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城言耶和水内龙吉朗离开游船回到舞台下,见那里只有水内世路、水庭流虎和担任刈女的青柳富子三人。

“大家都下山了?”

“是,和龙三君的遗体一起。听说今晚办临时守夜,不过龙玺先生好像明天就打算举行正式葬礼……”

世路一边回答,一边看着父亲,脸上的表情仿佛在问“如此率性而为真的没问题吗”。

“呼。不过也不好阻拦他啊。”

“你们在游船里究竟说了些什么?龙三君是自杀,然后坪束巡警也接受了?即便如此,胡乱搬动遗体,甚至还要出殡,我想就算是水使家,这事也不妙吧……”

“这些事以后会讲。再说了,和刀城先生商定的事早晚也需要在水利合作社内进行讨论。”

龙吉朗所说的两人商定之事是这样的:先由龙吉朗尽自己所能调查龙一和龙三的死,并不加隐瞒地告知言耶。然后两人——视情况还可寻求水利合作社其他人员的协助——努力查明真相。其结果若能判明他们的死有问题,水利合作社就必须负责处置。离开游船前,两人就以上事宜达成了共识。

“知道了。”

世路似已察觉另有隐情,他应过一声后,流虎也点头表示明白了。

“难为你一直留在这里,”龙吉朗又和富子说起话来,“你没跟大家一道走?”

“和遗体一起下去,有点害怕……啊,虽然这么说真的很对不起龙三先生……”

“哪里哪里,女孩儿家的也难怪。不用这么上心。”龙吉朗出语柔和,好让她放心,“对了,水使家到你们那儿提刈女的事,是在什么时候?”

“八天前。重藏先生受龙玺宫司的指派,光临寒舍,说水利合作社已决定举行增仪。”

“然后马上就定下让你来了?”

“是的。虽说这任务的重要程度不比神男,但担任刈女的人也要自发地做祓禊,所以还是得赶在一周前决定下来。”

当时龙玺所说的预定由鹤子担当刈女一职,果然是信口开河。

“原来是这样,真是辛苦你了。那么说说今天的事,你在舞台上时,一直都看着游船那边?”

“是、是的。跳舞时,有时会面向侧方,有时会背着身,不过那也是一瞬间,所以……”富子神情诧异,但还是顺从地回答了问题。

言耶确认道:“游船几乎一直都在视野范围内?”

“是的。”

“不光是船,船四周的湖面也是如此?”

“哎?啊,我想是这样。”

富子一脸不安地看着龙吉朗,于是老人介绍说言耶是前来采访仪式的作家,希望她被问到什么就答什么。

“看不到的只有船头方向对吗?简而言之就是流升之瀑和船之间。”

“是,那里确实……”

“但我们能看得非常清楚。”言耶确认之下,见龙吉朗、世路与流虎全都用力点了点头,于是马不停蹄地继续提问,“那么在仪式过程中,你看见有东西漂在湖面上,或是从湖里出来吗?哪怕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是问樽吗?”

“当然也包括樽,不过其他东西也行,什么都行。总之就请你这么想,是所有你在湖面上看到的东西。”

“没有……”

“慢慢来也没关系,所以请你好好回忆,不用着急。”

言耶的口吻就像催眠师,而富子也真的闭起了眼睛,然后她歪下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良久未动。

“不,我确实什么也没看见。”不久她睁开眼睛,清晰地断言道,“问的是仪式期间,但其实从开始前到游船返回为止,我一直看着沉深湖。可是,什么东西浮在湖面上、从湖里出现之类的事一概没有。”

“是这样啊。再请教一个问题。在舞台北侧,有一个从湖中流出水来的地方对吧。经二重山而下、成为深通川之水流的源头——”

“对,有。”

“那地方也在视野范围内?”

“嗯,能看见。不过,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你觉得要是有什么东西从那儿侵入湖中,你会看到吗?”

“我不敢说绝对能,但差不多能知道吧。”

“多谢。”

言耶谢过富子,似乎是为保险起见,又向龙吉朗等人提了同样的问题。

“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也是。”

龙吉朗和世路予以否定,一旁的流虎也摇了摇头。

“我也是。和龙玺先生一起坐小船向游船进发的时候也是如此。当时船的北侧也已进入了视野,但未见异常。换句话说,从仪式开始前到结束后,湖面上不存在死角,而且没有—个人目击到任何东西。”

言耶对案发当时的现场情况做了一番小结,这时世路小心翼翼地问道:“刚才的问话是为了确认‘此次增仪中不存在某个与我们毫不相关的第三者’这一事实?”

意识到在场的富子,所以才这么绕着弯地说话吧。或许他是在想,富子回村后,要是传出了什么奇怪的风言风语可就难办了。

“嗯,算是吧。”

由于龙吉朗也未做具体回应,言耶正想着不如姑且在此告一段落,就听富子直截了当地问道:“您是说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既没有人进入沉深湖,也没有人从那里离开,绝对没有……是吗?”

“是的,我想确认第一点。”

“这么一来,龙三先生毕竟还是自杀……”

“是啊。”

就这样让富子以为龙三是自杀会比较好吧——言耶如是判断。然而,她的思考并未停留在这一步。

“要么也可能是被湖里出来的东西害了……”

“你说的这个东西是什么?”

“膨物。”稍事犹豫后,富子低声道,“什么都没看到,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不过船好像微微摇了一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只樽被抛下去之后。”

言耶想起自己当时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向龙吉朗求证。

“这么说来……”不光是龙吉朗,连流虎也承认有这事。

“那时可能是膨物从湖里……”

富子正要往下说,世路朝她大摇其头:“不会,不会,再怎么说这也是不可能的吧。”

“可是……”

“船晃过可能是真的。但一下子扯到膨物就太乱来了。”

世路全盘否定。另一边的龙吉朗与流虎则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两人这一沉默,着实给人一种阴森之感。

“可是,听说担任过神男的宫司亲眼见过……”

富子知道那宫司就是眼前的二位才这么说的?一瞬间言耶有些怀疑,不过从她身上看不出一点那样的形迹。本应秘而不宣的目击谈不知何时已在村民间传开的事实,是确凿无疑的了。

“那、那个——”

世路大概想说“不是看错了就是幻觉”。不过,面对着当事人,他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如果是膨物干的,那么在他哥哥龙一先生身上肯定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吧。”

“确实,龙一君的死带着一丝诡异,就像真的在湖里和膨物打了个照面似的。可龙三君这边是心脏被水魑大人的角扎了一下。就算存在膨物,又怎么会使用凶器呢?”

“这倒是……”似乎是无法回应世路的指摘,富子低下了头。

“仪式前后及执行期间,没有一个人潜入过沉深湖,认为是膨物干的又很牵强,如此看来龙三君的死毕竟是自杀吧。”世路的脸转向父亲龙吉朗和言耶,语气中含着“不可能有其他解释”的意味。

言耶问道:“有没有可能,在我们来湖之前,就有人潜伏在里面了?”

“你、你说什么?”世路看来十分震惊,其程度比富子提出膨物时更甚,“但、但是,这样会接不上气吧?为了换气必须一次又一次地把头伸出湖面,这样的话可是会被人发现的。”

“无装备潜水的话,的确如你所言。”

这时,言耶脑中已有某物的存在。而听了他的话,世路的脑海里多半也浮出了同一件事物。不过,不能在这里详谈。世路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两人只是对了一眼就完成了沟通。

“就快晌午了,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许是已觉察到言耶与世路之间的无声交流,龙吉朗说着站起身来:“刀城先生,可以的话到我家来吃饭吧。水使家正乱着呢,回了也不一定能吃上饭。”

“多谢多谢。不过,我有点挂念举行仪式的期间神社那边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所以——”

“对啊,还有鹤子的那桩事。”

“关于她的事,待会儿我有话跟您说。”

言耶打算就那个一只眼仓直截了当地问龙吉朗。再怎么说已和自己达成协议,可龙吉朗毕竟是波美地区的人、水利合作社的长老级人物,身为水内神社宫司的他究竟能配合到什么程度呢?言耶非常不安。

但是,他不认为那座仓的秘密与仪式无关。

言耶觉得不只龙三,就连不可思议的龙一死亡之谜也与一只眼仓息息相关。既然指望不上龙玺的协助,就只能依赖龙吉朗。不过,倘若一个言辞不当,只怕他什么都不会说。

言耶一边寻思着如何在归途中开口,一边也直身站了起来。就在这当口,他听到了一个弱如蚊鸣的声音。

“老师……”

抬眼一看,只见全身湿透的祖父江偲正站在舞台外。

“祖、祖父江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言耶慌忙把她接到舞台下面,吃惊地问道。

“还说呢……搬樽的村民完全忽略我的存在……觉得跟他们一起下山是没啥指望了……刚想着一个人爬山又害怕,就看见船夫小哥气势汹汹地跑下来。问他怎么了,说是神男死了……后来船夫小哥带着四个男的上来了,哪知道这回又带着包在毛毯里的尸体一起下来了……每次我都问他们老师你的情况,没一次好好回答的,所以人家就慢慢担心起来啦……再说了,一个人待在那种地方,不知怎的就觉得很害怕……所以人家就……”

“对了祖父江小姐,你能不能肯定除了最初下山的村民,上下这个山道的就只有后来下山的船夫清水悟郎、随他一起上来的四个男的,以及水使龙玺先生、水分辰卅先生和毛毯里的遗体?”

“错是没错……”

“刀城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龙吉朗一问之下,言耶略显兴奋地答道:“仪式开始前留在中道上的她,无巧不巧地承担了监视的任务。”

“也就是说,根本就没人上过二重山,更别提潜入沉深湖了?”

“是的。保险起见我问一声——”言耶再次面对偲,“你也没见到什么人逆着从湖里下落的水流往上走吧?”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就那点不上不下的水量,根本不能潜水,不能潜水就没法藏身。不对,就算能潜水,那么陡的坡度怎么上得去?”

“嗯,光是爬个山就够累人了,何况还有水从上面流下来……不过可能性还是有的,所以能取得你的证言真是太好了。谢了。”

“看来人家我是立大功啦。”

“要说还是咱祖父江小姐,在出人意料的地方一箭定了江山。”

“不、不,哪里……”

“好了,我们走吧。”

“哎?走什么的,是要去哪儿?”

“还用说当然是水使神社了。”

“什、什么!人、人家……才刚爬山上来……”

“具体情况稍后再讲——”言耶话音刚落就和龙吉朗从舞台底下出来,走了。

“死鬼……不是人……恶魔……没人味……就知道跟怪物好……冷血动物……”

偲在言耶身后怒骂,无精打采却饱含恨意,不过他因为雨声而未听到。

“不要紧吗?我们慢慢往下走吧。”

偲听着世路的软语温言,被富子搀着无奈地再次从舞台下走入雨中,随后由流虎前头带路,开始向山下进发。先于四人出发的言耶和龙吉朗已开始沿山道下行。

“丢下那位编辑大小姐,没问题吗?”

“祖父江小姐?没事,别看她那样,其实人很坚强。”

没等言耶开口说一只眼仓的事,走在他前面的龙吉朗倒先担心起偲来了。

“不过,这山道她走不惯吧,再加上这瓢泼大雨的,你心里真有底?”

“可要是陪她下来,女孩跟女孩结伴,富子姑娘可能也会和我们一道。恐怕富子姑娘认为龙三先生毕竟还是自杀。但如果我俩在下山途中说些凶险的话让她听去了,她会一下子变得疑神疑鬼吧。”

“于是,风言风语不光在

五月夜村,还会在整个波美地区传开……”

“像这次这样的案子,带有迷信或风俗色彩的流言往往会大大阻碍我们对真相的逼近。”

“原来如此。是从过去的经验中学到的吗?你还真是个名侦探呢。”

“不不,我真的不是!”言耶当即否认。

龙吉朗莞尔一笑道:“说是有经验,可你还很年轻,但已能审时度势做出应对,了不起啊了不起!”

“多、多谢夸奖。”

“不过呢,我觉得这些心思啊,别光用在这种案子上,对身边的人最好也多花点儿。”

“呃……怎么说?”

“啊啊,我多管闲事了。看来对方对这样的刀城先生是十二分的理解,所以才一直很顺利吧。”

“对方?”

言耶纳闷这话是在说谁呢,而龙吉朗身处此境却显得异常欢快,于是言耶觉得要提一只眼仓的话题就得趁现在。

“我有一事相询。”

“什么事啊?”

“在水使神社的南端,不是有那么一座孤零零的、离得比较远的仓吗?那个仓到底是派什么用的呢?”

只能望见后背所以无法窥知龙吉朗的表情,即便如此言耶仍看出刚才还有的欢快之态转眼已消失殆尽。

“看来你知道这事。”

“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至少是在龙玺的上一代或上上代吧。”

“大家都管那个叫一只眼仓吗?”

“嗯……你都知道那么多了?其实是我这么叫的。”

龙吉朗此言令言耶大为振奋,他一口气说出了从阿武隈川那里听来的话以及自己的想法。

“咒术性的装置啊……我对那个仓也有类似的判断。”

“水利合作社没把它当问题?”一说出口言耶才发现这话可能听着像责备,一瞬间觉得这下子完了。

不料龙吉朗却语气淡然地反问道:“关于这个咒术性的装置,你心里具体是怎么想的?”

“在拜访这里之前,嗯……”

言耶犹犹豫豫地说明了自己当初的见解:仓内饲养着被当作水魑大人看待的生物。

“噢!你果然是个很有趣的人呢。”

言耶心想是不是在取笑自己呢,不过龙吉朗的精神头倒是略有恢复了。

“那么亲眼见到一只眼仓后,想法是不是变了呢?”

“是的。不过在实际看到仓之前,我在鹤子小姐的屋里听到龙吉朗先生和龙玺先生的对话时,就有了更为现实的想法。”

龙吉朗沉默不语,背影再度凝重起来。

“如果一只眼仓和本殿一样是从深通川引的水,那无疑就是一件宗教性的装置。可是有人却声称觉得仓里有东西,这话显然透着怪异。如果是人,很可能一直就生活在仓里。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跟在本殿里住人一样,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刀城先生才一度想象是作为动物的水魑大人。”

“然而,果真如此的话,讨论是否真有其物之前,首先要说的是波美理应有关于此种生物的传说,就如犬神和管狐一样。”

“嗯。就我所知,没有。”

“那好,假设仓里的是人,而且从一开始就是坚信不疑地进入或是被放入其中的话,又当如何呢?我倒是能想到一种可能。”

“什么?”

“取名‘一只眼仓’不会是毫无理由的对吧?如此一来,就出现了一个着实令人毛骨悚然的暗合。”

“此话怎讲?”

“不就是祭品吗?”

“……”

“活人祭祀。”

“……”

“龙玺先生对鹤子小姐失身之事大为光火,不就是因为只有黄花闺女才有活祭的资格?”

“……”

“大正六年,柳田国男先生在《东京日日新闻》连载了题为《一只眼小僧》的论文。先生做了大胆而有趣的考察,认为远古时期曾有过一次祭典杀一名神官的风俗。”

“论文的题目为什么会是《一只眼小僧》?”

“日本的传说中常出现一只眼的神或妖怪,而柳田氏认为这是‘过去真有被毁去一只眼睛的人们’这一事实留下的残影。至于为何要弄坏一只眼睛,是因为他们是神的代理人——神官,是为了甄别。”

“这个就和‘一次祭典杀一名神官的风俗’的观点联系起来了是吧。”

“不过呢,以上说明其实是不需要的吧。您应该知道‘一只眼小僧’,也意识到水使神社那座怪仓的秘密与此相同,可又不能公开谈论这个话题,便援引曾经读过的《一只眼小僧》,把仓命名为一只眼仓。然后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就在水利合作社内传开了,是不是?”

“也就是说,每次水使家执行减仪或增仪时,都会有一个人被关进一只眼仓作为水魑大人的活祭,然后被杀?”

“难道不是?”

“每次仪式什么的,也太困难了吧。水使神社在波美地区的权势再大,也是隐瞒不住的吧。最关键的是,这活祭要从何处筹备?使命终结的尸体又该如何处理?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吧?”

“话虽如此——”

“原本,使用活祭的仪式是否真的存在,都很难下结论啊。”

“柳田国男氏在写出《一只眼小僧》的第二年,发表了《关于农耕的民俗》,进一步考察了农耕仪礼与献祭的关系。估计当时柳田氏曾确信活人祭祀确实存在。然而,不久他就渐渐走向了相反的立场。其中有当时的——啊,果然这事您知道的,对吧!”

言耶出言抗议,龙吉朗则一声坏笑,继而正色道:“问题在于本地是否有过这样的风俗,对吧?”

“突然就认为这风俗是从水使神社而来的,确实有点粗暴。那么,有没有类似这样的传说呢?”

“来这里的途中,经没经过上桥?”

“经过了,从川道进入参道的时候渡过桥。除了五月夜村的那座桥,似乎就只有架在佐保村东头的下桥了——”

“其实,那个上桥过去好像也一直没能造起来。”

“因为会被水冲走?”

“所以呢,听说后来立了个人柱。”

“啊……”

“啊啊,其实有没有立我也不清楚。上桥的桥畔不是有座水神塔嘛,有人说这是为泥女之夫的膨物造的,但有民间传言说其实是为了祭祀人柱。考虑到其他水神塔同时又是村界的标志,确实只有这一座显得特立独行。”

“既然有这样的历史背景——”

“虽然缺乏确凿证据——这是自然,不过我想一只眼仓是向水魑大人献活祭的场所,这一点至少没错。”龙吉朗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某些地方不一样?”

“普通的——这么说有点奇怪啦,应该说是和我心里想的那种活祭不太一样,称之为‘缓慢的活祭’比较好吧。”

这一奇妙表述令言耶侧头不解,这时龙吉朗突然讲起了一桩奇事。

很久以前,一对漂亮的母女香客出现在波美地区。两人形同乞丐,而龙玺却很照顾她们,于是村里人认为他又犯了色心。然而,没多久两人就不见了,大家都偷着乐,说她们是逃离了好色的龙玺。数年后,来了一老婆子和一小鬼两个香客,那模样就像快要饿死了似的。当时有个可怕的流言在村民间传开了。说是那对漂亮的母女就是现在的老婆子和小鬼……

“所谓‘缓慢的活祭’……就是这个意思?”

“这下你明白了吧。”

“水使神社当时的宫司,把一只眼仓给母女俩当住处用了?”

“差不多在上一代的时候……”

“而且带伙食,还提供衣物吧。不过条件是,绝不能出仓,连与外部的接触也一率禁止。想必母女俩一直是以乞食状态行走全国的,虽说是土仓,但我想‘衣食住’无忧的生活对她们来说一定很具吸引力。所以应承了下来。其结果——就成了面目全非的老婆子和小鬼。”

“恐怕是这样。”

“没能证实吗?”

“很快人就去了别处,所以最后没能搞清楚。而且,才几年那对漂亮的母女就完全变了样,也有不少村民认为是别人。这也难怪,就连知道有一只眼仓这回事的我,当时也没能把两者连在一起考虑。”

“所谓两人模样奇特,是怎么一个感觉?”

“与其说是饿得又瘦又细,还不如说看上去就像大半魂魄被抽走了,所以了无生气、衰弱不堪。”

“……”

“你认识龙玺的妻子汩子吗?”

“嗯。见过一次,说过几句话……”

“汩子管一只眼仓叫‘御仓大人’。也就是说,她在这座仓身上感受到了神格。”

“整理一下,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住在一只眼仓里的人,与水魑大人之仪没有关系,平日就担负着祭品的功能。日复一日,被水魑大人一点点地吞食。仓则是为达成这一目的的装置。当然,此处的‘吞食’是一种比喻。并非如老故事或传说里说的那样,当真被吃掉了。成为祭品的人,恐怕是精神方面的某种我们肉眼难见的东西,每天都被水魑大人吸走那么一点点吧。水使神社对增仪和减仪握有绝对的自信,是因为有一只眼仓这个机能。因为除了神馔和樽的贡物,平时他们就一直在供奉更有价值的祭品。而完成媒介功能的则是深通川的水。”

“我怀疑引进仓内的水不是深通川的水,而是直接取自沉深湖,或者也可能来自更上游的地方。”

“啊,原来如此。这样倒是更直接了。可是,太残酷了,一点一点地把人整得半死不活。”

“确实。”

“龙吉朗宫司——”

也许已从言耶的语气中察知他要说什么,龙吉朗的后背一滞。

“没有一个证据,一切都只是想象,这些我懂。但是,既已如此迫近一只眼仓的秘密,您、水利合作社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水利合作社的各位什么也不知道。啊不,说什么也不知道可能言过其实,但应该至少不如我那么疑心。水庭神社的游魔充其量也只是一个人在调查。当然,龙一和龙三是龙玺找了个时机告诉他们的吧……”

“可您不是觉察了?”

“虽然听着像借口,但正如刀城先生所言,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即使查明那对母女曾在仓内住过的事实,也会如你先前所言,人家只要答一句‘我是给她们提供住处’,便无话可说。况且这十多年来,一只眼仓似乎从未被使用过。”

“不能因为这样就——”

“是啊,不能因此就置之不理。你要是责备我‘最后还不是睁一眼闭一眼’,我也无话可说。”

言耶明白龙吉朗的这番话相当直率、发自肺腑。然而,他心中还是涌出了一个疑问,假如被关入一只眼仓的不是外乡人,而是波美地区的哪个人,想必龙吉朗也不会保持沉默。不过,在这里逼问他是不妥当的。

“您知道有人在仓内的时期吗?比如,从哪年哪月到何时为止有人,这个期间没有人之类的。”

“啊,这个可就难了。主事女佣留子的话,因为是负责准备饭菜的,可能清楚这方面的事。”

“这些事就算问了,她也不会告诉我吧?”

“是吧。不过那女人性格比较扭曲,说起龙玺的坏话来满不在乎。”

“这么说,只要话问得巧妙,就有可能打听出来?”

“是吧。不过她自己也参与其中,毕竟会有戒心吧。问题在于那个女人对那座仓的秘密了解到何种程度……”

“没有认识到与仪式有关?”

“就我看来,感觉龙玺是在故意误导。简而言之,是让人以为他在仓里——”

龙吉朗一下子支吾起来,言耶当即接过话头续道:“让人以为他在仓里藏着女人,所以留子女士对准备伙食的事并不特别起疑,因为她深知龙玺先生是何等的好色。”

“你……不会真的开了一家侦探事务所吧?”

“为、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的信息搜集能力很不一般。”

“啊啊,不是我能力强,而是告诉我水魑大人之仪的阿武隈川前辈的力量——其实也不是啦,靠的是他老家神社的威力。”

“嗯,了不起。”龙吉朗一个劲地表示钦佩,突然他又侧首道,“不过呢,龙玺也许做过几件无法像那样遮遮掩掩的事。”

“哎?”

“我不是说过担任船夫的悟郎是清水家的上门女婿嘛,”

“是的,听您说了。”冷不防地也不知对方在说什么,但言耶还是老实地应了一句。

“那人来波美是在七年前。老家是大阪的一

个姓‘樽味’的酒铺。名字还真和这买卖很般配,长兄市郎继承了樽味家,但听说二战时他为躲避兵役逃走了。”

“啊啊!这可是大事啊!”

“家属自然也被当局盯上了,还被左邻右舍视为非国民,遭了不少罪。幸好哥哥没被抓住,逃哪儿去了连家人也不清楚。不久战争结束,重建老家酒铺的时候,他们开始寻找长兄。追着传闻走访四方,悟郎最终抵达的地方就是我们波美。”

“是收集到了什么目击情报吗?”

“你可能没注意到,沉深湖的西北角有个洞窟。战后,那里发现了一具尸蜡化的男尸。”

“那人是……”

“根据遗留物判断多半是个逃兵役的人,于是悟郎风闻而来。虽然最后那人并不是他的哥哥。”

“悟郎先生的兄长市郎先生是何时离家出走的?”

“悟郎来五月夜村的时候说是在六年前。”

“换言之是十三年前……就是说,跟龙一先生执行增仪的时期相重合了。”

“是这样呢。”

“当时市郎先生住在一只眼仓?”

“没有一个确证。而且村里谁也没见他出入过水使神社。就算有人看到了,光凭这一点又能如何?”

“但是,无论时期还是人选,在案情证据方面都合得上。因为如果是逃避兵役的人,反而会主动往仓里躲吧。”

“确实呢。”

“顺便问一句,男人也可以当一只眼仓的活祭吗?”

“你问我我也答不上来,不过我想他做过试验吧,趁着眼前恰好有合适的材料。”

“啊!”言耶突然大吼一声,使得龙吉朗停下了脚步。

“怎么啦,可把我吓着了。”

“不、不好意思。不,其实是这样的——”

于是,言耶把昨晚在一只眼仓的经历说了一遍。

“你和汩子谈了那些事啊……那个名曰龙玺的男人时不时地就会想出恶魔一样的荒唐主意。十三年前逃到此地的市郎大概就不幸遇到了这个恶魔。”

“然而,龙一先生却在仪式过程中不可思议地死去……对啦,龙玺先生牢牢抓着鹤子不放,这理由我多少有点明白了。”

“哦,是吗?”

“男人何止不适合当一只眼仓的活祭,简直是完全不合格。这一点从市郎身上得以判明。过去一直拿女子做试验,但龙玺并不满足,始终在追求更完美的活祭。于是他再次尝试,研究更适合当活祭的人应具备的新条件。结果他想出来了,与神职相关的处女不就是最高级的素材吗?”

“你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言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解释中,以至于都没听到龙吉朗的赞美之词。

“进而他认为这活祭若是自家人,便会更增威力。”

“所以就把自己的孙女……”

“这里有个问题,即鹤子小姐的血统。听世路先生说,她的母亲左雾女士是养女。也就是说,与龙玺先生并无血缘关系。心里不免会涌起疑问,她也适合当活祭?不过我觉得相比之下有一个疑问更大,即龙玺先生为何要特意领养左雾女士,而不是收一个能成为继承人的养子呢?”

“龙玺一直在隐瞒左雾的出身。”

“不管怎么说也是出身知名神社,是因为这个?”

“倒不如说是正相反吧。”

“正……相反?”

“如果是正统神社的姑娘,就龙玺那样的人,还不大肆炫耀?不过呢,从那种地方招养女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也许是对方有不得已的苦衷。”

“就算是这样,也至少会对我们公布神社的名字,绝对会炫耀一番,这才像龙玺的样子。”

“就连水利合作社、龙吉朗先生也没告诉?”

“嗯。所以说是正相反。最初我猜测左雾的原籍莫非是民间的某个来路可疑、却又拥有莫大权势的修行者家庭。”

“是这个意思啊。”言耶释然的同时,对左雾的出身越发在意起来,“详细情况至今未明?”

“也不是。没多久,我多少也有点明白了。如果把一般民间信仰也包括进来,侍奉神佛之人的世界其实相当宽广。也正是因此,信息才得以传递。就算短时间不行,过了几年、几十年,也终有一天会化作传闻流入耳中。”

汇集于阿武隈川老家的大量信息也许就是证据。

“刀城先生知道苍龙乡一个叫神神栉村的地方吗?”

“请等一下!好像听说过……”

“嗯,你的话自然是听说过。那地方有一个异类附体家族,代代相传、生生不息,似乎在那个圈子里非常受人忌惮。”

“听你一说,好像还有个别名叫附体村……”

“嗯,听说有各种各样的叫法。然后,那个家族代代都会生出双胞胎的女孩,而且全都取了‘さぎり’(左雾)这个名字。”

“那么左雾女士……”

“不过呢,双胞胎的任何一个都是此家族重要的继承人。”

“双胞胎不吉利所以要把其中的一个送到外面去,这是地方上的世家常见的风俗。您的意思是,并不是因为这个才送给人家当养女?”

“肯定是因为有其他的特殊情况吧。不过,左雾生来就具备特殊力量这一事实,无论如何是不会改变的。”

“什么样的力量?”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详情,而且左雾也不是在那里长大的。”龙吉朗的措辞意味深长。

“此话怎讲?”

“如果是在那家长大的,身为继承人自会接受相应的教育。在此过程中,不光是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恐怕还会学习驾驭之法吧。因为那家人应该很了解两个女孩所持力量的本质。”

“然而,由于左雾女士成长的地方是五月夜村,所以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培育她的力量,是吗?”

此处,龙吉朗突然说起了左雾一家在中国东北的生活,以及归国时的情况,似乎不是从本人那里听来的,而是小夜子和正一偶尔告诉世路后,世路再转述给龙吉朗的。

“比如说,在家中遭机枪扫射、被苏联兵侵袭之前,左雾表现出来的行为就像能预知未来似的。而这力量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我想是在归国途中。尤其是在归国船上,鹤子、小夜子、正一这几个孩子相继病倒的时候……不,左雾肯定在这之前就使用了她的力量。”

“难道说……”言耶冒出一个骇人的想象,“隔壁那位佐用夫人的除婴儿之外的三个孩子……”

“正是。我怀疑她事先给那三个孩子设下了某种类似咒术的机关,以备自己的孩子遭遇生命危险时拿他们当替身。在食物供应紧张的情况下,不给自家孩子,而是分给别人的娃,怎么想这行为都很反常吧?”

“……”

“不过,左雾有多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有意去做这件事的,我并不清楚。也许是自然而然的,或者说是出于本能的行为。”

“因为……她没受过任何指导?但她知道自己拥有奇妙的力量,说起来龙玺先生所注目的也是这一点吧。”

“嗯。”

“但如果是这样,龙玺为什么偏偏要领养这种家庭的女儿呢?”

“现在你心里有一个可怕的想法是不是?”

“是的……”

言耶刚一作答,龙吉朗便站住身回过头来。

“能否告知一二?”

“想必龙玺先生在紧盯鹤子小姐之前,早已有一个可怕至极的企图。他的计划是,在自己身边从零开始培养一只眼仓的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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