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满东西的候诊室里,莱玛躺在那张长沙发上,沉入渐渐降临的暗影之中。在一种当地弦乐器的伴奏下,一个年轻清越的歌喉正浅吟低唱,虽听不出用的是哪种语言,但仍能捕捉到音符间的温柔婉转与渴求热望。歌声中,她能听出肯尼思·温希普颇具男性魅力的呼吸声,正和着音乐的节拍起落律动;她的脚踝上依稀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如一颗微型太阳,越来越灼热逼人,大有熊熊燃烧之势。她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估计差不多临近午夜了吧,而且这是星期六之夜,可时间又是什么?分隔往事的手段而已,何况今夜她根本无心去统计什么数据。疼痛,涨得通红的脸庞,粗重的喘气,过高的体温,诊所里诚惶诚恐的人们,嘶嘶作响的消毒器,患病的孩子们聒噪不休,这些填满了即将过去的一天。她筋疲力尽、头重脚轻。但也许是那首奇特的老歌在作怪。

或者是由于她脚踝上那火辣辣的触感。

歌声暂歇,她听见他从沙发上站起,那灼热感又增加了几分。唱片的沙沙声穿过客厅飘向起居室,借着走廊里吊灯的黯淡光芒,她看见他高大的身躯消失在黑暗中。片刻后,沙沙声也停止了,但很快又响了起来。还是那副年轻的金嗓子,伴奏的也依然是那种质朴的乐器,庄重而热忱的倾诉又在耳畔响起。温希普医生从大厅走回来,坐回先前的地方。

“那是什么,肯尼?”莱玛梦呓道。

“一首十四世纪的意大利民谣。记得《十日谈》吗?薄伽丘笔下的年轻人为了逃离城中可怕的瘟疫,在乡间消磨着美好的光阴?刚才那首就是他们在六弦古提琴伴奏下的吟唱之一。”

“这首呢?”

“《切洛的格洛丽娅》,同一时期的。风格大不一样,对吧?”

“没错。”

没错,莱玛心想,这一首还真是应景,刚才那一首嘛,那一首……她发觉自己的手被牢牢握住,就猛地支起身,半坐起来。

突然之间他就开始语无伦次。她聆听着他的倾诉,一字一句都那么清晰明了,却又都那么如梦如幻,丝毫没有真实感,就像那民谣歌手的语言,晦涩难解,却又如映照在流水上的阳光,清澄明净,承载着梦境中的千头万绪汹涌而来。

“我对你一见钟情,莱玛。我知道,除非与你共处一室,否则我再也无法心满意足。我是头笨牛,你却如此娇小而完美,但我会去尝试,我会努力尝试,莱玛,倾尽全力,莱玛……”

然后她也开口了,在民谣与他的表白中诉说道:“我爱你,肯尼,我爱你。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无论爱情是什么样子,我都已不能自拔,这都是为了你,亲爱的。自从……”

随后,只有那张唱片还在不停地转动,而莱玛心中也波澜起伏,跟着同样的节奏,甜蜜得令人无法抗拒。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又或是几个年头,当来自大厅的灯光照亮了起居室时,莱玛听见多德医生的声音:“有意思,在放这张唱片啊。人都哪儿去了?”但此刻,时间终于又阻隔了一切,她发现自己站起身来,小腿肚抵住沙发以支撑身体,肯尼赶忙用大手扶住她,安慰道:“没关系,亲爱的,是医生和奎因从法利赛湖回来了。”随即,灯光照进候诊室,多德医生和埃勒里站在门边,看样子吃惊不小,一瞬间却也恍然大悟;生活仿佛翻过了新的一页。

过后,他们围坐在昏暗的起居室内,三个男人和莱玛一起谈论各种趣事,规划未来。至少在莱玛眼里,这真是妙不可言的美好时光。

她倚在肯尼的肩头,静静地倾听,任思绪自在漂流,将她父亲以及近来的所有烦恼都抛诸脑后,只希望埃勒里少说几句,肯尼多多谈话,那样她就总能听到他的声音了。但埃勒里简直无处不在。这会儿他又在唠叨白天的远足,说多德医生是个多么狡猾的森林老小子呀,而他喋喋不休的过程中一直都在避免正视莱玛,于是她也渐渐开始留意到他的逃避,快乐也因此稍微流失了几分。

当埃勒里突然住嘴时,莱玛觉得他实在太怪异无常了,不禁笑出声来;但当肯尼也用手掩住她的嘴时,一股莫名的警惕感顿时涌上莱玛心头。

“你听到了吗,肯尼?”埃勒里压低嗓门问道。

“一扇窗子,在房子后面什么地方。”

“有意思。”多德医生说。

他们再次凝神静听。

这回莱玛也听见了。一扇窗子被缓缓推开,短促地嘎吱一响,旋即归于沉寂,紧接着又是一响,然后再度沉寂。

“是小偷吗?”莱玛开玩笑地问。

但没人发笑。多德医生站起身来。

“医生,你去哪里?”

“马上就回来。”他疾步穿过灯火通明的大厅,消失在黑漆漆的候诊室中。

“见鬼。”肯尼思·温希普嘟哝着。

多德医生又穿过大厅回来时,右手中有个东西闪闪发亮。

“哦,不,不行。医生,把那玩意儿给我!”

“肯尼思——”

“天哪,你用那玩意儿的话肯定会击中自己的。”更为年轻的男人接过左轮手枪,“好了,医生,没什么可怕的。”多德医生牙齿咯咯直响。

肯尼思则用手按住这壮汉的胳膊,“好了,医生。”他说。后面的动静停止了,埃勒里听到多德小声嘀咕了两句。“你们都待在这儿——”

“不!”莱玛轻呼。

“别……离开我。”多德医生有些艰难地挤出一句。

肯尼已步人大厅。莱玛飞快地追上去。

多德医生又开始瑟瑟发抖。

“不要紧的,医生。”埃勒里搀住他的胳膊——硬得像块木头,“咱们一起去看看,没什么危险的,肯尼受过军队训练。”当然,温希普是对的。白天的森林之行只告诉埃勒里一件事:塞巴斯蒂安·多德生活在一片猛兽出没的丛林里,他是——什么东西的猎物呢?埃勒里也不知道。

肯尼思靠在大厅后方的一扇门边,侧耳细听。莱玛倚着墙。见肯尼思回头,埃勒里便冲大厅天花板上的吊灯点点头,拉着多德医生的胳膊,挪过去关掉开关。

黑暗中,多德医生的喘息声如口哨般尖利。

大厅另一端的门被推开了,一道光从门后的房间里漏过来,划出一道令人惊异的弧线。随即,肯尼思用左手按下门后墙上的电灯开关,灯光大亮。

只听肯尼思说:“你站住。”相当平静。

埃勒里连忙跑过大厅,莱玛飞速掠过他身旁,然后两人都停住了。

这是间书房,内有一套老旧的美颂牌书桌和靠椅,一张黑皮沙发,美颂牌书柜,对面的两扇窗敞开着一扇。书桌的几个抽屉已被人打开,一只又大又脏的手掌正在里面摸索,另一只手则打着手电筒。那个身形,分明是尼可·雅卡尔。

“雅卡尔,你觉得自己在干什么?”肯尼思问道。

对方躲躲闪闪地吐吐舌头,又缩了回去。

“你,”埃勒里也问,“究竟在找什么东西?”

但雅卡尔只是干瞪眼。

“尼可,”多德嗓音发颤,“我有没有给过你一笔钱好让艾米丽动手术?有没有保住了小安德烈那条腿?有没有为你妻子接生了你最小的一个孩子?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尼可?”

雅卡尔什么也没说,呆滞的双眼不知在捕捉什么。

“你们从他嘴里问不出东西的,”莱玛说,“他只知道两件事,酗酒和行窃。就连我父亲也拿他没办法。”言语间引出了无数的往事。

雅卡尔又舔了舔嘴唇。

“奎因,拿上这支枪,逮住他,”肯尼思·温希普道,“我去拿条绳子来绑住他的隔壁——”

永远不要将目光从被逼到墙角的对手身上移开,埃勒里边想边往后胡乱挥动双臂,摸到莱玛和多德医生,用身体将二人挡住。说时迟那时快,温希普微微扭头之际,雅卡尔猛然跃起,如兔子般敏捷,双手径直抢上来夺枪。两个男人顿时扭作一团。肯尼思死死握住手枪,而埃勒里根本无暇上前相助,当雅卡尔扑过来时,他只来得及往后一跳,紧紧护住莱玛和多德医生;三人几乎同时撞倒在地。紧接着一声枪响,一切都戛然而止。

那两个扭打着的男人都僵卧不动了。

然后莱玛厉声尖叫,从背对战场扑倒的埃勒里身下挣扎出来。

埃勒里伸手去拉,只觉得她的血液都沸腾了。

“肯尼!”莱玛惊呼,又立刻喜极而泣,“不是肯尼!不是肯尼!”

肯尼思紧绷的五官仿佛被生生扯开了几分。埃勒里将他拉起来,他边试着动弹身子,一边还瞪着尼可·雅卡尔。但埃勒里说:“不,肯尼,不。交给多德医生吧。”

多德医生检查了一会儿,表情瞬息万变,像某种古怪的酵母。“他死了。”

“死了?”肯尼思的声音十分骇人。

“正中心脏,肯尼思。他死了。”

“是我杀了他。”

“亲爱的,他在从你手里夺枪,”莱玛连忙紧紧抓住他,“我们都看见了。不是你的错,肯尼,我们都看见了。”

“我杀过一个德国兵,在意大利。他很壮,和雅卡尔一样高大。他像个芭蕾舞演员那样转了几圈,突然双膝一弯,栽倒在地,又像个虔诚祈祷的阿拉伯人那样,匍匐着不动了。死了?”

“把他带出去,”埃勒里低声对多德医生和莱玛说,“医生,给他喝点东西。要不停地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动手吧,快!我得去打电话给达金。”

原本舒舒服服躺在被窝里的达金局长于凌晨一点四十五分赶到,而在斯凯托普路参加聚会的查兰斯基检察官直到两点十五分才姗姗来迟——查兰斯基说这都是因为那可恶的头痛,真是个要命的教训——“不过说到头痛嘛……那些曼哈顿鸡尾酒里面到底都掺了什么啊……这情形可不太妙啊,呃,奎因?”——莱特县的检察官上前软绵绵地握了握手,补上一句“犯罪和埃勒里真是形影不离啊简直像在追债嘛”,埃勒里只得小声嘀咕说其实他觉得——至少是他希望——他能换种方式。

没人把小镇窃贼的死太当回事,即便在基本社交礼仪的范围内也没有。很有趣,哈利·托伊费尔是唯一的例外。肯尼受困于自己的心魔;莱玛一心都扑在肯尼身上;艾西·平加恩戴着一头发卷,披着一件大朵玫瑰图案装点下漂亮得出人意料的浴袍,飞奔下楼,见状晕倒过去后又被多德医生救醒,所有信念都已乱成一团;福勒太太脸色煞白,但在骨子里那股清教徒的钢铁意志支撑下,尚能忙前忙后煮出一壶又一壶咖啡,一边笨手笨脚地摆弄助听器的控制盒,一边念叨着懒散与罪孽必遭天谴;多德医生则异常活跃,不仅与达金局长谈笑风生,拿自己的持枪证打趣,还大谈特谈自己行医生涯中所见过的枪击死亡事件,此时他俨然是这里的顶梁柱——埃勒里对此毫不惊讶,因为他可没少见过在死亡面前强颜欢笑的人,而在达金和查兰斯基眼里,雅卡尔只不过是一堆文件里的一张卡片而已。至于哈利·托伊赞尔,他披上一件土褐色的浴袍,踩着破布条拼成的拖鞋,看去简直是个中世纪僧侣,他伫立于老友那曾经高大壮硕而今已了无生气的躯体旁,神情坚韧。托伊费尔睡在屋后车库旁一间原本用来放马车的小屋里,之前他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后花园赶来,现在拖鞋上残余的泥土落在地毯上,就在他那位朋友死寂的面庞边。

“不,我睡得很死,”查兰斯基检察官问话时他答道,“什么也没听到,直到你们的警笛声将我吵醒。”

“如果你早点醒来,也许对雅卡尔更好。”达金评论道。

但托伊费尔摇着头:“不管怎么说,他早就惹上了一堆麻烦,”他答道,“尼可总是怨气冲天,他早已迷失了生活的方向,看不到出路在何方。”

“唔,现在他倒是找到了。”查兰斯基笑道,转身走开。

托伊费尔依然我行我素,静立在尸体旁。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闪电般从天而降。埃勒里走到窗前,正巧看到她将一辆身形有如火箭的轿车停在路旁,那炫目的银色车身上,映出了街灯们惊诧莫名的神情。达金的手下在多德的房前排成一行,封锁线外聚集了一大群人;而此刻包括警员们在内的众人也都张口结舌地对这银色怪兽行注目礼。很明显,这位出版人和查兰斯基一样,也是刚参加过晚宴:她身披一件银灿灿的晚礼服,波利尼西亚式的低胸领口,肩膀全露在外面;一条不知是什么质地的晚礼服披肩在身后飘动着;她款款踏上人行道时,弗朗西斯·奥邦农贴身紧随,她举目环顾的那副做派,与莱特镇之格格不入,简直像一名来自金星的军阀。

奥邦农至少没参加周六晚上的社交活动。他该刮刮胡子了,那套整洁的波士顿西服也皱巴巴的,一只鞋子的鞋带还松开了。不过如果说他看上去十分恼火而叛逆的话,那也只是暂时而已;

当二人进屋后,他便掏出一支笔、一本便笺簿,小步跟在他老板身后亦步亦趋,丝毫没露出一点要自作主张的迹象。

看样子普伦蒂斯小姐是来见证正义得到伸张的。

事情经过被呈到她面前——查兰斯基表现得既颇具亲和力又有点手忙脚乱,毕竟作为一名议员候选人,他还得指望着报纸多多美言,将他塑造成一名鞠躬尽瘁的人民公仆。而普伦蒂斯小姐那高贵的鼻翼翕动着,仿佛嗅到了罪行的气息;她提出要采访一下“杀害了这位一贫如洗、身后抛下十二名孤儿的父亲的凶手”。话音刚落,娇小的莱玛·安德森险些就要犯下故意伤害罪,幸好某位来自纽约的绅士拼死阻拦。警长微笑着指出,枪击完全出于偶然,而且死者纯属咎由自取;《记事报》如果在审讯之前试图挑起公众对温希普医生的反感情绪,将是刻薄、不公和偏激的,这种阴招只有下三滥的小报才会用,你认为如何,普伦蒂斯小姐?普伦蒂斯小姐哈哈一笑,尴尬局面便冰消雪融了,但沉思中的哈利·托伊费尔冒出一句话,使得气氛又古怪起来:“期望从报纸上获取真相,无异于与虎谋皮。”

终于,普伦蒂斯小姐如一阵银色旋风般呼啸而去,奥邦农先生紧随其后,本子上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篇笔记。人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应验尸官格鲁普的要求,邓肯殡仪公司派两个人将尼可·雅卡尔的尸体带去暂时贮存起来,针对温希普医生的陪审团也在组建中。多德医生含含糊糊地说他得去看看能为雅卡尔的遗孀和孩子们做点什么。

哈利·托伊费尔一直尾随殡仪人员到门前草坪边上的榆树底下,那张长脸上的神情愈显深邃,透着修道士式的脱俗和睿智。

达金与查兰斯基计议了片刻,候选议员说没必要在审讯前将温希酱医生拘禁在那阴森森的监狱里,只要他缴纳保释金后便可具结获释,直到听证会开始。于是他们都乘车离开了。

埃勒里爬进多德医生那辆老爷车时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两声,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无力感拖拽着双腿。一切都不对劲,一切都扑朔迷离,安德森的命运,麦卡比和哈特之死的原因,仍然都隐藏于浓雾之中,甚至可能更遥远。今夜的变故让这迷雾更浓重了一层。而且整个谜团根本不容他抽身遁逃,压得他头痛欲裂。我快虚脱了,多德医生发动汽车时,埃勒里想,我得——

旋即,他的虚脱无力感一扫而空。

和着血脉跃动的节拍,他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重影,因为他们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两个小矮人穿着内衣和松松垮垮的短裤,破破烂烂的外套耷拉在佝偻的肩头,并排站在阿尔贡琴大道上一座小房子的门廊前,正对多德医生的住宅。

凝望。

是华盛顿街格朗容区的那两名中年裁缝。

容貌酷似的沃尔多兄弟。

哪个是戴夫,哪个又是乔纳森?他从没见过乔纳森。这倒无所谓,反正看见乔纳森和看见戴夫都一样。也许用X光或者千分尺能测出二人的不同之处,甚至连手艺上的差异都能分辨出来;但这只是一时冒傻气产生的念头罢了——就算能分清,又有谁在乎呢?

多德医生的车子开动起来时,埃勒里不停地扪心自问,为何他的神经系统里警铃大作,只因察觉了一件笃定无关紧要的事实:为奥蒂斯·霍德菲尔德做衣服的沃尔多兄弟,和霍德菲尔德律师那位客户——幸运的圣人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恰好是街对面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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