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都·S·F·X·凡杜森教授——思考机器——扶了扶厚重的眼镜,往后退了几步,坐进一张大沙发椅里,读起手中的一部日记:

两个多月前,我拍了一张照片。现在我看照片的时候,发现照片上是一个三十岁左右、很强壮的人的正面像。他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清澈的眼睛看上去沉着冷静得近乎冷漠;他的表情非常镇静,达到了生理与心理的完美结合;上扬的嘴角使得帅气的嘴唇总是显露出嘲弄的意味;下巴的线条坚毅、自信;棕色的头发看不出年龄。我曾经充满活力、心情愉悦,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和原始冲动,然而现在……

在这面手持的镜子里,我看到的是一个消瘦、憔悴的男人,看不出年纪。一双神经质的眼睛滴溜溜乱转,一副杯弓蛇影、胆小如鼠的惊惶之相;细长的皱纹爬满了额头,嘴唇干巴巴地下垂着,下巴也松软无力,毫无一个成年男人本应具有的自信魅力;头发几乎完全白了,间或有几根灰色的毛发夹杂其中。我那年轻的、生机勃勃的血液和朝气都被冻结,变成了一副垂暮老人的模样,所有美好的形象都弃我而去。

韦伯字典上讲,“害怕”是指不安、恐惧、惊慌——其实,远不止如此。害怕还是一种失落感、一种精神上的折磨、一种扭曲的幻觉,它如同吸血鬼般逐渐吸干人们的希望和勇气,让人头脑一片空白如行尸走肉,只剩下颤颤巍巍的空壳。我很了解害怕是什么,比任何人都了解。在森林里的那个晚上,当那个冷漠、沉静的老人在我身边走来走去的时候,当罪恶的火苗炙烤、吞噬着我的心脏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什么是害怕。而今,伴随着一声尖叫,我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回想梦里见到的那些空洞无光的死人的眼睛,我仍然能够感觉到那些罪恶火舌的熏烤,我更加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我清楚什么是害怕!每当我提笔写作时,它就会蹿出来,顽固地占据着我的头脑,大声地狞笑着。或许,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有许多种可能,然而,一旦暗藏其中的真相被揭露出来,所有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我所掌握的情况也是这样。我不知道它何时结束——我什么都不能做,只有等待,等待,等待!

汽车突然没油了。我无奈地驶离主道,靠边停车,把它扔在一家乡村小店前面的一小块空地上。我渐渐不耐烦起来,肚子也开始咕噜噜地叫。我恨死这辆破车了。在这漆黑的夜里,我几乎看不出房屋的轮廓,而这夜色似乎随时都会更加深重。天空中厚重的黑色云朵翻滚着涌了过来,模糊了点点繁星,直至完全遮住了星星的光彩。

尽管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我非常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我身后就是佩勒姆,一个沉睡中的宁静小村庄;前方的景致昏暗模糊,但我知道那里就是米伦。我原本应该在七点钟的时候就抵达那里的,但是由于汽车出了问题,现在都快十点了,我还在半路上。我开了好几个钟头的车,而且吃过午饭后就粒米未进,现在几乎精疲力竭。原本打算在米伦过夜,待上几个钟头,填饱早就咕咕乱叫的肚子,第二天一早肯定又能高高兴兴地上路了。

这是我先前的计划。但是因为突然没油了,我只好把车停到一家路边小店前,绕着车子转来转去,检查油路是不是出了问题。商店里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看来这家商店不到第二天是不会开门了。但是这附近荒无人烟,我一路开过来,有两三英里都没有见到其他建筑了。我只好冲着屋子大声喊叫,喊了一段时间,店门上方的窗子后边冒出了一个戴着睡帽的脑袋。这个脑袋的出现让我如遇救星,我兴奋地大叫:“你这儿有汽油吗?”

“我想可能还有点儿。”说话的是个男人。

“那能不能给我一点儿,让我能开到米伦?”

“法律规定晚上不能买卖汽油,”那个男人平静地说,“你就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吗?”

“等到早上?”我抱怨起来,“帮个忙,伙计,暴风雨就要来了!我必须赶到米伦。”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男人说,“你也知道,法律毕竟是法律。我要是在这个时候卖汽油给你,我没准儿就要上‘黑名单’了。”

我又进退维谷了,这让我很恼火。那个男人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见过这种顽固倔强的人。于是,我只好准备接受这个无可挽回的现实了。

“好吧,要是你不能在晚上卖给我汽油,那能不能给我一点儿吃的东西,再留宿我到明天早上?”我问,“我总不能在暴风雨里过夜呀。”

“我们这里没有空闲的房间了,”那人解释道,“我和我的狗住在楼上,已经够挤的了。”

“那你总得帮帮我啊,”我继续说,“你的汽油卖多少钱?”我小心翼翼地问。

“白天的话,二十五美分一加仑。”

“那晚上我给你五十美分一加仑怎么样?”我继续说着。戴着白色睡帽的脑袋缩了回去,窗子也突然“哐当”一声关上了。我以为自己得罪了这位住在树林里的严厉老头儿,但是过了一会儿,商店里透出了灯光,正门打开了。我走进去,看到一个矮小精瘦的老头手里提着风灯,正在倒汽油。

“这儿离米伦还有多远?”我随口问。

“算起来差不多五英里吧。”

“都是笔直的公路吧?”

“对,笔直的公路,当然除了拐弯的地方。”他答道,“一路上都没有岔道,你过了一个路障之后,就不会走错路了。”倒出汽油收了钱后,那个老人又提着灯陪我来到汽车旁。我往油箱里加油的时候,他就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看来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他说。我抬头看看天空,星光已经完全被黑压压的云层遮住了,树林里传来了沙沙的风声,像是在耳语,又像是叹息。“我想我能到达米伦的。”我信心十足地回答。

“应该没问题,”老人说,“不过尽管现在还算平静,但一会儿肯定少不了电闪雷鸣。”

我把已经倒空了的汽油桶还给老人,然后爬进汽车。我试着发动汽车,发动机轰轰地抖动起来。

“要是我还没到米伦,暴风雨就来了,我能把车停在哪儿避雨呢?”我问。

“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停车,”老人微笑着回答,“不过你不会找到任何房子,什么都找不到,从这儿到米伦连个狗窝都没有。不过一路上没有岔道,你可以全速赶路,不会出问题的。”

忽然一阵狂风卷起尘土铺天盖地地向我们扑来。瘦小的老人见机不妙,狂奔进了屋子。

“再见啦!”我喊道。

“再见!”他应着,随手关上了房门。

我倒车出去,然后上路了。路边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地,平整得像柏油马路一样,小旋风夹带着尘土在这片土地上尽情地嬉闹玩耍。我把变速杆挂到最高挡位,用力踩下油门,猛地冲进漆黑的夜色里。

不知是我的幻觉,还是事实的确如此,我开车狂飙,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喊我。我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黑压压的乌云翻滚着,狂风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也只好加足马力继续向前冲。

我知道米伦有家很棒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饭馆,于是琢磨着是不是该去那里点份牛排,喝杯啤酒,或者再来点儿烤肉和马铃薯。但我很快就从这种期盼中惊醒过来,因为在车灯的照射下,我看到前方出现了岔路。两条路!这又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大麻烦。我把车子停下来,一头雾水,迟疑不决。

右边这条路穿过浓密的森林,消失在车灯灯光所及的地方;左边这条路有更多的车辙痕迹,似乎是人们经常走的路,而且在灯光照射的远处,它看上去越来越宽了。我下了车,向前走去,希望能找到指示路标之类的东西,可是什么都没找到。

我想起自己的口袋里有一张交通地图,它会帮我解决这个问题的。我在车前的灯光下查看地图,这时,天边传来了隆隆的雷声。我在地图上找到了佩勒姆和米伦,甚至还看到有个小黑点标出我刚才停车的那家小商店。我现在位于商店和米伦之间。地图很大,不仅标明了主干道路,而且还标注了从主路延伸出去的羊肠小道。从地图上看,从小店到米伦只有一条路,没有任何岔路,但是现在在我眼前有两条。

这让我疑惑不解,继而烦躁起来,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于是我立刻下定决心做出选择——左边这条!画这张地图的人肯定是个傻瓜,我诅咒着,又爬进车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闪电划划破了沉沉的夜幕。我吓了一跳,眼睛还被晃了一下,紧接着便听到震耳欲聋的滚滚雷声。

后来,我听到另一种声音,那是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是濒死挣扎时恐惧而痛苦的尖叫声,我被吓得打了个冷战,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尖叫声就消失了,耳畔只有暴风雨来临前的雷鸣。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狂风鞭打森林的呼啸声。

我不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在瞬间的失魂落魄后,迅速回过神来。我的头脑清醒了,人也平静下来。但是我仍旧踩着踏板,静静地等待着,侧耳倾听着。我知道有人遇险了,可是人在哪里呢?在什么方向?我不知道,呼啸的风声和漫天的尘土也没有给我任何提示。尖叫声又传来了,这次急促、尖锐的叫声变成了哀号,吓得我死命地握紧拳头,指甲都陷入了肉里。虚弱的我呆立在车里,瑟瑟发抖。

不过这次我辨出尖叫声传来的方向了。叫声是从我身后的路上传来的,我下车走到车后,借着车尾灯微弱的光线,望着身后的茫茫黑夜。起初,我看不到任何东西,渐渐地,一个模糊不清的白色东西浮现出来。我运足目力使劲盯着,那个漂浮的白色物体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它冲我来了;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汽车尾灯的照射范围。我屏住呼吸等待着。

突然耳畔又传来了隆隆的雷声,这次更响了,炸雷一般,不过没有闪电划过天际。尖叫声随即和着雷声响起。显然,有人遇到麻烦了,可能是个女人在森林里迷路了,再加上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让她陷入了惊慌恐惧之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只有一件事情可做——救人。

我用力拆卸汽车尾灯,手被锯齿般的边缘划破了,但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尾灯终于卸下来了,我拿着它沿着公路向那个东西走过去。尾灯只能照出前方一米左右的地方,就是借着这微弱的灯光,我跑了十码、二十码、五十码,但是没有见到任何东西。我晃了晃尾灯,想把夜幕照穿,但是徒劳无功,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开始有些恐慌了。我晃动着尾灯,灯光照射下只有矗立在道路两旁的干枯矮小、默然无声的树木,在我身后则是随着发动机颤动的汽车。什么都没有!我跑回汽车旁边,那里也没有人。我大声呼喊起来,但是冷漠无情的森林回荡着我的声音,除此之外,只有嗖嗖的风声。

我静静地站着,忐忑不安地侧耳倾听。我站了很长时间,手里拿着灯,周围一片死寂,这远比刚才的尖叫声更让我恐惧。我现在倒是很想再听一次尖叫声,这样至少可以让我被吓得几欲爆裂的心脏和不住颤抖的神经舒缓一些,而且还能让我确认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而不是因为自己过度紧张而产生的幻觉。最终,我转身回到汽车旁边,汽车仍在颤动,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在呼吸一般,它让我感觉回到了现实。我拍拍车后座,对自己这种没来由的慌张感到有些可笑,这简直就像是小男孩拼命想摆脱自己的影子,而现在的我是个身强力壮、饥肠辘辘的男人。我知道自己听到了尖叫,也的的确确看见了那个漂浮的白色影像。它没什么特别,我一定能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我又返回去,仔细查看道路。这回我只用灯照着地面。我弯下腰,一边走一边搜寻着脚印,但一无所获。不过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一阵阵狂风早就夹带着尘土把脚印遮住了。

我突然直起身子,听到有动静,比树叶的沙沙声要响,甚至要比枝条摇摆的哗哗声还要响。这种噼噼啪啪的声音似乎是人们踩到干树枝时发出来的。声音仿佛是从左边传来的,我举起灯照向左侧:树木随风飘荡,树影在地上婆娑摇曳。我向上照去,忽然发现树枝上有个白色的东西!

我大步穿过森林走上前去,灯光一直照着上方。我慌里慌张地被埋在落叶中的石头绊了一跤。还差点儿掉进一个隐蔽的沟渠里。最后我被横倒在地上的一段木头绊倒了,手和膝盖着地趴在地上。尾灯被扔进了前方的灌木丛里,灯光被稠密的草丛遮住了,周围变得漆黑一片。我摸索着寻找尾灯,这时又听见噼噼啪啪踩断树枝的声音。很可能那人现在正冲我走过来,但是我看不见!

我疯狂地在地上摸索着,终于碰到了那只灯。我抓起灯,向前方照去,寻找掩映在树上的那个白色的东西。那东西不见了!我停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松了松领口。突然树上的叶子像暴雨般砸在我的头上,Z字形的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天边传来了隆隆的雷声,倾盆暴雨随之而

至。

我并不害怕独自一人待在森林里,但却被刚才那些突然落在我头上的东西吓坏了。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回到汽车上。汽车的发动机还在运转着,我把油门踩到底,呼啸着向前冲去,然后向左拐——我选择了那条看上去人们经常走的路。我疯狂地开着车,因为我觉得自己身后有个飘忽不定、模模糊糊的东西跟着,我还听到了女人的尖叫声。雨水不遗余力地拍打着我的脸,闪电吐着银色的火舌,滚滚雷声追着我跑,而米伦是我唯一可以躲避的地方。

突然,道路变宽了,旁边还有一条小路通向茂密的森林深处,消失在远处的幽暗之中。开车冲过那条小路路口的时候,我扭头看了看,发现它比平常只允许单人通过的小路要宽一些,但我的车肯定无法通过,旅行车就更不用提了。地图上还是没有显示这条路,这点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时,汽车在路上飞驰,溅起了水坑和车辙里的积水。我紧紧地把持着方向盘,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到米伦去。我早就被倾盆大雨浇成了落汤鸡,还不住地打着寒战。

渐渐地,道路向左边延伸开去,至少我这么觉得,也可能是因为我的大脑紧张过度而产生了幻觉。路况非常糟糕,车子因那些不起眼的沟坎而频繁地颠簸,这简直要把我气疯了。但是路面上积水的反光却显示出这的确是条平坦的公路,不过水坑却不少。我觉得自己在不顾一切地沿着笔直的公路狂飙,忽然天际划过一道闪电,我发现自己正在一马平川的土地上开车,森林被我甩在了身后,越来越远了。

终于,透过瓢泼的大雨,我看到远处有一个模糊的红色亮点。我猜那是个信号灯,不管它是什么,至少说明有人在那里。我直奔它而去。红色的亮点一直亮着,没有丝毫闪动。又一道耀眼的闪电劈下来,我终于知道那个亮点是什么了。那是一家农舍的灯。在这片旷野中只有这么一座农舍,还是个两层的、摇摇欲坠的危楼。但无论怎样,它至少可以让我躲避一下这场肆无忌惮的狂风暴雨。我只看了一眼,就把这座农舍的情况尽收眼底,我甚至还看到农舍的后面有个小棚子,正好可以把车停在里面。

我来到农舍前,没有和主人打招呼,便径直把车开进了小棚子。然后借助着闪电的亮光,我从透着灯光的窗前走过,来到农舍前。那盏红灯让我雀跃不已,它引导我来到这个出乎意料的避难所,屋子里一定会有我现在迫切需要的点心,可能还会有难兄难弟,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在里面避雨了。

我用力敲了敲前门,这时雷声滚滚而来,把我衣服上的雨水都震落下来。我在门前等候着,耐心地候着,似乎过了半分钟,屋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我又用力把房门敲得咚咚作响。还是没有回应。我猜是因为滚滚的雷声淹没了轻微的敲门声,于是,我重重地变换着节奏地拍了几下门,依然没有回应。

在眼下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我真想冒着被人当作小偷抓住,甚至还可能吃上一颗子弹的风险,撬开锁摸进屋子里。我从门前的台阶上走下来,走到透着灯光的窗前,拍打着窗上的玻璃,希望能引起屋里人的注意。我往屋里瞄了一眼,发现没人,但是这座房子明显有人住。壁炉里的干柴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在闪烁的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到屋子里到处都是书,还有几把椅子、一张桌子,这些小家具营造出一个温暖舒适的客厅。屋里是温暖的火炉,而屋外则是寒冷刺骨的暴风雨。

我不再犹豫了,就是硬闯也要进去!我冲上台阶,试着拧了拧门把手,出乎意料的是,只听见咔嗒一声,门缓缓地、静悄悄地被打开了。我期待着会遇见什么人,遇见那个帮我打开门锁的人,但是屋里空无一人。房门敞开着,里面是长长的、宽敞的门厅,深处还有楼梯。屋里黑乎乎的,只有客厅透出了几丝光。为了躲开瓢泼大雨,我迈了两步走进屋子,然后停下来呼喊主人。没人应声。我又喊了一次。说来奇怪,这时雷声忽然停了下来,只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我壮着胆子从大厅走进客厅门前向里望去,客厅比我刚才从窗外看到的还要舒适温暖。

罪恶感突然席卷了我。就算是外面下着暴雨,我又有什么权利在深夜闯进陌生人的房子?我忽然毫无来由地心虚,转身朝刚才进来的正门走过去,打算在门口等着看看能不能引起此处主人的注意。但是我没能走到门口,因为我身前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他个子很高,瘦骨嶙峋,已经上了年纪,背有些驼。他长着浓密的灰胡子,头戴一顶破旧的宽檐帽,帽檐下露出了灰色的头发。他就站在我面前,我们距离很近,他脚上的大靴子几乎快要踩到我的脚趾。但是除了刚才我进屋时房门发出的咔嗒声,我再也没有听到一丁点儿声音,可此人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真是对不起……”我赶紧开口解释,但是我说不下去了,他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他低着头,背着手,颤颤巍巍地从我身边走过。我急忙后退了几步,以免撞到他。

“请你原谅……”我又开口说,但是他依旧没有看我一眼,不声不响地走进了客厅;我的身上淌着雨水,瑟瑟发抖,感到某种危险迫近了。

我愣在门厅里,重新思考着自己处境。那个老人肯定已经看到我了,但是却不理会我说的话!当然,他也可能既没看见我,也没听到我说话。然而……然而……

“我要走进去,留下来等暴风雨变小!”我自言自语,“这位老先生也许只是性格有些古怪吧。”

我脱下外套挂在衣钩上,迈着坚定的步子顺着门厅走进客厅。客厅里居然没有人!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觉得只有掏出枪才能感到安全。我此时就有这种感觉。我从裤子的后袋里掏出手枪,仔细看了看,然后插进兜里,这样我的右手就能随时很利落地掏出枪来了。我站在客厅的桌子旁边,手指悠闲地在上面敲打着,同时脑子里想着自己下一步该做些什么。我望着门口,没有人进来。不过,我忽然发现那位老人正站在壁炉边,他突然往壁炉里扔了一根木头的动作才使我注意到他。火苗猛地蹿起,火花四射,奇怪的是却没有像平常那样传来木头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那位老人安静地待在炉边。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紧接着又胆怯尴尬地笑了。

“您吓了我一跳。”我傻傻地搭讪。

他根本就没往我这里看,只是在客厅里忙了一会儿手头上的事,然后摘下帽子放在沙发上,便走出客厅到门厅里去了。

“哦,天哪!”我叹了口气。

我坐下等老人回来。这一切显得太诡异了,老人走路时听不到他那双大靴子的声响,炉火燃烧时又听不到木头噼啪的声音,而且他似乎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这位老人是人是鬼?想到这里,我惊呼一声站了起来。要不然,这会不会是刚才森林里发生的怪异事件的延续呢?

我向那堆火伸出了冰冷僵硬、湿漉漉的手。这火应该是真的,至少我感觉到了温暖。渐渐地,我的手指恢复了知觉。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忽然想起了那位奇怪的主人的双手。他的手上满是老茧,似乎是辛苦劳作的产物,而且他的左手拇指没有了。我被自己的回想惊呆了,接着又想起他一只眼睛上有道伤疤,他摘下帽子的时候我看到了。这一切都是真的,就像我面前的壁炉架上的那些东西一样真实。壁炉架上放着一个空卷筒,一只红白相间的石膏猫,远处的角落里还放了一块形状奇特的水晶装饰。紧挨着水晶摆设的是一个象牙的上帝雕像。雕像个头不大,但样子很奇怪——上帝的微笑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我拿起这个象牙雕像,好奇地打量着它。它也是真的。我后退了一步,让火光照在雕像上,这时,我突然发觉那位老人已经回到客厅了。我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没有看到他进来,我只是感觉他在客厅里。对,我感觉到了。我趁着转身的工夫,顺手把那只小小的雕像放进衣兜里。我扭头一看,立刻被老人手里端来的一盘食物吸引了,这才想起自己的肚子早就在咕咕叫了。

他仍旧行若鬼魅,无声无息地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盘子里有一壶牛奶、一些果酱、一小块黄油和几块饼干。我迎上去,对他千恩万谢,但他却冷漠得像千年寒冰,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和外界完全无关。他并没有请我吃东西,但我觉得这些食物应该是给我准备的,于是便小心地向一块饼干伸出了手。我拿起饼干,轻轻地咬了一口,它的确是饼干的味道。实际上,我现在已经不在乎它是不是饼干了,我只关心这位沉默的老人和他走路时的无声无息。

无论怎样,这些食物倒是的确香甜可口,我大快朵颐起来。老人坐在壁炉旁的摇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膝头。我试着跟他谈论这场暴风雨,他不理我。我也没指望他会和我说话。这顿晚饭简直就是雪中送炭。我心里安稳了许多,渐渐平静下来,觉得燃着炉火的屋子很温暖。我开始品味这次独特的经历,不过却没有放松警惕,我间或会看一眼坐在炉火旁边摇椅上的那位老人。摇椅慢慢地晃动着,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身子暖和过来,肚子也填饱了,我已经精疲力竭,很快就昏昏欲睡。我觉得自己困得闭上了眼睛,但立刻又惊醒了。屋外,暴风雨依旧肆虐咆哮着,忽然,周围或者是外面又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继而变成了哀号,我猛地站起身来。那位老人却稳如泰山地坐在躺椅里,悠然自得地摇着椅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掏出手枪,向门厅冲去。那位老人出现在我面前。他没有碰我,可是我却莫名其妙地给他让出道路。他穿过门厅上了楼。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除了暴风雨的怒吼和尖叫声以及我自己的声音外,这是我进屋以来听到的唯一的声响了。

我走上楼。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似乎只是被莫名其妙的好奇心驱使着。我的危机感更加强烈了,这种感觉从我走进屋子起就一直萦绕着我。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楼上,然后用一只手摸着墙壁往前走,后来我摸到了一扇开着的屋门。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继续调查,还是就此停下走回去。就在我决定下楼的时候,在我面前点燃的蜡烛拖住了我的脚步。老人拿着蜡烛,失去拇指的左手还护着火苗不让它熄灭。跳跃的火苗让他那张干瘪的脸变得更诡异了。

他离我不到三英尺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但是我觉得他根本就没看见我,真的。尽管他没有看我,不过我却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是白色的玻璃状晶体。他是盲人吗?我不知道。他站在我面前看了一会儿,然后从我身边走过,进了另外一个房间放下蜡烛。我像飞蛾扑火似的跟着他走进那间屋子。我想就是那烛光吸引我进去的,如果没有进去,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老人又悄无声息地走出门去,消失在黑暗中。房门关上了,突然我像疯子一样拔枪朝着门把手就开了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成了笼中困兽了。我怎么就躲到这栋房子里来了呢!我坐在一张整洁的小床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房门,这个门是唯一能够出去的通道了,除此之外只剩下两扇小窗子,透过小窗子可以看到庭院。我检查了一下手枪,枪里已经装满了子弹,撞针也没问题。很好。我静静地等着。等什么?我不知道。

蜡烛燃烧着,火苗纹丝不动。我在床上坐了很长时间。轰隆隆的雷声渐渐远去了,但是暴雨依然猛烈地敲打着窗子。看来我整夜都要警惕小心了,尽管我已经疲惫不堪、昏昏欲睡,但是现在睡觉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根蜡烛是不是能够支持一个晚上,虽然它现在连一半还没烧掉。我盯着烛光,慢慢地找回了一些安全感。我盯着跳跃不定的烛火,突然它剧烈地燃烧起来,紧接着猛地熄灭了。

我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过了十分钟,也可能是过了几个小时,我被呛人的浓烟给弄醒了,我几乎呼吸不到空气了。我奋力地爬起身,立即听到了木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房子着火了!我朝上了锁的房门冲去,发现薄薄的房门已经被烧坏了,红色的火苗就在我眼前跳跃、晃动着。我无法冲到楼梯口了。

我只有冲到那扇小窗子去!从窗子看出去,暴雨中火光冲天,这座房子着火了。我往楼下瞟了一眼,没什么好说的,只能跳楼!我不能再犹豫了,赶紧深吸了几口气,爬上窗台。

这时,我又听到了尖叫声。屋外旷野的远处,火光照射不到那里,在漆黑一片中,我隐约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张开双臂逃向森林深处。火光中,我看到老人紧跟在那个漂浮不定的白色身影后面。尽管距离很远,我还是能够清晰地看出他低着头,两手背在身后。这些就是我看到的一切。

我立刻从楼上跳了下去。

我开车沿着平整的石砾小径向森林深处开去。我不熟悉这里,也不知道

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走,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离开身后的那栋房子就好。我的脚踝骨折了,头痛欲裂,衣服也被烧得全是洞,破烂不堪。

后来,我发觉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小城镇的街道上,东边的天空已经隐隐出现了一抹晨曦,似乎在呼唤人们起床。左右两边的房子都紧闭门户;前面一个男人独自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手里还摆弄着一根拐杖。我开到他身边,扯着嗓子问了他几个问题,然后就迷迷糊糊地晕倒了。我昏倒前最后的记忆是自己把车熄火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这是个陌生的房间,可能是家医院吧。我看到一位医生正在给我的脚踝缠绷带。我有千万个问题想问,情急之下居然滔滔不绝地把好几个疑问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别说话!”医生粗声粗气地命令。

“可是我想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儿。”

“米伦,”他简洁地答道,“别说话!”

我居然到了这里,真让人惊讶万分。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从佩勒姆到这儿,我似乎经历了一个世纪。或许这些都是梦吧。但那些尖叫声是怎么回事?那位沉默的老人呢?还有我已经骨折的脚踝又是怎么回事?我精疲力竭,沉沉睡去。但没过多久我又惊醒过来,刚才发生事情几乎把我弄疯了,令我惊魂未定。

第二天,我的心情平静多了。医生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尽可能详细地回答了他的问话。他没有嘲笑我大惊小怪,只是点点头,然后给了我几片药让我又睡着了。就这样,我在那家医院里半睡半醒地呆了一个星期,终于有一天,我的头脑完全清醒了,脚踝也不觉得太疼了。然后医生又和我详细地谈论了那些怪异的事。

他安静地听完我的复述,点了点头。

“在你提到的那家小商店到米伦的这段路上根本没有岔路口。”他笃定地说。

“但是,老兄,我的确看到了啊!”我反驳道,“我拐弯走了另外的那条路,开了一段后就发现了旷野上的那座房子。我告诉你……”

但是他并没有让我说下去。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肯定觉得那些只是我的幻觉,因为他随后给我拿来了一片药,然后就走开了。我决定要靠自己来解决这件事。总有一天我会故地重游,找到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人,还有那座房子,即使房子不在了,也要找到那片废墟。我会找到那个岔道口的,甚至还会找到那条通向森林的羊肠小道。只要找到这一切,再神秘的事件都会通过抽丝剥茧变得简单明了,抑或更加荒谬。

我在伺机而动。接下来的一周,我终于能下床了,还能在拐杖的帮助下慢慢地走几步。又过了几天,我迫不及待地开车带着医生沿着通往佩勒姆的公路往回返。那是白天,眼前的一切让我感到很陌生,一路走来,我们根本就没有看见任何其他的道路,就这样,我突然发现那天夜里卖给我汽油的小商店就在前方了。我有好多问题想问问商店里的那位老人,可是压根儿就没有人,商店是空着的,而且看上去似乎已经闲置好几个星期了。

我又开车返回米伦,一路上仔细地查看着道路,可还是一无所获。这条主干道上没有任何岔路。后来我在夜里又沿着那条主干道跑了一趟,仍旧没有任何发现。这位医生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他又陪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森林,寻找那座房子,或者是房子的灰烬。可是,我再也没有找到那天晚上诡异事件的任何痕迹,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对这个村子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医生告诉我,“这里没有你所说的地方。”

就是这样。我知道他那句话的意思是我所说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不过他又如何解释我骨折了的脚踝呢?还有我那件破烂的衣衫?我已经找不到那天从城里出发来这里时穿的衣服了。于是我自己也只好相信那只是我的梦。我渐渐开始欣然接受这个故事了,尽管我明明知道它不是梦,但这样能让我心灵安宁,让我正常起来。

终于有一天,我需要在那天晚上穿的外套里找一张纸条,我把手伸进衣服外面的一个口袋,掏出一个象牙雕刻的上帝雕像,一个诡异微笑着的上帝雕像!

现在的我很可笑吗?这个小小的上帝雕像也发现了我的荒谬,它在嘲笑我。它知道那天发生的一切!

读完这篇日记,思考机器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修长的十指指尖轻触。哈钦森·哈奇,那位记者,坐在一旁安静地盯着科学家那张深不可测的面孔。

“这是谁写的?”思考机器最终开口问道。“他叫哈罗德·费尔班克斯。”记者说,“他昨天被送进一家精神病院了,说是患了严重的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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