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任何录象、画面、气味和声音,我本该毫不畏缩。一般人的那种动辄惊恐不该出现在我身上。我的工作原本就是重建苦痛而超然其外,召唤恐惧又不让它影响我的生活。我应当潜入让-巴蒂斯特·尚多内的残虐游戏,而不致幻想自己是他的下一个折磨对象。

他是我所见过为数不多的形于外的凶手,典型的恶魔,又并非玛丽·雪莱笔下的人物,而是真实存在着的。他形貌丑怪,两边面孔不对称,两眼一高一低,类似动物的细小尖牙稀疏参差。他全身长满婴儿头发般细柔的浅淡长毛。然而最令我心惊的是他的眼神。在他闯入屋子,把门一踹关上的瞬间,我在他眼里窥见地狱深渊,窥见几乎让空气燃烧的贪欲。他的邪恶本能和狡黠清晰可触。我极力抗拒着对他生出一丝同情,但却清楚,尚多内加诸他人的痛楚其实是他自身悲剧的投射,是他那充满怨恨的心灵所承受的梦魇的短暂消遣。

我在会议室找到博格。一起穿过走廊时,我向她解释尚多内的病患,先天性多毛症,其发病率只有十亿分之——如果统计数字可靠的话。在他之前我只见过一个同样的不幸病例。那是我在迈阿密担任实习医生轮值小儿科病房的时候,有个墨西哥妇女生下一名严重畸形的女婴。除了黏膜组织、手掌和脚底以外,她全身覆盖着灰色长毛,就连鼻孔和耳朵里也有,此外还长了三个乳头。多毛症患者通常对光线极度敏感,同时承受着牙齿和生殖器官畸形之苦,并可能患多指症。数百年前这些外貌怪异的人往往被卖给杂技团,或者用来给皇室提供娱乐,有些甚至被当成狼人控告。

“你认为他噬咬受害者的手和脚是否有什么象征意义?”博格问。她有一副嘹亮的嗓子,低沉细腻,充满磁性,具电视台主播的味道。“会不会因为那是他全身仅有的几个没有长毛的部位?嗯,我也不懂。”她思虑再三,“不过我推测应该有某种性意味,就像某些人有恋足癖。但我从来没见过噬咬手脚的案例。”

我打开办公大厅的电灯,用磁卡刷开名为证物室的防火保险库,它的门和墙壁都用不锈钢加以强化,计算机系统会自动记录进入者的密码、进入时间和停留时间。保存在此处的私人物品并不多,它们通常由警方存放在私人物品室,或者还给家属。是我提议设这样一个保险库,因为我发现没有一间办公室绝对安全,而我又非常需要一个空间来储存高度机密的档案。入口对面是一整排靠墙而立的大型金属柜,我打开其中一个,抽出两个贴有我签名的封条、经我准许才能开启的厚档案夹,然后在刚刚显示了密码和进入时间的打印机旁的登记簿上写下金兰和黛安·布雷的案件编号。之后我和博格边谈边走回会议室,马里诺正在那里等着,一脸的不耐烦和紧张。

“你为什么不让犯罪心理分析专家看看这些档案?”进门时博格问我。

我把档案夹放在桌上,看了马里诺一眼,这问题他能回答。将案子交给那些专家并非我的权责。

“犯罪心理分析专家?做什么用?”他态度鲁莽地回答,“犯罪心理分析的目的是确定犯案怪胎的类型。我们已经知道这案子是什么样的怪胎犯下的了。”

“可是动机呢?心理因素、象征意义之类的分析呢?我很想听听心理分析专家的看法。”她对马里诺很不屑,“尤其是手脚的部分,太奇怪了。”她仍然很在意这些细节。

“在我看来,大部分犯罪心理分析都只是隔靴搔痒,”马里诺毫不退让,“当然,我承认个别专家真的有两把刷子,但多数是在瞎扯。像尚多内喜欢咬别人手脚这种行为,根本不需要调查局的人来分析,想想也知道这些部位对他肯定有某种特殊意义。比方说,他自己的手脚或许有什么异常,噢,就这案子来说刚好相反。这些是他全身少数几个没长毛的部位,外加臭嘴和屁眼吧。”

“他痛恨自己的某些部位,因此摧残受害者的这些部位,例如脸部,我倒是能理解。”她不畏怯马里诺的进逼。“可我还是不懂。手和脚。应该还有别的含义。”博格辅以各种手势和语调反击。

“是啊,可是他最感兴趣的部位还是奶子。”马里诺又说。他们俩活像一对正在拌嘴的恋人。“就是这么回事。他喜欢有大奶子的女人,有恋母之类的情结,专挑某种体型的受害者。这点同样不必劳烦调查局的专家来分析。”

我没说话,只给了马里诺意味深长的一眼。他的态度傲慢无礼到了极点,—心只想找这女人的碴儿,全然忘了顾及我的感受。他明知本顿拥有真正的心理分析专长,并且依据的是珍贵、科学的档案数据库——调查局长久以来针对数千名暴力罪犯进行追踪访谈而建立的。而且我也不赞同他关于受害者体型的说法,因为我也是尚多内挑中的对象。

“你知道吗,我很不喜欢‘奶子’这字眼,”博格若无其事的口气好像只是在告诉服务员别加法式酱,她平视着马里诺说,“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是奶子呢,队长?”

马里诺头一回哑口无言。

“是一种小鸟,”她边说边翻资料,手劲大得泄漏了她的愤怒,“也有打击的意思。Titfortat,就是以牙还牙,这是词源学。我指的可不是昆虫学,我说的是言语。言语能伤人,也能用来还击。以‘球’(ball)为例吧,它可以是一种游戏——网球、足球,也可以指谈论奶子的男性两腿间那有限的大脑。”她顿了一下,严肃地看着他,“既然克服了言语障碍,我们可以继续了吗?”她说着回头望我。

马里诺的脸涨成红萝卜色。

“你手头有验尸报告吗?”我明知故问。

“我读过好几遍了。”她回答。

我撕开封条,把档案推向她。马里诺在一旁咔拉掰着指关节,装作没看见我们。博格抽出信封里的彩色照片。“你们有什么消息?”她问我们。

“金兰,”马里诺开始用纯熟的语调说话,让我想起卡洛韦被他一再羞辱之后的反应,“三十岁,亚裔妇女,在西区一家叫做‘凯利快客’的便利商店打工。尚多内趁店里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闯了进去,时间是晚上。”

“十二月九日,星期四。”博格看着一张现场照片,上面是金兰惨不忍睹的半裸尸体。

“没错,警报铃在七点十六分响起。”他说。我在一旁纳闷。如果昨晚他们见面没谈这个,那谈的是什么?我推测她找他是为了打听这两件案子的调查细节,但显然两人并未讨论过金兰案或布雷案。

博格看着另一张照片,眉头一皱。“晚上七点十六分吗?是他闯入店里还是犯案后离开的时间?”

“离开。他是从商店后门走的,那道门设有独立的警报系统,因此他闯入的时间必定在这之前——从前门进入,也许就在天刚黑的时候。他持有枪械,走进商店后向坐在柜台后方的金兰开了一枪,接着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锁上店门,然后把她拖到储藏室施以凌虐。”马里诺的说明十分简要,态度也和善,然而我却意识到这背后隐藏着的强烈化学作用。他想给杰米·博格留下深刻印象,想征服她、和她发生关系,而这是由于他长久为孤独所苦、缺乏安全感,以及受挫于我。眼看马里诺极力用冷漠掩饰着内心的困窘,我不禁心痛起来。要是他不把痛苦往自己身上揽,要是他肯避免让现在这种难堪发生,该有多好。

“她被殴打、噬咬的时候还活着吗?”博格慢慢看着照片,向我提问。

“是的。”我回答。

“有什么根据?”

“脸上的伤口显示,她遭到殴打的时候肌肉组织仍有反应。我们无法确定的是她当时是否还清醒,或者该说,她清醒了多久。”

“我们有现场录像带。”马里诺的语气开始有些烦躁。

“所有资料我都要。”博格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我只拍了金兰和布雷的,托马斯的没有。我们没拍集装箱里的情况。还好没拍。”马里诺强忍着想打哈欠的冲动。他的举止愈来愈荒谬且讨人厌。

“每个现场你都去了?”博格问我。

“是的。”

她继续看照片。

“和托马斯先生相处片刻之后,我发誓再也不吃蓝纹奶酪了。”马里诺的敌意仿佛要爆裂开来。

“我正想煮咖啡,”我对他说,“可以吗?”

“可以什么?”他黏在椅子上了。

“帮我烧壶水。”我说着用眼神暗示他让我和博格独处一会儿。

“我不太会用这里的电器。”借口十分勉强。

“我知道你一定没问题的。”我回答。

“看来你们俩处得非常融洽。”等马里诺到了走廊那头,听不见我们谈话了,我嘲讽地对她说。

“我们今天上午是有很多机会交谈。”博格抬头看我,“一大早在医院的时候,在尚多内踏上愉快的旅程之前。”

“容我说一句,博格小姐,你如果打算在这里待一阵,最好记得提醒他把心思放在公事上。他跟你好像在打仗似的,把一切都给弄拧了,这对案子一点帮助都没有。”

她继续研究那些照片,一脸漠然。“老天,像被动物撕扯过似的,跟苏珊·普雷斯的情形一样。我的一件案子。说这些是她的照片,没人会怀疑。我几乎要相信有狼人的说法了。当然了,有些民俗理论认为,‘狼人’的概念很可能就源自一些患有多毛症的真实人物。”我不知道她是想表现她作了不少研究,还是试图转移关于马里诺的话题。“很感激你的建议。我知道你们共事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他还是有优点的。”

“当然,再也没有比他更优秀的警探了。”

“让我猜猜。你刚认识他的时候觉得他很惹人厌?”

“他一直都很惹人厌。”我回答。

博格笑了笑。“我和马里诺还有一些问题有待解决。他显然不太习惯由检察官来告诉他怎么办案。这里的情况和纽约有些差异,”她提醒我说,“举个例子,警察必须在检察官的准许下才能逮捕凶杀案嫌疑人,这是我们的惯例。所以,”她拿起化验报告,“老实说,那样运作得更顺畅。马里诺很难忍受无法掌控一切,而且他对你有点过于保护,对每个和你有交集的人都充满妒意。”她迅速浏览着报告,简要地下着结论,“除了黛安·布雷外,都没有测出酒精。百分之三,也许是凶手上门前喝了一两杯啤酒,吃了点比萨?”她把照片排在桌上,“我从来没见过被咬得如此惨不忍睹的伤口。是愤怒,难以想象的愤怒,还有肉欲——如果这能叫肉欲的话。我想恐怕没有合适的字眼能形容他内心的感受。”

“邪恶。”

“目前大概无从得知毒物反应结果吧。”

“我们会对一般毒物进行测试,不过得花个几周时间。”我说。

她又摊开另一些照片,像玩单人纸牌那样排列着。“知道自己也可能变成这样,你有什么感觉?”

“我没想过。”我回答。

“那你都在想些什么?”

“想那些伤口对我诉说的事。”

“例如?”

我拿起一张金兰的照片。所有信息都显示她是个聪颖美丽的女孩,正勤工俭学念护士学校。“血的痕迹,”我向她阐述,“她身上几乎每一英寸都涂满了血旋涡。一种仪式,他用手指画的。”

“在她们死了以后。”

“可以这么推测。例如这张——”我让她看照片,“你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前颈的弹孔。子弹命中颈动脉和脊髓,她被往里拖的时候可能已经全身瘫痪。”

“而且出血严重,因为颈动脉破裂。”

“没错。她被一路拖着的时候飞溅在货架上的血迹,是动脉血的形态。”我挨近她,让她好好看另外几张照片,“拖行的距离越远,飞射出去的血滴位置越低,力度也越弱。”

“还清醒着?”博格一脸惊愕肃穆。

“脊髓上的伤不会让人立即丧命。”

“以这种出血状况,能活多久?”

“几分钟。”我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取自尸体、放在绿色毛巾上的脊髄,旁边还放着把作为参照物的白色塑料尺。原本光滑的乳白色脊髓被捣成紫蓝色,枪伤部位,也就是被子弹贯穿的第五、六节之间的颈骨也有裂伤。“她很可能立刻就瘫痪了,”我解释说,“不过裂伤表示她当时还有血压,心脏还在跳动,这点从现场喷出的动脉血的形态就能看出来。所以说,没错,当他拉着她的脚经过货架通道往店内房间拖行的时候,她很可能还清醒着。我没有把握的是她究竟清醒了多久。”

“这么说她看得见他的一举一动,而且眼睁睁看着垂死的自己从脖子喷出鲜血?”博格表情激动,热切的情感在眼里燃烧。

“这还得看她清醒了多长时间。”

“但这是可能的,对吧?被拖行的整个过程里她完全清醒。”

“没错。”

“她能说话或尖叫吗?”

“大概根本动弹不得。”

“没人听见她叫喊,不就表示她已经昏迷了?”

“不,不见得,”我回答,“如果你的颈部中弹后大出血,而且被人拖着——”

“尤其是被长得像他那样丑的人拖着。”

“没错。你很可能惊恐得叫不出来,而且他说不定威胁她别叫。”

“很好。”博格似乎很满意,“你怎么知道他拖着她的脚呢?”

“地上的拖曳血迹显示是她的长发形成的,还有她头部上方的手指的拖痕。”我描述着,“全身麻痹并被抓着脚踝拖着走的人,双臂一定会张开来,像在飞翔。”

“那一刻人应该会本能地伸手去抓脖子止血吧?”博格说,“她却没有。她已经瘫痪,而且意识清醒,看着自己慢慢死去。明知他会做什么,却无路可逃。”她略作停顿,借以制造冲击力。博格脑中应该已经浮现出陪审团的影子了,我立刻看出她并非虚有其名。“这些女人受尽了痛苦。”她轻声加了句。

“绝大部分确实如此。”我的衬衫汗湿了,浑身发冷。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受到同样的对待?”她望着我,眼神带着挑衅,仿佛在刺激我探索自己的内心,说出尚多内闯进来试图拿他的大衣蒙住我头部的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反应。“记得当时的想法吗?”她刺探着,“你有什么感觉?还是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很突然,”我打断她,“没错,非常突然,”我回想着,“只一眨眼,却又像漫无止境。人受到惊吓的时候生理时钟会暂停,只专注于求生。这不是什么医学理论,而是我的亲身体会。”我循着残缺的记忆摸索。

“这么说,短短几分钟对金兰来说也许像几小时那么久。”博格说,“尚多内在客厅追逐你的过程或许只有几分钟吧,你感觉像是有多久?”她执著地追问。

“像是……”我试着描述,“震颤了一下……”我木然地盯着前方,缓缓吐字,全身透湿冰冷。

“震颤?”博格表示怀疑,“能解释一下震颤的意思吗?”

“就像现实扭曲起了褶,就像风吹皱水面,吹得水洼涟漪荡漾,所有感官忽然变得无比敏锐,原始的生存本能主宰了大脑。你听得见,也看得见空气流动。一切都慢了下来,一点点崩溃,无止无尽。你看见过程中的每个细节,—切一切,而且观察到——”

“观察到?”博格插话问道。

“是的,观察到——”我继续说,“他两手上的毛像一根根发光的纤维,几乎是透明的,跟钓鱼线一样。观察到他的快活模样。”

“快活?什么意思?”博格细声问,“他在微笑吗?”

“那很难说是微笑,它更像是动物即将享用新鲜生肉时露出的那种原始的喜悦、贪欲和饥渴。”我深吸一口气,盯着会议室墙上挂着的圣诞节雪景月历。博格直挺挺地坐着,两手放在桌上一动不动。“问题不在于观察到多少,而在于记得多少。”我思维清晰了许多,“极度的惊吓会让人记忆错乱,无法正常地记住所有细节。也许这也是一种生存本能,有时候我们必须忘掉一些事情,以免噩梦纠缠不去。遗忘也是一种治疗创伤的方式。比如那名在中央公园慢跑时被一伙人拖走、强暴殴击,再扔在那里等死的受害者,她记住那些做什么?我知道你对这案子很熟悉。”我嘲讽地说。当然,这肯定也是博格的案子。

博格检察官在椅子上动了下身体。“可是你没忘,”她温和地指出,“而且你也见过尚多内对那些人下的毒手。‘面部严重撕裂’。”她念出金兰的验尸报告,“‘左顶骨多处粉碎性骨折……右侧额骨骨折……沿着脑中线延伸……两侧硬脑膜下血肿……伴随蛛网膜下腔出血的脑组织坏死……致使颅骨内板陷入脑主体的凹陷性骨折……蛋壳状骨折……凝血……’”

“凝血表示死者在受到创伤后至少还存活了六分钟。”我回到死亡诠释者的角色。

“非常长的时间。”博格说。我能想象她让陪审团静坐六分钟体会那究竟有多久的情形。

“面骨碎裂,还有——”我指着照片,“这里的皮肤撕裂是器具造成的,外形为长圆形。”

“用枪重击的。”

“就金兰案来说是这样,但在布雷案里,他用的是一种独特的锤子。”

“尖头锤。”

“你显然是有备而来。”

“这是我的习惯。”她说。

“是预谋,”我继续说,“他带了工具去现场,而不是就地寻找。还有这张——”我拿起另一张凄惨的现场照片,“发现有指关节造成的殴击淤伤,这表示他还用拳头殴打她。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她的毛衣和胸罩丢在地上,他似乎是徒手把她的衣服扯下的。”

“有什么根据?”

“用显微镜观察,发现纤维是撕裂而非割断的。”

博格看着一张验尸图表。“我从来没在哪个受害者身上见过这么多咬痕。很狂乱。侵犯受害者之前服用过药物?”

“这个我无从得知。”

“你和他面对面的那会儿呢?”她问,“上周六午夜过后他攻击你的时候?还有,据我了解,当时他也带了相同的锤子,对吧?尖头锤。”

“‘狂乱’这词用得不错,不过药物方面我不清楚。”我略作停顿,“没错,他意图攻击我时的确带了尖头锤。”

“意图?我们得弄清楚才行。”她对我抛来一个眼神,“他不是意图攻击。他攻击你,而你逃脱了。那把锤子你看清楚了吗?”

“的确,应该界定清楚。那是一样工具,我知道尖头锤长什么样子。”

“你记得多少?在那震颤的一瞬间,”她引用我先前的比喻,“在漫长的几分钟里,他手上的毛有如一根根闪亮的纤维。”

我脑中浮现黑色的线圈握柄。“我看见线圈,”我努力描述着,“我会记得,因为它很特别。锤柄很像是一圈粗大的黑色弹簧。”

“你确定?你的确看见他带着这工具?”她催促着。

“大致可以确定。”

“要是能确定这点,对案情会有很大帮助。”她回答。

“我看见它的顶端,很像巨型的黑色鸟嘴。就在他高举着它向我砍下来的时候。是的,我确定,那是尖头锤。”我笃定地说,“他带在身上的工具,错不了。”

“急诊室对尚多内做了血检,”博格告诉我说,“没有毒品或酒精反应。”

原来她是在试探我。她早就知道尚多内的毒品和酒精测试都呈阴性,却隐而不说,直到我说出我的看法。她想看作为当事人时我能否客观,能否就事论事。马里诺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进来时端着三杯热乎乎的咖啡,往桌上一搁后把黑咖啡推到我面前。“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这杯只加了奶精,”他鲁莽地对博格说,“我的加满了奶精和糖,因为任何滋补的机会我都不想错过。”

“眼睛接触福尔马林后,最严重的情况会怎样?”博格问我。

“这得看隔了多久去清洗。”我客观地回答,仿佛她的问题只是种假设,没有所指。

“一定痛得不得了。它是酸性的,对吧?我看过组织切片遇上福尔马林是什么德性,变成了橡胶。”她说。

“夸张了点。”

“当然,是有一点。”她微笑着附和,似乎在暗示我应当开心些。她以为我还开心得起来。

“如果把组织切片长时间浸泡在福尔马林里,或者拿它当防腐剂注射,”我解释说,“那么它的确会让组织凝固,可以永久保存。”

但博格对福尔马林的科学功用兴趣不大。我甚至不确定,她对于这种化学药剂是否会给尚多内带来永久性损害到底有多在意。我觉得,她似乎更关心我对于带给他痛苦和可能的残伤究竟有何感受。她没有问我,只是看着我,这样的注视开始让我感受到压力。那双眼睛就如同触诊经验丰富的手,无论狰狞与温柔都让人无从遁逃。

“我们知道他会找什么律师吗?”马里诺提醒我们他也在场。

博格啜了口咖啡。“这还得问纳税人。”

“所以你并不清楚。”马里诺不信。

“噢,提示一下。绝对是个你讨厌的人。”

“嘿,”他立刻反击,“这种预言太容易了。我没见过哪个辩护律师是讨人喜欢的。”

“所幸你不必伤这脑筋,”她说,“交给我就好。”她巧妙地回到原点。

我也加入战局。“你知道,”我对她说,“我很不喜欢他被送去纽约受审。”

“我理解你的感受,”

“怎么可能。”

“我和你的老友赖特先生谈过了,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他若在这里受审情况将会如何。”她变回冷酷的专家,不无嘲讽地说,“法庭会宣布撤销对他冒充警察的原诉,并且将蓄意谋杀改判成私闯民宅意图谋杀。”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的反应,“问题在于,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碰你一下。”

“要是他碰了我,问题就大了。”我强忍着。她开始惹恼我了。

“他原本要拿锤子攻击你的,却没那么做,”她定睛凝视着我,“对此我们非常欣慰。”

“你知道大家是怎么说的,法律只保障违法的人。”我端起咖啡。

“赖特很可能会请求法院将所有指控罪行一次审理完,斯卡佩塔医生。到时候你是什么身份?专家证人?检方证人?受害者?其中的矛盾显而易见。你若以法医身份作证,便要忽略自己受到攻击的事实,或者,以生还受害者的身份出庭,那么为你作证的只能是别人,或者,更糟的情况是……”她又停顿,制造一种演说效果,“赖特只是把你的验尸报告列为证词。据我了解,他似乎很喜欢这么做。”

“那家伙的胆子和一只袜子差不多大,”马里诺说,“不过医生说得对,尚多内必须为他带给她的伤害付出代价,当然对另外两位女性也一样。他应该被处死刑,在这里我们至少可以送他上电椅。”

“要是斯卡佩塔医生无法出庭作证,那就难说了,队长。优秀的辩护律师一上来就会指出她的身份冲突,然后颠倒黑白。”

“无所谓。这都只是空谈,不是吗?”马里诺说,“他不可能在这里受审,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他永远不会在这里受审。你们会把他关起来,而我们这些老百姓永远都等不到正义伸张的一天。”

“他两年前去纽约做什么?”我问,“关于这点你们知道多少?”

“嘿,”马里诺似乎掌握了些什么,却从未向我透露,“说来话长哟。”

“也许是因为他的犯罪家族需要在纽约安排联络人?”博格轻描淡写地说。

“哼,他们说不定早就在纽约买豪华公寓了。”马里诺反驳道。

“里士满呢?”博格说,“在第九十五号州际公路这条贩毒走廊上,里士满不是位于纽约和迈阿密之间的转运站吗?”

“对,”马里诺回答,“在《流放专案》实施以前,街上那些混混还不必为了枪械走私或贩毒被打进联邦监狱,那时的里士满的确是暴力横行的城市。这么说来,如果尚多内家族的犯罪触角已经伸向迈阿密——根据露西在那里的卧底成果来看,这已是事实——而且在纽约也有了据点,那么里士满要是曾经被他们当作非法转运站,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了。”

“曾经?”她质问,“也许现在还是呢。”

“这事恐怕会让烟酒枪械管制局忙上一阵子了。”我说。

“哼。”马里诺又抽了下鼻子。

长长的沉默。接着博格开口:“既然都提到了,就说个明白吧。”她的态度让我觉得,下面的话恐怕不是我乐意听的。“管制局出了点小问题,调查局和法国警方也一样。他们盘算的是,利用这次逮捕尚多内的机会,请法院准许进入此家族位于巴黎的宅邸进行搜查,希望找到足以起诉这个犯罪集团的罪证。问题是,我们很难证明让-巴蒂斯特是尚多内家族的成员。事实上,我们根本无从证明他的身份。没有驾照、护照,没有出生证明,没有任何文件可以证明这名怪异男子的存在。只有他的DNA,和港口发现的那名男子的非常相近,据此我们可以推测他们有血缘关系,也许是兄弟。可是如果要让陪审团站在我这边,我需要比这更可靠的证据。”

“他的家人绝不可能出面承认这个loup-garou是他们的亲人,”马里诺用上了蹩脚的法语,“这正是你们找不到任何相关文件的原因所在,不是吗?伟大的尚多内家族不希望世人知道这个全身毛茸茸、到处杀人的怪胎是他们的子孙。”

“等一下,”我打断他们,“他被捕的时候没有进行身份确认吗?那让-巴蒂斯特·尚多内这个名字又是怎么来的?难道不是他自己

说的?”

“是他自己说的,”马里诺用双手揉着脸说,“该死。把录像带放给她看吧。”他忽然对博格叫嚷道。我听得云里雾里,而博格似乎也不太高兴他提起这事。“医生有权利了解真相。”他说。

“这盘带子能够让我们对这名有DNA档案但辨不出身份的被告有些新的认识。”博格试图闪避马里诺丢出的难题。

什么带子?我心想,偏执的妄想又活络起来。什么带子?

“你带来了吗?”马里诺毫不隐藏敌意。他们两个在桌子两侧气冲冲地摆好架势,瞪着对方。他脸色一沉,气愤地抓住她的公文包揽向身子,像要把它据为己有。博格伸手按住公文包,露出逮捕嫌疑人般的眼神,“队长!”她发出警告,语气无比严厉。马里诺缩回手,气得满脸绯红。博格打开公文包,转向我说:“我原本就打算让你看的,”她斟酌着字句,“但不是现在。不过现在也无妨。”我能感觉到在她镇静的表象下被压抑着的怒气。她抽出马尼拉纸信封里的录像带,站起来放进录像机。“谁知道这东西怎么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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