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我只见过一个多毛症的案例。那时我在迈阿密担任实习医生轮值小儿科病房,一个墨西哥妇女产下一名女婴,两天后,这名婴儿全身长满长达两英寸的淡灰色细毛,浓厚的毛发从她的鼻孔和耳朵里窜出。她畏光,眼睛对光线极度敏感。

多数多毛症患者的毛发会不断增生,除黏膜组织、掌心、脚底之外其他部位全都长满。在某些症状严重的案例中,头发、面部汗毛和眉毛更是长得必须卷起来,否则会遮挡视线。伴随而生的其他症状还包括牙齿畸形、性器官萎缩、手指脚趾和乳头数目异常、五官不对称等等。

几个世纪前,这些不幸的人中有的被送去杂技团或皇宫进行表演供众人消遣,有的就被当作狼人。

“污秽的毛发,类似动物的潮湿脏乱的毛发,”露丝·史雯医生若有所思地说,“我在想,他站在我门前时,我之所以只看到了他的眼睛,也许是因为他整张脸都覆盖着毛发?说不定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也是因为手上长满了毛?”

“他当然不可能就这副模样出现在公共场合,”我答道,“他只能趁天黑时活动。自卑、畏光,如今又加上谋杀罪,种种因素使他的活动范围只能局限在黑暗中。”

“我想他应该剃毛,”史雯思索着说,“尤其是别人看得到的部位,脸部、额头、脖子和手背。”

“我们发现的部分毛发似乎是剃下来的,”我说,“如果他要搭船,就必须整理一下仪容。”

“他作案时一定脱掉了衣服,至少脱掉了部分,”她说,“所以才留下那么多毛发。”

我不禁猜测他的性器官或许也有萎缩现象,而这可能就是他只脱掉受害人上半身衣服的原因。也许正常成年女人的性器官会让他想起自己的性缺憾。我想象着他的耻辱,他的愤怒。试图逃避现实是多毛症患儿的父母作出的典型反应,而尚多内这种世代居住在富裕、排外的圣路易岛上的尊贵家族尤为如此。

我想象着这个让人蒙羞的儿子,这只又脏又蠢的猿猴躲藏在那栋古老宅邸的某个阴暗角落,只能在夜色的笼罩下出门。且不论他们是否涉嫌犯罪,这样一个世代豪门必定会担心世人发现自己的家族中有一个怪胎。

“总有办法可以查到这类婴儿的出生记录,”我说,“应该不难追踪,因为多毛症实在太罕见了,大约只有十亿分之一的概率。”

“不会有任何记录。”史雯淡淡地说。

我相信她。这个家族绝对办得到。接近正午时我告别史雯,忐忑不安地用公文包带走了并非正当得来的证物。我从大楼后门离开,窗帘紧闭的公务车正在此等候下一趟令人心碎的旅程。一对身穿墨绿色服装的男女坐在旧砖墙旁的黑色长椅上等待。男人抓着帽子,垂头望着地面。女人抬头看着他,神情哀痛。

我快步走在塞纳河畔的石子路上,各种可怖的意象不断涌来。我似乎看见一个女人打开大门时,他那丑陋的面孔在黑暗中一闪而过。我看见他如夜行动物般四处漫游、寻觅、追踪猎物,冷酷地展开一次又一次袭击。他报复生命的方式就是要受害者正视他,在她们的恐惧中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

我停下脚步望着四周。车辆飞速地呼啸而过,扬起的沙尘扑面而来。我只觉头昏脑涨,不知道去哪里叫出租车,这里似乎根本没有停车处。许多条岔路上车辆稀少,沿途也不见出租车的影子。

我开始感到茫然无措,匆匆退回石阶,凭记忆回到公园,找了一条石凳坐下休息。死亡的气息穿过花丛树木不断飘散而来。我闭上眼睛,仰头对着冬日的阳光,等待心跳减速。冷汗在衣服下不断渗出,我感到手脚僵麻,用膝盖紧紧夹着铝质公文包。

“看来你需要朋友的帮忙。”杰伊·塔利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

我惊跳起来,倒抽一口凉气。

“抱歉,”他在我身旁坐下,柔声说道,“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庞杂的思绪有如正在进行一场厮杀的战场,血肉模糊,泥泞一片。

“我没说过我们会时刻关照你吗?”

他解开烟草色的羊毛大衣纽扣,从内袋掏出一包烟,为我们分别点燃一根。

“你也说过你们组织的人不能出现在这里,太危险了,”我语气中带着谴责,“我只好自己闯进去承担这种没人愿意接手的工作。现在你又跑来坐在这该死的公园里,正对着学院大门。”我气愤地吐了口烟,起身抓起公文包,“你到底在跟我耍什么花招?”我质问道。

他从另一个口袋掏出手机。

“我想你可能需要搭个便车,”他说,“我没有耍花招。走吧。”

他拨了一个号码,用法语和对方交谈几句。

“又怎么了?《秘密特工》的主角要来接我们?”我嘲讽道。

“我叫了出租车。我想秘密特工几年前就退休了。”

我们走向一条安静的岔路,几分钟后一辆出租车驶来。我们上了车,塔利盯着我腿上的公文包。

“没错。”我回答了他无声的疑问。

回到饭店后,我带他来到自己的房间,因为只有这里可以安心谈话而不必担心被人窃听。我给马里诺打了电话,无人接听。

“我必须回弗吉尼亚。”我说。

“这很容易安排,”他说,“什么时候?”

他把“请勿打扰”的标志挂在门外,挂上门链。

“明天一早。”

我们隔着一张小桌坐在窗边的沙发上。

“我想史雯女士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他说,“不得不说这真的很不容易。直到现在那可怜的女人都一定疑神疑鬼,这是好事,表示她不会对任何人透露真相。我很高兴自己的直觉相当准确。”

“你的直觉?”

“没错。”他注视着我说,“我料到如果有一个人能够让她敞开心胸,这个人非你莫属。你名誉卓著,她对你怀有极大的敬意。不过我对你的私人了解也多少起了点作用。”他稍作停顿,“通过露西。”

“你认识我外甥女?”我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们曾同期在格林科受训。”他是指位于佐治亚州格林科的国家学院,烟酒枪械管制局、海关缉查机构、特情局、边境巡逻队等六十多个执法机构的成员都在这里接受基本训练,“我时常为她感到遗憾,因为她谈话的中心永远只有你,好像她自己一无是处似的。”

“我实际能做到的还不到她说的十分之一。”我说。

“大多数人都做不到。”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我很想知道。

“我想她就像伊卡洛斯,飞得离太阳太近了,而这是因为你。我只希望她别像神话中那样,从空中摔落下来。”

这番话让我心生恐惧。我不知道露西最近在做些什么,而塔利说得没错。我的外甥女一直追求把事情做得比我更快、更好、更惊险,似乎这样就可以让她获得她认为的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爱。

“在巴黎这几起案子里,凶手掉落在受害人身上的毛发绝不是集装箱里那具无名男尸的头发。”我向他解释了原委。

“可在他衣服上也发现了同样的毛发?”塔利疑惑地问。

“衣服内侧。想想多毛症的状况。假设他的衣服原本穿在凶手身上,而这个凶手浑身长满纤细有如婴儿头发的浓密长毛。他让受害者穿上自己的衣服后把他溺毙,这些毛发仍然黏附在衣服内侧。”

“这名受害者就是集装箱里的死者,托马斯。”塔利停顿片刻,说,“狼人身上长满这种长毛?那他一定很少刮毛。”

“定期刮毛让全身保持干净并不容易。更可能的是他只刮别人看得见的部位。”

“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吗?药物之类的。”

“激光照射有一定疗效,但他未必知道。他的家人很可能根本不允许他去医院,尤其在他开始犯案后。”

“你为什么认为他跟集装箱里的男子——就是托马斯——换了衣服?”

“如果你计划乘船逃亡,”我推测道,“绝不会想穿着一身名牌服装招摇过市,当然这得假设你的二手衣理论是正确的。也可能是基于恶意或者不屑,理由太多了,我们可以猜上一整天。但这种事没有公式可循,造成的伤害却是无可逆转的。”

“你还需要知道什么?”他问。

“需要一个答案,”我说,“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史雯医生就是那个死里逃生的女人?你和那位秘书长坐在那里讲了半天故事,彼此对故事主角是谁都心知肚明。”

塔利没做声。

“你们担心那会让我却步,对吧?”我说,“狼人见过她之后便想杀了她,或许他也会这样对我?”

“某些相关人士认为,你一旦知道全部事实后也许就不愿去见她了。”

“那只能说这些相关人士太不了解我了,”我说,“事实上这只会更加激发我去看望她的意愿。别以为见过露西几次就多么了解我。”

“凯,是史雯医生坚持对你隐瞒的。她想亲自告诉你,理由很简单,因为她不曾把所有细节告诉过任何人,甚至包括她那位警探朋友。对我们她也只肯粗略地透露一点。”

“为什么?”

“还是那个理由,有人在保护这名凶手。她担心被他们发现自己可能见过他的真面目后,也许会惹火上身,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也可能遭到不测。她相信你不会把事情透露给可能对她不利的那些人。但至于究竟会坦白多少,她说等见了你之后才能决定。”

“以防万一见到我之后觉得不够可靠。”

“我知道这种状况不可能发生。”

“原来如此。那么任务完成了。”

“你为什么生我的气?”他问。

“因为你实在太冒昧无礼了。”

“我不是故意的,”他说,“我只是希望能尽快逮捕这个怪胎狼人,避免更多人受害。我想知道他的真正动机。”

“恐惧,逃避,”我说,“磨难和愤怒,因为他一直在为某个不该由自己负责的错误受到惩罚。他独自承受着所有苦难,幻想有足够智慧理解这一切·”

“他最恨的应该是他的母亲,”塔利说,“也许将一切痛苦都归咎于她。”

阳光下,他的头发如黑檀木般又滑又亮,眼瞳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我瞥见了他不及隐藏的情感,然后起身望着窗外。我不想直视他。

“他也恨他见过的那些女人,”塔利说,“他永远得不到的女人,一看见他便会尖叫的女人。”

“最重要的,他恨他自己。”我说。

“设身处地,我也会和他一样。”

“我们的旅费是你支付的,对吧,杰伊?”

他起身倚着窗框。

“而不是哪个想要逮住一六五集团的大企业资助的。”我望着他,“你设法让史雯医生和我见面。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策划了每个细节并支付一切费用。”我说,越来越肯定,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你有能力这么做,因为你很富有,你的家族非常富有。所以你才进了执法机构,想摆脱富家子的身份,但无论如何你有丰厚的财力作支持,至少表现得如此。”

他愣住了。

“你不喜欢自己变成被审问的一方,对吧?”我说。

“我不想成为父亲的翻版,这是真的。上普林斯顿名校,进入上流社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孩子乖巧,看似一切完美。”

我们并肩站着,望着窗外的街道,仿佛那里正在发生有趣的事情。

“我认为你并非真的想反抗你父亲,”我说,“你只是借着叛逆的外衣自欺欺人。当然,对于一个家财万贯的哈佛毕业生来说,戴警徽、佩枪支、穿耳洞也确实称得上叛逆了。”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他转身面对着我,与我如此接近,我可以闻得到他古龙水的味道,感觉得到他的鼻息。

“因为我不希望明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你脑子里那个叛逆剧本中的一个角色。我不愿相信自己竟然违背了曾经宣誓恪守的法规和纪律,只因你这个被宠坏的男孩只想找个像我这样的人来违法乱纪、满足自己的叛逆欲。这足以毁掉我的事业,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事业,甚至会将我投进法国监狱。”

“我一定会去探望你的。”

“一点都不好笑。”

“我不是被宠坏的男孩,凯。”

我想起门外“请勿打扰”的挂牌和上锁的房门。我轻触他的脖颈,指尖划过他轮廓鲜明的下巴,然后在他的嘴角逗留。我已有一年多不曾触摸男人的。我伸出双手,让手指穿过他的头发,穿过他被太阳晒得温热的头发。他凝视着我,等着看我接下来会怎么做。

我一把拉过他,极

具侵略性地吻他、触摸他,双手在他结实美丽的躯体上游走,他则急切地脱去我的衣服。

“老天,你太美了,”他在我嘴边说,“你实在让我无法招架……”他扯开一粒纽扣和搭钩,“坐在那个该死的秘书长旁边,我不得不努力避免一个劲盯着你的胸部。”

他双手笼住我的胸部。我要他尽可能的粗暴。我不顾一切地凭原始本能和他做爱,因为我不想在这时想起本顿,他知道该如何温柔地爱抚我,像流水滑过石块,然后将我推向快感的巅峰。

我把塔利拖向卧室。他不是我的对手,因为我拥有他不知晓的经验和技巧。我掌控着他,掌控着一切。我们狂热地做爱,直到浑身瘫软,大汗淋漓。本顿不在这里。倘若他地下有知,相信他可以理解。

午后的时光一分一秒地流逝,我们喝着红酒,望着天花板上的影子随阳光的轨迹而推移。电话响起,我没有接听。马里诺重重地敲着房门并且大喊我的名字,我假装屋里没人在。电话又一次响起,我无奈地摇着头。

“马里诺啊,马里诺。”我说。

“你的保镖。”

“这次他不太称职,”我说,塔利忘情地拥吻着我,“我可能得开除他了。”

“这样最好。”

“告诉我今天我没有再添一桩重罪,而你的名字,塔利探员,和这桩罪行无关。”

“是的。我的名字跟记录保持无关。但重罪之类的我不太明白。”

马里诺似乎不再试图找我了。天黑之后我和塔利一起洗了澡。他为我洗头,还拿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异开了个玩笑。他说这是他的又一次叛逆。我说我们该下楼吃晚餐了。

“去蓝兹咖啡馆好吗?”他问。

“有什么特别?”

“法国人会说那里非常热闹、怀旧而且有家的味道。隔壁就是歌剧院,因此咖啡馆墙上也挂满歌剧演员的照片。”

我想到了马里诺。我必须让他知道自己没有失踪。

“散步过去会相当惬意,”塔利说,“只需大约十五分钟。最多二十分钟。”

“我必须先找到马里诺,”我说,“也许他正在酒吧里。”

“要我下楼把他找来吗?”

“我想他一定会非常感激的。”我开着玩笑。

马里诺在塔利找到他之前就找到了我。他出现在门口时我正在吹干头发,他的表情说明,他已知道一直没能联系上我的原因。

“你去哪里了?”他说着走进房间。

“法医学会。”

“去了一整天?”

“不是一整天。”我说。

马里诺望着床铺。我和塔利整理了床单,但与早上服务员整理过的还是有些差别。

“我正要出去——”我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和他一起,”马里诺提高声音,“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真不敢相信你会陷进去。老天,我还以为你很懂——”

“马里诺,这不关你的事。”我疲倦地说。

他堵在门口,两手叉腰,像个凶保姆,模样滑稽得竟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嚷道,“前一分钟还在看本顿的验尸报告,下一分钟就跟个乳臭未干又自恋的纨绔子弟鬼混!你连二十四小时都等不及,医生!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本顿?”

“马里诺,请小声点。这个房间已经够吵了。”

“你怎么做得出来?”他嫌恶地看着我,似乎我是个肮脏的妓女,“不久前你才收到他的信,邀我和露西过去吃饭,昨天晚上你还坐在这里大哭。现在呢?完全没事了?你已经重新出发,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和一个娘娘腔的白痴?”

“请你离开。”我受够了。

“哦,不。”他开始踱步,伸手指着我,“不。我哪儿都不去。你想跟小白脸乱搞,当着我的面来吧。你知道吗,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再次发生。我们中总得有人保持清醒,看样子只有我了。”

他在房里来回走着,越说越愤慨。

“问题不在于你要不要让事情发生,”我也恼火起来,“你以为你是谁,马里诺?别管我的事。”

“啊,可怜的本顿。他死了也好,对吧?这下你证明自己多么爱他了。”他忽然停步,手指朝我眼前用力一戳。

“我还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瞧瞧本顿看不见时你都做了些什么!这才是我想知道的!我真的替你感到遗憾!”

“滚出我的房间!”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你这争风吃醋的浑蛋!你竟敢提起我和本顿的感情。你知道些什么?你根本一无所知,马里诺。他已经死了一年了,马里诺。而我还活着,你也活着。”

“对,现在我真巴不得你也死了。”

“你的语气和露西十岁时一样幼稚。”

他大步走出去,砰地摔上房门,墙上的画框和吊灯被震得一阵晃动。我拿起电话打给前台。

“大厅里有一位杰伊·塔利先生吗?”我问,“高大,黑发,很年轻,穿着淡棕色皮夹克和牛仔裤。”

“有,我看见他了,女士。”

几秒钟后塔利拿起话筒。

“马里诺刚冲出我的房间,”我说,“别让他看到你,杰伊。他疯了。”

“哦,他正好走出电梯。你说得没错,他看起来有些疯狂。我要挂了。”

我立刻离开房间,飞快地跑过走廊,跑下铺着地毯的曲折阶梯,不理会那些衣着考究、步伐优雅、绝不可能在巴黎大酒店惹事的文明人的怪异目光。到达大厅前我放慢脚步,缓和一下呼吸,休息一下灼热的肺部。这时我惊愕地瞥见马里诺正朝塔利挥动拳头,两名传达员和一名侍者正在一旁试图劝解。前台的男服务员正慌慌张张地打电话,或许想报警。

“马里诺,住手!”我匆匆赶了过去,大声制止他,“马里诺,住手!”我抓住他。

他两眼无神,浑身直冒冷汗。幸亏他没有带枪,否则恐怕早已掏了出来。我紧紧抓住他的臂膀,塔利用法语和手势向众人保证没事,不必报警。我拽着马里诺的手把他拖过大厅,就像一个母亲正打算好好训诫她那坏透了的小儿子。我陪他从许多侍者和豪华汽车中间穿过,一直来到外面的人行道上。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质问他。

他用手背抹了把脸,呼哧喘着粗气,我忽然意识到他刚才或许有可能心脏病突发。

“马里诺,”我摇着他的手臂,“听我说。你刚才太不理性了。塔利没有冒犯你,我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也许我只想替本顿出口气,因为他不能在这里给自己主持公道。”马里诺毫无感情地说,声音里透着疲惫。

“不,你是在对嘉莉·格雷滕,对乔伊斯挥拳。你真正想痛殴的人是他们,把他们打残,把他们打死。”

他沮丧地深深吸着气。

“我说对了,是吗?”我继续说道,冷静而不容置疑。

一个个身影在我们身边来来往往。灯光从餐厅和咖啡馆流出,正值晚餐时间,小巧的户外餐桌全都坐满了客人。

“你必须找个人发泄,”我说,“这很自然。但是该找谁呢?嘉莉和乔伊斯都已经死了。”

“至少你和露西杀了那两个该死的浑蛋,把他们该死的肉身轰到了天边。”马里诺说着啜泣起来。

“别这样。”我说。

我挽着他的手臂,带他返回酒店。

“他们的死与我无关。”我说,“并非我不想那么做,马里诺,但扣下扳机的是露西。可你知道吗,她并没有因此觉得好过。她依然怀着强烈的仇恨,这股恨意在她心里闷烧,她因此不断地跟人斗殴、枪战。她终究会醒悟的,而那一刻也是你想通的时候。走吧。”

“你为什么要与他做那件事?”他问,声音低沉痛楚,一边用袖子擦着眼睛,“为什么会这样,医生?凭什么?”

“没人配得上我,对吗?”我说。

他思索着。

“也没人配得上你。没人比得上桃丽丝。她和你离婚的时候,你真的很难熬,对吗?此后你交往的每个女人都比不上她。可我们总得试试看啊,马里诺。我们总得活下去。”

“是啊。那些配不上我的女人,都把我给甩了。”

“那是因为她们都是愚蠢的荡妇。”他在黑暗中露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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