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住宅是一栋石造房屋,坐落在温莎农庄边缘。农庄是里士满历史悠久的小区,拥有极具英国风情的街道名称及乔治王朝和都铎王朝时期的庄严房舍,也有人将这种房屋称作豪宅。穿过小区时我看见许多窗户透出灯光,透过玻璃窗可以瞧见屋里的家具和吊灯,还有正在走动或看电视的人。这个城市的人似乎从来不拉窗帘,我是个例外。树叶纷纷落下,天气阴冷晦暗。我把车驶进车道,发现烟囱里冒着炊烟,我外甥女露西那辆古老的绿色雪佛兰巨无霸停在屋前。

“露西?”我关上车门和警报器,唤道。

“我在这里。”她在屋后回应,那是她最常待的地方。

我绕到书房,放下公文包和带回家准备熬夜阅读的公文,这时她忽然从卧室冒出来,一边套上一件弗吉尼亚大学的亮橘色运动衫。

“嗨!”她微笑着拥抱我。她如此柔情的时刻实在不多。

我搂着她的双肩仔细端详,一如以往。

“哦,”她顽皮地说,“接受检查。”她张开双臂,摆出让我搜身的模样。

“调皮。”我说。

事实上,我希望她能增加一点体重,但她那么漂亮、健康,赤褐色的短发柔和淸爽。直到现在,每当我望着她,脑海里依旧会浮现那个早熟、讨人嫌、除了我几乎没人能够依靠的十岁小女孩。

“过关了。”我说。

“抱歉我来迟了。”

“再说一次你在忙什么?”我问。因为她上午给我打过电话,说晚餐时才能到。

“有个司法部长助理要带着随从来局里参观。依照惯例,他们想看人质救援小组表演。”

我们走向厨房。

“我让托托和锡人出场。”她说。

他们都是机器人。

“运用了光纤、虚拟实境。很平常的表演,但很酷。我们让两个机器人从休伊直升机上跳伞,然后我遥控它们用激光烧破金属门。”

“你不在直升机上吧?”我说。

“那由男同事负责,我只是在地面凑数。”对于这点她很不高兴。

问题在于,露西很想上直升机表演。人质救援小组有五十五名探员,她是唯一的女性,每当他们不让她做危险工作时,她就会反应过度。而在我看来,她确实不适合做那些事。当然,我这个裁判很可能不够客观。

“我觉得你专注于指挥机器人更好。”说话间,两人进了厨房,“好香啊。你为我这个又老又疲倦的姨妈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用少许大蒜和橄榄油炒过的新鲜菠菜,还有里脊牛排,我准备丢在烤肉架上去烤。今天是我每周的牛排日,如果你不吃只能怪你没口福。我还带了瓶很棒的酒,是珍妮特和我发现的宝贝。”

“调查局探员竟也喝得起好酒了?”

“嘿,”她说,“我的薪水还不错,况且我忙得根本没时间花钱。”

可以肯定的是,她的钱并未花在衣着上。每次见到她,她不是一身卡其工作服就是运动衫,有时是牛仔裤搭配古怪的夹克或鲜艳的休闲外套。她百般嘲笑我送给她的衣服,不肯穿我那些律师风格的套装和高领衫。老实说,我的身材比起她那健美的运动员体格确实略嫌丰满,也许我的衣橱里没有一件衣服她穿了合身。

多云的暗沉天空中低悬着一轮明月,露西开始准备晚餐。她从烤马铃薯开始,由于这需要一些时间,我们便披上外套,坐在前廊地板上喝酒,一边闲聊。我们变成同事与伙伴的这几年来,关系不再像一对母女。这种转变并不容易,因为在许多案件中她承担重要任务并教会我许多东西。我有种奇怪的失落感,对于自己在她生命中的角色和影响力不再确定。

“韦斯利要我追踪美国在线那件事。”她说,“苏塞克斯郡警察局一定会需要儿童绑架与连环杀人犯调查小组的协助。”

“你认识帕西·林恩吗?”我想起了林恩在我办公室所说的话,又开始动怒。

“他听过我的课,非常讨厌,总是喋喋不休。”她伸手拿酒,“真是爱炫耀。”

她斟满酒杯,然后掀开烤架盖,用叉子戳了戳马铃薯。

“可以吃了。”她幵心地说。

片刻后她端着里脊牛排从屋后走出,把肉排放在烤架上,一阵滋滋声响起。“他不知怎么发现你是我的姨妈。”她继续刚才的话题,“倒不是说这是什么秘密。有一次下课后他来问了我一些问题,说什么我是不是可以指导他、帮他解决一些案件,因为他无法独立完成任务,诸如此类,你知道的。我觉得他在找麻烦,因为我是个新探员,又是女性。”

“这或许是他这辈子最严重的一次判断失误。”我说。

“他还问我结婚了没有。”前廊的灯光映着她的侧脸,她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

“我担心的是他究竟抱着什么目的。”我说。

她翻烤着肉排,同时抬头看着我。“没什么特别的。”她无所谓地耸耸肩,因为她向来处在男人的包围圈中,根本不会在意他们的看法或目光。

“露西,今天他在我办公室里提到你,”我说,“带着暗示。”

“关于哪方面?”

“你的现状,你的室友。”

不管什么时候谈起这个话题或谈论方式多么委婉,她总是显得沮丧和不耐烦。

“不管真相如何,”她说,烤架上的滋滋声仿佛呼应着她的情绪,“流言不可能消失,因为我是个探员。真可笑。我知道有些女性即使已经结婚并生了小孩,那些家伙还是认为她们全是同性恋者,只因为她们是警察、探员、军人或特工。有些人甚至也这么看你,理由完全一样一一因为你的地位、你的影响力。”

“这不是对错的问题,”我温和地提醒她,“重点在于你是否会因此受伤害。林恩非常狡猾,会让人毫无防范之心。但愿他只是不满你的身份,你是调查局探员和人质救援小组的成员,而他不是。”

“我觉得他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露西冷冷地说。

“我只希望这浑蛋不会老想着和你约会。”

“哦,他早就约过我了,至少六次。”她坐了下来,“他甚至约了珍妮特,你相信吗?”她大笑道,“他在做梦。”

“问题是,他似乎已经达到目的了。”我不安地说,“他像是在搜集各种情报,好用来对付你。”

“那就随他去吧。”她迅速结束了这场讨论,“告诉我今天还发生了什么事。”

我讲了实验室的发现。我们端着牛排和酒回屋,一边谈论骨头上附着的纤维和科斯的化验结果。我们围坐在餐桌旁,点了根蜡烛,讨论着鲜有人用来佐餐的话题。

“廉价汽车旅馆的窗帘或许有这种衬垫。”露西说。

“或者家具罩单之类,因为上面有疑似油漆的物质。”我说,“这菠菜真好吃,你、在哪里买的?”

“Ukrop超市。要是我家附近也有这样的商店,我愿意放弃一切。这么说凶手用帘布把受害者包裹起来,然后隔着布把她肢解?”她切着肉排。

“看起来是这样。”

“韦斯利有什么看法?”她注视着我。

“我还没机会找他谈。”这样说并不准确。我连个电话都没打。

露西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带回一瓶依云水。“你打算躲他多久?”

我装作没听见,暗暗希望她别再追问。

“你知道自己在逃避。你在害怕。”

“我们不该讨论这个,”我说,“尤其我们难得共度这样一个愉快的夜晚。”

她伸手去拿酒。

“对了,这酒真好喝。”我说,“我喜欢黑比诺葡萄酒,味道很清淡,不像墨尔乐那么浓郁。以现在的心情,我不适合喝任何重口味的东西。你选得棒极了。”

她明白我的用意,只是叉起一块肉嚼着。

“告诉我,珍妮特近况如何?”我另辟话题,“主要在华盛顿特区处理白领阶层的犯罪案件?还是最近花了不少时间在工程研究部?”

露西望着窗外的月亮,缓缓摇晃着杯中的酒。“来看看你的电脑有什么问题吧。”

我清理餐具时,她钻进了书房。我让她在那里独自待了很长时间,因为我非常清楚她在生我的气。她要的是全然的坦白,而我从来做不到,无论对谁都是如此。我感到难过,好像每个我爱的人都被我排拒在外了。我坐在厨房桌上,打电话和马里诺聊了一阵,然后打给母亲闲话家常。我煮了壶低咖啡因咖啡,盛满两马克杯带往过道。

露西正投入地敲击着键盘,她戴着眼镜,年轻光洁的额头由于专注而微微蹙起。我放下咖啡,越过她头顶看着屏幕上的内容。我看不懂,向来如此。

“进行得怎么样了?”我问。

显示器上映出我的脸。她又敲了下回车键,开始执行另一项UNIX指令。

“不好不坏。”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美国在线这类网站的问题在于,你只能进入它的原始程序语言去追踪文件记录。我正这么做,而这就像大海捞针。”

我拉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露西,”我说,“那个人是怎么把这些照片传给我的?你能逐步解释给我听吗?”

她停下双手,摘去眼镜靠向椅背,用双手揉着脸颊,又头痛似的按摩着太阳穴。

“你有泰诺吗?”她问。

“刚喝了酒不能吃含有乙酰胺基酚的止痛药。”我打开抽屉,拿出一瓶布洛芬。

“首先,”她服下两颗胶囊,接着说道,“要不是你用了自己的本名作为邮箱账号,他就不可能这么轻易做到。”

“我故意这么做的,好方便我的同事们。”我再次解释。

“这也方便了所有人。”她带着责备的神色看着我,“你以前收到过骚扰邮件吗?”

“我认为这比骚扰邮件恶劣多了。”

“拜托,先回答我。”

“有过几次,但没什么好担心的。”我顿了顿,继续说,“通常是在某起重大案件或某场关注度甚高的审判被媒体大肆报道后。”

“你应该换个新账号。”

“不行,”我说,“死医客也许还会给我发别的东西。我不能现在更换账号。”

“哦,好极了。”她戴上眼镜,“现在你把他当笔友了。”

“露西,拜托。”我轻声说,也有些头痛起来,“我们都有自己的职责。”

她沉默片刻,道歉说:“我想我对你呵护过度了,就像你以前对我那样。”

“现在也一样。”我拍拍她的膝盖,“好吧,他是从美国在线网站的用户名单上获得了我的账号,对吗?”

她点点头。“我们来谈谈你在美国在线网站的个人资料吧。”

“没什么特别的,只有我的职业和头衔、办公室电话和地址。”我说,“没有任何私人信息,例如婚姻状况、出生日期、个人爱好之类。这点警惕我还是有的。”

“你查过他的资料吗?”她问,“那个死医客的资料?”

“老实说,我不认为他会在网站上公开个人信息。”我说。

我沮丧地想起那些让我无从分辨的电锯痕迹,感觉自己今天又犯了个大错。

“哦,他有资料的。”露西又敲起键盘来,“他希望你知道他是谁,所以一定会公开自己的信息。”

她点击用户目录,调出“死医客”的信息,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我扫视着用以方便搜索用户资料的所有关键词。

法学,验尸,首席,首席法医,康奈尔,尸体,死亡,肢解,联邦调查局,法医,乔治城,意大利裔,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司法,凶手,律师,医学,病理学者,医生,水肺潜水,弗吉尼亚,女性。

诸如此类。关键词描述的职业、个人资料和种种爱好,正符合我的情况。

“看来死医客把自己当成你了。”露西说。

我无比惊愕,顿时浑身发冷。“太荒谬了。”

露西推开椅子,看着我。“他掌握了你所有资料。在虚拟空间里,在因特网上,你和他拥有不同账号,却是同一个人。”

“我们不是同一个人,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说。”我看着她,吃惊地说。

“那些照片是你的,你把它们寄给了自己。这容易得很。只需要用扫描仪把照片传入自己的电脑,没有任何困难。你可以花四五百美元买一台便携式彩色扫描仪,然后把照片作为那封只有一个‘十’字的邮件附件发给KSCARPETTA,也就是你自己,换句话说……”

“露西,”我打断她,“上帝,够了!”

她沉默下来,面无表情。

“实在令人恼火。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说。”我厌恶地离开椅子。

“如果凶器上

发现了你的指纹,”她反驳道,“难道你不希望我告诉你这些?”

“任何地方都不会出现我的指纹。”

“姨妈,我只是想强调一点,网络上有个人正在窥探你、扮演你的角色。你当然没做什么,但我想提醒你,每当有人利用关键词搜索你这样的专家来寻求协助时,必然也会找到死医客的名字。”

“他怎么会对我知道那么多?”我说,“我的个人资料里又没列出这些,包括我在哪所法学院、医学院上的学,我是意大利裔。”

“也许是从这几年媒体对你的报道中得来的。”

“大概是吧。”我忽然觉得不太舒服,“你想来点睡前酒吗?我累坏了。”

很快,她又沉浸在充满“cat”、“:q!”、“vi”这类怪异符号和指令的UNIX诡秘空间里。

“姨妈,你在美国在线的密码是什么?”她问。

“和在其他网站上用的一样。”我坦白承认,料到她又要责怪我了。

“该死,别告诉是Sinbad。”她抬头看着我。

“所有关于我的新闻报道里从没提过我母亲养的这只坏猫的名字。”我为自己辩解。

我看着她在密码栏里键入Sinbad然后按回车键。

“你经常更新密码吗?”她问,好像这理应是一项常识。

“什么?”

“每个月至少更新一次密码。”

“没有。”我说。

“还有谁知道你的密码?”

“罗丝。当然,还有你。”我说,“死医客绝不可能知道。”

“总是有办法的。他可以用UNIX的密码加密程序译出词典里的每个词,再把每个译码与你的密码对照……”

“没这么复杂。”我笃定地说,“我敢打赌,无论这家伙是谁,他根本不懂UNIX。”

露西结束屏幕上的任务,好奇地看着我,一边把椅子转来转去。“为什么这么说?”

“他应该先好好清洗尸体,以免血迹里沾有微物证据。他不该把受害者的手掌照片寄给我们,让我们掌握她的指纹。”我倚在门框上,按着疼痛的脑袋,“他一点都不聪明。”

“也许他并不认为她的指纹那么重要,”她说着起身,经过我面前时说,“顺便一提,几乎任何一本和计算机有关的书都会告诉你,拿自己亲人或猫的名字当密码是多么愚蠢。”

“辛巴达不是我的猫。我才不会养一只总是瞪着死鱼眼,我一踏进我妈家就追着我到处跑的暹罗猫。”

“是吗,那你应该多喜欢它一点,反正你每次登录网站时都得想起它。”她说着走进过道。

“我一点都不喜欢它。”我说。

第二天清晨,空气清爽如秋天的苹果,星星逐渐隐没,路上的车辆大都是跑长途运输的卡车。我沿六四号公路向东行驶,经过州展览馆后转弯,于几分钟后到达里士满国际机场,在临时停车场的车列中穿梭。我选了S开头的停车位,这很好记,同时让我再度想起密码的事,以及多次由于负荷过重而造成的意外。

我取出车厢里的行李,忽听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便立即转身。

“别开枪。”马里诺举起双手。天气很冷,看得清他呼吸时呵出的白气。

“拜托,在黑暗中走向我时至少吹声口哨。”我说着砰地关上车门。

“哦,可坏人是不吹口哨的,只有我这种好人才会这么做。”他抓过我的行李箱,“那个也要我代劳吗?”

他伸手去提那个我准备带往孟菲斯的黑色派力肯保险箱,我以前曾带着它去过许多次。箱子里是脊椎和人骨之类的证物,绝不能离身。

“这我得随身带着,”我说着一把抓过来,连同公文包一起提着,“我真的不想阻拦你,马里诺,但你真的有必要和我一起去吗?”

我们不知讨论过多少次这件事,我确实认为他不需要陪我,我看不出丝毫必要。

“我说过,有个人渣正在找你麻烦,”他说,“韦斯利、露西、我,以及局里那帮人都认为我应该陪你一起去,因为这是你处理每起案件的固定行程,很容易预测,况且你这趟行程的消息已经见报了。”

停车场光线充足且挤满车辆,我无意识地观望着那些开车缓缓经过、想寻找一个离机场大厦不太远的停车位的人。我琢磨着死医客还知道哪些我的事,又后悔没多穿一件风衣。天气很冷,我忘了戴上手套。

“况且,”马里诺补充道,“我从没去过优雅园。”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这地方列在我的清单上。”他继续说。

“什么清单?”

“我小时候就列好的一份梦幻清单。阿拉斯加、拉斯维加斯和乡村老大剧院”他说,语气忽然欢快起来“难道你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如果有一天你能随心所欲的话?”

我们到了机场大厦,他为我推开门。

“有,”我说,“我的家,自己的床上。”

我走向前台,领了机票上楼,此时除安检人员外四周寥落无人。我将保险箱放在X光输送带上,立刻预料到接下来的事。

“女士,你得把箱子打开。”一位女保安说。

我打开箱锁,扭开扣环。箱子里垫着泡沫橡胶,橡胶上是几个贴了标签、装着骨头的塑料袋。保安瞪大了眼睛。

“我以前也带过这种东西,都没问题。”我耐心解释。

她伸手去拿其中一个塑料袋。

“请不要动任何东西,”我警告她,“这是一桩凶杀案的证物。”

我背后有几名乘客,他们听见了我所说的每个字。

“我还是得检查一下。”

“不行。”我向她出示了我的铜质法医徽章,“如果你动了这些东西,我就得把你列为开庭证人之一。你将会接到法庭传唤。”

这个解释她似乎听懂了,于是让我通过。

“笨得像个榔头。”走出一段距离后,马里诺说。

“她只不过在尽自己的职责。”我回答。

“对了,”他说,“我们明天上午回来,这就是说,除非你打算花一整天检查那些骨头,否则我们应该有不少空闲时间。”

“你可以自己去优雅园,我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另外,这里是非吸烟区,”我在登机门处的候机区选了个座位,“如果你想吸烟,请去那边。”

他环顾周围候机的乘客,然后回头望向我。

“你知道吗,医生,”他说,“你的毛病在于痛恨享乐。”

我从公文包里拿出早报,摊开。

他在我身边坐下。“我敢说你一定从没听过埃尔维斯的歌。”

“这怎么可能?电台、电视……连电梯里都在放他的音乐。”

“他是音乐之王。”

我从报纸上方瞟了马里诺一眼。

“他的嗓音,他的一切,没人比得上。”马里诺着迷地说,“我是说,他就像你喜欢的那些古典音乐和画家一样。这种人几百年才会出一个。”

“你把他和莫扎特、莫奈相提并论了。”看腻了本地政治和经济新闻,我换了个版面。

“有时候你实在是目中无人。”他气呼呼地站了起来,“也许你该考虑去我说的这些地方看看。你见过我打保龄球吗?”他低头看着我,一边掏出香烟,“你什么时候称赞过我的车子?你和我一起去钓过鱼吗?你到我家吃过饭吗?没有,每次都是我去你那里,因为你住的小区更高级。”

“你若下厨,我就会去你家。”我盯着报纸说。

他气愤地大步走开,我感到陌生人的目光朝我们投来。他们大概以为马里诺和我是一对相处不睦的老夫老妻。我忍住笑,又翻过一页。我不但会陪他去优雅园,还打算今晚为他买些烤肉。

由于里士满没有直达除夏洛特以外的任何地方的航班,我们必须先绕到辛辛那提转机。中午时分,我们抵达孟菲斯,入住皮博迪旅馆。我申请了政府补贴的每晚七十三美元的出差住宿费。马里诺四下打量,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饰有彩绘玻璃和一座浮着野鸭的喷水池的大厅。

“上帝,”他说,“我从没见过旅馆里养野鸭,可这里到处都是。”

我们走向餐厅。“野鸭餐厅”的确名副其实,玻璃橱里展示着野鸭艺术品,墙上挂着野鸭绘画,服务员的绿色背心和领带上也有鸭子图案。

“楼上有个鸭子广场,”我说,“每天他们都要铺两次红地毯,并播放苏萨的音乐迎接它们。”

“不会吧。”

我让服务员为我们安排一张两人座餐桌。“非吸烟区的。”我补充道。

餐厅里坐满了来这里参加一个不动产会议的男女宾客,个个佩着大型身份牌。我们离他们很近,甚至可以看到他们阅读的报告,听见他们的商谈。我点了新鲜水果切盘和咖啡,马里诺则照例点了烤汉堡拼盘。

“五分熟。”他对侍者说。

“五分熟?”我望向他。

“是啊,是啊,没问题。”他耸耸肩。

“会感染出血性大肠杆菌,”侍者离去后我对他说,“相信我,这不值得。”

“你从不虐待一下自己吗?”他说。

这个漂亮场所挤满衣着光鲜、收入远高于里士满警察局队长的男男女女,马里诺坐在我对面,愈发显得颓丧。他似乎忽然老了不少,头发稀疏,只剩垂在耳朵上的不规则发绺,像是一轮位置偏低的暗淡的银色光晕。自我认识他以来,他的体重不曾减过一盎司,肚子从腰带上凸出,抵着餐桌边缘。事实上,我没有一天不为他担忧,无法想象少了他这个搭档我该怎么办。

一点半,我们坐着租来的车离开旅馆。他开车,对他而言这件事毫无商量的余地。车子上了麦迪逊大道,一路往东行驶,逐渐远离密西西比河。地方法医中心位于一家轮胎店和献血中心对面,红砖大学区就在附近,步行便可到达。马里诺将车停在法医大楼后面,靠近公共入口。

这栋建筑由郡政府建造,和我所在的里士满市中心的办公大楼规模大致相同,但里面的工作人员包括三名法医病理学家和两名人类学专家,这相当罕见且令人艳羡,因为我希望我的同事中也有大卫·坎特尔医生这样的人才。可孟菲斯法医中心的另一个特殊之处则令人不甚愉快——这里的首席法医参与了两件全国性重大悲剧事件,他曾经为马丁·路德·金验尸,也曾见证猫王的验尸过程。

“如果我的陪同没多大意义,”下车时马里诺说,“那么你忙你的,我想打几个电话。”

“好啊,我想他们可以找一间办公室让你使用。”

一路上,他久久仰望秋日的碧空。“真不敢相信我到了这里。”他说,“这就是他临终时待的地方。”

“你错了。”我说,心里很淸楚他在说谁,“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是在浸信会纪念医院去世的。他从没到过这里,虽说他本应被送来这里。”

“为什么?”

“医院把他的死当自然死亡处理。”我回答。

“本来就是啊,他是心脏病发作致死的。”

“他的心脏功能欠佳是事实,”我说,“可这并不是他的死因,真正的死因是滥用药物。”

“他的死是汤姆·帕克上校—手造成的。”马里诺喃喃说着,似乎想杀了那人。

走进办公室时我瞟了他一眼。“埃尔维斯带了十种药物上飞机,法医本应判定他的死是意外死亡,真是可悲。”

“躺在棺材里的真是他吗?”他说。

“够了,马里诺!”

“有什么不对?你见过照片吗?你确定那是事实吗?”他说。

“我见过照片,而且,没错,我知道那是事实。”我说着在前台停步了。

“什么样的照片?”他追问。

曾经照应过我的名叫雪莉的年轻女子正在一旁等着马里诺和我停止拌嘴。

“那不关你的事。”我柔声对他说,又对雪莉说:“你好吗?”

“欢迎回来。”她微笑着招呼。

“很遗憾,没带来好消息。”我回答。

马里诺拿出一把折叠小刀开始挫指甲,一边回头探看,好像埃尔维斯随时可能进来。

“坎特尔医生正在等你。”她说,“请跟我来。”

马里诺走进走廊打电话,我则被带往一间简朴的办公室,办公室的主人早在田纳西大学实习期间就与我熟识。我初次见到坎特尔时他还只是露西那么大。

坎特尔是法医人类学家贝兹博士的追随者,在田纳西州的诺斯维尔创设了“人体农场”,从事人体腐化研究。此后坎特尔又受到多位名师的指点,目前已是世界公认的顶尖锯痕鉴定专家。我不知道这对以乡村音乐和丹尼尔

·布恩闻名的田纳西州意味着什么,但这里确乎垄断了有关死亡与人骨研究的专家市场。

“凯。”坎特尔站起身,伸出手。

“你真是太好了,每次都这么快就抽出时间见我。”我在他的办公桌对面坐下。

“因为我不忍心看你被那些事情折磨。”

他的深色头发从眉毛上方直往后梳,一往下看头发便垂下挡住眼睛,于是他不停地把头发向后甩,这似乎已成为一种不自觉的习惯。他有张棱角分明的年轻面孔,两眼距离很近,下巴和鼻梁坚挺。

“吉尔和孩子们好吗?”我问。

“非常好,她又怀孕了。”

“恭喜,第三个了?”

“四个啰。”他笑容灿烂。

“你真行。”我诚恳地说。

“这倒是很容易。你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

我把保险箱搁在办公桌边打开,取出那些用塑料袋密封着的骨头切片交给他。他首先拆开的是股骨,将其拿到灯下用放大镜研究,一边缓缓翻转。

“唔,”他说,“你没有在切割那端做记号,是吧?”他看了我一眼。

他无意指责我,只是提醒,我忍不住又自责起来。通常我都十分谨慎,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我经常谨慎得过分。

“我太自以为是了,”我说,“我没料到凶手使用的锯子和我的竟会这么相似。”

“凶手一般不会使用解剖电锯。”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没实际接触过这种案例,只在实验室做过这种锯痕的理论性研究。”

“那就试试看吧。”我也是这么猜想的。

“必须用显微镜观察才能确定。但现在看来,这骨头的两端似乎是用同一种斯特莱克电锯切割的。”

他拿起那几袋骨头切片,我跟着他出了办公室,愈发感到不安,我还从没想过万一他也无法分辨那些锯痕,可该如何是好,这样的疏失足以毁掉一粧诉讼。

“我想或许你不打算多谈脊椎骨的部分。”我说。因为那是小梁骨,密度比其他骨头低,不易观察骨头横切面的切割痕迹。

“看看无妨,也许我们运气不错。”走进实验室时他说。

实验室里几乎没有多余空间,三十六加仑的桶装去油清洁剂和聚氨酯清漆摆了一地,高达天花板的架子上塞满袋装的骨头,许多箱子和推车里堆放着种类齐全的锯子。肢解案并不常见,据我所知肢解受害者尸体的动机主要有三种:方便搬运尸体;增加身份辨识的难度;单纯出于凶手的残酷本性。

坎特尔拉了把椅子,在一台装了摄像机的手术显微镜前坐下。他推开一盘断裂的肋骨和甲状软骨,那必定是我到达前他正埋头研究的对象。

“这家伙被人踹伤了,喉咙部位的伤要了他的命。”他戴上手术手套,淡淡地说。

“好个友善的世界。”我应了句。

坎特尔打开装着一段股骨的密封袋。由于骨头无法被切割成可以放在显微镜台上观察的薄片,他要我将那段两英寸长的骨头抵着桌子边缘握紧,自己拿二十五伏特的光纤灯凑近骨头的一处切割面。

“没错,绝对是斯特莱克电锯造成的。”他仔细瞧着透镜说,“只有快速的来回运动才能造成这样的光滑度,看起来几乎像打磨过的石块。你来看看?”

他移到一边让我观看透镜。只见骨头表面微斜,好像水面结冰的微波,闪着亮光。斯特莱克电锯的振荡式刀口移动幅度不大,无法切割皮革,只适合切割能够紧压的坚硬表面,例如骨头,或者整形外科用的石膏模具。

“很明显,”我说,“骨干中央的横面切口是我造成的,为了取骨髓做DNA化验。”

“可那些刀痕不是。”

“绝对不是。”

“哦,也许我们运气不太好。”

骨头或软骨上的刀痕通常会彼此覆盖,除非是戳刺或劈砍。

“但乐观地看,骨头上有好几处误切点、一道相当宽的锯口,还有TPI。”他说着调整焦距,我则继续握着那段骨头。

我和坎特尔相处一段时间后才对锅子有了少许了解。骨头是显现刀痕的绝佳表面,锯齿切割骨头时会形成一道凹槽或锯口。在显微镜下,可以从切割末端出口判断锯子是从骨头哪一侧切出,从齿痕的特征判断锯齿的数目和每英寸的齿数,从齿间距和槽宽判断锯子的种类。

坎特尔调整光纤灯的角度,使凹槽和粗植面更加鲜明。

“你可以看见刀的弧度。”他指着骨干上几个误切点,这说明某人把锯子压进骨头又立刻拔出换了另一个切入点。

“不是我,”我说,“至少我觉得自己没这么笨拙。”

“由于大部分刀痕都在这一端,我同意这不是你造成的。不管是谁,他必定先用了别的工具切割,因为振荡式刀锯无法切割皮肉。”

“那他用的锯子呢?”我问,我很清楚自己停尸间里的工具。

“锯齿很大,每英寸十七齿,看来应该是解剖用的圆形锯刀。我们把它翻过来瞧瞧。”

我照做了,他用光束照着骨头另一端,发现没有误切点。切口非常光滑,和另一端一样稍微倾斜,但在坎特尔敏锐的目光下并不一致。

“强力解剖电锯,大型切割刀锋,”他说,“切口呈多向面,因为刀径太短,无法一次切断骨头。切割者变换不同角度切入,技巧娴熟。锯口微微倾斜,切割出口很不明显。这一点同样显示切割者使用锯子的技巧极为高明。现在我要把光线调亮,看能不能看清楚它的谐频。”

他是指锯子的齿间距。

“齿间距为零点零六英寸,每英寸十六齿。”他计算道,“推挽式切割方向,锯齿类型是钢刃。我认为这一端是你切的。”

“被你逮到了。”我松了口气,“我认罪。”

“没错,我认为是这样。”他仍在观察,“我不认为你会使用圆形锯刀来切割任何东西。”

大型圆形锯刀十分沉重且持续滚动,会耗损较多骨头,实验室或诊所经常用这种锯子切割石膏模具。

“我偶尔会用圆形锯刀解剖动物。”我说。

“两条腿的还是四条腿的?”

“我曾替许多狗、鸟、猫动手术取出子弹,还很难得地处理过一次在毒品缉查行动中遭殃的蟒蛇。”我回答。

坎特尔检査着另一段骨头。“我以为只有自己乐在其中呢。”

“某人在连续四起案件中使用肉锯,接着忽然换成了解剖电锯,你认为这寻常吗?”我问。

“如果你关于爱尔兰那些案件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便有九起案件使用肉锯。”他说,“请把它握牢些,我想拍张照片。”

我用指尖捏着那段左股骨,他按下了相机快门。

“你提出的问题,”他说,“我的确觉得很不寻常,这几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肉锯是徒手操作的,很费体力。通常是每英寸十齿,可以切割肌肉组织,每一刀都会削去大量骨头,锯痕比较粗糙,使用者必须强壮灵巧。另有很重要的一点,以前那些案件的受害者的肢体都是从关节处被切断的,这一起则是骨干,非常罕见。”

“凶手是不同的人。”我说。这个想法益发坚定。

坎特尔接过我手中的骨头,看着我说:“我同意。”

回到大厅时,马里诺还在走廊里打电话。我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出大门去呼吸新鲜空气,我需要接触一下阳光和不那么残酷的景致。大约二十分钟后他终于出现了,和我一起走向车子。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他说,“要是有人告诉我,我早就挂电话了。”

“没关系,天气很棒。”

他打开车门。

“进展如何?”他说着滑进驾驶座。

我们待在停车场里,没有发动车子。我简短地向他叙述经过。

“你想回皮博迪旅馆吗?”他问,一边用拇指敲打着方向盘。

我很清楚他想去哪里。

“不,”我说,“医生建议该去优雅园散散心。”

他发动引擎,笑意难掩。

“我们走福勒高速公路。”我说。我事先看了地图。

“希望你能把他的验尸报告给我,”他重拾话题,“我要亲眼看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然后才不会那么耿耿于怀。”

“你想知道什么?”我看着他。

“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他是在马桶上死的?这一直让我非常困扰。你知道我见过多少这样的案例吧?”他瞥了我一眼,“不管是人渣还是总统,都没什么区别,死的时候屁股上箍着马桶盖。妈的!但愿这种事别发生在我身上。”

“埃尔维斯是在卧室地板上被人发现的,全身赤裸。而且,没错,他们认为他确实是从黑瓷马桶上滑下来的。”

“是谁发现的?”马里诺不安地追问,有些失神。

“待在隔壁房间的一个女朋友。至少传言如此。”我说。

“你是说他走进浴室,像往常一样坐下来,然后就栽倒了?没有任何预警之类的?”

“我只知道他那天上午还打了壁球,身体状况似乎很好。”我说。

“你在开玩笑。”马里诺的好奇心又被勾起了,“这我倒从没听说过,我不知道他还打壁球。”

我们穿过一片穿梭着火车和卡车的工业区,接着行经许多待售的露营车。优雅园坐落在一大片廉价汽车旅馆和商店中,是一栋有着石柱的浅灰色石造宅邸,既称不上宏伟,又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如同一则笑话或为某部烂片搭建的布景。

“该死!”马里诺将车子驶进停车场,“你看见了吗?上帝。”

他靠着另一辆车停下,不停念叨着,好像那是白金汉宫。

“你知道吗,我真希望能认识他。”他神往地说。

“如果他知道好好照顾自己,这也许还有可能。”见他点起香烟,我打开了车门。

接下来两个小时,我们漫步经过金碧辉煌的镜面装潢、绒毛地毯和彩绘玻璃孔雀,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歌声一路相随。数百名歌迷乘巴士抵达,他们四处参观,听着录像机上的导游解说,脸上流露出对这位歌手的热爱。许多人将花、卡片和信放在他的墓前,有些人与他相熟般地啜泣着。

我们绕过他那些紫色和粉红色的凯迪拉克和斯图茨黑鹰轿车,绕过他的私人飞机、射击场和金厅,这间大厅至少有八十英尺长,里面陈列着他所有获得格莱美奖的黄金和白金唱片、纪念品和各种连我都惊异不已的奖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缀满金灿灿亮片的华丽服装,以及这位俊美得令人赞叹的人物的照片。我们缓缓在大厅里踱步,马里诺茫然若失,脸上近乎伤痛的表情令人想起年少时的青涩爱恋。

“你知道吗,当初他买下这地方时很多人并不赞成。”他说。我们已走出大厅,秋天的午后晴朗爽冽。“这城里有些势利眼一直不肯接纳他,我想这多少伤了他的心,甚至造成他的悲惨结局。你知道他为什么吃止痛药吧?”

“他不只服用止痛药。”一边走着,我再度强调这点。

“如果你是当时的那位法医,你能动手替他验尸吗?”他掏出香烟。

“当然可以。”

“你不会盖住他的脸?”他打着打火机,愤慨地说。

“当然不会。”

“我可不行。”他摇摇头,猛吸一口烟,“我甚至不会让他进停尸间。”

“真希望是我负责他的案子,”我说,“我绝不会判定他是自然死亡。这个世界应该知道真相,这样人们打开普可酮的时候或许会多几分谨慎。”

我们走到一家礼品店门口,里面的电视机前挤满了人,他们正在欣赏埃尔维斯的录像。门外的扩音器流泻出他的《肯塔基的雨》,我从未听过如此雄浑魅人的声音。继续前行时我将此告诉了马里诺。

“老实说,我是他的歌迷,收集了大量他的CD。”我说。

他难以置信,称得上震惊。

“希望你别四处散播。感激不尽。”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竟然提都不提?”他大嚷,“你不是在取笑我吧?我真的做梦都没想到,一百万年都不会想到。嘿,那你现在该觉得,我很有品味了。”

等候乘巴士回停车场时我们继续这个话题,开车之后依然如此。

“我记得小时候在新泽西的家中看他在电视上表演,”马里诺说,“我老爸回来了,像平常那样喝得烂醉,大吼着要我换频道。我永远忘不了那情景。”

他减缓车速驶进皮博迪旅馆。

“一九五六年七月,埃尔维斯唱了《猎狗》。那天正是我生日。我老爸进了屋子,骂骂咧咧地关掉电视,我又跑过去打开。他掴了我一耳光,再次关上电视,我又打开

了,然后向他走去。那是我第一次对他动手。我把他推到墙上,正式警告那浑蛋要是再敢动我或我妈一根汗毛,我就杀了他。”

“后来他又动过手吗?”泊车员替我打开车门时,我问。

“没有。”

“那真应该感谢埃尔维斯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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