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回家时雨势未减,路况极为糟糕,部分双向车道因六十四号州际公路上的交通意外而封锁了。事故现场停满消防车和救护车,医护人员撬开出事车辆的门,提着担架和木板奔走忙碌。玻璃碎片在湿漉漉的路面上闪烁,许多人减缓车速观望受伤的人。一辆车转了好几个圈后着火,另一辆车碎裂的挡风玻璃上染着血迹,方向盘撞得扭曲变形。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禁暗暗为车里的人祈祷——无论是谁,我都不希望在停尸间看见他们。

到达卡里镇后,我在哈斯丁海鲜店前停车。这家装饰着渔网和鱼漂的店铺出售城里最新鲜的海鲜。我踏进店铺,一阵辛辣刺鼻的鱼腥味和旧海港的气味扑面而来,陈列在冰块上的鱼片厚实而鲜嫩。被捆绑着的大螯虾在水箱里乱爬,而我不会对它们造成任何危险,因为我无法动手烹饪任何活物。我无法牢牢抓住一条鱼,要是直接将牛或猪牵到我面前,我甚至会拒绝吃肉。

我正考虑着该买什么,贝芙从店铺后面走了出来。

“今天什么最新鲜?”我问。

“哇,真是稀客。”她热情地招呼,一边在围裙上擦拭双手,“你大概是唯一冒雨上门的客人了,这么多鱼任你挑选。”

“我没有太多时间,最好是容易处理并且清淡的。”我说。

她打开一罐辣根,脸上浮现一抹阴影。“我想象得出你的近况,我看了电视新闻。”她摇着头说,“你一定累坏了,我不知道你怎么睡得着。我来告诉你如何准备晚餐吧。”

她走向一箱冷冻蓝蟹,问也没问便自顾拿纸盒替我挑了一磅蟹肉。

“丹吉尔岛的活蟹,我亲自处理的,要是你在里面发现一丁点儿软骨或碎壳,尽管来找我。你不是一个人吃饭吧?”她说。

“不是。”

“太好了。”

她朝我眨眨眼。我曾带韦斯利来过。

她挑了六只大虾,剥壳去肠后包装好,又从收银台上拿起一罐自制海鲜酱。

“我的辣根调得太辣了,”她说,“你可能会呛得流眼泪,不过很好吃。”她开始结账,“大虾要快炒,几乎一碰到锅底就起锅,懂吗?冰一下当开胃菜。对了,大虾和海鲜酱算我送的。”

“你不必这样……”

她挥手制止我。“至于蓝蟹,亲爱的,听好了。把一个鸡蛋轻轻打散,加半匙干芥末、少量伍斯特郡辣酱油、四片无盐苏打饼,压碎。一个洋葱切成细末,如果你夏天买的维达利亚甜洋葱还有,那就再好不过了。一个青椒,切碎。再加一两匙香菜,用少许盐和胡椒调味。”

“听起来很美味。”我感激地说,“贝芙,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

“把这些全部混合,捏成圆饼。”她用双手比画着,“用中火煎到微黄。搭配生菜沙拉或我做的凉拌生菜,”她说:“照顾男人的胃这样也应该足够了。”

对我来说这些确实足够了。我一到家就开始动手,等我打开音乐、爬进浴缸时,大虾已冰得凉透。我在浴缸里撒了些据称可以减轻压力的香疗浴盐,闭上眼睛,让散发着怡人芳香的蒸气渗进所有穴道和毛孔。我想起温格,内心一阵绞痛,有如一只乱了节奏的悲伤鸟儿。我开始哭泣。他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份工作就和我一起,后来离职返校深造。现在他回到工作岗位,却快死了,这令我难以承受。

七点钟,我又进了厨房,一向准时的韦斯利正把他的银色宝马停在车道上。他穿着先前那件套装,一手拿着卡布瑞霞多丽白葡萄酒,另一只手里是一瓶只剩五分之一的黑林爱尔兰威士忌。雨终于停了,云朵已移往其他方向。

“嗨!”我打开门,他说。

“你的气象侧写真准。”我亲他一下。

“总不能白拿人家的高薪不做事。”

“钱都是你家里的。”我笑着说,他跟着我进屋,“我非常清楚调查局付你多少薪水。”

“如果我在金钱方面像你这么有概念,就不需要家里接济了。”

我直接走到客厅的吧台后去调酒,我知道他爱喝什么。

“黑林?”我向他确认。

“只要是你调的。你是个厉害的推销员,已经成功让我上钩了。”

“只要你能抽空从华盛顿过来,我随时伺候。”我说。

我准备了两杯加冰和苏打水的酒。然后我们进了厨房,惬意地坐在靠窗的桌边,开阔的窗户正对林木茂盛的庭院和河流。我真想告诉他温格的事和我的感受,但我不能背信。

“我们可以先谈点公事吗?”韦斯利脱下套装上衣,搭在椅背上。

“我也有公事要说。”

“你先说。”他轻啜一口酒,直视着我。

我告诉了他有人向媒体泄漏消息的事。“林恩是个麻烦人物,而且越来越变本加厉。”

“如果是他走漏的消息——我没说一定就是他,困难之处在于取得证据。”

“我确信是他。”

“凯,这远远不够。我们总不能光凭直觉就对谁展开调查吧。”

“马里诺说坊间传言林恩和本地某位著名电视记者有私情,”我接着说,“她所属的公司正是得到错误消息的那一家,他们以为这起案件的受害者是亚洲人。”

韦斯利没做声。我知道他又在考虑证据,他是正确的。我话虽这么说,但一切毕竟只是猜测。

接着他说:“这家伙聪明得很。你了解他的背景吗?”

“一无所知。”我回答。

“他是威廉玛丽大学的髙材生,获得心理和公共行政管理双学位。他的舅舅是公共安全部的部长。”他提供这消息简直是雪上加霜,“顺便一提,这位舅舅名叫哈洛·迪辛,是个品行端正的家伙。你不能不考虑这情况,除非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否则不该对他提出指控。”

弗吉尼亚的公共安全部部长是州警察局局长的直属上司,除了州长,没人比林恩的舅舅权力更大。

“你是说林恩碰不得?”我说。

“我是说,从教育背景可以看出他野心极大。他这种人都是立志当领导、政府首脑或政客的,不会甘心当个警察。”

“他这种人只对自己有兴趣,”我不耐烦地说,“根本不在乎那些受害人或尚不知自己亲人生死的家属。他才不在乎谁被杀害。”

“证据。”韦斯利再次提醒我,“请公道点,透漏消息给媒体的人可能很多,包括那些在垃圾掩埋场工作的人。”

我无言以对,但他无论说什么都动摇不了我的怀疑。

“重要的是尽快侦破这些案件,”他继续说。“最有效的途径就是我们所有人都善尽职责,彻底忽略他,就像马里诺和格里格那样。紧抓每条线索,绕过一切障碍。”在头顶灯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几乎是琥珀色,注视着我的眼神无比温柔。

我推开椅子。“我们摆餐具吧。”

他取出餐盘,开了酒。我把凉虾盛盘,又在碗里盛了些贝芙的海鲜酱。我将几颗柠檬切片,用纱布包起,把柠檬汁挤在蟹肉饼上。夜幕低垂,东方天色渐暗,韦斯利和我开始享用大虾冷盘。

“真怀念这种时候,”他说,“也许你不爱听,但这是事实。”

我没说什么,因为我不想再度引发一场持续数小时的争辩,耗尽两人心神。

“总之,”他放下叉子,搁在餐盘上,正如每个注重礼仪的人用餐完毕时所为,“谢谢你。我很想你,斯卡佩塔医生。”他微笑着说。

“很高兴你能来,韦斯利探员。”

我站起来,回以微笑,然后打开炉子,趁他的餐盘尚未见底时在平底锅里热油。

“我想说说你收到的那张照片,”他说,“首先,我们必须证实它拍摄的就是你今天处理过的那个受害者。”

“我周一就会举证。”

“假设确实如此,”他继续说,“那么凶手的犯案手法可说有了戏剧性的转变。”

“在其他许多方面也都有转变。”蟹肉饼在平底锅里滋滋作响。

“没错。”他说,一边吃着凉拌生菜,“这一次,凶手简直无耻至极,简直就像在昭告我们他犯下的条条罪行。当然,被害者研究也变得不一致了,这倒是件好事。”他说着过来探看我在烹饪什么美味。

再度坐下用餐时,我自信地说:“本顿,这回犯案的是另一个家伙。”

他犹豫片刻才开口:“老实说,我也认为不是同一个人,但我不打算将他排除在外,毕竟我们还不清楚他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我的挫折感再度升起。我无法证明,但本能和直觉告诉我事实确是如此。

“反正我认为,这次遇害的老妇人与之前当地或爱尔兰发生的那些案子没有关联,但有人误导我们相信彼此间有联系。我认为这次面对的是个模仿犯罪者。”

“我们会积极展开调查。我想周四就能部署完毕。”他尝了口蟹肉饼,“真是太美味了。哇!”他眼睛发亮,“还有海鲜酱。”

“是精心策划的。基于某种理由模仿他人作案。”我说,“别急着赞美我,这是贝芙教我做的。”

“那张照片让我很不舒服。”他说。

“我也是。”

“我找露西谈过这件事了。”他说。

他终于激起了我的兴趣。

“你希望她什么时候来?”他伸手拿酒。

“越快越好。”我顿了顿,补充道,“她还好吗?她告诉过我,但我想听你说。”

我想要喝水,于是起身去拿。回来时,我发现他正静静打量着我。有时我很难直视他的面孔,我的情感会如变调的乐器般荒腔走板。我喜欢他宛如雕凿出来的挺直鼻梁、诱我进入未知的深邃双眼,还有他那丰润的嘴唇。我望着窗外,再也看不清河流的样貌。

“关于露西——”我提醒他,“向她的姨妈评估一下她的表现好吗?”

“没有人会后悔雇用她。”他谈论着这个被公认为天才的女孩,语气平静,“这么说或许太过含蓄,应该说她实在非常优秀。大部分探员都很敬重她、喜欢她。我并不是说一切完美无瑕,毕竟并非每个人都乐意见到人质救援小组里有个女性成员。”

“我一直很担心她会过度投入。”我说。

“呃,她非常称职。这我可以肯定,她几乎不需要我的引导。”

“这正是我担心的。她太急于赶上其他人,但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她的个性。”我直视着他,“她总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如果男人能扛着六十磅的沙袋轻松跑过高山,她会认为自己必须赶上他们,但其实无论看专业技术、计算机才能或其他能力,她都该引以为傲。”

“你忽略了她最重要的动机,她最大的梦魇。”韦斯利说。

“什么?”

“你。她觉得必须向你证明她的能力,凯。”

“她没有理由这么想。”他的话听起来十分刺耳,“我不希望我竟然是她必须过着危险生活的根源。”

“我不是要责怪谁,”他说着站起身,“这是人的天性。露西崇拜你,你是她生命中唯一积极正面的母亲形象,她想变成你那样,而这个目标并不容易达成。她总觉得别人都在拿她和你作比较,她希望你也同样崇拜她,凯。”

“上帝,我确实崇拜她啊!”我也站起来,和他一起开始收拾餐具,“听你这么说,我真的有些担心了。”

他开始冲洗碗盘,我将餐具放进洗碗机。

“你确实应该担心。”他瞥了我一眼,“告诉你吧,她是那种从来不听别人建议的完美主义者。除了你,她是我见过的最顽固的人。”

“谢谢。”

他微笑着伸出手臂环抱住我,不顾双手还湿答答的。“我们坐下来谈谈好吗?”他的脸和身体贴近我,“然后我就得走了。”

“去哪里?”

“明天一早我得找马里诺谈话,下午会接一起新案件,亚利桑那州的。我知道明天是星期天,可这案子十分紧急。”我们端着酒回到客厅,他继续说,“有个十二岁的女孩在放学途中遭人绑架,尸体被弃置在索诺拉沙漠。我们认为这个凶手之前已杀害了三名孩童。”

“要保持乐观真的很难,对吧?”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我苦涩地说,“这种事永远不会结束。”

“没错,”他说,“恐怕就是这样。只要有人类存在,这种事就不会终结。周末剩下的时间你打算做什么?”

“整理公文。”

我客厅的一侧是玻璃落地窗,窗外的漆黑中缀着一轮金澄澄的满月,浮游着薄纱似的云朵。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生气?”他声音温柔,但我知道他受了伤害。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看他。

“你知道。”他牵起我的手,用大拇指摩挲着,“我真喜欢

你这双手,像钢琴家的,但有力得多,仿佛你的工作是一种艺术。”

“的确是艺术。”我简短地说,因为他经常提起我的手,“我觉得你有恋物癖。身为一名犯罪心理侧写专家,你应该当心这一点。”

他大笑起来,像以往那样亲吻我的指关节。“相信我,我对你的迷恋绝不限于这双手。”

“本顿,”我看着他,“我生气的是你破坏了我的生活。”

他忽然僵住,一脸错愕。

我起身离开沙发,开始踱步。“本来我的生活依照我喜欢的方式在进行,”我情绪逐渐高涨,“我正在建造新的办公室。是的,我对钱很有概念,作了许多聪明的投资。”我朝屋内挥挥手,“这是我自己的房子,也是我亲自设计的,对我来说一切都那么完美顺利,直到你……”

“是吗?”他紧盯着我,声音里透着受了伤害的愤怒,“你宁愿停在我还没离婚、我们怀着罪恶感交往的时候?停在我们守着一段婚外情、不得不对所有人撒谎的时候?”

“当然不是,”我大叫,“我只是更喜欢自己原来的生活。”

“你的问题在于你害怕承诺,这才是重点。我必须提醒你多少次才够?我认为你需要去看医生,说真的,你的好友泽纳医生就行。我知道你信任她。”

“需要看心理医生的人不是我。”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

他气愤地站起来,像要准备离去。时间还不到九点。

“上帝,我老了、累了,没力气再和你争吵。”我喃喃说着,“本顿,我很抱歉,我的话太伤人了。拜托,请坐下来。”

起初他不肯,只是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我。

“我不想伤害你,凯,”他说,“你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毁掉你的生活。天知道我多么崇拜你的一切,我只希望你能进一步接纳我。”

“我知道。我道歉,请别走。”

我噙着泪水,坐下来仰头望着天花板上裸露的屋梁和灰泥上的刮痕。无论我看向哪里,总有很多往事一股脑地涌现。我合上双眼,泪水滚落到脸颊,但没有擦拭,而韦斯利知道这时不能碰我。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只静静地坐在我身边。

“我是个生活习性根深蒂固的中年女人,”我声音颤抖,“我真的改变不了,这一切便是我的全部。我没有小孩,无法忍受唯一的亲妹妹,她对我也同样如此。父亲在我十二岁那年就死了,我整个童年是看着父亲在病床上度过的。我母亲是个难缠的女人,如今得了肺气肿,生命垂危。我不是你想要的人,我做不了好妻子,甚至不明白好妻子是什么意思。我只懂得如何做好凯,就算去看心理医生也无济于事。”

“我深爱着你,想和你结婚。这点同样改变不了。”他说。

我没有回答。

他又说:“我以为你也爱我。”

我依然沉默。

“至少以前你是爱我的。”他继续说着,声音被痛楚淹没,“我走了。”

他正要起身,我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不是这样的。”我望着他,“别这样待我。”

“怎样待你?”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调暗灯光,屋里几近漆黑,月亮变成一枚光滑的硬币,黝黑夜空里散落着小星星。我又倒了些酒,点燃火炉,他则在一旁看着我。

“坐在我身边。”我说。

他照做了,我握住他的手。

“本顿,请耐心些。别催促我,”我说,“拜托你。我和康妮不一样,也不同于其他人。”

“我没要求你和别人一样,”他说,“我也不希望你成为任何人,因为我也不同于其他人。我们清楚自己经历的一切,别人却不可能了解。我绝对无法和康妮谈论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可以向你坦言。”

他温柔地亲吻我,我们逐渐沉醉,脸颊和唇舌互相碰触,灵巧地脱去衣服,做着我们无比熟稔的事情。他用双手将我抱起,亲吻着我的身体,我们在沙发上缱绻,直至月光转为清澄稀薄之时。他开车离去后,我握着酒杯在屋里乱逛,随每个房间里的音响泻出的音乐漫步。最后我来到书房——我闲睱时统领的国度。

我开始翻阅期刊,裁下需要归档的专论,接着动手写一篇应约的文章。但我实在无法集中心思,于是决定查看一下电子邮箱,看露西是否来信告知她何时会到达里士满。美国在线网站跳出新邮件的提示消息,当我打幵邮箱,感觉冷不防挨了一拳,署名死医客的邮件像个邪恶的不速之客静静地等着我。

邮件内容全部小写,没有标点,只有间隔。里面写着:你自以为聪明。我打开附件,屏幕上再度显现出彩色影像,截断的脚和手掌陈列在铺着同样淡蓝色布料的桌上。我怔怔看了好一阵,忖度着此人为何要如此对我。我抓起电话,希望这将是凶手的一次失策。

“马里诺!”他一接听,我立刻吼道。

“嗯哼?什么事?”他含糊不清地回应。

我告诉了他情况。

“该死,现在才凌晨三点,你难道不睡觉吗?”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开心,我猜他可能认为,要是韦斯利在这里,我应该不会打电话给他。

“你没事吧?”他问。

“听我说。照片里的手掌向上,”我说,“镜头拉得很近,细节看得相当清楚。”

“什么细节?是刺青之类的吗?”

“皱纹的纹路。”我说。

尼尔斯·范德是指纹鉴定组组长,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身上宽松的实验服永远被茚三酮试剂和隔离粉染得黑一块紫一块。永远专注、匆忙的他出身于弗吉尼亚的上流社会家族。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曾直呼我的名字或问起我的任何私事,但我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关心。有时我会在办公桌上发现一个甜甜圈,夏天时则是他从自家院子里摘的汉诺威番茄。

他以能够一眼辨识出两枚箕形纹或螺形纹指纹是否相符的鹰眼闻名,同时也是经过太空总署训练的影像强化派驻专家。过去几年里,他和我共同处理过许多影像模糊的面部照片。我们神奇地加入画面上不存在的部分,识别微弱影像,然后修复残影——理论非常简单,执行起来则不然。

一套高分辨率的影像处理系统能够辨识二百五十六个灰阶,而人类的肉眼最多只能区分三十二个。因此可以将影像扫描入电脑,由它来读取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这天上午的首要工作是将停尸间那具尸骸的照片和我的电子邮箱收到的照片进行比对。

“我把这部分多加一点灰色,”范德敲着键盘说,“然后让它倾向于这种颜色。”

“这样好多了。”我赞同道。

我们并肩坐着,伸长脖子盯着那台十九寸电脑显示器。一旁的扫描仪上放着那两张照片,一台摄像机直接输出照片影像。

“再来,”另一道灰影扫过屏幕,“把它再加深一点。”

他走到扫描仪旁,调整一张照片的位置,又在摄像机镜头上加了一片滤镜。

“我不确定,”我盯着屏幕,“我觉得刚才的更清楚,也许可以往右移一点。”我补充道,好像我们正在悬挂照片。

“这样好多了,但背景还是有很多噪点必须剔除。”

“真希望我们有原始照片。这东西的辐射分辨率是多少?”我是指系统辨识灰阶的功能。

“比以前的好太多了。比起以前,我想可数字化的像素大概增加了一倍。”

像素就像点阵里的点,是构成数字化影像的最小单位,就像分子或一幅印象派画作里的无数色点。

“你知道,我们还有些补助金。不久后我要把它升级成紫外线影像处理系统。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我准备拿氰基丙烯酸酯作什么用途。”他继续谈着超级快干胶,这种胶会与人体汗液里的某种成分起反应,非常适合用来采集难以用肉眼分辨的指纹。

“那么,祝你好运了。”我说。因为无论谁是负责人,我们的经费总是很紧张。

他又调整了一下那张照片的位置,在摄像机镜头上装上蓝色滤镜,然后将浅色像素放大,调高影像的亮度。他增强水平部分的影像,减弱垂直部分的,结果出现两具并排的躯骸。阴影显现了,残酷的影像变得鲜明而清晰。

“你可以看见骨头的末端,”我指着屏幕,“左腿从接近小转子的地方被截断。至于右腿一一”我的手指在屏幕上移动,“大约在更往下一英寸处被截断。”

“要是能调整摄像机的角度就好了,透视效果有点扭曲。”范德喃喃自语,他经常如此,“可我不知道这些物体的尺寸。可惜拍照的人没有拍下什么可以当作参照物的东西。”

“这么说来,我真开始担心我们究竟是面对什么样的对手了。”我评述道。

“和我们一样精明的凶手,太好了。”他继续修整影像,把照片的位置又调整了一次,“看看把它们重叠显像是什么情形吧。”

他这么做了,而重叠之后效果惊人,骨头末端甚至骨头截断面的锯齿状碎肉,全都吻合。

“答案揭晓了。”我赞叹道。

“毫无疑问。”他表示同意,“把它打印出来吧。”

他点击鼠标,激光打印机嗡嗡启动。

他在扫描仪上换上尸体残肢的照片,然后调整至位置居中。他把影像放大,眼前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布料上的血迹呈鲜红色,好像刚沾染上。凶手将两只脚整齐摆着,有如陈列一双鞋子,手掌也并列在一起有如一双手套。

“他应该把掌心朝下,”范德说,“想不通他为什么没这么做。”

他开始用空间滤波保留重要的细部影像,并去除一些噪点,例如血迹和桌上那块蓝色布料的纹理。

“可以看清指纹吗?”我靠近仔细观察,闻到他身上浓烈的剃须水气味。

“我想应该可以。”他说。

他忽然兴奋起来,再没什么比研读指纹和脚纹更能激发他的兴趣。他外表斯文,可曾将好几千人送进监狱,将数十人送上电椅。他将照片放大,在深浅不等的灰度色块中填上色彩,让影像更为清楚。我看见了苍白有如旧羊皮纸的小巧拇指和上面的纹路。

“其他手指就没办法了。”他出神地凝视着,“弯曲得太厉害,无法辨识,但拇指看起来相当清楚。咱们就抓取拇指指纹吧。”他说着打开菜单,将图像存入电脑硬盘,“这得花不少时间。”

他这是在暗示我该走了,于是我推开椅子。

“一有发现,我会立刻送进AFIS去处理。”他指的是自动指纹辨识系统,我们可以拿不明指纹和系统数据库中数百万个指纹数据作比对。

“太好了,”我说,“那我就从HALT着手吧。”

他不解地望着我,因为凶杀评估与追踪系统归弗吉尼亚州所有,由州警察局和联邦调查局共同管理。一旦认定案件属于地方性案件,就从这套系统开始调查。

“虽说我们有理由认为之前几起案件并非发生在本地,”我解释道,“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尽量利用手上一切资源,包括弗吉尼亚的数据库。”

范德继续盯着屏幕进行微调。

“只要别让我填一大堆表格就好。”他回答。

办公室走廊两侧堆起更多纸盒和印有“证物”字样的白色纸箱,一直叠放至天花板。科学家们来去匆忙,手中握有将以谋杀罪起诉某人的文件或证物,彼此招呼时脚步不见稍缓。我来到纤维和足迹鉴定实验室,这是间大而安静的房间,身穿白袍的专家们在显微镜或办公桌前弯腰工作,几张黑色工作台上散置着许多用褐色纸张包裹着的神秘物件。

艾伦·科斯正站在一台闪耀着紫红色光芒的紫外线灯前,用放大镜观看载玻片,想在长波反射中有所发现。

“早上好!”我说。

“早上好。”科斯微笑着说。

深色发肤的他颇具魅力,作为一名研究微观纤维、残余物、油漆和爆裂物的专家似乎太过年轻。这天早上他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慢跑鞋。

“今天你不必出庭作证。”我说。这从他的穿着看得出来。

“是的,我运气不错。”他说,“你急于知道那些纤维的化验结果吧?”

“我就在附近,所以顺便过来看看。”我说。

我喜欢巡视证物检验进度这一点众人皆知,大体上这些科学专员总是耐心容忍我的紧张兮兮,检验最终结束时甚至谢天谢地。我知道自己常在他们工作量已不胜负荷的情况下施加压力,可有人被杀害并遭到肢解时,证物当然得立刻送检。

“你让我逃过一场必须和钢管炸弹制造者交手的劫难。”他又笑了笑。

“那可不怎么有趣。”我说。

“昨天晚上又发现一颗。在I-195号州际

公路以北接近拉伯奈姆的路段,就在特种部队的眼皮底下。你知道,就是以前的第三辖区那里。你能相信这种事吗?”

“但愿那人只是想炸掉那些交通标志。”我说。

“但愿如此。”科斯离开紫外线灯,神情忽然变得严肃,“你交给我的东西里面,目前为止只发现这些:骨头上沾着的布料细屑、头发,以及附着在血迹上的残留物。”

“她的头发?”我困惑地问,因为我并没有将那些灰色的长发丝交给科斯检验,那并非他的专长。

“在显微镜下观察到的毛发不太像是人类的,”他回答,“也许分属两种动物。我已经转给罗诺克了。”

弗吉尼亚州只有一名毛发专家,而他在西区的法医化验室工作。

“那些残留物呢?”我问。

“可能是垃圾掩埋场的残屑之类,但我想用电子显微镜进一步检查。目前我用紫外线灯观察的结果是布料纤维,”他继续说,“其实说是碎布片更为准确。我把它放在蒸馏水里作了超声波处理以去掉血迹,想看看吗?”

他腾开些许空间让我用显微镜观看,我闻到了“迷恋”古龙水的味道,不禁一笑,因为这让我想起正值他的年龄、还有精力装扮自己的岁月。我看见载玻片上有三块碎布,像霓虹灯般闪着荧光。布料颜色接近白色或米黄色,其中一块布满金屑般闪闪发亮的光斑。

“这是什么东西?”我抬头看着他。

“在立体显微镜下看起来像是人造纤维,”他回答说,“直径基本一致,似乎是从同样型号的纺嘴挤出来的,不像纯棉之类的天然纤维那么不规则。”

“这些发光的碎片呢?”我继续观看。

“这部分十分耐人寻味,”他说,“我还得作进一步检验,但乍看之下很像油漆。”

我停下来想了想。“哪种油漆?”

“这油漆不像汽车钣漆那么平滑细致,而呈粗糙的颗粒状,颜色接近浅蛋壳色。我推测是建筑用油漆。”

“你发现的碎布片只有这些吗?”

“我才刚开始。”他走到另一个工作台前拉出一张高凳,“我用紫外线灯全部看过,半数的布块都浸染了这种油漆。虽然我还无法断定这是哪种布料,但可以确定你送来的所有样本都是同一种质料,或许来源相同。”

他把一块载玻片放在偏光显微镜台上。这种显微镜就像雷朋太阳镜,可以减少眩光,在能够清楚辨识物体的前提下用多种折射率值筛滤光线。

“看看这个。”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显微镜,一边调整焦距,“这是最大的一块碎布片,大约是一角镍币的大小,有正反两面。”

他让开位置,我看着让人联想起金色发丝的面料纤维,上面沾着粉红和绿色的细屑。

“和聚酯纤维的构造很一致。”科斯解释道,“那些细屑是制造过程中添加的去光剂,好让织品不发亮。另外,我认为这里面还掺杂着人造纤维。综合来看,这是一种极为普通的布料,用途非常广泛。从衣服到床单,任何东西都有可能。但有个很大的问题。”

他打开一瓶用于临时黏合的液体溶剂,拿镊子夹开盖玻片,小心翼翼地翻过碎布片,滴下二甲苯,再覆上盖玻片,示意我凑近看。

“你看见了什么?”他自豪地问道。

“灰色固体,材质和另一面不同。”我惊讶地看着他,“这布料有衬垫?”

“是某种热塑性材质,或许是聚乙烯苯二甲酸酯。”

“一般会用于哪些物品?”我追问。

“常见的有饮料瓶、胶卷和泡沬包装纸。”

我盯着他,困惑极了,因为我看不出这些产品和案件有何关联。

“还有什么?”我问。

他想了想。“胶带。有些物品,例如饮料瓶可以回收后制成地毯纤维、填充纤维和塑料建材等,几乎能用在任何地方。”

“但不能做成衣服。”

他摇摇头,笃定地说:“不可能。这布料是一种相当常见且粗硬的聚乙烯混合制品,还有塑料涂层,绝对不是衣料,况且似乎还浸了油漆。”

“谢谢你,艾伦,”我说,“这么一来案情可要急转直下了。”

我回到办公室,既惊又恼地发现帕西·林恩正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翻着一本笔记。

“我来里士满接受第十二频道记者的采访,”他一脸无辜地说,“我想也许该顺道来看看你,他们也希望我找你谈谈。”他微微一笑。

我没回应,但沉默就是响亮的回答。我坐了下来。

“我想你一定不肯接受采访。我是这么告诉他们的。”他以一贯轻松随和的态度说。

“那你倒是告诉我,这回你又说了些什么呢?”

我的口气不算友善。

“什么?”他的笑容消失了,神色严肃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调査员,自己想想吧。”我的眼神和他的一样冷酷。

他耸耸肩。“我说的事都稀松平常。案子的基本资料,它和前面几个案子的相似之处。”

“林恩调査员,让我再一次把话说明白。”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这起案件不见得与其他案件有关,关于这点我们不该向媒体谈论。”

“好吧,看来你和我的观点很不一样,斯卡佩塔医生。”

他身穿深色套装,搭配佩斯利螺旋纹吊带和领带,凭英俊的外貌似乎能轻易地取信于人。我不禁想起韦斯利所说的林恩的野心和背景,想到这个极度自我的白痴有一天可能领导州警察局或当选国会议员,我简直无法忍受。

“我认为公众有权知道他们的小区里有个疯子。”他说。

“你在电视上确实是这么说的,”我怒不可遏,“说我们身边有个疯子。”

“我不记得我究竟是怎么说的。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验尸报告的复印件。”

“还没完成。”

“我必须尽快拿到。”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州检察官想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除非已经发现嫌疑人,否则他不该向州检察官提起这起案件。

“你说什么?”我问。

“我正紧盯着凯斯·普雷森。”

我无比错愕。

“有太多吻合之处。”他继续说,“最显而易见的是,那具残骸被发现时刚好是他在操作挖土机。你也知道,他平时是不操作那些运土机械的,但为何在那个关键时刻当起了司机?”

“我认为他更像是受害者而非嫌疑人。如果他是凶手,”我继续说,“那他应该在尸体被发现时躲得远远的。”

“精神病患者喜欢跑到现场去。”他说,仿佛真的很懂,“他们经常想象受害者被发现时自己也在场的情景。于是他们自导自演,就像那个救护车司机,他杀害了许多女人,把她们丢在自己的巡逻区域里,一到自己的工作时间就打九一一,亲自处理这些尸体。”

除获得心理学学位外,他显然接受过心理侧写训练,对这一套非常了解。

“凯斯和他母亲住在一起,我猜他其实很讨厌她。”他继续说,边捋了下领带,“她年纪很大才生下他,也许在六十多岁的时候。一直是他在照料她的生活。”

“他母亲仍然健在,并且是他的生活重心。”我说。

“没错,但这并不表示他不会侵犯其他可怜的老妇人。再者——你绝不会相信——中学时期他曾在杂货店的肉柜工作,担任过屠夫助手。”

我没告诉他我认为这件案子里并未使用肉锯,任由他说下去。

“他的社交生活并不丰富,这点也符合侧写条件。”他的想象之网继续扩张,“掩埋场的其他职员中有传言说他是同性恋者。”

“有什么根据?”

“他从来不和女人约会,甚至其他人打趣暗示时他都毫无兴趣。你知道一大群光棍在一起厮混是什么情景。”

“谈谈他住的地方。”我想起用电子邮件发给我的那张照片。

“两层的小楼,有三间卧室,有厨房、客厅。家道中落的小康之家。早年他父亲还在时也许家境不错。”

“他父亲出了什么事?”

“没等凯斯出生就离家出走了。”

“有兄弟姐妹吗?”我问。

“都成人了,年龄和他相差很大。我想他的出生可能是个意外。我甚至怀疑普雷森老先生不是他的生父,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没等凯斯出生就不见人影了。”

“这个怀疑又有什么凭据呢?”我尖锐地问。

“凭我的第六感。”

“原来如此。”

“他们居住的地方十分偏僻,距离掩埋场大概有十英里,四周都是农地。”林恩继续说,“有个相当大的院子,车库和屋子相连。”他跷起腿,略作停顿,好像他接下来的话极为重要,“车库里有大量工具,还有一张大工作台。凯斯说他有双巧手,家里的东西坏了都是他维修的。我在那里的木架上看到一把弓形锯,还有一把长刀,他说是用来割葛藤和杂草的。”

他脱下外套,轻轻搁在大腿上;然后继续他的凯斯·普雷森生命之旅。

“你没有法院许可,却跑了不少地方。”我打断他。

“他十分配合。”他有点困窘,“咱们来谈谈这家伙脑袋里的东西吧。”他指指自己的头,“首先,他很聪明,非常聪明,家里到处摆着书、杂志和报纸。要知道,他一直在关注有关这个案子的新闻,还做剪报。”

“所有在掩埋场工作的人都可能这么做。”我提醒他。

但林恩对我的话不感兴趣。

“他阅读各种类型的犯罪读物。各种惊悚小说,如《沉默的羔羊》、《红龙》、汤姆·克兰西的作品、安·鲁尔的作品……”

我再度打断他,因为我再也听不下去了。“你刚才提到的是一份典型的美国人阅读书单。我无法告诉你该如何进行调查,但必须提醒你一切都得跟随证据……”

“是啊,”他立刻反驳,“我就是这么做的。”

“根本不是,你甚至不懂什么叫作证据。你还没有收到我办公室或实验室的任何一份报告,也没收到联邦调查局的侧写资料。你和马里诺或格里格谈过吗?”

“我们一直没见上面。”他站起来,穿上外衣,“我需要那些文件。”这话听起来像是命令,“州检察官会打电话找你的。对了,露西还好吧?”

我不希望他知道我外甥女的名字,我眼中的惊讶和愤怒明确透露了这点。

“我不知道你们认识。”我冷冷地回答。

“我听过她的课,大概在几个月前吧。她讲授了这套系统。”

我从文件篮里抓起一叠死亡证明表格开始填写。

“后来她带我到人质救援小组,让我参观了机器人示范演练。”他站在门口说,“她有约会对象吗?”

我没搭腔。

“我是说,我知道她和另一个探员住在一起,是位女性。不过她们只是室友,对吧?”

他的用意非常清楚,我愣住了,抬头看着他吹着口哨离开。我气愤地抱起一堆公文站了起来,这时罗丝正好进门。

“他可以随时把鞋子脱在我床边。”她望着林恩的背影说。

“拜托!”我难以忍受了,“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女人呢,罗丝。”

“我觉得你需要喝杯热茶。”她说。

“也许吧。”我叹了口气。

“但我们得先处理一件要紧事。”她恢复谈公事的态度,“你认识一个叫凯斯·普雷森的人吗?”

“他怎么了?”我的思绪顿时停滞。

“他正在大厅里,”她说,“非常生气,说不见到你就绝不离开。我本来想通知保安,但觉得应该先来确认一下……”我的表情让她呆住了。

“哦,上帝,”我慌张地大叫,“他遇见林恩了吗?”

“我不知道。”她说,也惊慌起来,“哪里出了错?”

“全部。”我叹着气,把公文丢回桌上。

“需要我通知保安吗?”

“不必了。”我匆匆从她面前走过。

我穿过走廊走向前厅,鞋跟清脆地敲击着地板。我绕过转角,来到这个我如何努力都感受不到丝毫温馨的大厅,无论多么优美的家具或挂饰都无法掩饰人们踏进这里的可怖理由。他们中的大半就像此时的凯斯·普雷森一样,僵直地坐在那张理应具有抚慰作用的蓝布沙发上。

我推开门,他立刻起身,红着双眼向我冲来,难以分辨究竟是出于愤怒还是慌乱。一时间,我以为他会抓住我或狠命摇晃,但奇怪的是,他只是垂着双臂站在那里看着我,脸色由于愤怒而发紫。

“你没有权

利那样说我!”他握紧拳头大喊,“你不了解我!你对我根本一无所知!”

“冷静,凯斯。”我温和而坚定地说。

我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他呼吸急促,浑身发抖,表情委屈,眼里饱含激愤的泪水。

“你只见过我一次,”他朝我伸出一根手指,“就一次,说了几句话。”他嗓音嘶哑,“我的工作快丢了。”他努力克制情绪,用一只拳头堵着嘴巴并移开目光。

“首先,”我说,“我从没说过任何一句关于你的事,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

他注视着我。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口气自信而镇静,相信这足以令他态度缓和,“我希望你能解释给我听。”

他疑惑地打量着我,眼里那被人误导而产生的敌意开始动摇。

“你没有向林恩调査员提过我的事?”他说。

我克制着内心的愤怒。“没有。”

“今天早上他跑到我家,那时我母亲还没起床。”他声音颤抖,“他问了我很多事情,当我是凶手似的。他说你的检验报告指出我有嫌疑,因此我最好尽快招供。”

“什么检验报告?”我忍不住内心的憎恶。

“他说你检验了纤维,发现那来自我们见面那天我穿的衣服。你的报告里说我的身高与那个肢解尸体的凶手完全符合,你根据使用锯子的力量判断那人的体格大概像我。他说你需要关于我的所有数据以进行各种测试,比如DNA鉴定。你还认为我开车送你到现场时表现十分怪异……”

我打断他:“上帝,我这辈子从没听过这么荒谬的事情。如果我说过其中任何一句话,马上会因渎职被开除。”

“不止这样,”普雷森又激动起来,眼里闪着怒火,“他还去找我的所有同事问话!他们都开始怀疑我是个会砍人的凶手,从他们的表情看得出来。”

他说着开始落泪,这时几名州警走了进来。他们视若无睹地经过,走向楼下的停尸间,因为费尔丁医生正在那里处理一起行人死亡案件。普雷森的情绪太过激动,我几乎无法和他进一步交谈,而林恩的行为也让我十分愤怒。

“你有律师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

“我想你最好尽快找一个。”

“我不认识什么律师。”

“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说话间,温格开门进来,一眼瞧见了正坐在沙发里哭泣的普雷森。

“哦,斯卡佩塔医生?”温格说,“费尔丁医生想知道他是否可以签收死者的私人物品,把收据给墓园。”

我靠近温格说话,因为不希望普雷森听到这里的作业性质而更加难过。

“州警已经下楼了,”我压低声音说,“如果他们不需要那些物品,那就可以。把收据交给墓园吧。”

温格又仔细看看普雷森,仿佛在哪里见过他。

“听我说,”我对温格说,“把詹姆士和希金斯的名字和电话抄给他。”

他们两人是城里非常优秀的律师,也是我的朋友。

“然后请你送普雷森先生离开。”

温格还在死死盯着普雷森,好像惊愕得无法动弹。

“温格?”我疑惑地看着他,因为他乎没听见我的话。

“好的,医生。”他瞥了我一眼。

我经过他身旁往楼下走。我必须和韦斯利谈谈,但在此之前得先安抚马里诺。我乘电梯下楼,一边犹豫着是否该打电话给在苏塞克斯的州检察官,警告她关于林恩的事。这一切在我脑海里徘徊,同时我对普雷森感到无比愧疚。我替他害怕,那些指控看似牵强荒唐,但最后他很可能会以谋杀罪名遭到起诉。

停尸间里,费尔丁和几名州警望着一号验尸台上的交通意外罹难者。没有平常的嬉笑嘲弄,因为死者是一位市议员年仅九岁的女儿。今天早晨她步行去搭校车,途中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忽然转了个大弯。路面并没发现有刹车胎痕,那辆汽车的驾驶者并未减速,而是直接从背后撞上了女孩。

“进展如何?”我走向他们。

“这案子可真棘手。”一名州警严肃地说。

“她父亲气疯了。”费尔丁说,边拿放大镜俯身检査这具穿着衣服的尸体,收集着微物证据。

“有油漆吗?”我问,因为凭小片漆屑便可以找出肇亊车辆的厂牌和车型。

“还没发现。”我这位副手此时心情很糟糕,他一向讨厌替孩童验尸。

我扫视着那撕破的带血牛仔裤和印在臀部布料上的模糊栅痕。车子的前保险杠撞击膝盖后方,孩子的头部撞上了挡风玻璃。她背着一个红色小背包,里面的午餐袋、书本、纸张和铅笔已经取出,我心头一紧,感觉十分沉重。

“栅痕的位置似乎相当高。”我指出这一点。

“我也这么想。”另一名州警说,“很像小卡车或旅行车之类。案发当时有人看见一辆黑色切诺基汽车高速驶经那个地区。”

“她父亲每隔半小时打一次电话,”费尔丁抬头看着我说,“他认为这不是意外。”

“他认为是什么呢?”我问。

“政治手段。”他继续采集纤维和细屑,“一桩谋杀案。”

“上帝,希望不是。”我说着走开了,“情况已经够糟了。”

停尸间较远的角落里那座不锈钢料理台上放着一台携带式电炉,我们常在那里进行骨头的去肉和脱脂作业。这过程当然令人极不舒服,我们必须以百分之十浓度的漂白剂烧煮骸骨。滚沸的大钢锅、腥臭味都十足骇人,因此我总是将这一步留到没有访客的晚上或周末进行。

昨天,我把尸骸的骨头切片放在这里煮了一整夜,这一步不需太长时间便可完成了。我关掉炉火,将发臭的滚烫热水倒进水槽,等待骨头稍凉后将其取出。这些骨头洁白干净,长约两英寸,切口和锯痕非常明显。而仔细观察每一段骨头时,我心中竟涌起莫名的疑惧,因为我难以分辨哪些锯痕出于凶手之手、哪些是我造成的。

“杰克,”我呼唤费尔丁,“你能来一下吗?”

他停下手中的工作,来到我所在的角落。

“怎么了?”他问。

我把一段骨头拿给他看。“你看得出哪些切口是斯特莱克电锯造成的吗?”

他把骨头左翻右瞧,从一端检查到另一端,然后皱起眉头,“你做记号了吗?”

“只标记了左右,”我说,“没做其他记号,真该做的。可是,通常骨头两端都很清楚,根本不需要做记号。”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在我看来,这些切口应该出于同一把锯子。”他把骨头还给我,我用一个证物袋将它密封起来,“你必须把这个转交给坎特尔,对吧?”

“他肯定不会高兴。”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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