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我离开时开着台灯,以为是服务员来换被单和烟灰缸后忘记把灯关掉。我锁上门,轻快地唱着歌走向浴室,才赫然发现这房间里不止我一人。

马克坐在窗边,椅子下还有一只打开的皮箱。我的腿完全不知该迈往何方。他望着我不说话,这使我备感威胁与恐惧。

他穿着灰色的冬季西装,一脸苍白,看起来似乎刚从机场过来。他的西装袋就放在床上。是斯巴拉辛诺派他来的。我想起手提包里的枪,但我知道即使在紧要关头,我也无法举枪指向马克·詹姆斯,扣下扳机。

“你怎么进来的?”我僵直地站着。

“我是你丈夫。”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

“你这浑蛋!”我低声说,心脏跳得更剧烈了。

“凯,我来是因为本顿·韦斯利叫我来。”他从椅子上起身。

我无声地盯着他从西装袋里取出一瓶威士忌,经过我身旁走向吧台,将冰块放入杯子。他的动作缓慢且细腻,好像尽量不想再引起我的猜疑。他显得很疲意。

“你吃过饭了吗?”他给我一杯酒。

我从他身旁走过,若无其事地把军用背包和手提包放在梳妆台上。

“我饿坏了。”他将领口放松,拉下领带,“妈的,我至少转了四班飞机,从早餐到现在只吃了花生。”

我没说话。

“我已经替我们叫了晚餐。”他低声说,“等一下送来就可以吃了。”我走向窗边,望着老街上方紫灰色的云彩。马克拉过把椅子,脱去鞋子,将双脚架在床沿。

“你什么时候可以听我解释?”他晃动着杯中的冰块。

“我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话,马克。”我冷冷地回答。

“没关系,反正我的工作就是说谎,我现在是专家了。”

“对,你已经成了专家。你怎么找到我的?不是本顿告诉你的。他不知道我住的是哪一家旅馆,这座岛上至少有五十家饭店和无数小旅馆,你不会是刚好碰上。”

“是的,但我只打了一通电话,就知道你在这里。”

我被打败了,受挫地坐到床上。

他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张观光简介。“面熟吗?”他把简介交给我。

这份简介和马里诺在贝丽尔·麦迪逊的房间里找到的那份一模一样。档案里有一份复印件,我已经研究过好几次。我决定来基韦斯特岛时,忽然想起上面的一些资料。它的一面是餐馆、风景区和商店的介绍,另一面是街市地图,旁边有一些广告,包括这家饭店的广告,这就是我会到这里的原因。

“几次联络失败后,本顿终于找到了我。”他说,“他很难过,告诉我你已经走了,然后我们一起讨论要怎么追踪你。本顿的档案资料里有一张贝丽尔的观光简介,他认为你一定研究过,甚至可能复印了一份存档。我们猜你会用这份资料作为指南。”

“你在哪里拿到的?”我把简介还给他。

“机场。刚好这家饭店是唯一刊登广告的饭店,我一打电话,他们就告诉我你订了房间。”

“好吧,若我是逃犯,大概不会太成功。”

“会一败涂地。”

“我的确是这么来到这家旅馆的,如果这样说更能让你满意。”我生气地承认,“我反复研究过贝丽尔的文件,记得有那张简介,在上面看过杜瓦街的饭店广告。我对它印象深刻,因为我想知道贝丽尔刚来时,是不是住在这里。”

“结果呢?”他端起杯子。

“没有。”

他起身为我们续酒,这时有人敲门。我吃惊地看到马克突然从外套后面掏出一把九毫米手枪。他举枪从门镜看了一眼,然后将枪收回,开了门。我们的晚餐到了。马克付给服务员现金,她露出灿烂的微笑:“谢谢你,斯卡佩塔,希望你喜欢我们的牛排。”

“你为什么要佯装成我丈夫?”我要求他回答。

“我会睡在地板上,我绝不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他将盖着的菜肴移到窗边,动手取出酒瓶的橡皮塞。他脱下外套扔到床上,将枪放在梳妆台上,他随时可以拿到,而且离我的背包不远。

我等到他坐下来用餐后,才开始问他枪的事情。

“枪是个丑八怪,可或许是我唯一的朋友。”他边切着牛排边回答,“同理,我猜你也带了你的点三八,可能就在背包里。”他看了那个军用背包一眼。

“老实告诉你,在我的手提包里。”我憎恨地说,“你又怎么知道我有支点三八?”

“本顿告诉我的,他还说你最近才拿到持枪证,他认为你最近都不会让枪离身。”他喝了一口酒,“不错。”

“本顿有没有告诉你我穿几号衣服?”我勉强吃着东西,虽然根本没胃口。

“那个不用他说,我知道你穿八号。你还像上大学时一样漂亮,甚至更漂亮了。”

“别再跟我装蒜,直接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本顿·韦斯利的名字,又怎么会对他提到我?”

“凯,”他放下叉子,望着我暴怒的双眼,“我认识本顿的时间比你认识他还久。你还猜不出来吗?真的要我全部说明白?”

“对,到天空上写几个大字把真相说明白,马克,我已经不知道要如何相信你了。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信任你,事实上,此刻我非常怕你。”

他靠入椅子,用罕见的认真态度说:“凯,我很抱歉让你感到害怕,也很遗憾你不信任我。这很正常,因为这世上真正知道我是谁的人很少,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过去我不能告诉你真相,但现在没关系了。”他顿了一下,“在你认识本顿以前,他是我在FBI的老师。”

“你是联邦调查局探员?”我不敢相信。

“没错。”

“不。”我的脑子全乱了,“不!这次我绝不相信你,该死的!”

他静静地站起来,走到床头拨了一个电话。

“来。”他望着我。

他把电话交给我。

“哈啰?”

我马上听出对方的声音。“本顿。”我说。

“凯,你没事吧?”

“马克在这里。他找到我了,是的,本顿,我没事。”

“太好了,有马克在,你就安全了。我想他会对你解释一切。”

“我想他会的,谢谢你,本顿,再见。”

马克从我手中拿过听筒,挂断电话。我们回到桌前,他凝视我许久后才说话。

“珍去世后,我就辞掉了律师事务所的工作,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但理由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我在底特律出了一段时间任务后,就成了卧底特派员。我为‘奥德夫与伯格事务所’工作的事情全是假的。”

“别告诉我斯巴拉辛诺也是调查局探员。”我颤声道。

“当然不是。”他将眼神转向别处。

“他涉入了什么案子,马克?”

“他的小罪包括欺骗贝丽尔·麦迪逊,在她同其他几个客户的版权合约上做了手脚。此外,正如我之前所说,他在操控她,利用她对付盖瑞·哈博,将新闻炒热好从中捞一笔,这在他来说已不是头一遭。”

“所以你在纽约告诉我的是实情?”

“当然不包括每一件事,我不能什么都告诉你。”

“斯巴拉辛诺事先知道我会去纽约吗?”几个星期来,我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这个问题。

“知道,一切都是我布的局,我故意引你去,才可以从你这里知道更多消息,也才能安排你和他交谈。他知道你不会愿意和他谈,所以我自愿把你带到他面前。”

“上帝!”

“我以为所有情况都在控制之中,直到我们进了餐厅,才发现事态急转直下。”马克说道。

“为什么?”

“他派帕丁跟踪我。我老早就知道他找了帕丁听他差遣,这样帕丁在等待戏剧、电视广告和内裤平面广告找上他时,才有能力付房租。显然,斯巴拉辛诺也开始怀疑我了。”

“那他为什么要派帕丁,难道他不怕你会认出他?”

“斯巴拉辛诺不知道我认得出帕丁。重点是,一在餐厅看到帕丁,我就知道是斯巴拉辛诺派他来确认我的确和你见了面,他想调查我在做什么,正如他派杰布·普瑞斯去调查你在做什么一样。”

“杰布·普瑞斯不会也是快饿死的演员吧?”

“不是。上周我们在新泽西逮捕了他,短期内他不会再出来烦人了。”

“你认识岱斯纳的事情也是一派谎言?”

“他是个名人,但我从没见过他。”

“你到里士满看我,也是布局之一?”我强忍着眼泪。

他再度为我们斟满酒。“我不是从特区开车顺便经过你那里的,而是专程从纽约飞过去。斯巴拉辛诺派我去探你的口风,他想知道关于贝丽尔案的所有细节。”

我静静地饮酒,试着让自己恢复平静。

然后我问道:“他也涉入了这桩谋杀案吗,马克?”

“刚开始我也怀疑,我原以为斯巴拉辛诺与盖瑞的游戏玩得太过火了,使得盖瑞愤而杀了贝丽尔。但盖瑞也被杀了,我又一直找不出斯巴拉辛诺涉案的证据。我猜斯巴拉辛诺一直想知道贝丽尔案的详情,是因为他已经紧张得有些神经质了。”

“他担心警方会怀疑他,然后把他在合约上的诈骗行为揭出来?”我问。

“也许,而且我知道他真的很想要贝丽尔的手稿,毕竟手稿现在的价值水涨船高,但除此之外有什么目的,我不清楚。”

“他和检察长的官司进行得如何?”

“已成了媒体关注的焦点,”马克回答,“斯巴拉辛诺憎恨艾斯瑞兹,希望看到艾斯瑞兹受到羞辱,甚至想逼他丢官。”

“斯科特·帕丁前不久来过这里。他也在打听贝丽尔的事情。”

“有趣。”他只这么说,又吃下一口牛排。

“你跟斯巴拉辛诺多久了?”

“两年多了。”

“上帝啊!”

“调查局很小心地把我安排在他身边。我化名为保罗·贝克到他那里求职,之后又假装急功近利,一步步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当然,他调查过我的身家背景,并发现其中有漏洞。他直接问我,我承认用了假名,因为我参加了联邦保护证人计划,我很难把细节说清楚。总之,斯巴拉辛诺相信我在别的州犯过罪,由于我答应配合作证,联邦调查局给了我一个全新的身份。”

“你有没有犯过法?”我问。

“没有。”

“艾斯瑞兹说你犯过。他说你坐过牢。”

“我不惊讶,凯。警方一向与联邦调查局合作密切,在所有文件上,你认识的马克·詹姆斯是个恶贯满盈的坏蛋,是个触犯法律、执照遭吊销、坐过两年牢的律师。”

“我猜斯巴拉辛诺同‘奥德夫与伯格法律事务所’的关系也是个幌子?”

“是的。”

“怎么可能,马克?他只是善于炒作新闻,怎么会让你们花这么大功夫盯他?”

“我们相信斯巴拉辛诺为黑手党洗钱,凯,那些钱是贩毒得来的。我们还认为他参与了赌场的犯罪组织,连政客、法官和其他律师都参与了,组织庞大到难以想象。我们得到情报已有一段时间,但对方都是熟知法律的律师与法官,办起案来特别棘手,所以我奉命去卧底调查。我发现案情越查越复杂,于是我的任务期从三个月变成六个月,又变成好几年。”

“我不明白,他所属的事务所是完全合法的,马克。”

“纽约是斯巴拉辛诺个人的王国,他在那里相当有势力。‘奥德夫与伯格’对他了解不深,我也从未替那个事务所工作过,他们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但斯巴拉辛诺知道,”我挑战他,“我听过他叫你马克。”

“是的,他知道我的真名。如我所说,调查局非常小心,他们彻底改写了我的生命,把马克·詹姆斯变成了一个你不认识,当然也不会喜欢的人。”他的脸色变得阴沉,“斯巴拉辛诺同意在你面前叫我马克,其他时候我是保罗,我为他工作。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住在他家里,当他忠心的儿子,至少他这么想。”

“我知道‘奥德夫与伯格’从没听说过你这个人,”我坦承道,“我打到他们在纽约和芝加哥的分部,他们都不认识我要找的人。我又打电话给岱斯纳,他也不认识你。我可能不是一个好逃犯,但你也不是一个好间谍。”

他沉默了一会儿。

终于,他开口了:“后来调查局把我叫了回去,因为我把局面处理得险象环生。凯,你出现在我办案的过程中,使我的情绪受到了影响。我很笨。”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喝酒,欣赏基韦斯特岛上的月亮,这就是最好的反应。”

“可是,马克,”我已经毫无指望地被他所控,“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不明白。”

“有许多事情你不明白,凯。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其间发生了很多事,一个晚上也说不清楚。”

“你说斯巴拉辛诺要你来探我的口风,他怎么知道你认识我?是你告诉他的?”

“我们听说贝丽尔遇害后,他曾在一次对谈中提到你的名字,他说你是负责此案的法医,弗吉尼亚州的首席法医。我急了,不愿他骚扰你,于是决定自己出面处理。”

“感谢你的好意。”我讽刺道。

“你应该感谢。”他凝视着我,“我告诉他我们以前交往过,要他把你交给我,他同意了。”

“整件事就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可我想我的动机中还有其他复杂的情绪。”

“复杂的情绪?”

“我期望再见到你。”

“我听过你说这话。”

“我没骗你。”

“难道你现在不是在骗我?”

“我对上帝发誓我现在绝对没骗你。”

我突然发觉自己只穿着一件运动上衣和短裤,我的皮肤湿黏,头发乱作一团。我走进卫生间,半个小时后穿着最喜欢的绒袍出来,马克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他打着鼾,可当我一坐到他身边,他便睁开眼睛。

“斯巴拉辛诺是个危险人物。”我的手指温柔地理着他的头发。

“毫无疑问。”马克倦怠地说。

“他派帕丁来过,我不知道他如何得知贝丽尔曾经到过这里。”

“贝丽尔从这里给他打过电话,凯,他一直知道她在这里。”

我点点头,心里一点也不意外。贝丽尔一直很依赖斯巴拉辛诺,但她后来一定开始有些不信任他,否则她会把手稿交给他,而不是一个叫PJ的酒保。

“如果他知道你在这里,会怎么样?”我轻声问,“如果斯巴拉辛诺知道你和我同在这个房间,说着这样的话,会怎么样?”

“会很忌妒。”

“说真的。”

“如果他逃得过这次,那么他大概会把我们俩都杀了。”

“他逃得过吗?”

他把我拉到怀里,对着我的脖子低声说:“绝无可能。”

次日早上,太阳叫醒我们。我们再次做爱,然后在彼此的臂弯中缠绵直到十点钟。

马克起身洗澡、剃须,我望着窗外。基韦斯特岛从未如此鲜艳过,阳光也从未那么灿烂。我想在这里买间小屋,和马克缠绵一辈子,我要重新骑童年后就再没碰过的自行车,我要再开始打网球;我要戒烟;我要和家人重新建立关系,露西可以常来我家;我要欣赏太阳在海上的舞蹈;我要为一个叫贝丽尔·麦迪逊的女人祈祷,她的死为我的生命注人了新的意义,教我可以重新去爱。

在房间里吃过午餐,我从背包里取出贝丽尔的手稿,马克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

“这一叠就是吗?”他问。

“对,就是这一叠。”

“你怎么找到的,凯?”他从桌前起身。

“她留给了一个朋友。”我答道。接着我们把枕头塾在背后,把手稿放在两人中间,然后我告诉他PJ对我说的事情。

白天变成了晚上,除了把脏盘子放到门外,换来一些新的三明治和零食之外,我们不曾走出房门。几个小时之间,我们几乎没有交谈,只忙着一页页读着贝丽尔的一生。这本书写得非常好,令我多次落泪。

贝丽尔是风雨中的一只小鸟,尽管她的羽翅那么鲜艳美丽,她的生命却坎坷多难。她母亲早逝,父亲再娶,继母对她非常严苟。她无法接受现实的生活,便借由写作创造自己的世界。就像聋哑人士在艺术上常有过人的天分、盲人在音乐上常有杰出的才华一样,贝丽尔的写作能力相当杰出。她用笔创造出来的,是个可闻、可尝、可感受的自由天地。

她与哈博姐弟的关系错综复杂。自从他们一起住在河边那栋大宅院起,三人就像三种造成风暴的因素突然结合一般。盖瑞·哈博为贝丽尔买了那栋宅院,并全面装修。有一晚,就在我睡过的那个房间里,他夺走了她的童贞,那年她只有十六岁。

次日早上,她没有下来吃早餐,斯德琳·哈博上楼去看她,发现她以婴儿的姿态蜷伏在床上不停哭泣。哈博小姐无法接受自己著名的弟弟竟然强暴了他们心目中的女儿,于是决定采取否认的态度。她没对贝丽尔说过一个字,也没有介入这件事。到了夜晚,她只是静静地关上房门。

贝丽尔持续遭到性侵害,周而复始。直到她长大一些,次数才渐渐变少,而且那位普利策奖得主终于因为长期酗酒与吸毒,成了性无能患者。获奖作品为他带来的巨额版税终于也经不起他的肆意挥霍,他山穷水尽了。这时,他向朋友约瑟夫·麦克提格求救。麦克提格不仅伸出了援手,还让哈博重新富裕到有能力买一箱箱最好的威士忌,毒瘾发作时也能立刻得到满足。

根据贝丽尔所述,她搬走后哈博小姐画了火炉上方那幅油画,不知是故意还是潜意识驱使,她画的是一个被夺走童贞的女孩,想永远折磨哈博。他酗酒的情形更为严重,写作时间更少,而且患了失眠症。他成了考匹柏酒馆的常客,他姐姐也鼓励他常去,因为那样她就有机会同贝丽尔通电话。后来,对三人关系的最重大的冲击,就是贝丽尔受斯巴拉辛诺怂恿,违反了与哈博签下的合约。

这是她重新面对生命的方法,她写道:“这样做可以留住我的好友斯德琳的美丽,就像用书页夹住一朵绚丽的野花。”贝丽尔在哈博小姐被发现患有癌症后不久就动笔写作此书。她们之间的感情浓不可分。

自然地,书上也提到贝丽尔以前所写的作品,以及她的灵感来源。早期的作品也摘录了进来,我想这就是我们会在她的卧室找到早期手稿的原因。当然我不能确定,没有人能确定贝丽尔当时在想什么。但我知道这本书写得极好,而其内容足以让盖瑞·哈博战栗,令斯巴拉辛诺垂涎。

但我花了整个下午都没看到关于弗朗基的描述,她没有写到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受到的折磨。我想这件事一定已经严重到令她无法承受的地步,所以她无法提及。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希望这一切会随着时间消逝。

我快看完时,马克突然将手放在我的手臂上。

“怎么?”我的眼睛几乎离不开稿子。

“凯,看看这里。”他将一页纸放到我正在阅读的那页上。

那是第二十五章的开头,我已经读过这一页了。我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这是一张复印件,不像其他那些都是手稿。

“你不是说这是唯一的一份稿子吗?”马克问我。

“我一直以为是。”我也迷惑了。

“我怀疑她曾经复印过整部稿子,结果将其中一页放错了位置。”

“看起来似乎是如此。”我猜想着,“那么那份副本呢?我们至今还没发现。”

“我不知道。”

“你确定斯巴拉辛诺没有?”

“如果他有,我会知道。我趁他不在时曾彻底搜过他的办公室,也找过他家里。再说,他应该会告诉我,他过去一直很信任我。”

“我们最好去找PJ。”

PJ今天休假。他不在路易小酒馆,也不在家。我们终于在邋遢乔酒吧找到他时,他已经半醉了。我抓住他的手来到一张桌前。

我匆匆地替他们介绍了一下。“这是马克·詹姆斯,我的朋友。”

PJ点点头,举起啤酒瓶做敬酒状。他眨着眼睛,好像想看得更清楚一点,然后公开地称赞我的男伴很有魅力。马克似乎无动于衷。

我提高声音,努力压过酒客和乐团的嘈杂:“贝丽尔的手稿,她在这里的时候有没有复印过一份?”

他灌了一口啤酒,身子随音乐摇摆着说:“不知道,她没对我提过。”

“有这种可能吗?”我继续问,“会不会在她复印信件给你们的时候,顺便也复印了她的书?”

他耸耸肩膀,汗珠从太阳穴流下来,满脸通红。PJ不光喝醉了,还吸了毒。

马克只是个旁观者,于是我又问了一遍:“她去复印的时候,有没有带着手稿?”

“……就像两个宝贝……”PJ跟着音乐粗声高唱,手敵击着桌沿。

“PJ!”我大声叫道。

“干吗?”他抗议道,眼睛仍盯着舞台,“这是我最喜欢的歌。”

于是我靠着椅背,等他把歌唱完。表演好不容易暂停,我再次提问。PJ把瓶中剩下的啤酒喝完,以令人吃惊的清楚语调说:“我只知道那天她带了军用背包出去,好吗?袋子是我拿给她的,方便装她的杂物。然后她就去了复印店,她带了背包出去,没错。”他拿出香烟,“她可能把稿子放在里面,也可能把整本书复印了一份。我只知道,她给我的那份,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交给你了。”

“昨天。”我说。

“对,昨天。”他闭着眼睛,又在桌沿打起拍子。

“谢谢你,PJ。”

我们走的时候,他丝毫不管我们。我们终于在人堆中杀出一条路,直奔夜晚清新的空气。

“这算是徒劳无功吧?”回饭店的路上,马克说道。

“我不确定。但我认为贝丽尔的确有可能在复印信件的同时,也复印了一份书稿。我无法想象她能把原稿全部交给PJ,自己却不留底。”

“见到PJ以后,我也无法想象贝丽尔会这么做。他不像是个可信赖的人。”

“他是的,马克,只是他今晚有点昏了头。”

“应该说是失魂落魄。”

“可能是我突然出现让他变成这样。”

“如果贝丽尔复印了手稿,并把副本带回了里士满,”马克说,“那么一定是杀她的凶手把副本偷走了。”

“弗朗基。”我说。

“也许这就是他也把盖瑞·哈博杀掉的原因。我们的朋友弗朗基妒火中烧,想到哈博夜晚摸进贝丽尔的房间就变得疯狂。哈博成为考匹柏常客这一点也在贝丽尔的书中出现过。”

“我知道。”

“弗朗基可能读了这一段,知道如何找出他的行踪。”

“有什么比在无人之处袭击一个半醒半醉、走出车子正要回家的人更容易的呢?”我说。

“他没打算把斯德琳·哈博一起杀了,我很意外。”

“也许他会。”

“没错,只是他没这个机会。”马克说,“她替他省了这个麻烦。”我们牵起手,陷入沉默,两人之间只剩下脚步声。微风拂着树梢,我希望此刻可以永驻,不用再面对现实。当我们走入房间,一起喝酒时,我终于提出现实的问题。

“接下来昵,马克?”

“华盛顿特区。”他扭开脸望向窗外,“明天就要走了,他们要派给我别的任务。”他深呼吸,“任务结束之后,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你自己想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凯。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安排我?”他看着外面的黑夜,“我知道你不会离开里士满。”

“不会,我不能离开里士满,不是现在。我的工作就是我的生命,马克。”

“工作一直是你的生命。我的工作也是我的生命。这么说,我们之间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的话、他的脸庞都让我心碎。我知道他说得完全正确。当我再度开口时,泪水竟先滚落下来。

我们紧紧地拥抱对方,直到他在我的手臂上睡着。我小心地起身不吵醒他,来到窗前。我坐着抽烟,反复思索着,直到天色微亮。

我淋浴了很久,让热腾腾的水抚慰着我。等我稍微恢复情绪、走出潮湿的浴室,马克已经起床点好了早餐。

“我要回里士满了。”我坐到他身边,坚定地对他说。

他皱起眉头。“这不是个好主意,凯。我找到了手稿,而你又要离开了,我不想一个人在这里等着弗朗基、斯科特·帕丁,甚至斯巴拉辛诺本人出现。”

“他们还没找到弗朗基,你回去太冒险,我会安排人在这里保护你。”他反驳道,“也许你应该去迈阿密,那里应该会好一点,你可以同家人住一段时间。”

“不。”

“凯……”

“马克,弗朗基可能已经离开里士满了,警方可能几个星期甚至永远都不会找到他。那么我应该怎么办,一辈子躲在佛罗里达吗?”

他躺回枕头上,一语不发。

我握着他的手。“我不允许我的生命和工作就这样被迫中断,而且我拒绝再受任何屈辱。

我会打电话给马里诺,要他来机场接我。”

他紧握我的手,深深凝视着我。“跟我到华盛顿,或者你可以在匡提科待一段时间。”

我摇头。“我不会有事的,马克。”

他将我拉得更近。“我无法不想到贝丽尔的遭遇。”

我也是。

我们在迈阿密机场吻别。我从他身边快步走开,没再回头。接下来,我只有在亚特兰大转机时是清醒的,其他时间我都在飞机上睡觉,我的身心都已疲惫到极点。

马里诺到登机门接我。他似乎一度感受到我的情绪,便耐心又安静地陪着我走。圣诞节的装饰和店里的圣诞商品更加深了我的沮丧,我对过节没有期待,只想知道何时可以再见到马克,但又深知没有答案。更糟糕的是,我们在领行李的地方痴痴地望着转盘走了一个小时,这给了马里诺对我唠叨的大好时机。最后,我终于去登记行李遗失。在填过一张巨细靡遗的申请表后,我驾车离开机场,马里诺开着另一辆车跟在后面。

雨夜使得我家前院的残破景象显得模糊。我们停下车,马里诺告诉我,他们还未查到弗朗基的下落。他一丝不苟地用手电筒搜寻房子四周,看看有没有破损的窗户或其他被人破坏的迹象。他带我进门,将每个房间的灯打开,检查所有衣柜,甚至连床下都看过。

我们走进厨房,两个人都想喝咖啡,但马里诺的寻呼机响了。

“二一五,一〇三三……”

“妈的!”马里诺边骂边从夹克口袋里取出寻呼机。

一〇三三是求救代号。广播声像是在空中穿梭的子弹,警车如喷气式飞机一样集体出动了。一名警员在离我住处不远的便利店遇袭,显然遭到枪击。

“七〇七,一〇三三。”马里诺朝着对讲机大叫他收到了,然后快速往大门走去。

“他妈的!居然是华德斯,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一边咒骂,一边跑向雨中,最后他回头叫道,“把门锁上,我马上派两名警察过来!”

我在厨房里来回踱步,然后坐下来喝纯威士忌。大雨像击鼓一样拍打着屋顶和玻璃窗。我的行李遗失了,点三八在里面。我忘了告诉马里诺,我累得把这件事情遗漏了。我感到神经过敏,无法入睡,于是开始翻贝丽尔的手稿,幸好我没把手稿放在托运行李内。我啜着酒等待警察到来。

快到午夜时门铃响了,我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透过门镜看了一眼,以为来的是马里诺派的警察,却看到了一个苍白的年轻人,穿着深色雨衣,戴着制服帽。他看起来又湿又冷,胸前抱着一本工作簿。

“谁?”我叫道。

“亚美加行李运送公闻,机场派来的。”他回答,“我把你的行李送来了,小姐。”

“谢天谢地。”我解除了警戒设备,将门打开。

他将行李放到走廊,突然,我被极度的恐惧所笼罩。我想起一件事情,我在行李遗失申请表上填的地址是办公室,不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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