查到什么线索没有?”罗俊又问,不耐地掏出烟来抽。

“俞小姐做事的那家店里有个小伙计,叫韦杰,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俞小姐也是因为替他送货才出的事。”

“问过他没有?”

程英摇头,“事关重大,我怕是圈套,您之前也嘱咐过不要曝露,所以想等跟您商量了对策再说。”

“另外。”程英想了想又道,“听说警方又在查五年前的那个旧案,、。”他说着很谨慎地看了眼罗俊。

“说下去。”

“所以,我跟赵仁发都觉得,绑架孩子,会不会是警方的一个伎俩,用意就是要在俞小姐身上套出些线索?”

罗俊站在窗边半天没动。

“老板。”程英等了许久,忍不住唤了他一声,“您看……”

罗俊终于转过身来,缓慢地说:“这就是姓单的警察接近她的原因?”

程英抿着唇,表示默认。隔了一会儿,难免忧心忡忡,“如果这样,那……俞小姐……会不会……”

这也是罗俊在思考的问题,他凝神思索了片刻,缓缓摇头,“不,他不会。”

程英不知道他的信心从何而来,但既然老板这么说了,他便权且把担忧阁下。

“哦,对了。”程英忽然又道:“我还查到老姜曾经收买了一个货运司机找过姓单的警察的麻烦,这样看来,华帮肯定在搞什么鬼。不如——我们先把老姜找到,狠狠收拾他一顿,不怕他不说。”

“知道他在哪儿吗?”罗俊眯着眼反问。

程英有些汗颜,“他滑得像条泥鳅,办完事就溜得不见踪影了,不过——”

“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先把孩子找到再说。”罗俊觉得头很痛,闭了闭眼睛。

程英的拳头不自禁握紧,恨不能立刻把老姜攥在手里撕个粉碎,“就这么便宜了华帮?”

罗俊望着他,眼神无波,“你觉得,如果我们现在跟华帮动手,谁得到的利益最多?”

程英愣住。

“韩冬虽然不聪明,也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最起码,给别人做嫁衣的买卖他不会干。”

“您的意思是——这事儿跟华帮没关系?”

“等事情了了再说吧。不管有没有关系,”罗俊低下头,冷冷地说:“既然已经有人挑了这个头,

我们没有退缩的道理。每个人,都得为此付出代价。”

程英心领神会,老板永远比他沉得住气,帐不是不算,但得等秋后。

罗俊突然无声地笑起来,良久,他才仰起头来,盯着天花板,“程英,这次我要亲自过去。”

程英骇然,立刻强烈反对,“老板。这怎么行!多少人就等着您出泰国呢,您这一出去——”

下面那句他没敢说出来,也许。罗俊人刚下飞机,就会没命!

罗俊了然他的潜台词,他轻松地耸了耸肩,笑道:“我也一直很好奇,究竟我最终会死在谁的手里。”

程英急得抓耳挠腮,哪里有心情与他调侃,“可是,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

罗俊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他横了程英一眼。表情冷峻,“程英,那是我的儿子。”

程英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再也做声不得,他其实在就猜到了,只是罗俊从来没有公然承认过。

有这一句,就足够了。

手下的人什么都好说,可是要说服珊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罗俊没有时间耽搁,当天回去就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捡了个时机跟珊儿摊牌。

果然,珊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你要去内地?什么天大的事非要你亲自过去?赵仁发那边不是料理得很好?”

罗俊将她搂紧怀来,温言解释,“有些生意出了个不小的问题,赵仁发跟我告急,我总不能永远当缩头乌龟,把麻烦扔给弟兄们处理吧?”

珊儿冷笑,“赵仁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笨了,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罗俊皱了皱眉,“珊儿,你怎么能这么说他,这些年,如果不是他出生入死给我抗黑枪,我还能站在你面前吗?”

珊儿直愣愣地盯着他,“罗俊,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罗俊避开她审视的目光,“你别胡思乱想了,我会尽量早点回来,好么?”

“非去不可吗?”她不死心,继续央求他,眼里竟有了某种令罗俊恻然的绝望。

“非去不可。”他忍住难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两簇燃烧在珊儿眼里的小火焰迅速萎靡下来,罗俊还握着她的手,一股冰冷的感觉从她的手上传来。

珊儿突然扑上前,死死搂紧罗俊的脖子,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淌下来,“罗俊,我好害怕。”

罗俊看着她这副摸样,心里也很不好受,他明白她在怕什么,拍着她的被安慰她,“别怕,我不在的日子,有什么事就找曾哥商量,程英也会帮忙,你放心,没人敢动你。”

“不,不是!”珊儿拼命摇头,“我怕我会失去你。”

她口气里有如此深切且决然的哀切,令罗俊心头一震,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脚底油然升起。

可是他心意已决,凡事都得有个了断,也许,他虚度了这么多年,等得无非就是这么一天。

他却不得不违心地劝慰珊儿,“我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一定平平安安的回来。”

珊儿却丝毫没有收势的迹象,像个胡搅蛮缠的小孩子似的哭的直噎气,仿佛他已经不在人世似的,罗俊开始不悦,慢慢将她缠住自己的手臂拽开,站起身来,往门外走。

“罗俊!”珊儿在他身后大叫。

他停住脚步,回首望她。

“我跟你一起去。”她抹着眼泪说。

罗俊皱眉。

珊儿见状又委屈地哭起来,“我跟你,跟你一起去……机场。”

罗俊这才朝她笑了笑。

机场的VIP包间里,珊儿再度泪水涟涟地搂住罗俊,一旁的保镖纷纷低头避嫌。

“我,我等你回来。”珊儿哭的气喘吁吁,可是她很清楚罗俊的脾气,决定了的事就再难有回旋的余地。

“我会的。”罗俊拍拍她的脸,心里未尝没有感动,因而也更有些心烦意乱。

“等我回来,我们就移民去加拿大,好不好?”珊儿眼里满是祈求的神色,“你答应过我的。”

“好。”罗俊无奈地点头,“乖乖在家等我。”

他用力把珊儿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向着站在一旁,神情尴尬的曾余庆和程英道:“公司的事,就辛苦你们了。”

曾余庆显然还没从上回的教训中解脱出来,表情惶恐,“您放心,老板。”

程英则眼含忧虑地点点头。

罗俊又看了眼默默垂泪的珊儿,对程英低语了一句,“照顾好大嫂。”

程英飞快地瞥了珊儿一眼,头点得越加用力。

过了安检,罗俊扭头,看见珊儿还站在原地痴痴地盯着自己,她眼里,有着某种令他费解的含义。

“老板,时候不早了。”小齐委婉地提醒他。

罗俊转身,大踏步朝通道走去。五年了,他终于再度走出泰国。

第一时间更新《撕裂的梦境》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