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机器不再望着天花板了,他盯着哈钦森·哈奇看了很长时间,好像要把他望穿似的。渐渐地,在如此长时间的注视下,记者觉得自己似乎完全变成了透明人,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终于忍不住尴尬地笑起来,又点燃了一支香烟。

“我刚才也说了,”哈奇开口说,“哈罗德·费尔班克斯患了严重的精神病,而且——”

“我猜,”这位杰出的科学家打断他的话,“我猜费尔班克斯的症状应该是躁狂吧?”

“是的,”哈奇说,“我刚才就想说——”

“而且他可能还有杀人的冲动,对吗?”思考机器继续说。

“没错。”记者附和,“他还企图——”

“企图攻击一个女人,是这样吧?”

“太对了。他要攻击的是——”

“请不要打断我,哈奇先生!”思考机器突然开口,接着又沉默了。哈奇神经质地笑了笑。“他想杀的那个人,”科学家慢条斯理、谨慎小心地说,“是……是他的母亲吧?”

“是的。”

哈奇退后几步,坐在椅子上,看着思考机器斜视的蓝眼睛。他对思考机器所做出的正确判断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他早就习惯了这双眼睛后边的那个头脑的智慧了。不过他只是急切地想知道这个推崇逻辑的头脑到底能根据表面上无足轻重的线索推断出多少隐藏的事实。他觉得那份日记中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而且他刚才也没有说出案件的最新进展。

思考机器抖了抖手里的日记,简要浏览了其中一张纸上的文字。

他的手指纤长、苍白,薄薄的嘴唇略微有些下垂。“他开枪了?”他终于开口问。“三枪。”记者答道。

思考机器猛地抬起头,盯着记者,一副追根究底的模样。

“他妈妈没有受伤,”记者赶紧说,“那几枪都没打中。”

“当时费尔班克斯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开的枪吗?”

“是的。”

“在晚上?”

“是的,大概是凌晨一点钟的时候。”

“当然!”瘦小的科学家自得地喊,“我就知道是那样。”

接着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问:“费尔班克斯夫人的房间离她儿子的房间很近,或许就在同一层,对吗?”

“只隔了一条走廊。”

“当时她儿子的房间里传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她就是被这些声音惊醒的,是吗?”

“她那天根本就没有睡着。”记者微笑着说。

“噢。”说完,思考机器又转而望着天花板了。“后来她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对吗?”

“是的。”记者附和着。

“尖叫声?”

“是的。”

思考机器点点头,又问:“我猜她跑到自己儿子的房间时,穿着白色的睡衣吧?”

“没错,是这样。”记者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盯着眼前冷漠的脸。他仍旧没有惊讶,只是好奇这位科学家会如何破解这个似乎无解的奇异事件。

“她走进儿子房间后,就被枪击了是吧?”科学家继续问。

“是的,被打了三枪。”

思考机器沉默了很长时间。“就这些吗?”他问。“嗯,当时费尔班克斯已经疯了,”哈奇又靠在椅子里,“后来他被两个仆人制住了,而且——”

“这些我知道。”思考机器打断他,“他现在在一家私立精神病院的软墙病房里。”这次他没提问题,而只是陈述一件事实。“这些日记是他被送进医院之后在他的房间里发现的吗?”

“就在他卧室的桌子上,是他的笔迹。”记者解释道。思考机器站起身,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三趟,然后突然在哈奇面前站住了。“他所说的那个微笑的上帝雕像是真的吗?”他问。

“是真的。”记者有些惊讶地回答。

“不一定是真的,”科学家立即接口,“你见到那个雕像了吗?”

“见着了,”哈奇肯定地说,“费尔班克斯被制住的时候,雕像就从他身上被拿走了。当时他还拼命地抢那个东西呢。”

“那是当然。”科学家轻松地说,“你见到那个雕像了吗?”

“见到了。那个雕像大概六英寸高,看上去像是从一整根象牙上雕刻出来的,还有……”

“雕像的眼睛是不是亮闪闪的?”

“是的,它的眼睛像紫水晶,亮闪闪的。”

思考机器站起身,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三趟。“你了解自我催眠吗,哈奇先生?”他问道。“我只是知道的确有这么一种催眠术。”哈奇回答。科学家突然转变了话题,让他很惊讶。“怎么了?”思考机器没有解释,而是继续问:“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帮忙理清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看看能不能帮费尔班克斯清醒过来,对吗?”

“嗯,就是这个意思。”哈奇说,“费尔班克斯显然就是被那些神秘的东西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对那些事念念不忘,再加上那个象牙的上帝雕像,他就更不相信那只是一场梦了。所以我在想,如果能把这件诡异的事情调查清楚,也许他就会恢复正常了。”

记者停了一会儿,看着思考机器那张高深莫测的脸,又说:

“当然,我认为如果费尔班克斯没有得精神病,那他所说的就都是事实了;我知道即使那些是事实,你也不会相信它们是自然因素造成的。”

“我不会相信任何事情,哈奇先生。”思考机器看着记者平静地说,“我不是不相信超自然力量的鬼斧神工,我只是没见到而已。要解决现实中的问题,就要从现实出发,这样那些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幻觉和……和无法解释的问题就很可能不攻自破了。这也就是逻辑的力量,哈奇先生。不要管什么所谓的‘超自然’的东西,在现实问题中,逻辑是必然的,就像二加二等于四,这不是偶然的,而是始终如此。”

“也就是说,你并不否认所谓‘超自然’的可能性?”哈奇问,他的语气中又透露出些许惊诧。

“在知道真相之前我不会否认任何事。”科学家说,“我不知道‘超自然力’是不是真的存在,所以我只能从已知的现实出发来考虑问题。”他说着耸了耸自己瘦弱的肩膀,“如果这份手稿中所写的是真实情况的话,那么费尔班克斯看到的老人就不是什么鬼魂,而他看到的女人也不是幽灵。同理,他跳楼逃避的是真的火灾,而不是鬼火。如果不考虑‘超自然’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除非这个故事是虚构的;但是脚踝的骨折和被烧得破烂不堪的衣服却是真的,这些否定了故事是虚构的可能性。如果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那我们就能找到它们。目前来看就只能想到这些了。然而这个故事也有可能是虚构出来的,或者说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人的幻想。不过就算是虚构的,逻辑的力量也会在这个事件中发挥作用的。我们知道存在这份日记,也知道写出这些文字的人已经成了躁狂的疯子,接下来,逻辑会像抽丝剥茧一样把其间发生的事揭露出来。”

“比如说,应该怎么办呢?”哈奇好奇地问。

“我们手里有这个啊,”思考机器不耐烦地敲了敲那份日记,“虽然我们得先假设写这篇日记的是个神志清醒的人,但是根据目前我们所了解的情况,这人已经疯了。这一系列的事件让他变得抑郁躁狂,而逻辑却把那些诡异的事情一一展现在我的面前。首先我知道,由于令人恐惧和费解的事情而产生的精神恍惚通常能使人发疯,所以你刚才说费尔班克斯患了精神病,我就知道他很可能只是发疯。精神病和发疯还是有差别的。”

记者点点头。

“其次,人一旦发了疯,他往往会产生杀人的冲动。费尔班克斯有杀人的冲动吧?”

“是的。”

“这样问题就变得更加复杂了,准确地说,我认为这件事变成复杂的心理学问题了。”思考机器严谨地解释,“不过,话又说回来,人们往往会把身穿白色睡衣的女人想象成鬼魂或者幽灵,就像这个事件中提到的那样。从费尔班克斯目前的状况来看,当时他一见到白色的身影,就立刻躁狂起来,然后就发生了后来的一系列事情。”

“听你这么一说,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哈奇说。

“那天晚上穿着白色睡衣到他房间里去的唯一一个女人——或者应该说是最有可能去他房间里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思考机器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因此她最有可能成为他攻击的对象。请注意,他当时因为恐惧而神志不清,而他母亲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或许当时灯光很暗,在意识恍惚中,他母亲就被看作是他最害怕的东西了。”

哈奇听得如痴如醉。香烟都快烧到手指头了,他却没有察觉。“在这份日记中,”思考机器停顿片刻后又继续讲,“费尔班克斯说他有一把手枪,说明他对武器情有独钟。因此在当时的情况下,他怎能不向那个幽灵的化身开枪呢。所以他开枪了。我之所以猜到那天晚上的枪击事件发生在费尔班克斯自己的房间里,是基于以下几个事实:一是他母亲进了他的房间,二是他母亲走进他的房间时穿的是睡衣。如果他母亲的房间离他的房间不远的话,那么肯定是一些不寻常的声音才引起了她的注意。而如果那声音是一个发疯的人制造出来的话,那就很可能是尖叫声了。”

“哦,天啊!”哈奇激动地说,“这……这——”

“接下来首先要做的就是亲自去看看费尔班克斯,”思考机器突然严肃地打断了记者的话,“我想,如果他能理解这些的话,那么我也许能够帮他做些事情。”

韦斯特布鲁克疗养院负责人波洛克医生毕恭毕敬地接待了思考机器奥古斯都·S·F·X·凡杜森教授,我们的科学家。“我想去软墙病房见见费尔班克斯,只要十分钟就行。”科学家开门见山地说。波洛克医生好奇地看着他,不过并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这很危险,”他含糊其辞地说,“当然我并不反对你去见费尔班克斯,不过我建议你带几个保安跟着一起进去。”

“我一个人就行。”瘦小的科学家说,“或许我可以让他安静下来。”波洛克医生只是盯着思考机器,沉默不语。

“顺便问一下,”思考机器又说,“你手上有个象牙雕刻的上帝雕像吧?请问能不能让我看看?”

雕像被拿来了。科学家仔细查看后,把它放在一张桌子上,接着就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胳膊肘支在大腿上,直勾勾地盯着雕像那两只紫水晶做的眼睛。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盯着它看了很长时间,其他人则好奇地看着他。屋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哈奇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手表,走到窗前,望着外面。他觉得很心烦。

终于,科学家站起身,拿起微笑的上帝雕像揣进口袋里。

“接下来,”他简略地吩咐,“我要单独去病房见费尔班克斯。我希望能给我十分钟时间,同时还要把病房门关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希望有人进去打扰。”

接着,他又转身对波洛克医生说:“不用为我担心,我不是傻子。”波洛克医生给他带路,穿过走廊,下了几层楼梯,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就十分钟,不多不少。”科学家命令道。

钥匙被插入锁眼,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就在这时,病房外的三个人突然听到一声尖叫——病房里的人正在破口大骂。一个疯子冲到了门前,哈奇凝视着那张狰狞、苍白的脸,在那张脸上看不到一丝理智,甚至根本看不到任何人性的气息。他打了个冷战,立即闪身躲在一边。波洛克医生伸出手抓住了那个冲过来的家伙,然后犹豫地望着思考机器。

“看着我!看着我!”科学家厉声喊。他斜视的蓝眼睛毫不退缩地与费尔班克斯疯狂的眼睛对视着。他突然举起右手放在疯子的眼前,费尔班克斯立即停下了躁狂的举动,脸上突然流露出一些奇怪的表情。科学家的右手里正是那个咧嘴微笑的上帝雕像。它似乎有能够制止疯狂行为的魔力。科学家紧紧地盯着疯子的眼睛,缓慢地走进了病房。费尔班克斯不知不觉地向后退去。疯子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象牙雕像,却没有想过伸手去抢下它。他似乎只是被雕像吸引住了。

“关上门。”思考机器头也没回,平静地下了命令,“十分钟!”

波洛克医生关上房门,转了一下门锁上的钥匙,然后看着记者哈奇,满脸的困惑不解。哈奇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一眼手表,便转身走到窗前,站在那里望着外面。他神情紧张,侧耳聆听着病房里透过厚重的、贴了软垫的墙壁传出来的声音。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三分钟!哈奇盯着手表上的秒针,觉得它走得太慢了。四分钟!五分钟!六分钟!这时,穿过近乎隔音的墙壁,病房里传出了嘶哑的吼叫声,接着又传来了打破东西的声音。波洛克医生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毫无血

色,他赶紧转动门锁中的钥匙想开门。

“住手!”哈奇一下冲过来抓住这位医生的手。

“但是教授现在很危险,”医生激动地说,“或许已经被杀了!”他又奋力地要打开房门。

“不行!”哈奇说着,把医生推到一边,“教授说了要在里面待十分钟,而且……而且我很了解他!”

八分钟了!虽然尖叫声已经过去,他们还是紧张地侧耳倾听着。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屋子里一片寂静。九分钟了!他们还站在门前。哈奇守着房门,毫不退缩地盯着医生的脸。十分钟!哈奇打开了房门。

奥古斯都·S·F·X·凡杜森教授——思考机器稳如泰山地坐在一把装着软垫的椅子上,哈罗德·费尔班克斯就在他身边。教授纤长的手抓着他的手腕。费尔班克斯把那只象牙雕像举到眼前,嘴里嘟嘟囔囔、念念有词;一张被掀翻的桌子躺在病房中间。那张桌子原本被螺丝钉牢牢地固定在地板上,这会儿螺丝钉却断了——这得需要多大的力气啊!科学家站起身,向他们走了过来。哈奇松了口气。

“我建议送这个病人去另外一间病房,”瘦小的科学家平静地说,“不必把他关在软墙病房了。带他去外面散散心,找些能引起他注意的东西。另外还要让他拿着这只象牙雕像,这样他就不会再发作了。”

“你……你对他做了什么?”医生非常纳闷。

“没什么……不过,”科学家高深莫测地说,“我想在这里多呆几天,观察一下他的身体状况,现在不用担心他精神方面的问题了。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还要做几个小实验,这样肯定能帮他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同时,他需要最好的护理。他要是喜欢喃喃自语的话也由着他吧……刚才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

哈罗德·费尔班克斯和思考机器坐在一辆大旅行车的第二排座位上,科学家的一只手轻轻地抓着他的手腕,他们身后坐着哈钦森·哈奇和波洛克医生,前面的司机正专心致志地驾驶着这部大型机车。车子的大灯开着,他们借着灯光,沿平坦的道路前行,让风尽情地吹在他们的脸上。夜色很深,伸手不见五指,除了汽车发出的灯光,再也没有其他光亮了。

他们身后是静悄悄的佩勒姆小镇,而他们前方几十英里之外就是米伦了。黑暗中,思考机器一脸好奇,不时地看看身旁那人的脸,但是他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费尔班克斯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的手安静地靠着科学家的手,喉咙里发出咕哝声,像个老年人。坐在后面的记者和医生都沉默不语,他们也在悄悄地观察着费尔班克斯。

在夜色中,他们终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左手路边的一个建筑物的轮廓。思考机器往前探着身子,碰了碰司机的胳膊:“咱们在这里加点儿汽油吧。”

“汽油!在这里停车加油!”科学家身边的人喃喃地说着。

这辆大旅行车开出主路,来来回回地调整着车身的位置。这时,思考机器感觉到他轻轻握着的那只手开始抽搐起来。终于,汽车停下了,车头朝前,车尾离那栋房子的大门只有几英尺远。科学家稍稍用了点儿力,抓着费尔班克斯的手,过了一会儿,费尔班克斯又开始嘟囔了。

哈钦森·哈奇和波洛克医生站起身下了车。哈奇径直走到房子的大门前,用力敲了敲门。费尔班克斯听到了敲门声,茫然地转过头,望着那个方向眨眨眼睛。不一会儿,一个带着睡帽的脑袋从窗口冒了出来。思考机器打开手电照着费尔班克斯的脸。费尔班克斯的眼睛睁得很大,好奇地盯着那个带着睡帽的脑袋,略带孩子气。他不再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了,狂躁的大脑似乎恢复了一些理智。紧接着,就在科学家盯着他看的时候,他的神情又变了,眼神茫然起来,嘴巴上的肌肉松弛了,又继续嘟囔了。

哈奇最终谈好要五加仑汽油。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拎着一只油桶出来了,他把油桶递过来,然后又急急忙忙地提着手电筒回到屋子里。波洛克医生和哈奇又坐回自己的位子,而思考机器却下车走到车后,和那位正忙着倒汽油的司机耳语了几句。司机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然后跟着科学家回到车上。

“现在我们去米伦。”科学家平静地命令道。

“米伦!”费尔班克斯毫无意义地重复着科学家的话。

只见司机转动方向盘,把车往后倒了一点儿,然后又踩下离合器挂了前进挡,车轮转动,车子笔直地驶上了公路,冲进了浓浓的夜色。车厢里的人们沉默了两三分钟,只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声和车身因为震动而发出的噪音。后来,思考机器扭头对哈奇和波洛克医生说:“你们俩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事情?”

“没有。”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怎么了?”

“哈奇先生,你带交通地图了吧,”科学家没有回答他们的问话,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拿这支手电再看一下地图,找找看在刚才那家小商店和米伦之间有没有其他道路。”

“我知道没有路。”哈奇说。

“按我说的去做!”科学家蛮横地说,“我们不能出一丁点儿的差错。”

哈奇和波洛克医生听从了科学家的吩咐,埋头研究地图。在地图上,从商店到米伦只有一条主路,根本没有小路或者其他什么道路。

“地图上标注的路线笔直得就像一条直线。”哈奇说。

“快看!”思考机器喊。

大旅行车慢了下来,最终停住了。在汽车大灯的光线下,前面出现了两条路,而不是一条。但是地图上明明只标了一条路。哈奇望着眼前的两条路,发了会儿呆,赶紧笨手笨脚地拿着地图仔细查看。

“这是怎么回事,真见鬼了!不可能有两条路啊!”他不解地说。“但是事实证明这里的确有两条路。”思考机器说。

思考机器感觉到费尔班克斯的手在颤抖,继而突然扬了起来。科学家又拿起电筒照向那张苍白的脸。他看到费尔班克斯一脸奇怪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又有些难以置信,他那副茫然的表情可能有很多种意味。他转过头望着前方被树丛包围的两条路。

“走左边这条。”思考机器向司机下达了命令,不过他的眼睛仍旧盯着旁边那人的脸,“开慢一点儿。”汽车再次发动,拐弯向左边驶去,这个弯度很大。除了科学家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在斜视着身旁的人外,车上其他人都望着前方。借助着手电的灯光,他看到费尔班克斯正在微微地颤抖。或许只有司机才知道汽车向左拐了多大的一个弯,但他一言未发,只是沿着道路缓缓前行。道路突然变宽了一些,一直延伸到茂密的森林里,消失在黑暗中。汽车慢慢地向前驶去。

“别停下!”科学家厉声说,“继续往前!”

汽车猛地往前冲去,过了一会儿,车子开始颠簸起来,这说明道路变得崎岖了,而前方仍然漆黑一片,他们只能看到一小块天空。这里明显是森林的边缘。汽车继续向前,来到森林边缘的开阔地带,司机放慢了车速。

“这里没有路了。”他说。

“继续走!”思考机器也紧张起来,“不管有没有路,你只管一直往前开就是了!”

司机踩下油门,车子向前冲去。地面像刚刚犁过似的崎岖不平,车子晃得很厉害,方向盘也变得难以操控。他们就这样向前行驶了两三分钟,科学家继续用电筒照着费尔班克斯的脸,他斜着眼睛观察着对方面部表情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在那里!”费尔班克斯突然尖叫着站了起了来,“在那里!”此时,哈奇和波洛克医生也看到了,那是远处一个模糊不清的玫瑰色点。但是思考机器并没有移开视线。“向那个红点开过去!”他命令着。

这座房子显然是有人住的。壁炉里的木柴还在燃烧着,在一闪一闪的火光中,可以看到屋子里到处都放着图书。在他们面前站着一个男人。他个子很高,脸上棱角分明,上了年纪,而且稍稍有些驼背,手上尽是因为辛劳而长满的老茧,而且,他的左手食指不见了,他的眼睛是白色的玻璃状体!

费尔班克斯尖叫起来,嘴里含混地喊着什么。他突然冲上前,把微笑的上帝雕像放在壁炉上的水晶摆设旁,又奔回思考机器身边,抓住他的胳膊,像个小孩一样向思考机器寻求保护。思考机器向他点点头,费尔班克斯咧开嘴笑了,苍白的脸上露出憨憨的傻笑。

这位奇怪的老人似乎没有觉察他们的存在。他站在壁炉旁边,虽然眼睛不能视物,可是他似乎在凝视着炉火。科学家慢慢走向老人,费尔班克斯痴迷地盯着他。科学家松开抓握费尔班克斯的手,搭在那位老人的肩膀上。老人本能地一下抓住科学家的手。

哈奇和波洛克医生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思考机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奇怪的老人抬起胳膊,摸索着科学家的脸。老人的右手食指在科学家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又轻轻地抚摸着他薄薄的嘴唇,并停留在那里。

“你眼睛瞎了吗?”科学家问。

奇怪的老人点点头。

“你耳朵也聋了吗?”

老人又点点头,他的食指还在轻轻地抚摸着思考机器的嘴唇。

“你是哑巴吗?”科学家继续问。

老人又点点头。

“聋、哑、盲,都是因为疾病引起的吧?”

老人又点点头。

思考机器转身抓起费尔班克斯的手搭在老人的肩膀上,然后慢慢地拿开了自己的手,同时注视着费尔班克斯苍白的脸。

“是真的,真的!”思考机器慢慢地对费尔班克斯说,“一个男人,你知道吗?”

费尔班克斯突然往后退了几步,很明显,他的大脑在挣扎着。慢慢地,费尔班克斯脸上的表情变得丰富了,嘴巴上的肌肉也不再松弛无力,涣散的眼神变得笃定起来。

……后来,外边突然传来了某种声响……那是尖锐的叫声……是一种濒临死亡、痛苦不堪、恐慌万状的尖叫声……一个骇人听闻的可怕东西……突然,一切又归于宁静。

尖叫声刚刚传来的时候,费尔班克斯站直了身子,慢慢地向前走去。他刚走了三步,就跌倒了。哈奇和波洛克医生把他翻转过来使他平躺在地上,发现他惊慌失色、汗流浃背、手脚颤抖,他的眼神又变得涣散了,露出惊恐的神色,嘴巴里又开始喃喃自语了,只是他很虚弱,无法闻风而逃。

“待在这里!”思考机器急促地命令道,然后就冲出了屋子。

哈奇听到他上了楼梯,过了一会儿,又传来尖叫声,准确地说,是尖锐的、断断续续的哀号,费尔班克斯微微地颤抖着,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平躺在地板上。过了一两分钟,思考机器又回到了房间,手里还拉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穿着一条花格裙子,一头乱蓬蓬的长发遮住了脸庞。思考机器径直走到老人身边,拿起老人干巴巴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这有一个女人,是你夫人吗?”思考机器问。

老人摇摇头。

“你妹妹?”

老人点点头。

“她的精神有问题吗?”老人又点点头。那个女人茫然地站在一边,突然冲向壁炉架,嘴里发出奇怪的类似哭泣似的声音。她抓过那只不祥的象牙雕像贴在自己胸前,然后像母亲哄孩子似的低声吟唱着,显得很恬静。费尔班克斯从地板上爬起来,呆呆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长叹一声,往后瘫倒过去,波洛克医生和哈奇赶紧搀住他的胳膊。他昏过去了。

“先生们,我想问题已经解决了。”思考机器说道。

一个月过后,思考机器到哈罗德·费尔班克斯家拜访。年轻人从床上坐起来,显得很虚弱,不过已经清楚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了。他的眼睛里偶尔还会露出一丝恐慌,不过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你还记得我吗,费尔班克斯先生?”科学家开口问。“记得。”费尔班克斯答道。“你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一起经历的事情吗?”

“从汽车驶上左侧的道路一直到看见远处的灯火,每件事情我都记得。”费尔班克斯说,“我还记得见到了那位老人和一个女人。我知道老人既聋又哑,而且还是盲人,而那个女人患有精神病。我的状况似乎好多了,”他伸出手摸了摸额头,“不过我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请听我说,”思考机器慢慢地说,“你还记得自己开枪打你母亲吗?放松些,不要激动,她没有受伤。后来你立即被送进了一家疗养院。我就是在疗养院里见到你的。当时象牙雕像已经从你身边拿走了,我走进关着你的病房,把雕像还给了你。就像我推测的那样,那只雕像让你平静了下来。为了确定是不是只有那只雕像才能让你平静下来,我就又试着把它从你手上拿走了,于是你再次变得狂躁起来。事实上,当时你把一张用螺丝钉固定在地板上的沉重桌子掀翻了。你还记得那些事情吗?”

“不记得

了。”

“我又把雕像还给你。我知道那就是你狂躁的原因。我推测,如果那不是你疯狂的原因,而且那些诡异的事件也不是因它而起的话,你就不会记得那天晚上一系列的事情了。你用这个小雕像给自己施加了自我催眠术,也就是说,你一定知道对于具有某种性格的人来讲实施自我催眠是有可能的,而在实施催眠术的时候一定要用很亮的东西,或者说,是闪闪发光的东西。

“尽管那只雕像使你陷入疯狂,但是我把它拿给你却能让你安静下来。而这些是你复原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的前提。你和我们一起乘汽车从佩勒姆来到你那天晚上买汽油的商店,我们在那里停下来,见到了你那晚见过的老人。其实他前几个月不在小商店里,最近才回去的。你知道,我们做这些就是为了让你想起当时发生在你身边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讲,这很有用。

“然后,我们从小商店出发继续前行,到了一个岔道口,其中有一条路很明显是要往左拐的。接着我们就径直来到了那座农舍,房子里住着一位老人和一个女人。我在那里试图向你证明他们都是真正存在的人,并非什么鬼魂。其实,那天晚上,老人和女人根本就不知道你在他们的屋子里。如果你不碰触他的话,他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存在。你说他当时给你拿来一些吃的东西,很可能食物是老人为那个女人准备的,而你却以为人家是拿给你吃的。那天你因为大火而被迫跳楼,还把脚踝给摔断了,其实那场大火没有把农舍烧毁,一场大雨把火浇灭了,现在那座房子里还有被烧的痕迹。当然,房子现在已经被修理过了。你现在清楚了吧?”

“很清楚,”费尔班克斯答道,“不过那个在路上发现的白色的东西和尖叫声又是怎么回事?”

“那些也没什么奇怪的,”科学家继续平静地说,“那条向左的小路弯度很大,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拐过那个弯道,小路几乎与主路平行,所以你当时在晚上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一点。那座房子距离左拐处五百英尺,距离主路大概八百英尺。你那天在路上听到的尖叫声就是房子里的女人发出的,而你看见的身影就是她,不过我还不知道她怎么会离开家在森林里游荡。她当时的确在路上闲逛,还被暴风雨吓着了。我只能说她当时也许知道你在追她,然后就爬到树上去了,所以你会觉得那个身影从地面升起来,移动到了树上。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自然了,你又回到自己的汽车上,然后开车到了那个女人住的地方,而她也走了八百英尺,穿过森林,回到家里。于是你在那里又听到了她的尖叫声。那天晚上在屋子里发生的事情对他们来讲根本没什么,但是却让你觉得很诡异。其中一件事情是蜡烛突然熄灭了,显然,那是因为当时刮了一阵风,或者是因为屋顶漏下来的雨水滴在了蜡烛上。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费尔班克斯沉默了几分钟,又躺下了,闭上了眼睛。

“有些事情我还是不大明白,不过你没提到那些事情。”他慢慢地说,“比如说,为什么后来我又返回去找那条左拐的小路和那座农舍的时候,没能找到它们呢。”

“当然你不会记得了,”思考机器解释道,“那天晚上我们离开小商店后,我问波洛克医生和哈奇先生有没有在地图上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们回答说没什么特别的。”

“事实上,”科学家平静地说,“我们走的路和你那天走的路一样,你当时以为自己是向米伦行驶,其实不然,你是向着返回佩勒姆的方向飞奔。你返回去寻找却没有发现左转路口和那座农舍,那是因为它们不是在小商店和米伦之间,而是在小商店和佩勒姆之间,大概距离那家商店八到十英里。”

年轻人觉得释然了,他向前探着身子,急切地问道:

“但是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又沿原路返回去了呢?”

思考机器耸耸肩膀,“要是在白天的话,你肯定会察觉到的,不过那天是晚上,大风刮得漫天都是尘土,所以你匆忙间就走错路了,不是向米伦行进,而是返回了佩勒姆。你看,那天我们一起去找那座农舍,当时还没有暴风雨,我问波洛克医生和哈奇先生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们也都没有发现我们走错路了。”

费尔班克斯沉默了好长时间,他躺回床上,静静地躺着。

“你的日记中,”思考机器打破了沉默,“提到你离开小商店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喊你。那不是你的幻觉,事实上,的确有人喊你,就是那个卖给你汽油的商店老板。他知道你打算去米伦,也看到你转错了方向,所以他喊你是想提醒你。不过你却没有停下来。”

事情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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