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使龙玺向码头奔去,紧跟其后的是刀城言耶。接着,从背后传来了水内世路的声音。

“难不成是和龙一先生一样?”

“这个还不清楚。不过情况很像吧?”言耶一边回头一边反问,就见世路一点头:“一模一样。”

龙玺到达码头,立刻解开拴在短栈桥上的小船的缆绳,就想径直撑船出湖。

“请等一等。这种场合有个外人在场的话会比较——”

“吵死了!快放手!”

眼看龙玺回过桨作势要打手把着小船的言耶。

“龙玺先生,危险!请住手!”世路拼命呼喝,但完全不被理睬。

“喀!”这时,背后突然响起犹如鼓劲打气一般的声音,三人一下怔住了。

“蠢货!都这时候了你们在干什么呢?”同样赶到的水内龙吉朗,怒喝着走上前来,“龙玺先生,不如把这个人一起带去。”

“不,这个……”

“那边船里发生了什么,根本无从判断。而且又有龙一那桩事,虽然我不想说这话。听说这人经历过一些奇妙的案子,关键时刻也许能派上用场。”

“可是……”

“我觉得就算为今后考虑,也是有个局外之人在身边比较好。”

从这话里,言耶明白龙吉朗已对久远未来的事态有所预见,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好了,我们走吧。由我来划桨。”赶在龙玺反驳前,言耶将小船推入湖中,身手敏捷地跳了上去,“您不必担心。操作船桨这点事我还是行的。”

小船开始前进的同时言耶说了这句话,但龙玺只是面向游船,沉默不语。

在那船上,悟郎频频招着手。脸时不时地向后一晃,可能是透过格子板在窥探仓内的情况。

划过大约半程时,言耶瞧了瞧码头,龙吉朗和世路正专注地往这边张望,舞台上已结束刈女任务的青柳富子则呆然伫立着。另一边的看台上,留在当场的水庭流虎和水分辰卅视线分别投向了游船和小船。流虎看来心平气和,相比之下辰卅则显得很兴奋,大概是想起了二十三年前父亲的事吧。

言耶划着船,望着湖面,突然在看台时体验到的恐怖差一点苏醒了,慌忙挪转视线看那游船。然而,不知为何自然而然地就俯视起水面来。而且,眼睛稍一相向,就会一直凝视下去。静静地注视着,不久就觉得要被从头到脚吸入其中了。不,是自己想这么做,想跳进去。

(荒唐……你在想什么呢……)

如今自己正向发生怪事的现场靠近。据说那里死了人。可我为什么要关心湖呢?意识为什么总往湖里去呢?

是因为水魑大人吗?

尽管难以理解,但只能这么认为。不过言耶转念一想,自己还算是好的。明明觉得必须尽早赶赴游船,但回过神时却已被湖蛊惑。如果精神上没有任何束缚,就这么独自驾船来这沉深湖上,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难怪神男畏惧增仪……

推己及人,他明白了,没有过硬的精神力是当不了神男的。

“喂!快给我划!”

龙玺一声大喝,令言耶醒过神来。似乎是不知不觉中握桨的手开起了小差。

“啊,非常抱歉。”

强迫自己抬头不看湖面、将视线同定在前方游船的那一刻,言耶吃了一惊。

“这,什么时候就……”

从早晨就一直晴朗的天空,云层翻卷。而且还是黑压压、犹如在墨汁中浸过的云,眼看就要布满整个苍穹——头顶上展现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

“增仪成功啦。”

的确像是快要下雨的样子。

“也就是说龙三先生圆满完成了神男的重大使命,是吧?”

“嗯。”

其结果就是有什么事降临到他身上来了吧。言耶心里这么想,嘴上可没说。

不久,到了停泊的游船旁,言耶把小船的缆绳抛给悟郎。然而,也许是出于发现神男尸体后的惊恐,他异常亢奋,几次都没接住。

“干什么呢,赶快!”

“没关系的。请镇静。”

一边焦虑于龙玺的催促,一边向宽慰自己的言耶点头,悟郎终于抓住缆绳,把它牢牢绑上了船尾。

“龙、龙三先生他……”

龙玺一乘上游船,毫不理会正欲解释的悟郎,反倒推开他立刻进了舱内。

“您可受累啦。”言耶虽然搭了茬,但也径直随龙玺鱼贯而入。

“喂,你不能进来!”许是已感觉背后有动静,龙玺一回头的同时话也出了口。

“可能还有救。”言耶回完话,迅速向倒在船舱中央的男子身侧走去。

“你小子——”

“现在不是拌嘴的时候。”

一个身着神男装束、疑似水使龙三的人俯躺在二人眼前,上半身倒入了船洞,几乎没到腹部一带。

“您能不能扶住另一侧?”

在船洞右侧蹲下身的言耶,抱住了神男的右肋。似是被他的行为所带动,龙玺在左侧也依样画葫芦。于是话音刚落,两人就把神男架了起来。

“啊……”龙玺张口结舌。

“这究竟是……”

神男是龙三没错,但他的左胸插着一件奇妙的东西。如兽角一般、细细长长的一根圆锥形棒状物,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胸膛,被他的双手紧紧握着。

“没想到龙三都能成水魑大人的活祭……”

“哎?”言耶差点儿想问龙玺这句嘀咕的意思,因为听起来就像他一开始就多少预见到了儿子的死。只是,几乎就在同时言耶想起了别的事,便先说了出来。

“莫非这……就是水魑大人的角吧?”

“你怎么知道的?”

相比发现儿子尸体时的打击,言耶察知凶器真身一事似乎令龙玺更为震惊。

“来这儿之前,我就听说过七种神器。”

“……”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

究竟是怎么回事——说到一半,就见龙玺突然从尸体上松开手站了起来。

“不、不好……”拜其所赐尸身险些掉进洞里,言耶大为慌乱。不过,在察觉龙玺打算做什么的一刹那,他更是慌了神。

“不、不能这样!还什么都没弄清楚呢!”

拼命拉起正往洞中滑落的龙三的尸体,恢复到发现时的状态后,言耶急忙赶向船尾。

“为什么要杀他?”

“哎?不、不、不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

“您这、这么说,我也……”

正如言耶担心的那样,龙玺怀疑儿子是被船夫清水悟郎所杀。不,是完全认定了。

“龙玺先生,请等一下。现在还没有一条证据能证明他就是凶手。”

“蠢货!上这条船的只有神男龙三和船夫悟郎两个人。谁看了,都会明白是这家伙干的!”

“特地选在这种在谁看来都是显而易见的情况下杀人?”

“……”

“仪式中,游船总是处在水利合作社众人及刈女富子小姐的视野内。对这一事实认识最深的不就是划船的他?”

“这家伙是头一次当船夫。不可能了解到那个程度——”

“一开始不知道吧。实际一划船,恐怕就会深切感受到大家的视线。做个假设,万一他是事先打算在仪式中杀人,但在认清形势的那一刻就会中止计划,对不对?”

龙玺沉默不语,身边的悟郎则频频摇头:“我、我没有这样的计划……”

“啊,对不起。我只是打个比方。”

“喂!”龙玺发出低沉的声音,“那你说龙三到底是谁害死的?这个凶手在船上的哪个角落?”

“比如说,凶手一直躲在某个樽里……”

龙玺张大了嘴,片刻后:“你是傻子吗?”

“啊……”

“樽里放了很多供品,你也见到了对吧?”

“是……我见到了。”

“后来在拜殿做仪礼时,樽就一直在我和龙三面前。接着村里人把所有的樽都运到了沉深湖。”

“这个我也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

“那我问你,罪犯是什么时候躲到樽里去的?好吧,就算我一不小心看漏了,那么从樽里出来的罪犯杀掉龙三后,又逃哪儿去了?”

说到能从游船逃往的去向,也就只有沉深湖里了。可要是潜入水里,早晚都得浮出湖面呼吸。一旦这么做,必将被看台上的某一位或舞台上的刈女发现,早就会引发一场骚动了。

“这个嘛……我不知道。”

“你、你小子……”

“这事以后警方会调查。现在我们必须做的是,尽量不搅乱现场、尽快去报警。但话说回来,就这个样子也不行。我想让船回码头,可以吗?”

言耶征求许可,龙玺以哼声作答。视其为允准的言耶请悟郎发动船只。

游船在流升之瀑前缓缓掉头。由于瀑布水量减少,祀于侧旁岩石平台上的石祠堂清晰可见。只是,不单祠堂本身,连内部的石像也因长年不断地受水花冲刷,水魑大人的刻像已相当模糊。

随着游船远离流升之瀑,大颗的雨滴开始“嗒嗒嗒”地往下落,抵达码头的一瞬间已然化为暴雨,仿佛老天爷的底子被揭开了似的。

言耶简短讲述了船中所见到的龙三的情形,引得龙吉朗等人一片哗然,刈女富子则低声惊呼起来。言耶说希望赶快联络村里的派驻警察,于是龙吉朗当下就想遣船夫悟郎去。然而,已接龙玺耳语传话的悟郎,不理龙吉朗的吩咐,朝水使神社的宫司只一晗首,便向山道奔去。

看着清水悟郎的背影,言耶有种不祥的预感。也不知龙玺给了他什么指示,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忧心忡忡。

“待在这里只会被淋得透湿,不如去舞台下面。”

在龙吉朗的催促下,众人往舞台地板下钻,连龙玺也顺从地跟着。舞台上虽有顶棚,但风雨一大似乎就不怎么管用了。

“水魑大人的七种神器如今是由水使神社在祭祀吗?”言耶问话时交互打量着龙玺和龙吉朗,虽被龙玺无视,但龙吉朗替他回答了:“应该被安放在本殿。”

“偷出来不难吗?”

“是在说凶器啊……”

“很容易。”龙玺满不在乎地承认了。龙吉朗较为谨慎:“话虽如此,可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办到的吧。”

“是通晓神社内部情况的人?”

“是吧。”

“水使神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祭祀七种神器的?”

“水利合作社决定这次增仪由水使神社承办是在九天前。第二天就从几年前举行减仪的水分神社接过了神器。”

“这么说,直到下次需要办减仪或增仪为止,都由最后执行过仪式的神社掌管?”

“是的。水分神社之前,我家办过增仪,一直在祭祀神器。再往前也是,对了对了,就在水使神社,所以——”此处龙吉朗大概想到了什么,突然支吾起来,不过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续道,“嗯,说穿了,就是转着圈地在四家神社的手中传递。”

“七种神器上一回在水使神社的时候,不就是十三年前?”对老人犹豫了片刻的理由,言耶紧抓不放。

“啊,是这样……”

“是龙一先生去世的那次仪式吧。”

“你想说什么!”龙玺插嘴道。

“当时,七种神器有没有好好地被供奉在水使神社里?”

“那还用说!归根结底,龙一是死于心脏病突发,跟水魑大人的神器一点关系也没有。”

“刚才你在看龙三先生的遗体时,脱口说了一句‘没想到龙三都能成水魑大人的活祭’,这话是什么意思?”

“哥哥之后,连弟弟也在增仪执行过程中死了。我这样感慨有什么好奇怪的?”

“也对,真抱歉。”言耶坦然认了错,却仍显出沉思的模样。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这时,龙吉朗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道,“这次龙三的死和十三年前龙一的死有关联?”

“不,还什么都不好说……”

“嗯……”

在龙吉朗的沉吟声中,言耶向脸露阴沉表情的龙玺提了个关键的问题。

“今早你是否去过本殿?”

“嗯,这是每天的惯例。”

“那时七种神器、水魑大人的角在不在?”

“在……是的,在。”

“仪式准备完毕后呢?”

“呃,当时我在拜殿念祝词,没有特地去本殿。”

听二人对话的龙吉朗插道:“也就是说,水魑大人的角是今早龙玺去过本殿后被偷的?”

“恐怕是——而且我认为是在开始准备仪式之前。因为一旦开始准备,就会有相当多的人出出进进。尽管大家不会走近本殿,但应该会聚集在工房殿和拜殿周围。”

“在这种状况下进入本殿,绝对会被人发现吧。不过呢……”龙吉朗表情复杂,“明明这一周以来,七种神器就一直在水使神社的本殿供着,却直到今天早上也不偷,是因为觉得会让龙玺发现吧。也就是说,罪犯知道他每天的惯例。不,不必知道他个人的情况。只要知道波美的神社每天都在做什么参拜就行了。”

“是的。”

“换言之,你是想说凶手在我们这几个相关人员当中?”

骤然鸦雀无声的舞台下,急雨击打头顶地板时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怎么会……”世路嘴张了一半,再无后续。

“我们是嫌疑人啊。”辰卅讥讽似的咕哝道。

龙吉朗则始终语气严肃:“而且还跟十三年前龙一的死有关?”

“现在当然还无法断定,只是情形太过相似了。”

龙吉朗哑口无言。辰卅态度大变,换上了一副认真的模样。

“这样的话,二十三年前水分辰男的事,不就也和龙一与龙三的死有关了?一开始父亲就不是仪式失败……”

“你想说是被人害死的?”龙吉朗一脸惊愕,质询道,“然后这凶手又杀了龙一和龙三吗?”

“……”

“有什么必要花上整整二十三年干这种事?最关键的是,这期间做过仪式的我们几个为什么没被盯上?”

“……”

“辰卅先生,你心里的苦我很清楚,但我想辰男先生毕竟还是事故。至于龙一,是事故的可能性也很大啊。好吧,光看死因,也是属于病故的一种。但龙三可是被杀害的,对不对?”

“啊,如果不是自戕的话——”

“你、你说什么?”

不光是龙吉朗,所有人都被言耶的话吓了一跳。

“刚才所说的嫌疑人,当然也包括龙三先生自己。”

“没有神男会偏偏选择在仪式上自杀!”龙吉朗气鼓鼓地回应道,精神上似乎受了不小的伤害。不过他细细打量言耶后,突然改换了语调,“还是说你心里已有头绪?”

“是刚才说话之间想起来的。我和上游船之前的龙三先生稍微谈过几句,当时他说要豁出自己的命。”

“这个啊,意思——”

“嗯,我知道您想说意思不一样。减仪受的是自然的威胁,增仪则是暴露在超自然的恐怖下,所以担任神男的人确实要冒着生命危险——原本是这个意思对吧。”

“嗯,怎么说呢,虽然是你个人的理解,但也差不离。”

“换言之,生命确实会受威胁,但并不是自己拿命出来。”

“你……”

“但是,听龙三先生当时的口气,可以理解为真的是性命攸关。虽然没能交谈到底,但他还说过一句‘以我的命——’。”

“你想说他不是自杀,而是为了让增仪成功,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最近龙三先生情况如何?”言耶想问龙玺不如问别人,便向世路打听。

“我不知道他要担任神男,所以也没去阵前慰问……现在回想起来,做祓禊的那一个星期,确实样子有些奇怪。”

“啊啊,这是真的?你可不能张口就来啊。”龙吉朗吃惊之余,给儿子提了醒。

“是真的。那样子……可能是在烦恼什么。”

“如此一来,那件奇妙的凶器也就好理解了。因为那可是水魑大人的七种神器。”

“嗯。”

“这是否与水分辰男先生的事有关,说实话现在还不清楚。不过,龙一在增仪过程中死去,可能构成了一股相当执拗的强迫观念。”

“龙玺先生你怎么看?”龙吉朗试探道。

龙玺用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异表情打量言耶:“一直觉得你这男人十分古怪,不过和印象中的不同,其实是个很可怕的家伙呢。”

“可、可怕?”

“这里说的‘可怕’是指‘优秀’或‘能干’之类的意思。”世路给不知所措的言耶做了补充说明。

“哪,哪里,我什么都没……”

这时,先前跑下山道的悟郎回来了。还带着年约四十五六的坪束巡警和六十上下的村医高岛,言耶姑且是放了心。

“听说龙三在游船里去世了,当真?”尽管淋在雨里,坪束仍是直挺挺地站着,看看龙玺又看看龙吉朗。

“啊,正要请你确认。龙吉朗先生也来一下吧。”

龙玺与龙吉朗从舞台下钻出,催着坪束和高岛正要往游船去。这时龙玺突然一回头:“你也过来。”

最初也不知他在对谁说话,不过视线显然是盯住了言耶。

“哎?我、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

“是……”

“快点过来!”

受到呵斥的言耶从舞台下蹦了出来,冒着倾盆大雨向游船奔去。

最先上船的是龙玺,但他在船尾站定后,先放坪束和高岛入舱,随后让龙吉朗和言耶进去。

船的房形舱部分从出入口的对开门一直往里延伸,是一个长方形的空间,由设于左右像座位一样的长板与两板之间可称通道的船底这三个细长部分组成。仅此而已的话,也许看起来就像一艘乘客可相对而坐的渡船。然而,正当中似是通道的船底近中央处,围着一个四四方方类似浴桶的木架子。从那儿一望,就能透过长方体的开孔,看见底下的湖面。

“两侧的长板部分,是放供品樽的吗?”言耶小声问道,龙吉朗点点头。

看样子,如果从左右两条板的最里处开始一个紧挨一个地放七樽,少说也能摆十只。当然现在一只也没剩下,唯有放神馔的长匣还在洞右侧的板上。保险起见查了查内部,里面收着已完成使命的一合酒壶、一合枡、高脚食案和菜刀。

来到船舱深处的坪束和高岛,分别在洞穴木架与左右两板之间的狭小场地蹲下身,一边向龙玺打听发现时的情形,一边检视起龙三的尸体。

“呃,我们曾一度把遗体拉上来后,又恢复了原样……”想着还是慎重为好,言耶补充了一句,就见坪束一脸怒气。

“你一个外行竟敢如此任意妄为!”

“对不起。如果人还有救的话,我是想救一救的,所以——”

“都这个样子了,救不了啦。”正细细观察尸体胸口一带的高岛淡淡地回应道。

“你给我听好了,保持现场是搜查的铁律——”

“我也帮着一起弄了。”

“什么?”

龙玺一语止住了坪束的势头。

“我是说我也和他一道抱起了龙三。这种时候查看人为什么倒了,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正、正如您所说。”坪束当即予以肯定,他看着言耶,一副惊疑交加的表情,“话说,这男人究竟是……”

“我家的客人。”

“啊,是水使神社的贵客啊。”

龙玺称自己是客已令言耶诧异,而坪束的态度因此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也让他吃惊不小。

“这可太失礼了。真是有劳您发现了遗体。”

“哪、哪里……”

您太客气了——话到一半没说下去,因为实在太不合时宜了。

“这位先生名叫刀城言耶。”也许是看不过眼,龙吉朗帮忙做了介绍,“他从东京过来观摩水魑大人之仪,是一位民俗学造诣很深的作家。同时还是名侦探,很奇怪的一个人。”

“名、名、名侦探?”

“不是的。”言耶忙向眼珠乱翻的坪束澄清道。看来,除了水分辰卅,游魔还把错误的“刀城言耶人物像”告诉了别人。

船内流淌着无比微妙的空气。不过,只要龙玺和龙吉朗二人认可言耶同席,坪束似乎就不会有任何怨言。另一方面,高岛一开始就只对尸体感兴趣,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态度也没有丝毫变化。

坪束以龙三的尸体为中心,拍了几张现场照片后,与高岛合力把尸体从洞里拉出,使其横躺在船底上。

“这可是一击直指心脏啊!刺得相当深。”

“这么说,医生,凶手是男人?”

高岛连眼睛都没离开尸体的胸部,回答了坪束的问题:“是啊,想刺成这样,可是需要一定力气的。”

“也就是说是成年男性了?”

“不过呢……”说到这里,高岛终于抬起脸,“问题在于人是在哪儿被刺的。”

“你的意思是?”

坪束继续寻求解释,然而高岛的意识似乎又一次移向了尸体,仔细观察着胸部的伤口。

“你给坪束巡警做一下说明怎么样?”

龙玺冷不防丢来这么一句,把言耶吓了一跳。

“我、我吗?”

“是啊,把你的想法告诉人家就行。”

“恳请赐教。”连坪束也乖乖低下了头,无非是因为这是龙玺的意思。

“呃,如果只是我留意到的那些……”

“这样就行。”

“这个……龙三先生被一击刺中了心脏。也许凶器发挥了一部分栓的作用,不过根据伤口推测,似乎流了不少血。但是,出入口一侧的通道上看不到任何血迹,由此可知不是在那里遇刺的。”

“是这样。”

“而且,在出入口一侧被刺的话,假设罪犯位于对开门和被害者之间,那么龙三先生就是特地转身一百八十度,倒在了那个洞口上。”

“不过,情况若属实,他应该是想逃离凶手——”

“乍一看可以这么认为,但考虑到这艘船的特殊情况,反倒显得不自然了。对开门另一边就是船夫清水悟郎。更重要的是,能呼救的对象只有他。我怎么也想不通,龙三先生会往唯一一救星的反方向逃去。”

“慌不择路的可能呢?”

“当然有,但不是应该会呼救吗?”

“啊,还真是的。”

“不过,悟郎先生本人就是罪犯的话则又另当别论。”

“你、你说什么?”

“我们从湖岸亲眼看到他进过一次船,然后出来大叫‘神男死了’。如果那时悟郎先生在舱内实施了瞬间杀人又当如何?刺杀因自己突然进入而吃惊的龙三先生,被害者逃往凶手的反方向。然后他马上回船尾,大声通知我们。”

“完全能说通嘛。”看坪束的势头,没准真会冲出船去逮捕悟郎。

“不,只是能解释这种情况而已。”

“而已……什么意思?”

“凭这个完全解释不了关键的动机。此动机非指悟郎先生为什么对龙三先生怀有杀意,而是他为什么要特地在正举行水魑大人之仪的游船中,在拥有多名目击者的情况下,而且是只有自己会成为最大嫌疑人的舞台上杀人呢?这动机完全没法解释。”

“嗯……是这样啊。”坪束认可言耶指出的问题,不过看他的表情像是在想:清水悟郎是罪犯的话,明明就能结案了。

尽管如此,言耶还是接着往下说:“同样的话也可以放在凶手位于出入口一侧的通道、身处被害者与船底洞口之间的场合下。”

于是坪束也立刻参与进来:“因为这一次他就真的会一转身从对开门逃走了。不可能特地往罪犯所在的洞穴方向去。另外,我也不认为罪犯会闪身让他通过。”

“但话又说回来,根据发现时被害者的姿态,要让这场惨剧发生在出入口相反一侧的通道上也实在是太困难了。”

“这样就变成了凶手特地把被害者移动到洞的另一侧。毫无意义嘛。”

“第一个能想到的情况是,被害者在出入口一侧的通道上,面朝洞口方向,罪犯在另一侧隔洞口刺击。紧接着,凶手放开了凶器。然而,由于是在还握着凶器的状态下缩的手,龙三先生向前倒了下去。呼救声也闷在洞里传不出来。”

“噢……”

坪束发出了感佩的声音,言耶慌忙摇头道:“可是如此一来,我想凶器就不会刺入被害者的胸膛这么深。”

“嗯?”

“凶器长约三十公分吧。洞口从这头到另一侧的长约八十公分。把凶手的臂长算在内,隔洞行凶是可能的。不过没法刺得像遗体那样深。”

“大夫,情况和这位先生说的一样吗?”

坪束一问之下,高岛仍然眼不离尸体、头也不抬地答道:“我也正想说一模一样的话呢。”

“那被害者到底是在哪里遇刺的呢?”坪束的视线从医生移回言耶身上,同时脸上浮起了一筹莫展的表情。

“作为可能性,还

有一种解释,即在船尾遇刺的被害者逃进船里,走到洞穴处倒下了。不过在这种情况下,罪犯又变成了清水悟郎先生。但是,以龙吉朗先生为首的我们这些人都能证明他没有刺杀被害者。说起来龙三先生就没从船舱出来过。而且,被刺中心脏的龙三先生也不可能走那么长的路。”

“那就不予考虑了。”

“我认为刚才提到的动机问题若得不到解决,‘悟郎先生凶手说’就只能搁置一旁。”

“可是,被害者遇刺的现场既不在舱内通道这一边又不在那一边,舱外的船尾也不是。这样的话……就没别的地方了。”

“不,还剩下唯一的一处。”

“哪儿?”

“那个洞里。”

“什么!”

言耶指了指船底的洞,于是不光坪束,龙玺和龙吉朗以及沉迷于尸体的高岛都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洞。

“所谓的‘洞里’是指在沉深湖的水里吗?”

“哪儿都没有龙三先生潜过水的痕迹。”言耶出言否定。

高岛边检查尸体的头发边道:“就这个湿润程度,我怎么也不认为他下过湖。肯定是把樽扔下去的时候沾了点水沫吧。”

“这么说,是凶手从这个洞里……出来的?”

“当然,作为一种可能,现在还不好否定。不过想一想事发当时游船的状况,我们就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可是刚才你还——”坪束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我想说的是,凶器是从这个洞里刺入被害者胸门的。”

“……”

“也就是说,龙三先生两手捧着水魑大人的角,然后探身到洞穴上方戳自己的胸口。其结果,由于他本人的体重使得凶器深深地刺了进去。”

“自、自杀?”

于是言耶讲述了曾在舞台下提过的解释,紧接着就听龙玺道:“我就想你杂七杂八地在说什么呢,如果是在为导出那个结论做说明,又有什么意义!”语气中半是恼怒、半是愕然。

看来他极少会这么耐心地听别人说话。

“龙玺宫司也认为龙三先生是自杀?”

面对坪束的问话,龙玺默然点头,接着派驻巡警又看了一眼龙吉朗,于是老人若有所思地答道:

“我嘛,一下子很难相信。不过呢,听了这一番他杀绝无可能的解说,又明白了水魑大人的角扎得很深的原因,我也开始觉得真相只可能是这个了。”

“医生,你怎么说?”坪束征求意见。

“这解释不坏。”高岛爽快地表态支持言耶。

由于水使神社宫司、被害人之父龙玺、长老级别的龙吉朗以及医生高岛都接纳了言耶的解释,坪束似乎也无何不满。

“不过,我有点在意的是,为什么要在洞里做这样的事?”

“终究只是我的想象,龙三先生是想把自己的血注入沉深湖吧。”

“为、为什么?”

“祈雨仪式各地都有,其中有一种方法是故意弄脏龙神栖息的水池,激其发怒而降雨。在民俗宗教中,血常被视为污秽之物。在奉神馔和供物于水魑大人的洞穴里,自刺胸膛流出鲜血、献出生命的行为本身,同时也会触怒水魑大人,这可真的是一举两得啊。”

“噢,原来是这样。”坪束似乎释然了,频频表示钦佩。

“那个……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了,要不要通知县警?”

就在言耶向派驻巡警询问此事时——

“坪束巡警、高岛医生,现在可以让村里那些个小伙子进来了吧?”龙玺的问话十分奇妙。

“医生,可以了吗?”

坪束向高岛确认完毕后出了门,不一会儿就领着两个年轻人回来了。看来是悟郎叫派驻巡警和医生的时候,一起带来的。

“哎?请、请等一下!”

船内因突然多了几个人而变得狭小,言耶这么着慌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小伙子们竟然在龙玺的指示下,用毛毯包住龙三的尸体正要往船外搬。

“在县警来之前,应该尽可能地把现场——”

“话是没错,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这是自杀啊。”坪束已完全认定是这么回事了。

“不不,这只是我个人的解释。就算在谁见了都知道明显是自杀的情况下,县警也不会怠慢搜查工作。”

“不要紧的。”

“可是……不管跟谁比,巡警先生都是第一个会被斥责的人啊。”

“真的不要紧,没问题。”

“可是……”

“我们没通知警察,所以没问题。”意外之极的话,来自龙玺之口。

言耶不禁追问道:“哎?没通知?”

“是啊,没通知。”坪束理所当然的承认道。

“为、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听了龙玺宫司的传话,说是没那个必要。”

“……”

“龙三先生是自杀,可见宫司的判断很正确呢。”

言耶脑中一片混乱。在游船里和龙玺一起确认龙三的尸体时,宫司曾觉得悟郎是凶手。换言之,他认为儿子是他杀。尽管言耶解释说悟郎不可能是凶手,好歹平息了当场的事态,但他可不认为龙玺会因此连想法都变了。变了是因为在舞台下言耶试着做的那番解释。然而,在此之前龙玺就派出了悟郎。谁知他却已通知坪束巡警不要联络县警,吩咐悟郎带村里的小伙子来搬走龙三的尸体。

是打算让儿子被害身亡一事不了了之吗?

只能这么认为了。从一开始他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是,这么说的话,他紧咬悟郎不放究竟又是为什么呢?

自相矛盾……

全然不懂龙玺在想什么,意欲何为。不过,言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龙玺似乎对他的龙三自杀说十分“推崇”。特地把之前不屑一顾的言耶叫进游船,则是为了让他把自杀解释说给坪束和高岛听。所以,龙玺才没插一句话。

总之,不管他杀还是自杀,都打算偷偷抹杀儿子的死吗?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就在言耶左思右想之际,被裹入毛毯的龙三的尸体已由那两个年轻人抬出了游船。龙玺陪伴在侧,坪束和高岛也一起同行。

“龙吉朗先生,这可不好啊。”

能对水使神社宫司提意见的,只有这位老人。这么想着,言耶赶在对方出舱前说了一句。

“确实,我也觉得不好。不过,龙三为了村子,还有水使神社,已经抛却了自己的生命。托他的福仪式成功了,如你所见也下了雨。”

“嗯,话是这么说……但在世间看来,龙三先生可是自杀。但凡不是病死或自然死亡,不管如何死法都应该向警方申报。”

“问题就在这里。”龙吉朗边叹息边道,“如果通知警方,龙三的崇高之死就会降格为单纯的自杀。对所谓的波美地区的功勋,怎能如此残忍相待呢?”

“这个和那个——”

“所谓这个和那个不是一回事,正是村外世界的看法。当然了,波美地区也是日本的一部分,必须遵守国家的法律。不过呢,向政府机关通报说龙三是病死的,又能为难得了谁?毫无不妥之处吧!”

“自会有高岛医生写那样的诊断书是吧。”

“刀城先生,你能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别看龙玺人那样,作为水利合作社的代表、水使神社的宫司、神男的父亲,他所希望的是让龙三就这样安静地睡去、不会暴露在世人好奇的目光下。这份心情我也感同身受。事情就是这样。”

望着深深颔首的龙吉朗,言耶再次痛感到,此处存在着这一方世界独有的“理”。只是今日之事可不是那么一说就能解决的——这念头、这讨厌至极的预感正“突突”地从他的心底涌起来。

“如果龙三先生的死是他杀,又会怎样?”

“……”

“难道也要说一句因为仪式成功了,当病故处理?”

“你在说什么呢。”龙吉朗露出难解其意的样子,“假设又有何用。这话首先对龙三就是很失礼的。”

“不,说是假设,还不如说是假说。其实——”言耶当下讲述了自己的想法。

“呃……”龙吉朗沉吟良久,“的确很奇妙啊。”

“我只能认为,龙玺先生是打算秘密处理龙三先生的死。”

“而且还不是出于我所说的理由吗?”

“是的。注意到这个疑点回过头来再一看,就觉得龙玺先生对龙三先生之死的反应着实难以理解。”

“是怎样的反应?”

“看到遗体的状态时非常吃惊,这个是真的。可后来他马上就……也不知是接受了现实,还是有过心理准备认为发生这样的事态也是有可能的……可能正是因此,他才会脱口说出‘没想到龙三都能成水魑大人的活祭……’这样的话来。”

“你是说,龙玺预测出连龙三也可能步哥哥龙一的后尘,在仪式中死去?”

“这个地方有点微妙……这么讲吧,他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抱着龙三可能会死的认知来参加仪式,倒不如说是见到龙三的死状后,再次认识到还真的会有这样的命运存在。”

“你想表达的意思我理解了,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想意味着一件事实,即龙一先生的死恐怕也不是单纯的事故。”

“龙玺明白了这一点,所以轻易接受了龙三的死……是这样吗?”

“这么一想就于理相合了。当然,我不清楚两人的死是怎么回事,而龙玺先生的态度嘛,也……”

“至于后者,应该能预想到吧。”

“此话怎讲?”

“和我刚才说的话基本是一个意思。龙玺重视水使神社的体面高于一切。他想的大概是,儿子们为何而死的真相一旦公布于众,会给神社带来伤害吧。”

“怎么会……死的可是亲生儿子啊!”言耶不禁嚷道,“日本各地的村落都会衍生出独有的文化和习俗,并被传承下去。而且代代将其守护下去也是很必要的吧。其结果就是,特殊的世界观被建立,也不知是好是坏,总之当地的居民会受影响。这固然是没办法的,但凡事总要有个度吧!”

“是这个理,但刀城先生——”龙吉朗语气淡然,与亢奋的言耶正好相反,“即使父亲儿子死了,兄弟手足丧了命,也不哀叹悲伤,还高兴地说一句‘为国捐躯真是好样的’……这难道不是前不久的事?”

“……”

“打心眼里高兴的家人,不用说是没有的。但是,当时的风气是不这么说不行。不,应该说是建立起了那样一种世界观。日本这个国家,本身就是一个被可怖而又愚昧的风俗禁锢的大村子。”

“……”

“龙玺的所作所为,也不好说是如何特别、如何异常吧。”

“但是……”

“正如战时疯狂的日本一样,波美地区也有一些奇特之处吧。不过呢,这个才真的叫度的问题。我刚才也说了,并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相反的,这地方若能由此而大治,又何必硬行声张呢?”

“战时的日本没有‘个人’的概念。”

“啊,可不是嘛。”言耶措辞唐突,但龙吉朗受之泰然。

“这样下去,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的‘个人’也会被完全无视。如果两人是自愿向水魑大人献出生命,那么我个人可能也会赞同龙玺先生那套事后处理的方式。但如果是并非出于己愿、被第三者夺去了性命,我还是不能置而不问。”

“这个嘛……”龙吉朗略有为难之色,“我也承认龙玺的态度很奇怪。由此得出龙三之死并非自杀的解释,并认为龙一的死也有疑点,怎么说呢,我觉得没什么不妥当。”

“太好了……最关键的部分就在这里!”

“不,你等一下。”龙吉朗的神情越发显得为难,他凝视着刚要放宽心的言耶,“如果你的担忧是正确的,那么水使神社的兄弟俩究竟是怎么被害的呢?两次增仪,都只有神男和船夫两个人在沉深湖上。一般会认为凶手是船夫。但龙一那时候,我们都看到了,船夫一步也没离开过船尾。而且我们知道龙一似乎是死在湖里的。至于龙三,悟郎确实进了船舱。但要问今天早上他能否偷到水魑大人的角,你怎么看?就算可能吧,为什么一定要在增仪的过程中杀人呢?更何况,如果悟郎是凶手,那杀害龙一的就另有其人了。”

“为什么?”

“那个叫悟郎的男人大约是七年前从外地来清水家入的赘。也就是说,十三年前龙一死的时候,他还不在这里。”

“这么一来,我想他离嫌疑圈是越来越远了。”

“凶手毕竟不是同一个人吧……”

“现在我们没有任何凭据。还不敢说这

两人的死是不是相隔十三年之久的神男连环杀人案。不过,由于是在如此相似的情况下发生了两起让人费解的命案,可以说各存有一名凶手的考虑反倒不自然。”

“确实啊。不过……”

“是的。事发当时,游船——不,沉深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密室,谁都无法出入。不解开这个谜,一切都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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