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小时我就在办公桌前翻阅约翰·多伊的验尸报告、回电话、签公文。下午离开办公室,前往城西。

雪停了。阳光破云而出,强风扫得黄褐色的落叶如慵懒的鸟儿般飞旋落地。温度逐渐回升,到处湿漉漉的,车道也一片湿滑。

我开着安娜那辆绿色林肯领航员朝着三锹路行驶,一路上电台播的净是让-巴蒂斯特·尚多内正被押送出城的新闻。报道大都聚焦于他被化学药剂灼伤、蒙着绷带的眼睛。我出于自救而弄伤他双眼的事情被大肆渲染。记者果然不拘泥于简单事实。正义瞎了眼。斯卡佩塔医生亲手施予传统的肉体惩罚。“把人弄瞎,嘿,记得吧,”电台主持人说,“莎士比亚戏剧里的那家伙是谁来着?被人挖掉眼珠的那个?李尔王吗?那部电影你们看了没有?那老国王还用生鸡蛋敷眼睛来减轻疼痛。真是荒唐。”

通往圣毕哲教堂褐色双扇大门的人行道上满是撒了盐粒的融雪,泥泞不堪,停车场上最多只有二十辆车子。不出马里诺所料,警方没来执勤,媒体也不见踪影。这座古老的天主教红砖教堂能幸免于大众的侵扰,也许是亏得这天气,又或许是因为死者本身。我就是个例子。我来这里并非出于尊重或情感,甚至连遗憾都算不上。我解开外套纽扣,往教堂前厅走,同时尝试驱走那叫义难堪的真相:我讨厌黛安·布雷,我来此纯粹是为了义务——她是一名警官,我曾和她共事。她曾是我的案主。

—进前厅便看见一张桌上放着她的巨幅照片,我愕然望着她那倨傲、自恋的神情以及任何镜头——无论光线、摄影角度或技巧如何改变——都掩饰不了的冷酷眼神。我仍然无法完全理解黛安·布雷对我怀恨的理由,只能说是她被我和我的权力过度困扰,对我的关注程度连我自己都望尘莫及。我从来不曾用她看我的那种眼光看自己,至于她为了谋取州政府的某个要职而展开的侵略以及挑起的激烈战端,我也是迟迟才察觉。

布雷的计划相当周详。只要协助州长将法医部门从卫生部成功转至公共安全局,她便有筹码指使他任命自己为公共安全局局长,如此一来我便得听命于她,甚至去留都得由她决定。可是为什么?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动机。她是去年被调来里士满警察局任职的,这之前我根本不认识她。但她显然认识我,而且有计划地移居到我所在的城市,精心设计了一连串挑拨、诽谤、职务干预和羞辱,试图凌虐般一步步除掉我,不彻底摧毁我的事业和人生不罢休。我想,她的终极阴谋便是见到我不光彩地离职,而后自杀并留下遗书,说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其实却是我活着,她已死。想到她备受残虐的尸骸,想到这本该是我的结局,就觉得实在讽刺。

—群身穿制服的警察正在那里交谈。圣殿门边是罗德尼·哈里斯局长和奥康纳神甫。另外还有些穿着讲究又很面生的人,从他们茫然失落的眼神可以判断,他们是外地人。我拿起一份仪式简介,等着和哈里斯局长及神甫说话。“好的,好的,我明白。”奥康纳神甫说。他一袭庄重的淡黄色长袍,两手交握在腰际。一种罪恶感油然而生,因为复活节后我就没来找过他。

“可是神甫,真的不行,这点我实在无法接受。”哈里斯回答。他的脸松弛平淡,头顶是稀拉的红发,身材矮胖,是得自遗传的那种胖,活像换了身蓝衣的皮尔斯伯利面团小子。哈里斯待人不算亲切,而且对手握权力的女性怀有反感。我一直不懂他为何会雇用黛安·布雷,也许是有不当动机。

“主的旨意往往非你我所能理解。”奥康纳神甫说,然后瞥见了我。“斯卡佩塔医生,”他微笑着伸出双手,“真高兴你来了。我一直记挂着你,为你祈祷。”他握手的力量和眼神,让我知道他已听说我的遭遇,并担心我的安危。“手臂还好吗?希望你改天找个时间来跟我谈谈。”

“谢谢你,神甫。”我说着向哈里斯局长伸出手,“这对你们局而言实在是一大煎熬,”我对他说,“对你个人也是。”

“相当、相当难过。”他敷衍地握了下我的手,转头望着其他人。

我和哈里斯上回见面是在布雷家。他走进卧室,一眼撞见她的尸体,那一刻将永远深植在我和他心中。他就不该跑去现场,没有什么理由要亲眼目睹副手的死状。单凭这点我就瞧不起他。那些以麻木、不敬态度看待犯罪现场的人让我尤为憎恶。哈里斯的那次现身只是为展现权力、满足偷窥欲,他也知道我明白这一点。我走进圣殿,感觉他在盯着我的背脊。风琴开始弹奏圣歌《奇异恩典》,观礼人群在通道上寻找着座位。圣徒像和耶稣受难图景在华丽的彩色玻璃上闪耀,大理石和黄铜十字架莹莹发光。我在通道旁的椅子上坐下。不久开始吟诵圣歌,那群衣着讲究的陌生人跟着神甫走了进来。—名年轻执事手持十字架引导着队伍,另有一名身穿黑色套装的男子举着装有黛安·布雷骨灰的搪瓷瓮。一对老夫妻牵着手,抹着眼泪。

奥康纳神甫逐一问候大家,我这才知道布雷的双亲和两个弟弟也在场,分别从纽约、特拉华州和华盛顿特区赶来。他们都深爱着黛安。告别仪式十分简短,奥康纳神甫在骨灰瓮上洒圣水。只有哈里斯局长一人表达了对死者的悼念和颂赞,不过是些陈词滥调。“她欣然投身于这个旨在为他人奉献的行业。”他僵立在讲坛上念着颂词,“她明白,身为一名警察,每天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我们学着视死如归,也明白这是孤独的旅程,甚至会招来怨恨,但我们不会退却。我们明了,对抗邪恶、对抗这世上的掠夺者,有何等重大的意义。”

观礼席一阵躁动,木凳嘎吱作响。奥康纳神甫面带微笑,侧耳聆听。我忽略哈里斯的存在,丧气地缩进自己的世界。我从没参加过这么乏味空洞的告别仪式,礼拜仪式、诵经、吟唱和祷告都声情俱无,因为黛安·布雷生前没爱过一个人,包括她自己。她野心勃勃的贪婪一生几乎没留下一丝涟漪。所有人都安静地离席,一头钻进寒冷的黑夜,寻得各自的车急急驶离。我垂着头快步行走,想回避人群时我便习惯如此,但却听见了有人走近的声音。我打开车门锁,回头看见已有人站在我背后。

“斯卡佩塔医生吗?”散乱的街灯映出这个女子精致的五官。她的眼窝深陷在阴影里,身上一袭亮闪闪的貂皮长外套,竟让我产生似曾相识之感。“没想到你会来参加葬礼,我真高兴。”我听出她的纽约口音,暗暗吃惊。“我是杰米·博格,”她说着伸出戴着羔羊皮手套的手,“我们得谈谈。”

“你也参加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我刚才没看见她,于是不免想,也许她根本没踏进教堂一步,只是等在停车场而已。“你认识黛安·布雷?”我问她。

“现在慢慢认识她了。”博格把外套领子拉高,嘴里吐着白雾。她看了眼手表,按下发条。荧光表盘闪着淡绿的光。“你应该不是要回办公室吧?”

“没这打算,不过也无妨。”我冷冷地说。她想和我讨论金兰和黛安·布雷这两桩案子,而港口那具无名尸——我们推测可能是尚多内的弟弟托马斯——她当然也有兴趣。可她又说,倘若此案得以受审,也绝非在国内。这等于是在告诉我,托马斯·尚多内也是俎上肉。让-巴蒂斯特·尚多内谋杀了弟弟,却可以逃过法律制裁。我钻进驾驶室。

“你喜欢你的车吗?”她提了个看似莫名其妙的问题,让我顿生被刺探的感觉。我总觉得博格的一言一行都绝不会是毫无目的的。她细细打量安娜这辆豪华的运动型多功能车的内部。我自己的车被莫名地禁用了,才不得不向她借用。

“借来的。你跟着我吧,博格小姐,”我说,“有些地区天黑后最好别闯进去。”

“我在想你可不可以顺便找一下马里诺。”她拿遥控钥匙对着她那辆挂着纽约车牌的白色奔驰ML430,车门锁开启,车前灯大亮,“若是能和他一起讨论就更好了。”

我发动引擎,在黑暗中哆嗦起来。这夜晚湿冷得连树梢都滴下冰水,寒意渗进石裔,沿着缝隙侵入我受伤的手肘,紧紧攫住末梢神经和骨髓的敏感部位,使它们痛得哀号起来。我呼叫了马里诺,忽然想起我不知道安娜的车载电话的号码。我在皮包里摸索着翻找手机,同时用伤手转动着方向盘,瞄着后视镜里博格的车前灯。几分钟过后马里诺才回电。我向他说明情况,得到他一贯的冷嘲热讽,这次还潜藏着一股激动,不知是不是愤怒。“怎么说呢,我不相信偶然,”他语气尖酸,“你去了布雷的告别仪式,博格刚好也在?我倒是要问,她跑去那里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不过换作我,初来乍到的,又和案子的相关人物都不熟,是会想看看关心布雷或者来参加葬礼的人有谁,或者谁没来。”我试着就事论事。“她没告诉你她会来?那你们昨晚都谈了些什么?”我脱口而出,想知道他们这次会面的缘由。

“她没提这件事,”他回答,“她想的是别的。”

“例如?还是你打算继续瞒着我?”

他沉默良久。“我说,医生,”他终于开口,“这案子不归我管,属纽约那边管辖了,我只是奉命行事。想知道内情得去问她,她想要的就是这样。”他语带嫌恶,“我正赶着去莫斯比宅院,而且还有别的事要处理,没法依她的指令随传随到。”

莫斯比宅院名字好听,但并非高级小区,而是本市七大廉租房小区之一。七个都称作宅院,其中四个以杰出的弗吉尼亚人的名字命名,他们分别是演员、教育家、烟草富商和内战英雄。但愿马里诺赶去莫斯比宅院不是奔着新的枪击事件。“该不会又给我添乱了吧?”我问道。

“又是轻罪一桩。”

这是一种偏执的暗码,让我心情沉重——一个年轻黑人男性被连射数枪,很可能是在街上,很可能是为了毒品,也很可能是因为穿着名牌运动装和篮球鞋,不过没人目睹。

“在你的办公大楼见面吧,”马里诺懒懒地说,“五到十分钟。”

雪停了一阵了,气温也上升了一点,整个城市不再是一片冰冷的泥泞。市中心装扮一新迎接圣诞,天际镶着一道断断续续的白光。詹姆斯中心前人头攒动,争相一睹夺目的驯鹿灯饰。第九街上,围着一排光秃秃老树的州议会大楼闪耀得像只金鸡蛋,隔壁浅黄色州长官邸的所有窗口都装饰着蜡烛,颇显雅致。我瞥见一对穿着晚宴服的男女在停车场下车,惊惶地想起今晚有一场州长为州政府所有高层官员办的圣诞晚宴。一个多月前我就寄了回复函,说我会参加。天哪!麦克·米歇尔州长及夫人伊迪丝肯定会发现我的缺席。我想把车开进大楼广场,冲动之下便按了转弯灯,却马上又关上了。我不可能出席,连十五分钟都没可能。杰米·博格怎么办?带她一起出席?把她介绍给众人?我在黑暗的驾驶座上摇头苦笑,又想象着大家会用什么眼光看我,媒体一旦发现又会如何。

为政府工作了大半辈子,我一向不敢小看世俗的威力。州长官邸的电话号码是公开的,多付五十美分,语音系统还会自动替你转接。我立马打电话给行政官保护小组的警官。还没来得及说明我只是想托他带个口信,那头的州警已经按了等候接听键。电话里哔哔响着,似乎是在计时。我不禁想,也许打进州长官邸的电话全被录了音吧。柏德街对面,原本老旧破败的市区如今已让位给生物技术园区的新式红砖玻璃建筑群,我的办公室就在其中。我看了下后视镜,寻找博格的车。她正紧跟着我,不知说着什么,我心中又是一阵忐忑。

“凯?”车载电话免持听筒里突然传出米歇尔州长的声音。

我一惊,忙解释我并不想惊扰他,但很遗憾无法参加今晚的宴会。他没有立刻回应,这一犹豫似乎是在告诉我,今晚的缺席将是我的一大损失。米歇尔是个善于掌握机会的人。在他看来,当前放弃和他以及其他政府高官会面的良机绝对是愚蠢之举。是的,尤其在这节骨眼上。

“纽约的检察官已经到了,”想必他也知道是因为哪件案子,“我正赶去和她碰面。州长,希望你能谅解。”

“我想你和我也该见个面,”他坚定地说,“我还想就趁这晚宴和你谈谈。”我感觉像是踩在碎玻璃上,不敢低头,怕看见自己在淌血。“随时待命,米歇尔州长。”我慎重回答。

“你回家时何不顺便绕过来一下?”

“两小时后我应该就能脱身。”

“到时见,凯。代我向博格问好。”他又说,“我担任检察长的时候曾经和她合作处理过一件案子,和她的办公室有关的。以后有机会再细说。”

我沿着第四街行驶。大楼旁为接送尸体而备的车库已经关闭,此刻它就像座方正的灰色冰屋。我把车开上斜坡,停在巨大的车库门前,又发现根本进不去,因为门钥匙放在我自己的车里,此刻正在家里的车库中躺着。我打电话找停尸间值班助理。“阿诺德吗?”六声铃响以后他接起来,

我说,“能帮我开一下车库门吗?”

“噢,好的,医生,”他说话迷迷糊糊,好像刚被我吵醒,“马上,医生。你的遥控钥匙用不了吗?”

我耐着性子。阿诺德属于那种顺着惰性行事的人。他和万有引力对抗,以失败告终。我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别生他的气,毕竟他的职位并非有上进心之人所会争取。博格在我后面停车,马里诺则跟在她后面。我们就这么干等着车库门升起,被接入死亡的殿堂。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气氛有点尴尬。”马里诺的声音传来。

“她和州长是旧识。”我看着一辆深色厢型车尾随着马里诺那辆深蓝色维多利亚皇冠巡逻车爬上斜坡。车库门开始吱吱嘎嘎上升。

“你该不会怀疑他跟被送去纽约的狼人有关吧,嗯?”

“老实说我都不知道该信什么了。”我坦承。车库入口足够三人通过,我们同时下了车,隆隆引擎声和车门关闭声在水泥空间里回荡。伤臂因冷冽的空气再度发痛。让我困惑的是,马里诺竟然穿了套装打了领带。“很好看。”我淡淡地说。他点了根香烟,两眼直直盯着裹着貂皮外套的博格弯腰从奔驰车后座拿起一些东西。两个身穿深色长大衣的男人打开厢型车后门,里面是—副担架和担架上盖着布块的尸体。

“不管你信不信,”马里诺对我说,“我本来要去参加告别仪式的,谁知道这家伙刚巧那时被撂倒了。”他指的是厢型车里的死者,“情况比想象的复杂多了,大概不能归为单纯的小区犯罪。”博格朝我们走来,怀里抱着几本书、伸缩档案夹和一个结实的公文包。“你很用功。”马里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担架被抬出来,铝质脚架碰撞着眶啷作响,车后门砰地关上。

“真的很谢谢两位能和我见面。”博格说。在车库入口的明亮光线下,我注意到她脸上和颈部的细小皱纹和脸颊的微凹,这些泄漏了她的年龄。被人匆匆一瞥或者准备好上镜时,她似乎只有三十五岁。我猜她年近五十,和我相当。她棱角分明的脸庞、深色的短发和完美的牙齿让人觉得眼熟,似乎和《法庭风云》里的法律专家有几分神似。这样的外貌和我在网上寻得的她的照片——为应付这次仿佛来自银河外星系的侵犯所作的准备——终于越来越吻合。

马里诺没提出帮她拿东西。他刻意忽略她的样子,和他每当受到刺激、愤怒或心怀忌妒时对我的态度一模一样。我打开通向办公室的门锁,那两名推着担架的助理紧紧跟上。我见过他们,但名字记不得了。其中一个用爱慕的眼光望着博格。“你是演员,”他忽然说,“《圣烟》里的那个女法官。”

“你弄错了,我不是法官。”博格笑着对他们说。

“你不是?真的?”担架咔啦咔啦通过门口,“要把他放进冷冻柜吧?”其中一个问我。

“是的,”我回答,“你应该知道登记手续在哪里办,找阿诺德就行。”

“好的,医生,我知道怎么做。”他们俩都没表现出任何异样,好像上星期我差点成为他们运送的一具货物——倘若我的命运出现不同转折的话——的事件并未发生。根据我的观察,在殡仪馆和搬运公司工作的人大都不太容易受到惊吓或感动。对这两个家伙来说,首席法医逃过一劫又被媒体大肆渲染一事,显然不如具明星气质的博格有吸引力。“准备好过圣诞节了?”其中一个问我。

“从来没准备过,”我回了句,“两位节日愉快。”

“至少比他愉快些。”他指的是躺在尸袋里正被他们推往停尸间办公室的死者。到了那里,他们会填写他的脚趾挂牌,再登记为新案主。我连按电钮,金属门一道道开启。我们踏上消过毒的地板,经过一排冷冻柜和验尸室,闻到浓烈的工业除臭剂的气味。马里诺开始讲莫斯比宅院那件案子。博格并没有问起,大概是他认为她会感兴趣,只是想炫耀。

“起初我们以为是一出飞车枪击案,因为他躺在路上,头部流血。可是你知道吗,我怀疑是被恶意撞伤的。”他说。我一一打开通向管理部门一片肃静的办公室的门,他则继续向博格叙述着这桩甚至还不及和我讨论的新案子的细节。我带他们进入我的私人会议室。三人脱掉外套。博格穿着深色羊毛长裤和没凸显但也没能掩盖她那丰满胸脯的厚重黑毛衣。她有着运动员般的修长结实体型,那双磨损的威布兰登山靴是她甘愿为工作上山下海的标志,她拉了把椅子坐下,开始在圆桌上整理她的公文包、档案夹和参考书。

“看见没有,他这里和这里都有灼伤,”马里诺从套装内袋掏出几张宝丽来照片,指指自己的左脸颊和脖子。算他识相,把照片先拿给我看。

“肇事逃逸怎么会有灼伤?”我反驳,不自在起来。

“可能是在车子行进中被推下去的,或者被排气管烧伤了。”马里诺推测道,口气犹豫又随意。他心里有别的事。

“不太像。”我没好气地说。

“可恶!”马里诺被这火气感染,直视我的眼睛,“我根本没法细看。我赶到的时候他就已经装进袋子了。可恶,相关案情都是我在现场听来的,真该死。”他因尴尬和气愤涨红了脸,边说边瞅博格,“我到现场时那帮家伙已经把他装袋了,他们简直蠢得跟榔头一样。”

宝丽来照片上的男人肤色浅淡,五官俊美,蜷曲的头发染成亮黄色,左耳戴了个小巧的金耳环。我一下便排除了排气管烫伤的推论,若那样伤口应该是椭圆形,而非现在这种银币大小的正圆形脓泡。再者,这些伤口形成时他还活着。我给了马里诺意味深长的一瞥,四目相对,他长长吁了口气,摇了摇头。“知道身份吗?”我问他。

“一点线索都没有,”他伸手把头顶只剰一络灰色的稀疏头发往后一拢。要是肯把头发剃光,应该会好看得多。“那一带没人见过他,我的手下也都说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街上的混混。”

“我想看一下尸体。”坐在桌边的我站了起来。

马里诺跟着推开椅子。博格那双蓝眼睛灼灼地盯住我,她放下手边的资料,问道:“你介意我一起去吗?”

我介意,可她都来了。她是这行的专家,我要是有丝毫怀疑她或者她的专业能力的暗示,就太过失礼了。我去隔壁办公室拿实验袍。“我想你还没考虑过这家伙的性取向吧。那一带倒并非同性恋者的常聚地,”一起走出会议室时我提醒马里诺,“也许该查一下莫斯比宅院的男妓档案?”

“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有那意思。”马里诺回答,“有个警员说他长得漂亮,体格健美,还戴了耳环。不过我说了,我没亲眼见到尸体。”

“我觉得你该被授予墨守成规奖,”博格对他说,“不过我得承认我的手下也很差劲。”

“是吗?什么手下?”马里诺的态度近乎轻佻。

“我办公室的,”她轻描淡写地说,“调查小组。”

“噢,是吗?你在纽约有自己的调查小组?真周到。多少人?”

“五十左右。”

“都在你办公室上班?”这声调说明他被博格震慑住了。

“是的。”她的态度不卑不亢。

马里诺超上她,回头丢下一句:“哇,真了不起。”

办公室里阿诺德正和那两名搬运助理聊天,他见到我后惊吓的表情,好像做坏事被我逮个正着似的。他总是这样,沉默腼腆。他的皮肤仿佛随着环境变化颜色的蛾一般,逐渐盖上一层不健康的灰色,而周期性的过敏又使他的眼睛老是红肿着分泌黏液。今天的第二个约翰·多伊的尸体就停放在走廊中央,用一个印有搬运公司名字的深红色大号尸袋装着,拉链拉到了顶端。怀金兄弟公司。那么他们当然就是怀金兄弟了。“我来处理吧。”我示意他们无须把尸体推进冷冻柜或放到轮床上了。

“我们无所谓。”他们立刻提心吊胆地回了句,好像我暗指他们在浪费时间似的。

“没事,是我想先看一下他的状况。”我说着把担架推过两道金厲门,然后开始分发鞋套和手套。我花了几分钟为他办理验尸登记手续、编号以及拍照。我又闻到了尿味。

少了平日的景象和声响,验尸室显得无比干净明亮。安静真好。这么多年了,金属槽里的流水声、斯特莱克电锅声、各种金属工具的碰撞声仍然极易令我神经紧张而疲倦。停尸间的噪音很是惊人,死者的无言呐喊和诡异色彩纷繁得让人不得安宁。至于这名新来的案主,我可以断言,肯定不会太柔顺。瞧他身体僵硬的程度,恐怕不会让我顺当地脱去衣服或打开顎骨检查舌头和牙齿。我拉开尸袋,又一股尿味。我把手术灯移近,触摸他的头部,没发现碎裂现象。下巴上和外套前襟的血渍表明,流血时他是站立着的。我将光线射向他的鼻孔。“他流了鼻血,”我对马里诺和博格说,“目前为止没发现他脑部受伤。”

我开始拿放大镜检查他的灼伤。博格挨近细看。我发现脓泡上沾着纤维和泥土,嘴角和脸颊内侧有擦伤。我拉起他的红色慢跑上衣的袖子,发现手腕上有一圈轮廓分明的锅齿状凹痕。博格探过身来,她的大衣贴着我。“这种天气只穿着慢跑装,里面又没穿T恤什么的,一定很冷。”我对马里诺说,“现场有人搜过他的口袋吗?”

“这种事当然是留给你了。”他回答。

我把手伸进他的上衣和长裤口袋,都是空的。拉下长裤,露出被尿湿的的蓝色慢跑短裤,强烈的氨气味猛然敲击我的脑门,我全身的汗毛像列队的哨兵刷地立起。死去的人很难吓得了我,这个却是例外。我检查他的内裤口袋,抽出一把不锈钢钥匙,上面刻着“请勿复制”字样,还有用记号笔写的数字“233”。“也许是旅馆的房间号或家里的门牌号?”我说出我的想法,然后把钥匙装进一个透明塑料袋,脑子飞转着。“也可能是寄物柜的。”我迈阿密老家的信箱号码就是二三三,它虽不至于被我当作幸运号码,不过作密码和密码锁号码倒是常事,因为这组数字普通又好记。

“看得出致死原因吗?”博格问我。

“暂时不能。指纹比对和国际刑警方面有消息了吗?”我问马里诺。

“没有。看来不论汽车旅馆里的那家伙是谁,在自动指纹辨识系统里都没有他的数据。国际刑警方面还没有回音,恐怕也不乐观。否则一个小时内就知道结果了。”他说。

“我们也得替这家伙采指纹,尽快送去比对。”我努力压制内心的焦虑,用放大镜检查他的手掌、手背,以免因采指纹而破坏什么证物痕迹。我剪下指甲,装进信封并贴上标签,放在文件柜所在的操作台上。接着我在他的指尖涂上墨在马里诺的协助下用金属匙采了两组指纹。博格安静地候在一旁,好奇地观看了整个过程。她的凝神注视如灯盏的亮光般温暖。她不放过我的每个动作,聆听着我的每个疑问和指示,那种专注让并未在意她的我也清楚地意识到了。同时我依稀感觉到这个女人正对我的喜好作着评估。我整理好尸体周围的布块,拉上尸袋拉链,示意他们俩跟着我走。我推着轮床走向靠墙的冷冻柜,打开不锈钢门,死亡的腐臭随着寒气扑面而来。今晚寄宿者不多,只有六位。我逐一查看尸袋拉链上的挂牌,寻找汽车旅馆里的约翰·多伊,然后拉开他的尸袋让脸露出来,指着上面的烧伤痕迹以及嘴角和手腕处的擦伤。

“天哪,”马里诺说,“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出现了一个连环杀人狂,四处活动把人捆绑后再用吹风机折磨至死吗?”

“这种情况,我们必须立刻告诉斯坦菲尔德。”我对他说,因为这两件案子显然有关联。我看了眼马里诺,读出了他的想法。“我知道。”他毫不掩饰他有多不情愿通知斯坦菲尔德,不管是什么事。“非告诉他不可,马里诺。”我补充说。

我们出了冷冻柜,他立刻走向贴有“请先洗手”标语的壁挂式电话。“你自己能回会议室吗?”我问博格。

“当然。”她有些恍惚,甚至困惑,眼神茫然。

“我马上过去,”我对她说,“很抱歉临时发生状况。”

她在门口徘徊,边解着背后手术袍的系带。“真是奇怪,几个月前我办过一件案子,一个女人遭热气枪凌虐。她的灼伤和这两件案子里的伤口非常相像。”她弯腰扯下鞋套,丢进垃圾桶,“嘴巴被堵住,两手被捆绑,脸上和胸部也有许多圆形烫伤。”

“找到凶手了吗?”我直白地问,对这雷同丝毫不觉兴奋。

“一个和她住同一栋公寓的工人,”她皱着眉说,“热气枪是去油漆用的。这蠢家伙,这人渣,凌晨三点左右闯入她的公寓,将她强暴、勒死……无所不为。几个小时后他出了公寓,发现他的卡车被偷。不愧是纽约,真的。于是他打电话报警,接着坐上巡逻车,把旅行包搁在腿上,为他那辆被窃的卡车做着笔录。与此同时,受害者的清洁管家发现了尸体,歇斯底里一阵尖叫后打电话报了警。警探们愤

愤然的时候,凶手就端坐在警车里并且试图逃脱。情况很清楚。结果从他的旅行包里发现了晒衣绳和热气枪。”

“这案子媒体大力报道了吗?”我问。

“只有纽约当地的报纸、《泰晤士报》和一些小报报道。”

“但愿没让谁起了模仿念头。”我说。

第一时间更新《首席女法医11·终级辖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