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浅灰色的网状遮幕,那一片高尔夫球场反射出可爱的翠绿色,像一块绵延起伏的短绒砧布,随意铺在了山间。

程英从车子上下来,急匆匆地步入馆内,这是一处私人高尔夫球场,设施并不复杂,休息区也不大,却远比公共球场来得戒备森严。

一到球场外围,程英就被礼貌地拦住了,那安保人员级别比程英低了好多,程英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但他知道规矩,尽管心里着急,也没有发火,只是低声问:“老板呢?”

安保是认得程英的,一丝不挂地朝场上努力怒嘴,“喏,在陪孟查警长打球呢!”

程英远眺球场,果然看见两个白色的人影有说有笑地挥舞球杆。

“什么时候结束?”

安保耸肩,“这个谁也说不准。”

程英深知蒙查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耐着性子等候在场边。

球场上,蒙查正打得兴起,瞄准白球,一杆下去,小球像朵圆滚滚的绒花那样准确进入预期的洞内。

身旁传来洗漱的掌声,立刻又一名窈窕美艳的女郎轻盈地跑上前来,殷情递上毛巾和水。

蒙查满眼含笑地瞥了她一眼,顺手接过。

午后的阳光开始热烈起来,即使补充了水分,也像撒在沙土里似的,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没多会儿,蒙查眯起眼睛,抬头望了望天,有些意兴阑珊地对身边的人说:“不打了,罗先生,找个地方咱们坐一会儿。”

边说边已经把手套等物抛下。

罗俊欣然领命,朝身旁看了看,适才递水的女郎再次跑过来,帮着蒙查收拾。

蒙查眯眼欣赏了她一会儿,忽又转头朝罗俊笑起来,“我每次到你这边来,怎么都很少见你玩啊?”

罗俊谦逊地摆手,“我球技太差,哪敢在您面前摆弄?”

蒙查哈哈一乐,“你的心思,大概都不再这些上头吧?”

罗俊与他对望一眼,互相心领神会,继而都大笑起来。

女郎收拾完了器具,朝他们两个一鞠躬,笑吟吟地走了。

罗俊回头,看见蒙查的小细眼还盯着远处那个身影不肯放。

程英见罗俊陪着蒙查往休息区这边走来,心头一喜,立刻挺直了腰板。然而,罗俊却领着蒙查径自在十米开外的凉棚里坐下了。

“这两年,你帮了我们不少忙,我心里都有数。”蒙查脸上的嬉笑早已收起,语气颇为感慨,“要是全X区的帮派都能跟你这么听话,我们可就省心喽。”

“还是要多谢你的栽培。”罗俊敛着眉,一副洗耳恭听的摸样,“否则,我在泰国根本没来立足之地。我做的这些事,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能帮到您,应该是我的荣幸才是。”

几句话说的蒙查很受用,他凑过去拍了拍罗俊的肩,“有空也出来走动走动,你现在是首屈一指的企业家,连我们缇缇局长都得给你三分薄面,你不用再为过去的事情搞得好像老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似的,哈哈。”

罗俊淡淡一笑,“您过滤了,我这是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他话中有话,蒙查不禁多瞥了他一眼。

“尤其是给警局添麻烦。”罗俊似笑非笑地补充。

蒙查眉眼立刻疏朗开来,“哈哈!也是,我知道这几年华邦没少找你的麻烦。不过你放心。”他一拍胸脯,“只要有我在,没人动得了你。”

罗俊木光闪亮,眼里全是诚恳的味道,“那么就仰仗蒙查警长了。”

蒙查起身,豪迈地道:“华帮也曾经找过我,不过我只以成败论英雄,当年的事,过去就算了,谁老记在心上,难受的只能是他自己,行了。”

他看看表,一挥手,道:“不早了,我得走了。”

罗俊随他站起来,“晚饭都备下了,您用过再走也不迟。”

“今天不行。”蒙查皱眉解释,“缇缇局长下午要召开个会议。”

“哦?”罗俊若有所思。

蒙查瞅瞅他,笑道:“你放心,跟你无关。”

两人经过程英面前时,程英立刻低眉顺目地跟他们都打了招呼,罗俊只是朝他点了点头,蒙查则视若无睹地径直走了出去。

一块包的严严实实的长砖递到蒙查手上,他用手掂了掂,又目测了一下厚度,夹着雪茄的手点了点罗俊,“你呀!”

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钻进车后座,才发现车里早已有个人在候着他了,正是在场上服侍过自己的漂亮女郎,蒙查更是乐开了花,再也绷不住,一把搂过来就狂亲了个够。

“罗俊!”他在心里感慨地唤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看到罗俊还恭谨地站在门口目送自己。

受用之余,蒙查突然也感到一丝莫名的威慑力。

这个人,城府太深,不说不问,却早已对对方的心思了若指掌。

身旁的你、嘤咛声把蒙查是思绪撤回,他看着怀里的美人,刚才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担忧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程英正等得心急如焚,终于有人过来叫他,“老板让你去办公室见他。”

罗俊很喜欢这个地处偏远的高尔夫球场,当初建造的时候,特别在附近盖了栋别墅,闲暇之余,可以处理公事,也能稍事休息。

坐电梯上二楼看,引路的侍者带他到办公室门口就立刻退下去了。

程英轻轻叩门,听到里面有应和声,他赶紧推门进去。

办公室内,罗俊坐在旋转的皮椅上,手上空空如也,显然是专门在等程英。

“坐吧。”他朝程英招招手,“什么事这么着急?”

程英很少来山庄见老板,这次要不是情况紧急,他也不至于紧赶慢赶底跑来这里,听到罗俊直接了当的发问,他不禁暗叹老板的洞察力,于是也不打算绕什么弯子,直奔主题道:“刚刚收到消息。”他的声音压了一压,唯恐隔墙有耳,“那边……出事了。”

罗俊脸上的闲适一下子消失。

“那边”是一个极其隐晦的特指,除了有限的几个人外,无人知晓其真实含义。

程英迅速在脑子里组织了一下语句,“听说是……俞小姐杀了人。”

罗俊的面庞僵滞得无法动弹,眼里却涌出一丝莫名的诧异,“杀人?”

“嗯。”程英用力点了点头,又将听到的前因后果简单作了汇报。末了又补充道:“上周碰巧赵仁发去内地出货,否则这事儿都蒙在鼓里呢。他一得知就赶紧让我跟你说这事,延误了恐怕……”

“俞小姐”在罗俊心里是什么分量,程英心知肚明,所以,尽管罗俊近年来已经很少过问她的事,他却不敢疏忽大意,始终留着个心眼儿,隔一阵总要去探探情况,找着合适的时机,便跟罗俊婉转地汇报几句,他不接茬儿,但也从不阻止程英这么做。

罗俊只是沉默地听着,并不发表意见。手在桌上摸索到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缓缓点上,又将打火机扔回桌上。

“现在人在哪里?”

“被公安局收审了。”

“孩子呢?”罗俊狠狠抽了口烟。

程英略一迟疑,还是老实作答,“警察看着呢。”

“姓单的那个?”

程英点了点头,心里感到欣慰——自己之前的工作没有白做。

罗俊不吭声了,直到一根烟抽完,他吧烟蒂用力恩进烟缸,“她不可能杀人,你亲自过去一趟,好好把事情查清楚,记住,你自己不要露面。”

程英一一答应下来。

“货收得怎么样?”罗俊话锋一转,语气已经恢复正常。

“平,没什么问题,都顺利。”程英也赶紧跟上他的思路,“等警察赶过去,我们的人早撤了。华帮那几个好事之徒又给请进去盘问了一顿,估计吃了不少苦头,还是老板的主意好。”罗俊的脸上并无欣慰之色,反而有深切的忧虑,“今年再做上两票,我们就该收手了。”

“为什么?”程英甚为不解,他是那种单纯忠耿的下属,很得罗俊的信任,一贯有什么说什么。

“咱们好不容易打拼到今天,如今正是最好的时候,黑白都已摆平,如果我们退了,不就等于把江山拱手相让了吗?”

罗俊仰靠进椅子里,脸上终于露出疲倦之色,“以前做那些事是没办法,可是如今世道变了,以后地下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我不想一条道走到黑。这几年,我办了那么多公司,把兄弟们安排去做正经生意,就是希望给大家留条活路。你有没有听过盛极而衰的道理。况且,我也答应了珊儿,不再让她总是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程英被他这番话触动,低头默然无语。

门口传来响动,两人立刻都噤声。

推门进来的,是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肤若凝脂,五官精致漂亮,一看便知是混血美女。漂亮得让人忍不住要倒抽一口气。

程英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便不敢多瞧,低眉顺目地称呼,“大嫂。”

尤珊儿笑嘻嘻地朝他一招手,“坐呀,程英,跟我还这么客气!”

程英只得坐下,耳朵根子竟然微微发烫。

罗俊含笑看着她向自己走过来,“这么忽然跑来了?”

尤珊儿毫不避讳地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双手揉面似的按着他的肩部,语含幽怨地说:“接你回去吃晚饭啊,你都几天没在家呆过了。”

程英很识趣地起身告辞,“老板,大嫂,我还有事,先走了。”

罗俊点头。

出得门来的程英调匀了呼吸,眼前却仿佛还闪耀着尤珊儿倩丽的身姿,他使劲甩甩脑袋,大踏步离开了。

办公室里,尤珊儿跟罗俊正腻得不行,她突然用手捧住罗俊的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要穿透他的内心你,“你有心事?”

罗俊捉住他的手,笑着道:“没有,你怎么越来越疑神疑鬼了?”

尤珊儿嘟起了嘴,“还不都是为了你。”

罗俊明白,尤珊儿虽然外表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其实心思很细腻,琢磨起人来颇有一套,否则,她也不会在六年前那么大胆地招上自己。

尤珊儿的母亲是泰国人,父亲尤携基则是天合会的创始人,泰籍华裔,在一次帮派争执中被冯齐云枪杀,当时,尤珊儿年仅二十一岁,被迫挑起帮会大梁,但她毕竟是一介女流,能力有限,刚上位就面临内忧外患的艰难局面,外部,正是各个新型帮会重新洗牌组合的混乱期,天合会虽然名噪一时,如今掌舵人不在了,势力被消弱了不少,更棘手的麻烦来自于帮内,尤携基死后,帮内兄弟不和,明争暗斗得厉害,尤珊儿支撑乏力,十分希望有人能替自己分忧,遂方言,谁替她报杀父之仇,就把位子让给谁。

然而,冯齐云也非善类,不是那么容易就得手的。万般无奈之下,尤珊儿辗转经人牵线,与冯齐云的贴身保镖罗俊见了一面。

那天在夜总会包房的情形,罗俊至今还记忆犹新。

她穿着黑丝绒的晚礼服,如一朵盛放的玫瑰般婷婷站在罗俊面前,她的手上握了两盏酒杯,深红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玻璃杯里不安费地颤动,一如她当时的心境。

“干了这一杯,我们就是坐在了同一条船上!”她嘟起饱满红润的嘴唇,迷离的灯光下,暧昧地靠向面前的男子。

罗俊站在壁橱的阴影里,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子斜倚在墙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他眼里流动的冷静的光芒令珊儿微感失望,很少有男人能抵挡得了她的柔媚。

“我没有换船的打算。”他慢悠悠地吐出了那句话。

珊儿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丰满的胸部开始剧烈起伏,“那你为什么要出来见我。”

他笑了,凑近她一些,仿佛想看清楚她生气的摸样,“我只是,有点好奇,看看你究竟会出什么样的筹码。”

珊儿昂起头来,“怎么。我的条件你不满意?”

罗俊笑着摇头,“不,已经超出我的想象,我一直以为你只会出让天合会,没想到你连自己都敢于奉献。”

珊儿面色大变,“罗俊!你这样羞辱我,不至于天真地以为你今天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吧?”

罗俊本已在向门口走去,听到她如是说,不觉转过身来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弥深,他耸了耸肩,轻松地道:“请便。”

珊儿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出去,她的手里还死死捏着那两杯酒,她本应该觉得愤怒,本应该下令把罗俊宰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平时轻而易举的一个指令,她却无法自如地传下去,甚至,她对他旁若无人的态度感到着迷。

这个男人,不就是她一直在寻寻觅觅的那一个么?

从那时起,她就时常想起那个令她无可奈何又念念不忘的男子来。

命运流转,谁能想到,最终杀了冯齐云的人,竟然还是

罗俊!

当这一消息传到尤珊儿耳朵里氏,她感到的是一阵狂喜。

紧接着,罗俊回泰国救他的朋友汉斯,被华帮的人追杀得几近体无完肤,差点连命都搭上。

尽管天合会很多人都强烈反对,珊儿还是依然决然向罗俊伸出援手,誓死保住了他的命,而他一意想救的朋友汉斯,却因伤重,最终身亡。

风平浪静之后,一无所有的罗俊对珊儿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在她的一力撮合下,力压群异,扶持他坐上了天合会第一把交椅,同时也成为了尤珊儿的丈夫,从此名正言顺。

罗俊杀冯齐云的真是原因,珊儿也多有风闻各种传言,最令她感到新鲜的是那个“英雄救美”的版本。

她曾几次开玩笑似的跟罗俊提起,他不过一笑置之,反问她,“你信吗?”

“当然不!”她笑的咯咯的,眼里却闪烁着狡黠,“你才不会干那种蠢事!”

只要联想到那晚在夜总会的情形,一向自负美貌的珊儿就认定罗俊根本就是个不解风情的硬汉。

罗俊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把她揽过来,发狠一般地吻住。

有时,他心情好,也会在缠绵时在她耳边低语,“我一直记得你给出的筹码,很诱人。”

珊儿满意地笑起来。

当然,内心里,珊儿也会偶尔疑惑,尤其是当她发现罗俊虽然外表冷漠,实则心思细腻时,但跟罗俊在一起的这些年,他从来不在外面拈花惹草,只是一心一意地守着自己,渐渐地,珊儿也打消了顾虑。更重要的是骂他深切地明白,要想过好现在的日子,就少去翻从前的老账,谁没个不能言说的过去呢?

“既然没事,就跟我回家吃饭吧,你说过的,不管有多忙,周末一定要陪我的哦。”珊儿从罗俊的腿上站起来,不由分说拉着他要走。

“今晚真的不行。”罗俊也很歉然,“申爷约了我聚一聚,我没法推辞。”

珊儿不满地撇了撇嘴,“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罗俊断然否决。

自从他掌管天合会后,跟珊儿有过约法三章,其一就是珊儿不再插手会中的具体事务,一来是避免为某些事情夫妻反目,二来也是罗俊疼惜她,不想再让她介入打打杀杀的漩涡,珊儿心里都很清楚。

申爷是泰国黑帮里说得上的有头有脸的老牌人物,一向以公正立足于江湖,跟哪门哪派都不走近,因此说起话来很有些分量,经常被邀请去调停些纠纷争执。他难得请客,罗俊自然不能不去。

“那你自己小心点儿。”珊儿无可奈何地说。不再处理帮内具体事务后,她的戾气被磨灭了不少,小儿女心态倒是愈演愈烈,满心满眼都只有罗俊一人。

“放心吧。”罗俊摸了摸她的面颊,安抚地笑笑。

他按铃叫来司机兼保镖,吩咐送珊儿回家。

站在窗前,看着珊儿乘坐的那辆宝蓝色跑车,罗俊的心里再一次不平静起来。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坐上天合会大哥的位子已经四年多了,虽然名正言顺,可底下的兄弟未必就对自己真心实意,一来他有背叛之名,这在义字当头的年代,尤为人不耻;二来,他在冯齐云身边时一直籍籍无名,很少有人真正意识到他的存在,尽管他对冯齐云而言,不亚于左膀右臂——尤其是私会尤珊儿的事,后来辗转传到了冯齐云的耳朵里,他对罗俊因此更加信任,但外人对这一切无从知晓,天合会内很多人一开始更是公然向他挑衅。直到真正见识到他的手腕之后。

平心而论,罗俊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呢,很多时候,他是被事态的发展潮流推着走,直至无法回头。

然而,一旦进入角色,早年培育与体内的生存本性使得他做起事来比谁都下得了决心和狠心。因此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必须的。

杀戮在所难免,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公然与自己对抗的人,他的行事作风令人心惊胆寒,果然,他很快就肃清了异己分子,但由此也埋下了祸根。

这些年,他积极贿赂机要人员,对外则毫不留情地吞食所以可以吞噬的领域,他深知,只有不断的扩大势力,自己才能越来越安全;但另一方面,他深居简出,从不出席任何公众场合,会客只在很有保障的前提下才会进行,外界对他的印象是神秘、狠毒,而只有他自己清楚,某些时候,他感受到的不是无上的成就,而是深切的畏惧。

正如他跟程英所言的那样,往前走,就是一条不归路,只能越走越黑。他试图回头,希望还能有保全的余地,所以近年来,他努力把天合会洗白,努力与政府各界搞好关系。

可是黑暗中,总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风起云涌,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已经控制乏力。

深吸了口气,罗俊从繁重的思绪中挣扎出来,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俞海棠。

“俞小姐……杀人了。”

他的言情如水波般晕荡开来,那张甜美清纯的脸,带着无可匹敌的笑容清晰呈现在面前。

无论如何,他都难以相信她会杀人。

即使在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流泪。

那无穷无尽的泪水,曾经把他的一颗心浸透,湮没……他忽然打了个激灵,海棠的事,会跟自己有关吗?

一旦冒出这个念头,他浑身就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他跟海棠的事,是个被封存的秘密,即使是他最信得过的程英跟多年为自己在内地跑腿的赵仁发,也不甚清楚前因后果。

而这件事一旦被揭开,后果不堪设想。

他用力摇了摇头,不可能。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概也就是罗俊的末日了。

有人轻轻地敲门,罗俊会意,出发的时间到了。

他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换了身衣服下楼,三个贴身保镖早已等候在车前,他正了正神色,低头钻进车内。

“曾哥呢?”他问保镖小齐。

“曾哥说他自己过去。”小齐忙道。

罗俊便不再多问。

到了申爷的府上,门卫处一看他的车牌号,立刻开门放行。申府的车库里,停了好几辆高档轿车,其中有一辆,果然是曾余庆的,他早就到了。

“老板。”小齐低声提醒他。

罗俊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过去,眉头不禁也微微一皱,华帮老大韩冬的车也在。

看来他预料的没错,申爷这次不知又受了谁的委托,来做这一桩不可能完成的调停。

“上去吧。”他没有多说,扬了扬下巴,既来之则安之。

申府是中式装潢,古色古香,迂回的走廊,厅内摆满了各种供奉的神器,鼻息间还偶有印度檀香飘过,很容易让人误会是进了某座寺庙。

曾余庆侯在客厅门口,远远看到罗俊等人过来,立刻迎上去,“老板。”

“曾哥。”罗俊也是微笑着称呼他,同时用手拍拍他的肩,以示亲昵。

曾余庆在天合会是资历最老的元老,仅次于尤携基,四十多岁,长相憨厚,一副弥勒佛的样子。他曾经是呼声最高的继任人,只可信,没能完成继任者该完成的任务而被淘汰出局。

罗俊很尊重他,帮里有什么事,都会主动找曾余庆商量,也给了他不小的职权,天合会几家核心业务公司都由他出任总裁,风头无二。

曾余庆最大的毛病就是耳根子软,有点好好先生的意思,今天的这顿饭,也是他一力撮合的。眼下,他一瞅罗俊的脸色,虽然含着微笑,却不太好看,一时也有些头皮发麻,但依旧硬撑着把他往里让,“申爷他们已经等在里面了。”

话音刚落,申爷洪亮的笑声就传了出来,“罗老板来啦!”

“稀客,稀客啊!”

罗俊的不悦之色一扫而光,满面笑容地迎上去与他寒暄,目光掠过他身后,但见华帮的寒冬带着几个人杵在五米远的地方,脸上含嘲带讽。

罗俊只作不见,随申爷进了客厅,申爷又热热闹闹地给双方郑重其事地作了番介绍,只是那两放却不见得有多领情,互相对视,寂静无声,场面着实有些尴尬。

申爷把脸一沉,对韩冬道:“怎么,费了老大的劲儿把罗老板给你们请来了,一点表示都没有么?”

韩冬这才皮笑肉不笑地对罗俊颔首,“罗俊,没想到你有胆子来。”

这句挑衅的话一出,罗俊身后几个随从都冷着脸,手同时摸向腰间。曾余庆一看不妙,赶紧起来打圆场,“申爷,我看,要不咱们边吃边谈?”

“也好。”申爷点了点头,“几位都冷静一些,今天你们既然给我面子,都来吃这顿饭,我就倚老卖老说两句,大家平时难得有机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今天在我这里,有什么事,不放都摆到桌面上,我申爷虽然没什么能耐,但绝对不会偏倚了谁。”

一席话说完,双方终于勉强在同一张桌子上坐下。

酒刚一斟毕,韩冬先开口,“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藏着掖着,平时也没时间和兴趣跟罗老板同桌吃饭,我就直说了。”

罗俊目光平和地盯着他。

“XX一带的地盘历来是我们华帮在管,我希望今后天合会不要插手,上次的事,大家就这么算了。”

他大大咧咧地说完,举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空杯朝罗俊一照,“怎么样,来个痛快的吧?”

罗俊的瞅了眼曾余庆,后者一脸尴尬,事实上,这个矛盾正是曾余庆头疼许久的。随着天合会势力的扩张,华帮、新宇以及其他小帮会被逼得步步后退,自然心有不甘,最先聊骡挑子的就是华帮的韩冬,自从三个月前他突袭了XX一带的夜总会、歌城等娱乐场所后,始终与天合会冲突不断,让主管此事的曾余庆头痛不已。

曾余庆虽然人在黑帮,却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勾当,他知道此事一跟罗俊汇报,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恰逢此时,韩冬请了申爷做调停人,正中曾余庆的下怀,以为只要双方能够坐下来谈,事态就有回旋的可能,所以明知先斩后奏会得罪罗俊,也咬牙要试一试。

此时,大家都眼巴巴地等着罗俊的下文。

他的手上噙着那杯红酒,徐徐晃悠着,语调也是相同的速度,“韩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天合会早就不做场保了,所以,XX的地盘,你根本用不着这么低三下四来找我商量。”杯子一举,他嘴角的笑意更深,“想要,直接去拿不就行了。”

韩冬面色大变,猛然站起来,操起身旁不知谁的酒杯,往对面的罗俊身上泼去,恼羞成怒地骂了一句,“我操你妈的!”

形势急转直下,双方的人都已经齐刷刷地拔枪互指了,曾余庆吓得脸色煞白,申爷被完全无视,面色铁青地坐着,一言不发。

罗俊慢悠悠地起身,拾起餐巾随意擦了擦,那杯酒有一半都泼在了他那身名贵的西服上。他扭头吩咐自己的人,“把枪都收起来,在申爷的府上,哪容你们乱来,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收拾停当,罗俊欠身向申爷道:“真不好意思,申爷,今天这顿饭还是没吃成。改天我请。请务必赏光。”

韩冬目露凶光,始终拿枪指着罗俊,罗俊看看他,忽然拔腿走过去,一直走到他跟前,盯着他足足看了五秒,“很想杀我,是吗?”

他眼里的寒光令韩冬手心起汗,数年前,冯齐云还在的时候,韩冬不过是个跑堂的,罗俊根本没拿正眼瞧过他,这也是他最痛恨罗俊的地方。可是,当他们真的面对面站着,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底气不足。

“那就开枪吧,现在是最好的机会。”罗俊依旧是笃悠悠的口吻,却让听的人都不寒而栗。他身后那三个默不作声的保镖,虎视眈眈地瞪着韩冬,只有他轻举妄动,他们就会把他撕成碎片。

罗俊倒退着向门外走,嘴角含着讥笑的笑意。

可是,直到他转身大踏步出门,韩冬都没有胆量放那一枪。

出了门,曾余庆额头上全是汗,跟在罗俊身后,结结巴巴地想解释什么,罗俊一拂手,“什么也别说了。韩冬要再敢惹事,找程英,他罩得住。”

小齐把一包钱递给罗俊,他接了,在手里掂了下,抛给曾余庆,“这个给申爷,告诉他,今天的事与他无关,以后也少管闲事。”

曾余庆捧着钱,唯唯诺诺地站着,目送罗俊离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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