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塔利漫步至蓝兹咖啡馆,一路上,巴黎的街道在悠悠醒转。爽冽的空气拂过脸颊,泌人心脾,但焦虑和疑惑再度占据了我的心。我希望这次法国之行不曾发生。经过歌剧院广场他拉起我的手时,我真希望从没遇见过他。

他的手指温暖、有力而又修长,我没料到这样一个简单的温柔动作竟会令我心头一颤,而这是几小时前在酒店房间里翻云覆雨时都不曾有过的感觉。我为自己感到羞愧。

“我希望你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他说,“我不是处处留情的人,凯。这不是一夜情。我必须让你知道这一点。”

“别爱上我,杰伊。”我抬头望着他。

他的沉默明白表达了这话给了他什么感受。

“杰伊,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不在乎。”

“你会喜欢这家咖啡馆的,”他说,“这里有个小秘密,稍后你会知道。店里每个人都只说法语。如果你不会说法语,就只好拿着菜单指指点点,这时就免不了遭人戏弄。奥德特向来不苟言笑,可是人很好。”

我根本没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我和她很有默契。她心情好时,我就时常光顾她的店。我心情好时,她就让我时常光顾。”

“先听我说,”我说着挽住他的手臂倾身靠向他,“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伤害他人。我不想伤你的心,可已经太迟了。”

“我为什么会伤心?今天下午太美妙了。”

“是的,的确,”我说,“可是……”

他在人行道上停步,凝神注视着我。周围人潮涌动,商店里明暗不一的灯光让夜色退却。他的碰触让我感觉到原始的存在,感觉到生命的真实。

“我不要求你爱我。”他说。

“这你根本不必要求。”

我们继续漫步。

“我知道你无法没有负担地去爱一个人,凯,”他说,“对你而言,爱是狼人,是你恐惧的怪物。我知道原因何在。这件事会一辈子跟着你让你伤心。”

“别给我做心理分析,别试图改变我,杰伊。”

我们被匆忙来去的人群推挤着前进。

几个身戴金属套环、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少年狂笑着向我们冲撞过来,几个人正仰头对金万利大楼旁百年灵表广告模型中那架如真飞机大小的双翼飞机指指点点。烤栗子的焦香扑鼻而来。

“本顿死后我没有碰过任何人,”我说,“这就是你在我食物链中的位置,杰伊。”

“我不是有意提起这个话题……”

“明天一早我就回国。”

“希望你能多留几天。”

“我有任务在身,还记得吧?”我说。

潜藏许久的愤怒终于爆发。塔利再次握住我的手时,我把手指抽了回来。

“或者我该说明天一早我会潜逃回国,”我说,“带着一大箱具有生物危害之虞的非法证物。我会遵守约定的——因为我是共犯——试着从那些棉棒采样中获得DNA,并拿来和集装箱里那具无名尸体的DNA进行比对,看能否验证出他是凶手的兄弟。与此同时警方也许会刚好逮捕这个在街头游荡的狼人,并从他身上获知关于尚多内家族的一切。幸运的话,在这之前或许不会有太多妇女惨遭他的毒手。”

“拜托别这么尖刻。”杰伊说。

“尖刻?我怎么能不尖刻?”

我们从意大利大道转向法瓦尔街。

“忽然被派来这里执行什么该死的任务,被强迫着参与毫不知情的计划,我还能够不那么尖刻?”

“很遗憾你会这么想。”他说。

“我们对彼此有害无益。”我说。

蓝兹咖啡馆相当小巧安静,装饰着绿格子的桌布和绿色的玻璃器皿。红色台灯投下柔和的光晕,吊灯同样是红色的。我们走进去时奥德特正在吧台调酒。她迎接塔利的方式是一甩双手狠狠将他斥责一顿。

“她在指责我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两个月,来之前又没打电话。”他替我翻译道。

他到吧台弯腰在她左右脸颊上各亲一下以示补偿。店内已挤满客人,奥德特还是为我们安排了角落里相当不错的桌子。这是塔利的能耐,总能够获得想要的。他点了桑特奈的勃艮第红酒,他说记得我说过喜欢这种酒,但我记不起何时说过抑或真的说过。我不确定他到底对我了解多少。

“让我们看看,”他看着菜单说,“我极力推荐阿尔萨斯特餐。前菜呢?格鲁耶尔色拉吧——莴苣和番茄上加类似通心粉的格鲁耶尔奶酪薄片。分量很足。”

“我吃这个就够了。”我说。我没什么胃口。

他从外套口袋摸出一根小雪茄和雪茄剪。

“可以让我少抽一点烟,”他解释道,“来一根吗?”

“这里每个人都在抽烟。我想我该戒了。”我说。

“雪茄是好东西。”他剪去雪茄头,“浸了糖的。这根是香草口味,我还有肉桂和茴香口味的。”他划了根火柴,“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香草。”他吸了一口,“你真该试试。”

他把雪茄递给我。

“不了,谢谢你。”我说。

“这是我向迈阿密一个批发商订购的,”他挥舞着雪茄继续说,边仰头吐出烟雾,“柯吉马雪茄。别把它跟科希巴雪茄弄混了。科希巴很棒,但如果产自古巴而非多米尼加共和国,那就是非法的了。总之在美国是非法的。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在烟酒枪械管制局工作。是的,女士,关于烟酒和枪械我懂得不少。”

他迅速地喝完了一杯葡萄酒。

“所谓的三R,奔跑,奔跑,奔跑。听过吗?学院的训练中教的。”他给自己的杯子添满酒,也为我斟满。

“如果我去美国,你愿意见我吗?假设我调回……调回华盛顿呢?”

“我不是有意那样做的。”我说。

泪在他眼中闪烁,他迅速移开目光。

“我不是故意的,都是我的错。”我轻声说。

“错?”他说,“错?我不知道错在哪里。好像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理应遭到谴责似的。”

他促狭地笑着倚向餐桌,仿佛是个刚用狡猾的问题难倒对手的警探。

“错误,哦……”他若有所思地吐着烟雾。

“杰伊,你还年轻,”我说,“有一天你会明白——”

“年龄不是我能决定的。”他高声打断我,引得众人侧目。

“而且你偏偏住在法国。”

“比这里更糟的地方多的是了。”

“尽管玩你的文字游戏,杰伊,”我说,“但我们总得面对现实。”

“你后悔了,对吗?”他靠回椅背,“我对你了解得不少,却还做出那样的蠢事。”

“我没说那是蠢事。”

“问题在于你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我感到心烦意乱。

“你不可能知道我是否做好了准备,”等服务员点完菜,我继续说,“你花太多时间探究我的心理了,也许也该探究一下自己。”

“好吧。别担心。我再也不会乱猜测你的感觉或想法了。”

“嗬,生气了,”我说,“终于恢复年轻人的本色了。”

我嗓饮着红酒。他迅速瞥我一眼,又喝完一杯。

“我也需要别人的尊重,”他说,“我不是孩子了。那今天下午的事算什么呢,凯?社交?慈善事业?性教育?代管小孩?”

“我们别在这里讨论这种事。”我说。

“或者你只是在利用我?”他继续说。

“我当你的女友未免太老了。小声一点。”

“我母亲、姨妈那样才叫老,住在隔壁的聋寡妇才叫老。”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塔利的住处一无所知,甚至没有他家的电话号码。

“衰老的是你急着看破世事、故作沧桑的态度和畏缩不前的怯懦。”他举起杯子打量着我。

“怯懦?人们用很多词语形容过我,但还从来没人说我怯懦。”

“你在感情上是个胆小鬼,”他急于浇灭心中火焰似的大口喝酒,“所以你才选择他,因为他很安全。我不在乎你自称多么爱他,事实上只是因为他很保险。”

“别对你不了解的事物指手画脚。”我警告他,内心开始颤抖。

“因为你害怕。自从你父亲过世你就开始害怕,从你发现自己与众不同的那时起,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是我们这种人必须付出的代价。因为我们很特别。而特别的人往往是孤独的,但我们很少意识到这点,反而以为是自己出了问题。”

我把餐巾往桌上一扔,推开椅子。

“这是你们这些该死的情报工作者的通病,”我压低声音冷静地说,“你们总是把他人的秘密、悲喜、珍视的情感据为己有。至少我拥有自己的生活,至少我不必偷窥他人的隐私,至少我不是间谍。”

“我不是间谍,”他说,“尽可能搜集关于你的资料是我分内的工作。”

“在这方面你表现得相当出色,”我嘲讽地说,“尤其是今天下午。”

“别离开我。”他轻声说,试图越过餐桌握我的手。

我急忙抽离,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餐馆。有人大笑着用法语说了些什么,不必翻译也可想而知,必定是说那个英俊的年轻人和他的中年女友吵架了,也许会说他是她的小白脸之类的。

将近九点半,人们陆续涌向街头,我坚决地返回酒店。夹杂在一大群人中等待穿过卡普西奈大街时,一名戴着白手套、吹着哨子指挥交通的女警吸引了我的目光。空气中充斥着嘈杂声。月光冷冽。小烤炉上的小卷饼、薄饼和栗子散发出令人恶心眩晕的甜腻气息。

我像一个夺路而逃的逃犯,却又在街角久久徘徊,我其实不想逃脱。塔利没来追我。到达酒店时,我气喘吁吁又心绪烦乱,不想见马里诺,也不想回房间。

我叫了辆出租车,我得去做一件事,必须在今晚独自完成,趁着我不顾一切孤注一掷之时。

“去哪里?”司机转头问我,“女士?”

我的思绪渐渐清晰,但仍有一些模糊的片段无法归到适当的位置。

“你会说英语吗?”我问。

“是的。”

“你熟悉这座城市吗?是否可以向我介绍我们沿途看到的?”

“看到?你是说现在?”

“我们开车经过的。”我说。

“你觉得我像导游?”他似乎觉得我很滑稽,“不不,我就住在这里。你要去哪里?”

“你知道停尸间在哪里吗?就在塞纳河边,里昂站附近?”

“你要去那里?”出发前,他再次回头看我一眼。

“稍后再去那里。我想先去趟圣路易岛。”我望向窗外,寻找塔利的影子,心头的期待有如远去的街道般逐渐黯淡。

“什么?”司机大笑起来,好像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你要去停尸间和圣路易岛?这两个地方怎么会联系在一起?哪个有钱人死了吗?”

他让我有些恼怒起来。

“拜托,”我说,“带我去就是了。”

“当然,没问题。你想去就去吧。”

轮胎碾过石子路的声响有如定音鼓般刺耳。塞纳河在灯光映照下的粼粼波光仿如大群跃动的银鱼。车子行经路易菲利浦桥进入圣路易岛,我擦去玻璃上的雾气稍稍摇下车窗,以看清窗外的景致。我很快认出那些始建于十七世纪、原本作为贵族行宫的古老宅邸。我和本顿来过这里。

我们曾漫步走过那些狭窄的碎石街道,浏览着墙上写有宅邸旧主名字的石牌。我们曾经在户外咖啡座小坐,穿过街道去买贝蒂咏冰激凌。我要司机环岛一圈。

岛上遍布年代久远而斑驳的壮观石灰石宅邸,阳台上围着黑色铸铁栏杆,窗户透着灯火,里面的屋梁、书柜和美丽壁画隐约可见。可不见半个人影,仿佛居住在这里的精英全都隐身了。

“你听说过尚多内家族吗?”我问司机。

“当然,”他说,“你想看看他们的宅邸吗?”

“拜托了。”我备感疑虑不安。

他驶向奥尔良河堤,经过蓬皮杜生前的住宅。他临终时所在的二楼俯瞰着贝杜纳码头和小岛东端,百叶窗依然紧闭。我从皮包里摸出一瓶布洛芬。

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似乎不愿再靠近尚多内的住宅。

“从那里转弯,”他指着说,“一直走到安茹码头。你会看到一些雕刻着岩羚的大门,那是尚多内的族徽,应该是这么称呼的吧。就连排水管都是岩羚造型,非常醒目,绝不可能错过。还有,离右岸那座桥远一点,”他说,“桥下都是流浪汉和同性恋,非常危险。”

尚多内家族几百年来居住的宫殿是一栋四

层楼房,有多扇天窗、烟囱和开在屋顶上的圆形牛眼窗。深色木质大门上雕刻着精致的岩羚图案,跳跃的羚羊以牙齿和尾巴固定在考究的排水管道上。

我打了个寒战,藏在阴影里窥视着那个自称狼人的怪物栖居的巢穴。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屋里闪亮的吊灯和陈列着无数书籍的书柜。一个妇人忽然出现在窗口,吓了我一跳。她体态浑圆,穿着绸缎之类的高级面料制成的深红色宽袖长袍。我不禁呆住了。

她的神色相当烦躁,嘴唇飞快地翕动像在对某人说话,随即一个女仆端着盛有玻璃酒器的银盘走来。尚多内夫人——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小口抿着酒,用银制打火机点燃一根香烟,然后消失了踪影。

我快步走向小岛尽头,那里距此不到一个街区,从小公园只依稀看见停尸间大楼的轮廓,我想应该就在苏利桥彼端河流上游几英里的地方。我扫视着塞纳河,想象凶手就是刚才瞥见的那个丰满女人的儿子,多年来他一直瞒着母亲在这河水里裸泳,月光为他全身淡金色的长毛涂上一层银色。

我想象他在天黑之后溜出那栋豪宅,浸泡在河水里,渴望能有痊愈的一天。他在这冰冷污秽的河水里跋涉了多少年?他是否曾漫步到右岸,暗中观察那些和他一样的边缘人?甚至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台阶由街道伸向河堤,河面很高,微微散发着臭味的河水漫过河堤碎石,激起阵阵黝黑的波浪。丰沛的雨水使得塞纳河水位高涨,水势湍急,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只鸭子在水面上漂过,虽然传说中鸭子不在夜晚游水。铁制灯柱的煤气街灯在水面投下金色的粼粼波光。

我拔掉布洛芬药瓶的瓶盖,把药片通通倒在地上,然后踏过湿滑的石阶缓缓走向河堤。水花拍击着脚踝。我把塑料药瓶冲洗干净,装满冰冷的河水,又把瓶盖旋紧走向出租车,一路频频回望尚多内的宅邸,一边暗忖是否会忽然冲出几个犯罪集团的成员前来追赶。

“请带我去停尸间。”我对司机说。

夜色中,白天不甚引人注目的铁丝刺网反射着路过车辆的灯光。

“请停在后面的停车场。”我说。

他驶离哈贝码头,开进大楼后方、在白天停着许多公务车的空地,当时一对哀伤的夫妇坐在那里的石凳上等候。我下了车。

“请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对司机说,“我转一圈就回来。”

他脸色苍白。我仔细看他,发现他脸上布满皱纹,还缺了好几颗牙齿。他显得十分不安,眼神游移不定,好像随时都准备逃走。

“别紧张。”我说着从皮包里掏出笔记本。

“哦,原来你是记者,”他松了口气,“你是来寻找素材的。”

“没错,寻找素材。”

他咧嘴笑着,朝半开的车窗外探了探头。“我被你吓坏了,女士!我还以为你是怪胎呢。”

“等我一会儿。”我说,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把自己想象成他,在浓黑的阴影里捕捉着一切蛛丝马迹。从河面吹来夹带着古老岩石潮味的冷风。这地方一定让他无比迷恋。这里是展示他杀戮战利品的罪恶殿堂,同时彰显着他可以逍遥法外的巨大特权。他可以为所欲为,随时作案并不怕留下任何证据,无人可以将他绳之以法。

也许只要二三十分钟他就可以从宅邸来到停尸间。我似乎看到他坐在公园里,凝视着那栋陈旧的砖造建筑,想象着里面进行的活动以及他给史雯医生带来的巨大工作量。死亡的气味会令他兴奋吗?

我回想着史雯医生讲述过的事情,那名上门找她的陌生男子。一阵微风拂动刺槐树林,轻触我的脸颊。他上门谋杀未遂,于是在第二天回到这里,给她留了张字条。

别报警……

也许我们把他的作案手法想象得太复杂了。

没问题……狼人。

也许他的作案动机再简单不过,只是出于无法控制的杀人欲望。他内心的兽性一旦被激起,便再也无法平息。我非常确定,如果他此刻还在法国,史雯医生必定难逃一死。也许当初逃往里士满时,他以为自己能够就此罢手一段时间。也许他的确做到了,仅仅三天。也可能他只是在这段时间里观察金兰,脑中塞满各种幻想,直到再也无法抵挡内心的邪恶冲动。

我匆匆返回出租车。车窗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我看不到车内的情景。我拉开后车门时,里面的暖气开着,司机正打着瞌睡。一惊之下他猛然坐起,开始喃喃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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