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正午,天空澄澈,闪耀着属于秋季的特有的蓝。但这与我无关。阳光和美景如今只为他人存在,我的生命徒留冷酷,再无欢笑。我望向窗外,一个邻居正在耙扫落叶。无助、痛苦和绝望又一次袭上心头。

本顿的话唤醒了所有我在努力压抑的可怖意象。跳动的光影中,我恍然又看到了在潮湿的垃圾和污水中腐烂的骨头。模糊的影像变为没有五官、黏着暗沉银发的干枯头颅,再度令我震惊颤抖。

我坐在餐桌边,啜着法兰克·罗德参议员替我冲泡的热茶。突如其来的强烈反胃让我两度冲进浴室呕吐,此刻我只觉头昏脑涨、浑身虚脱。我万分羞愧,因为最不堪忍受的手足无措刚才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又得去耙扫那些落叶了,”我对老友说,“已经十二月六日了,天气却还像十月。你看外面,法兰克,那些橡子长得真大,你注意到了吗?这表示今年会有个寒冬,可现在还完全感受不到冬天的味道。你们在华盛顿也看得到橡子吗?我记不太清了。”

“看得到,”他说,“偶尔也能发现一两棵橡树。”

“长得大吗?我是说橡子。”

“下次我会仔细瞧瞧的,凯。”

我双手掩面,啜泣起来。他起身绕过餐桌走向我。罗德参议员和我都在迈阿密长大,并在同一个教区的同一所学校上学,虽说在他入学多年后我才进入圣布伦丹高中,且只读了短短一年,但这次的擦身而过仿佛是他日相逢的预兆。

他担任戴德县检察官期间我正在当地的法医办公室工作,经常为他的案子作证。后来他当选国会参议员,接着被指派为司法委员会主席。而我成为了弗吉尼亚州的首席法医,从此他便经常打电话要我支持他各种防治犯罪的提案。

昨天他说要来探望我并送给我某件重要东西,我惊讶极了,几乎整夜没睡。当他走进我的厨房,从套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简单的白色信封时,我简直不知所措。

此刻坐在他身边,我才明白本顿为何会如此信任他。他知道罗德参议员真心关心我,总是尽力为我着想。果然是本顿的作风,完美执行了自己的计划,纵使无法亲眼见证整个过程。不愧是本顿啊,完全猜透了我在他死后的状态,一个字都没说错。

“凯,”罗德参议员站立着面对坐在椅子里哭泣的我,说道,“我知道你很难受,但真的很希望能帮你渡过这一难关。本顿的这项托付,是我最艰难的任务之一。我从没想过这一天真的会到来,可事实摆在眼前,而我也真的来了。”他沉默片刻,继续说道:“找我帮忙的人不少,可从没有人要求我做过类似的事。”

“他和别人不一样,”我轻声回答,努力镇静下来,“你很清楚这一点,法兰克。谢谢你信守承诺。”

罗德参议员相貌出众,工作场合中的威严随时显露出来。他一头浓密的灰发,蓝眼睛炯炯有神,体格高大精瘦,一如往常穿着传统的深色套装配以色彩鲜明的领带,佩戴着袖扣、怀表和领带夹。我站起身,颤抖着长吁一口气,抽了几张纸擦拭脸颊和鼻子。

“真的很感激你亲自过来。”我对他说。

“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吗?”他苦笑着回答。

“能来看我已经足够了。难为你了,得在百忙中抽空。”

“我的确是从佛罗里达飞过来的。对了,我去看了露西,她在做着很了不起的事。”

我的外甥女露西是烟酒枪械管制局探员,最近调到了迈阿密分局,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她了。

“她知道这封信吗?”我问。

“不知道,”罗德参议员望着窗外的晴空说,“我想应该由你来告诉她。容我补充一点,她似乎感觉被你冷落了。”

“被我?”我诧异地说,“老是忙得脱不开身的人是她啊。至少我不必去追缉枪械走私贩之类的良民。她只有在回总部时才联系我,不然就是用公用电话。”

“你不也一样吗?自从本顿死后就魂不守舍,只知道拼命工作,我甚至觉得你自己根本没意识到。”他说,“我很清楚,因为我也试图找过你,不是吗?”

我再度湿了眼眶。

“当我好不容易联系上你的时候,你又是怎么说的?一切都好,只是忙了点。更别提你很久没来找过我的事了。想想以前,你还会带着亲手烫的汤来看我呢。你没有善待那些爱你的人,也没有善待自己。”

他不时抬头偷瞄时钟。

“你必须赶回佛罗里达吗?”我问,声音仍在颤抖。

“不,我得去趟华盛顿,”他说,“又得上《面对国家》了。我对这些实在是厌烦透了,凯。”

“要是我帮得上忙就好了。”

“外面的世界龌龊得很,凯。万一被某些人发现我单独来这里找你,—定马上就会有恶毒的流言传出,我敢肯定。”

“果真这样,我宁愿你没来。”

“没什么能阻挡我来。我不该抱怨关于华盛顿的那些事,你已经够烦了。”

“我随时准备为你的清誉作担保。”我说。

“这么做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我陪他走过这栋我自己设计的房子,浏览着那些精致的家具、艺术品和多年收藏而来的古董医疗器械,从浅色地毯和硬木地板上踏过。一切都是我喜欢的,但和本顿尚未离开时已大不相同。最近我对自己毫不在意,对这屋子亦是如此。我对生活漠不关心,眼前处处都是证据。

罗德参议员注意到我的公文包敞开着摆在客厅沙发上,咖啡桌上散置着案件资料、邮件和便笺,横线纸则摊在地板上。靠垫歪斜,烟灰缸满满的,因为我又开始抽烟了。他没有数落我。

“凯,以后我必须和你保持距离,你明白吧?”罗德参议员说,“基于刚才提过的理由。”

“老天,瞧瞧这里,”我不禁嫌恶地大喊出声,“我怎么能这么邋遢!”

“已经开始有流言飞语了,”他谨慎地继续,“我不想落入这个陷阱。甚至已经有恐吓了。”他愤慨地说,“而我们不过是朋友而已。”

“以前我很爱干净的,”我苦涩地笑道,“本顿和我老是为了这栋房子,为这愚蠢的房子吵架。为我这栋设施齐全、整理得井然有序的愚蠢的房子。”愈来愈深的悲痛和愤怒让我提高了声音,“每次他挪动家具或者把东西放错了抽屉,我就……当一个人到了中年而且习惯了独居,就会自然而然地让一切遵循自己该死的方式。”

“凯,你在听我说话吗?希望你别因为我没有经常打电话给你、邀你一起吃饭或听取你对我某个提案的意见,就以为我不再关心你了。”

“我甚至不太记得和东尼离婚时的事了,”我苦涩地说,“那是什么时候?一九八三年?他离开了我,那又怎样呢?我根本不需要他,也不需要别人来填补他的位置。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而我的确做到了,事业、财富、投资。瞧瞧这一切。”

我站在门边,挥手指向我美丽的石屋和里面的一切。

“可有什么用?有什么该死的用处呢?”我凝视着罗德参议员的眼睛,“本顿可以在这房子里随便丢垃圾!把这地方拆了都行!我真希望我没对他那么严苛,法兰克!”我擦去肆意流淌的泪水,“我真希望可以重来一遍,对他的任何行为都不再指责。我要他在这里陪我。老天,我只想要他回来!每天早晨醒来的那一刻我什么都不记得,但只消片刻一切就又浮现在眼前,让我几乎没力气下床。”

眼泪顺着我的面颊滑落。我浑身麻木,好似每一条神经都出了故障。

“和你在一起,本顿真的很快乐,”罗德参议员温柔恳切地说,“你是他的一切。他告诉我你待他多么好,多么理解他生活中的苦处以及在为调查局办案的过程中看到的残酷所承受的压力。我知道,这些你内心里其实明白。”

我深吸一口气,倚在门上。

“我还知道,他希望你能快乐,能过得更好。否则你对他的爱只会成为一种伤害、错误,甚至危害你的生活,变成一场灾难。你说对吗?”

“是啊,”我说,“当然对。我很清楚他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不想事情变成这样,这几乎让我无法承受。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快崩溃了,会忽然倒下被送往医院或者我自己的停尸间。”

“不会的。”他用双手紧握住我的手,“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会挺过去的。你向来非常坚强,这次的打击最为惨烈,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凯。”

我紧紧拥抱他。

“谢谢你,”我轻声说,“谢谢你这么做,为我留余地,从不唠叨,不烦躁。”

“好啦,有事打电话给我。”我打开前门时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记住我的话,千万别觉得受了冷落。”

“我明白。”

“别忘了,需要时尽管来找我。我办公室的人会告诉你我在哪里。”

我目送他的黑色林肯轿车远去,回到客厅点燃炉火。天气尚未冷得需要炉火,但我渴望某种温暖的、充满活力的东西填补罗德参议员离开后的空虚。我又读了一遍本顿的信,脑中回响着他的声音。

我想象他挽起衣袖,露出青筋浮现的有力手臂,优雅的手指握着一支银色万宝龙钢笔。那是我送他的,不以什么特殊名义,只因这支笔显得干练而纯净,像他一样。泪水不听使唤地涌出,我只好高举起那张印有他名字的信笺,以免弄坏。

他的笔迹和表述向来严谨而简洁。我无法自拔地一字一句研究这封信,试图从中剖析、挖掘出新的含义,而那些文字对我既是安慰也是折磨。恍惚间,我几乎相信他是在暗示我,他的死并非事实,而是某个密谋或计划的一部分,主导者或许就是调查局或中情局,谁知道呢?接着真相再度浮现,我的心不住地颤抖。本顿是被虐杀的。经过DNA、齿型和个人特征等比对,那具无法辨识的遗骸已被证明就是他。

我试图依他的嘱咐度过这个晚上,却发现很难办到。邀请露西飞到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和我共进晚餐未免太过荒谬。但我还是拿起话筒,试着拨了她的号码,因为这是本顿的要求。大约十五分钟后,她用手机回电了。

“办公室说你在找我。什么事?”她语气轻快。

“很难解释,”我说,“真希望我不必总是得通过分局办公室才能联系上你。”

“我也是。”

“我知道你的时间很紧——”我莫名恼火起来。

“怎么了?”她打断我的话。

“本顿写了一封信一——”

“我们另找时间谈吧。”她又一次打断我,我马上意会,至少自以为意会了:移动电话毕竟不怎么安全。

“就在前面转弯。”露西对谁说。“抱歉,”她回到话筒前,“我们正打算在波波斯停车休息一下,顺便喝杯可乐达。”

“什么?”

“高浓度咖啡因加糖的冰镇饮料。”

“哦。是他要我告诉你的,就在今天。他希望你……算了,这太傻了。”我极力装出无所谓的语气。

“得挂电话了。”露西说。

“你晚点打给我,好吗?”

“好啊。”她以一贯惹人恼怒的语气说。

“你和谁在一起?”我拖延着通话时间,想多听听她的声音,尤其不愿在她冷漠的声音依然回荡在耳边时挂掉电话。

“我的心灵伴侣。”她说。

“代我向她问好。”

“她向你问好。”露西对她的伙伴乔说。乔是药品管制局的探员。

她们正在参与贩毒高发地区计划,进行着没完没了的危险搜查。她们也是另一意义上的亲密伙伴,只是行事非常谨慎。我不确定烟酒枪械管制局或药品管制局是否知情。

“晚点再聊。”露西说着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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