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我穿过空桥,来到阳光普照的迈阿密国际机场。

我买了一份《迈阿密先驱报》和一杯咖啡,在一盆棕榈树旁找到一张小桌稍事休息。终于能脱下厚重的大衣,挽起衣袖了。我身上已经湿透,汗水不停地从背上滑落。长久的睡眠不足使我双眼灼热、头痛难忍。

我打开报纸,眼前的新闻一点也没让我的情况好转。头版的左下角有一张照片,是一群消防队员拿着水管浇着马里诺着火的汽车。伴随着弧形水柱、层层浓烟以及燃烧树丛的是如下文字:

警车爆炸

里士满消防队员正抢救着一名刑警着火的汽车。事情发生在宁静的住宅区,当时这辆福特LTD型车中无人,没有造成伤亡,警方怀疑系人为纵火。

幸好文中没提到马里诺的车停在谁家门前,又为何遭到袭击。感谢上帝!不管怎样,母亲看到这张照片一定会打电话给我。“凯,我希望你能搬回迈阿密,里士满听起来是个很糟糕的地方。迈阿密新盖的法医大楼很漂亮,就像电影里的摩登建筑。”她一定会这么说。奇怪的是,我母亲从不了解每年迈阿密的凶杀、枪击、贩毒、种族纷争、强暴、抢劫案比整个弗吉尼亚州加上华盛顿特区都多。

过一段时间我会打电话给母亲。请原谅我,主啊,我现在实在不想和她说话。

我熄掉香烟,拿起随身物品,没入一波波热带衣裳、免税提袋和外国口音中。领行李时,我将手提袋紧紧压在身侧。

我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直到几个小时后我开着租来的汽车行驶在七里桥上时,整个人才放松下来。墨西哥湾在一边,大西洋在另一边,我想起上次来到基韦斯特岛的时光。东尼和我来看过家人几次,但从未来过这里。我很确定上次我是和马克一起来的。

他十分热爱沙滩、海洋和阳光,甚至可以说是崇拜。上天对他的热忱也给予善意的回应,对他一直特别眷顾。当时他同我来探望家人,是在哪一年,那一星期中发生过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却能清楚地想起他宽大的白色泳裤,以及他和我携手踏在湿凉的沙滩上时,手中传来的暖意。我回忆起他雪白的牙齿,古铜色的肌肤,挑选鲨鱼的锐齿与贝壳时的那种朝气,和他目光中毫不隐藏的快乐,而我就戴着绿色的宽槍帽站在那里看着他微笑。我最不能忘怀的,就是曾经那么爱一个叫马克·詹姆斯的年轻人,甚过我爱这地球上的任何事物。

是什么使他改变了?我难以相信他已如艾斯瑞玆所说,走入了犯罪生涯。但除了相信,我别无选择。马克是个被宠坏的人,出身于上流家庭,总以为顺境是理所当然的事,世界上最好的一面都任由他享用。可无论如何,他从未欺骗过人,也从未对人冷酷,我甚至没看见过他故施恩惠于那些成长环境不如他的人,或是玩弄那些爱慕他的人。他最大的罪恶就是不够爱我。可是,从我这个平凡人的角度来看,此事是值得原谅的。但我不能原谅他变成一个不诚实的人,不能原谅他腐化成一个不再让我尊重与仰慕的人。我不能原谅他不再是那个马克。

过了美国海军医院,我沿着蜿蜓的北罗斯福滨海公路行驶,没多久,就来到了基韦斯特岛上迷宫般的道路。阳光将窄小的街道漆成白色,热带植物的阴影被风撩动,在路上跳着舞。没有边界的天空下,巨大的棕榈树与桃花心木张开绿色的手臂拥抱着房子与商店,九重葛与木槿花红紫相间地点缀着人行道与阳台。我慢慢地开着车,经过穿T恤、凉鞋的人群,穿越游行般的单车队伍。这里几乎没有小孩,男人的比例特别高。

海螺饭店是一栋粉红色的假日酒店,楼下是开放空间,到处种植着热带植物。我订房订得很顺利,因为观光季节要到十二月的第三个星期才开始。我将车子停在半满的停车场,走进有点萧条的大厅时,不禁想起马里诺说的话。我这辈子从没见过那么多同性情侣,这外表看似健康的海岛的确是许多疾病的温床。不论我往哪里看,似乎都能看到濒死的男人。我不担心会感染艾滋或肝炎,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如何排解因工作而感染疾病的顾虑。我对同性恋也没有偏见,年纪越大就越承认爱可以由不同的方式来体验。爱没有对错,只看当事人如何表达。

接待员将信用卡还给我,我请他告诉我电梯的方向,然后到达我位于五楼的房间。我褪去内衣,爬到床上,一睡就是十四个小时。

第二天的天气同样美丽。我穿得同其他游客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的手提包里有一把上了膛的手枪。我给自已的任务是搜遍这座三万人的岛屿,找出两个分别叫PJ和华特的人。我从贝丽尔八月底写的信上得知,这两个人是她的朋友,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同住的屋子在哪里,希望路易小酒馆的人能告诉我。

我带着在旅馆礼品部买的地图,开始在街上行走。沿着杜瓦街,我经过一家家商店和餐厅。这些餐厅都有阳台伸出街外,让我想到新奥尔良的法语区。我又经过一些画廊与卖奇花异草、丝质品、意大利巧克力的小店,在十字路口等了一会儿,望着海螺观光公司的黄色汽车来来去去。我开始明白贝丽尔·麦迪逊为什么不想离开基韦斯特岛了。我每迈出一步,弗朗基的威胁就离我更远一点。当我左转到南街时,他已遥远得像里士满的严冬。

路易小酒馆是一家白色的餐厅,位于维南与瓦登街口。这里曾经是一栋民宅,里面的硬木地板一尘不染,铺着粉红桌布的餐桌排列得整整齐齐,桌上摆着新鲜的花束。我随领位员走过开着空调的用餐区,来到阳台。这里的景致立刻令我陶醉,湛蓝的海紧接着蔚蓝的天,棕榈树和一篮篮盆花煽动着空气中海洋的气息。大西洋几乎就在我脚下,几艘白色帆船就在几英尺之外。我点了朗姆酒和奎宁水,想起了贝丽尔的信,我想知道自己是否就坐在她写那些信时所坐的地方。

几张桌边都有人。我坐在靠栏杆的角落,觉得自己离人群很远。我左边有四级台阶,往下走就是一个平台,一群穿着泳衣的年轻男女正在那里围着吧台聊天。一个身材魁梧的拉丁裔青年将烟蒂弹入水中,伸了个大懒腰,又向酒保买了一杯啤酒。那名酒保一脸胡子,看起来已经厌倦工作,而且不再年轻了。

我吃完沙拉和螺肉汤许久,那群年轻人才走下阶梯,吵吵闹闹地下水,往海边的帆船游去。我结完账,走向那名酒保。他正躺在茅草棚下的椅子上读着一本小说。

“要点什么?”他十分不情愿地站起来,把书塞到吧台下面。

“你卖香烟吗?里面没有香烟售卖机。”

“就这几种。”他指着身后排列的几条香烟,我选了其中一种。

他把剩下的烟塞回架上,要了我两块钱,我多丢了五十美分当小费,他也没显得特别高兴。他的眼睛透出一种不友善的绿色,脸因多年日晒而枯皱,又密又黑的胡子已经掺杂着白色。他看起来防卫心极强,令人难以接近,我怀疑他已经在基韦斯特岛住了很多年。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你已经问了。”

我微笑道:“你说对了,我是问了。现在我要问你另一个问题,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五年了。”他拿起一条抹布开始擦吧台。

“那么你一定认识一个叫斯卓的姑娘。”我想到贝丽尔信中提及她在这里用的是另一个名字。

“斯卓?”他重复道,一面擦拭一面皱眉。

“是个绰号。她金发,很瘦,很漂亮,夏天时几乎天天下午都来这里,坐在一张餐桌边写东西。”

他停下擦拭的动作,用那双阴冷的眼睛盯着我。“她和你是什么关系?朋友?”

“她是我的病人。”我不想明说也不想骗他,便给出这样的答案。

“啊?”他抬起浓密的眉毛,“病人?你是她的医生?”

“是的。”

“嗬!这下你治不好她了,真可惜。”他坐下来靠向椅背,等着看我的反应。

“我明白。我知道她死了。”

“是啊。当我听说的时候,真是惊讶得不得了。警察两周前来过,你知道我的弟兄对他们怎么说?他们都说这里没人知道斯卓的事。她是个很安静很好的姑娘,来的时候都坐在那里。”他指着一张桌子,离我刚才坐的地方不远,“她老是坐在那个位置,只管自己的事。”

“你们有机会认识她吗?”

“当然。”他耸耸肩,“我们一起喝啤酒,她喜欢喝科罗娜加梓檬,但没有人熟识她。这里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只知道是个会下雪的地方。”

“里士满,弗吉尼亚州。”

他继续说道:“你知道,这里的人都来来去去,基韦斯特岛是个谁也不干涉谁的地方,有很多快饿死的艺术家住在这里。斯卓和其他我见过的人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是其他人不会遭谋杀。真倒霉!”他抓抓胡子,摇摇头,“很难相信,真让人意外。”

“这件事中有很多未解之谜。”我点燃一根烟。

“是啊。其中一项就是你为什么要抽烟?我以为医生比较懂得健康之道。”

“这是个坏习惯,而我的确懂得健康之道。现在我想请你替我调一杯朗姆酒加汽水,因为我这个医生还喜欢小酌两杯。我想要海地朗姆。”

“四年的还是八年的?”他在考验我对酒的品位。

“二十五年的,如果你有的话。”

“没有,岛上买不到二十五年的。那真是好喝,一喝就会令你想掉泪。”

“那就给我你最好的。”我说。

他从身后取出一瓶酒,琥珀色的瓶身与五颗星的商标令我感到熟悉。海地朗姆,在酒桶中陈了十五年,和我在贝丽尔的厨房发现的一模一样。

“这已经很好了。”我说。

他突然像充了电似的站起来,脸上带着微笑,灵活地打开酒瓶,完全不用量酒器,倒出一杯金黄色的海地酒,再加了点汽水,切下一片像是刚从树上采下的新鲜青梓檬,在杯上轻挤一下,然后优雅地挂在杯子边缘。他在塞在泛白的牛仔裤口袋里的毛巾上擦了擦手,抽出一张纸巾,终于将他的作品呈现在我面前。那真是我喝过的最好的朗姆酒加汽水,我如实告诉了他。

“这一杯算店里的。”他将我给的十元纸币推回来,“任何会抽烟又懂得品酒的医生都算是我朋友。”他从吧台下面取出香烟。

“我告诉你,”他抖抖火柴,“我已经听烦了那些反抽烟的宣言,你知道吗?那些人让你感觉自己是个罪犯。我呢?我只赞成各管各的事,那就是我的座右铭。”

“我完全懂你的意思。”我说。我们各自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们总是喜欢替别人作决定,你知道吗?老管你应该吃什么、喝什么、跟谁约会。”

“许多人确实非常专断又残酷。”我说。

“阿门。”

他又坐了下来,酒瓶状的阴影罩着他,我却被骄阳狠狠地烤着。“好吧。”他说,“那么,你是斯卓的医生,你想知道些什么?”

“她死前有许多事情令人不解,我希望她的朋友能解答一些问——”

“等等!”他打断我,从椅子上直起身子,“你说你是医生,指的是什么样的医生?”

“我验过她……”

“什么时候?”

“她死后。”

“哦,妈的!你是说,你是专门验死人的?”他不敢相信地叫道。“我是个法医。”

“上帝!”他上下打量着我,“我永远不会猜到这一项。”

我不知道他是在夸奖我,还是在贬我。

“他们都会派你这样的……你刚才怎么说……法医来追踪线索吗?”

“没有人派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为什么?”他的眼神再度充满怀疑,“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

“我在乎她遭遇的事情,非常在乎。”

“你是说警方没派你来?”

“警方没有权力派我到任何地方。”

“很好。”他笑了,“这一点我喜欢。”

我拿起我的酒。

“他们全都是霸道的浑蛋,还自以为是兰博。”他灭掉香烟,“他们来这里,手上全戴着橡胶手套,上帝!我们的客人看了会怎么想?他们去找布兰特——我们这里的侍者,就快死了。结果他们怎么样?那群该死的警察居然戴着口罩,离他十英尺远讯问他。我发誓,就算我知道贝丽尔的事,也不会告诉他们。”

他提起的名字令我震惊。我们彼此相望,我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贝丽尔?”我问。

他无声地靠向椅背。

我继续逼问:“你知道她叫贝丽尔?”

“我刚说了,警察问了很多问题,一直提到她的名字。”他不自在地又燃起一根

烟,却无法正视我的双眼。这位酒保撒谎的技巧很差。

“他们也和你谈过吗?”

“没有,我一看见他们那副德行就自动消失了。”

“为什么?”

“我说了,我不喜欢警察。我有一辆旧跑车,从我年轻时就有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开那辆车出去,警察就一定找我麻烦,总是找理由给我开罚单。自以为有枪和雷朋太阳镜就威风了,又不是在演电视剧。”

“她在这里的时候,你就知道她的真名。”我低声说,“你早在警方来以前就知道她叫贝丽尔·麦迪逊。”

“知道又怎么样?有什么了不得的?”

“她对名字很敏感。”我带着感情说道,“她不想让这里的人知道她是谁,她从不告诉别人,结账时都用现金,以免信用卡和支票泄露秘密。她已经恐惧到了极点,她在逃命,她不想死。”

他睁大眼睛望着我。

“请务必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拜托你,我有一种感觉,你是她的朋友。”

他站起来,一语未发地从吧台后走出来,背对着我收拾那些年轻人留下的空酒瓶和垃圾。

我安静地喝着酒,望着眼前的海。不远处一艘船上,一个古铜肤色的年轻人正扬起蓝色的帆航向大海。风中的棕棚树叶低吟着,一条黑色的大狗在沙滩上跳跃。

“祖鲁。”我唤着那条狗。

酒保骤然停止手上的动作,抬头看着我。“你说什么?”

“祖鲁。”我重复道,“贝丽尔在信中提过祖鲁和你的猫。她说路易小酒馆的流浪动物吃得比人还好。”

“什么信?”

“她在这里写过几封信。她被杀后,我们在她的卧室找到这些信。她说这里的人已经变得像她的家人,她认为这里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但愿她不曾回到里士满,但愿她一直留在这里。”

这些话虽然是从我口中说出,听起来却像是另外一个人说的。我的视线模糊了。不良的睡眠习惯、累积的精神压力与朗姆酒加在一起,在我身上起了微妙的作用。烈日似乎蒸干了我脑中仅存的一点点血。

酒保回到草棚,动情地说:“我不知道能告诉你什么。不过,是的,我是贝丽尔的朋友。”

我转向他:“谢谢。我认为我也是她的朋友。”

他不安地低下头,我发现那是因为他的神情正在软化。

“你永远难以区分谁是对的,谁是不对的,”他说道,“尤其在这个时代。”

他话中的含义赶走了我的疲惫。“曾有不对的人来问过你贝丽尔的事吗?除了警方以外的人?除了我以外?”

他替自己倒了一杯可乐。

“有过吗?是谁?”我提高警觉,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喝了一大口可乐,“很英俊的年轻人,大概只有二十几岁。暗色头发,穿得很好,都是名牌,好像是从服装杂志里走出来的。这是两周前的事情,他说他是个私家侦探,鬼扯一通。”

是帕丁参议员的儿子。

“他想知道贝丽尔在这里时住在哪儿。”他说。

“你告诉他了?”

“我根本没同他说话。”

“有人告诉他了吗?”我坚持问道。

“大概没有。”

“为什么说‘大概没有’?还有,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宇?”

“‘大概没有’是因为知道答案的只有我和一个兄弟。”他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如果你先说你叫什么。”

“凯·斯卡佩塔。”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彼得,彼得·琼斯。我的朋友都叫我PJ。”

PJ住在离路易小酒馆两条街的地方,他的家是一栋完全被热带植物包围的小房子。要不是他说的那辆旧跑车就停在门前,我可能无法辨认出树林里有一栋房子。看了那辆车一眼,我就知道为什么警察总是盯上车主。那辆车很像大城市里画满涂鸦的地铁车厢,用的是超大轮胎,车尾被顶得高高的,车身画满了六十年代特有的迷幻花纹。

“这就是我的宝贝。”PJ充满怜爱地在车盖上轻敲一下。

“的确很特别。”我说。

“我十六岁时就有它了。”

“你应该一辈子留着它。”我诚恳地说,同时拨开浓密的树叶,随他走进阴凉的树林。

“只是个小破屋。”他抱歉地开了门,“楼上多一个房间,贝丽尔就睡那里。这几天,我想我会再把它租出去,可我对房客很挑剔。”

客厅里堆满了像是从垃圾场里捡来的家具:粉红色的破沙发,绿得很难看的旧椅子,几盏不协调的台灯,有海螺和珊瑚形的,一张由橡木门改装成的茶几。此外,四处散布着漆色的椰子、海星、报纸、鞋子、啤酒罐。空气中有一种腐味。

“贝丽尔怎么发现你有房间出租的?”我边问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在路易小酒馆。”他打开几盏灯,“最初几天,她住在杜瓦街上的海洋饭店,那里挺高级。我猜她大概算出如果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那样的地方很快就会掏空她的口袋。”他在椅子上坐下,“那大约是在她第三次到路易吃午饭的时候。通常她都会点一盘沙拉,坐在那里看海。她那时还没开始写什么,只是坐着。那种消磨时间的方法不太寻常,我是指她花的时间,几乎是整个下午。最后,我刚说了,大概是她第三次来的时候,她走下酒吧,靠着围栏看风景。我开始替她感到难过。”

“为什么?”

他耸耸肩。“可能是因为她看起来很迷惘、很沮丧。我看得出来,所以开始和她说话,她显得很不自在。”

“她不容易亲近。”我同意。

“很难和她聊天。我问她几个简单的问题,像是‘你第一次来吗’、‘你从哪里来’之类的,有时她根本不回答我,就像我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奇怪的是,似乎有某种力量叫我不要放弃,继续陪着她。我问她要喝什么,然后聊到各种酒,这才让她感兴趣,整个人开始放松。后来,我让她尝试吧台最叫好的几种酒,一开始是科罗娜啤酒加青柠檬,她一下子就爱上了,然后是海地朗姆,就像我为你调的一样,那是很特别的款待。”

“难怪她会放松下来。”

他微笑了。“你说对了,我调得有点烈。于是,我们开始聊其他话题,她就问我这附近哪里可以出租。我告诉她我有房间空着,如果她有兴趣,晚上可以过来看。那是个周日,周日我一向下班很早。”

“她晚上真的来了?”

“这让我很意外,我本以为她不会出现,结果她来了,而且居然还没迷路。那时华特也在家,他通常会待在广场卖他的垃圾,一直到晚上才回来。他刚进门没多久,贝丽尔就到了。我们三个就开始聊天,然后还一起去逛老街,最后到邋遢乔的酒吧。她是个作家,一聊起海明威就说个没完。她很聪明,真的很厉害。”

“华特在卖银饰,在马娄里广场。”

“你怎么知道?”PJ很惊讶。

“贝丽尔的信。”我提醒他。

他一度显得很悲伤。

“她也提到邋遢乔酒吧,我觉得她很喜欢你和华特。”

“是啊。我们三个在一起,可以喝掉一大堆啤酒。”他从地上捡起一本杂志,扔到茶几上。

“你们俩是她仅有的朋友。”

“贝丽尔很特别。”他看着我,“她实在很特别,以前我从未认识像她这样的人,以后大概也不会了。一旦你跨越她心中那道墙,你会发现她是很棒的人,聪明透顶。”他又说了一遍,同时把头靠在椅背上,仰面望着油漆已经剥落的天花板。“我真喜欢听她说话,她出口成章。”他弹弹指头,“我想十年都想不出的道理,她可以一语道破。我姐姐也是这种人,她在丹佛教英文,我对文字向来不敏锐。在当酒保以前,我一直在干粗活,盖房子、砌砖、做木工,我是因为华特才来到这里。我在密西西比的一个汽车站遇见他,开始交谈,一路坐到路易斯安那州。两个月以后,我们俩一起来到这里,真奇怪!”他看着我,“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现在我剩下的就只有这栋房子。”

“你的生命还有很长的一段路,PJ。”我轻声说。

“嗯。”他又抬头对着天花板,闭上了双眼。

“华特昵?”

“上次我听到,是在劳德代尔堡。”

“我很遗憾。”

“这种事情总会发生,我能说什么?”

一阵沉默后,我决定冒险一试。

“贝丽尔在这里的时候写了一本书。”

“你说对了。她没和我们廝混的时候,的确在写书。”

“手稿失踪了。”

他没有回答。

“我相信你知道,你刚才提到的那位所谓私家侦探,还有一些人,都对这本书备感兴趣。”

他保持減默,闭着眼睛。

“我没有理由叫你相信我,PJ,但我希望你听我说。”我降低音量说道,“我一定要找到那份手稿,贝丽尔在这里写的手稿。我认为她从基韦斯特岛离开、回里士满时,并没有将手稿带走。你可以帮助我吗?”

他睁开双眼瞟向我。“我很尊重你,斯卡佩塔医生。可就算我知道,我为什么要违背诺言?”

“你答应过她永远不说出手稿的下落吗?”

“这不重要,而且是我先问你的。”

我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脚下污秽的金色地毯。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好理由能让你违背对一个朋友的诺言,PJ。”

“胡扯,如果你没有好理由,你不会问我东西在哪里。”

“贝丽尔有没有向你提过他?”

“你是说那个威胁他的浑蛋?”

“是的。”

“我知道这件事。”他忽然站起来,“我要喝啤酒,你呢?”

“麻烦你了。”我认为此时接受他的好意很重要,虽然我仍在因那杯朗姆酒而眩晕。

他从厨房回来,递给我一瓶冰凉的科罗娜,一片青梓檬浮在长长的瓶颈上。真好喝。

PJ坐下后再度开口:“斯卓,我是说贝丽尔,她简直吓死了。老实说,当我听到这件事时,我并不惊讶,我是说,我也觉得很可怕,但真的不惊讶。我叫她长住下来,不要付房租了。华特和我已经把她当妹妹看待,这真是很奇妙的事。结果,最后连那浑蛋也抛弃了我。”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对他突如其来的愤怒感到惊讶。

“我是说华特,他也离开我了。那是在我们听到贝丽尔被杀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我不能说这全然是因为贝丽尔的死讯,我们的感情也出了问题,但这件事的确影响了他。他变得很逋远,不愿再和我说话,一天早上,他突然走了,就这么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几个星期前,警方来问话以后吗?”

他点头。

“这件事也影响了我,PJ,非常严重地影响了我。”

“怎么可能?除了带给你一些烦人的工作,还能带来什么影响?”

“我正重蹈贝丽尔的覆辙。”我简直说不出口。

他喝了一口啤酒,沉重的眼神望着我。

“其实在此刻,我也在逃命……理由和贝丽尔一样。”

“上帝啊!我的脑子被你搞混了。”他摇头说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你有没有看到今天报纸头版的那张照片?警车在里士满被烧的那张?”

“看到了,”他困惑地说,“有点印象。”

“那就在我家门前,PJ。那名警官正在我家与我谈话,结果他的车子被纵火。这已不是发生的第一件事了,你懂吗?他也盯上了我。”

“谁?”他问道。我觉得他知道答案。

“杀了贝丽尔的人,”我很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也是杀了盖瑞·哈博的那个人,就是你听贝丽尔提起过的那个人。”

“听过很多次了,妈的,我真不敢相信。”

“请你帮助我,PJ。”

“我不知道怎么帮你,”他难过地站起来,反复踱步,“那头猪为什么要对付你?”

“他忌妒、妄想,他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他恨每个和贝丽尔扯上关系的人,我不知道原因,PJ,但我一定要查出他是谁,我一定要找到他。”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如果我知道,一定会把他揪出来,扭断他的脖子。”

“我需要手稿,PJ。”

“她的手稿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抗议道。

我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我告诉他盖瑞·哈博和项链的事。我又说了恐吓电话和纤维,还有我被控告偷窃贝

丽尔手稿的事。凡与这件案子有关系的,我能想到的都说了,我的灵魂跟着这些事件发抖。我从来没有同警方和律师以外的人讨论这个案子的种种细节,这是第一次。当我说完,PJ安静地离开客厅,提回一个军用背包,放在我腿上。

“就在这里了。我向上帝发过誓,绝对不会这么做。很抱歉,贝丽尔。”他喃喃道,“很抱歉。”

我打开带子,小心地取出看起来至少有上千页的手稿和四张软盘,都用粗橡皮筋扎着。

“她对我交代过,如果她出了什么事,这些东西不能交给任何人,我也发过誓。”

“谢谢你,彼得,上帝一定会保佑你。”我说,然后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贝丽尔有没有和你提过一个叫M的人?”

他僵硬地望着啤酒。

“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我自己。”

“我不懂。”

“M是Myself(我自己)的简写,她写信给她自己。”他说。

“我们找到两封信,也就是她死后,我们在卧室地板上找到的两封信,上面提到你与华特,信是写给M的。”

“我知道。”他再次闭上眼睛。

“你怎么知道?”

“你一说到祖鲁和猫,我就知道你读过那些信了。那时我就知道你没问题,也没有对我说谎。”

“这么说,你也读过那两封信?”我感到不可思议。

他点点头。

“我们找到的只是复印件,找不到正本。”

“那是因为她把东西都烧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自己,“但她没有烧手稿。”

“没有。她告诉我,接下来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如果她继续受到威胁,将会怎么做。她说她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要把东西寄到哪里。如果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那么我要永远保存这些手稿,不能给任何人。结果她没打电话来,竟然没打电话来!”他背对着我,擦拭着眼睛。“这本书是她的希望,你知道,是她活着的希望。”他哽晒着说完,“她不曾停止希望人生会变得更好。”

“她究竟烧了什么,PJ?”

“她的日记。我想应该可以叫日记,就是她写给自己的那些信。她说那是她给自己的心理治疗,她不希望别人看到。那是非常私人的东西,是她最隐秘的想法。她离开前,把所有的信都烧了,只留下两封。”

“我看到的两封?”我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了,“为什么?为什么她没烧那两封?”

“她想留给我和华特。”

“作为纪念?”

“对。”他拿起啤酒,揉了揉眼睛,“那代表她的一部分,是她在这里的生活记录。她离开的前一天,拿这两封信去复印,她留下复印件,正本送给我们,她说这样我们三人就各持一份友情契约了。只要我们保存着这份契约,我们三人的心就永远在一起。”

他送我出门,我转身拥抱他,表达我深深的感激。

我走回旅馆,火红的夕阳和棕糊树陪伴着我。拖鞋的声音在杜瓦街的酒吧嘈杂作响,空气中充满了音乐和笑声。我步履轻快,即使身上的背包相当沉重。几周以来,这是我头一次感到快乐,几乎飘飘然了。对于接下来在房间中发生的事情,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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