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随着阴晦的云层涌了过来。灰云笼罩着整个蓝脊山脉,瓦哈拉疗养院暂时隐匿其间。风不断扑向马里诺的车。等他把车在疗养院停车场停妥时,细碎的雪花开始落在挡风玻璃上。

“妈的!”我们跨出车子时,他咒骂道,“真是够了!”

“不会积雪的。”我边向他保证边抹去脸上的雪片。我们低头迎风,在凝结的沉默中走进疗养院入口。

麦斯特森医生正在大厅等候,藏在微笑后面的是一张硬冷如石的脸。当我面前的两个男人握手对望时,简直就像毛发倒竖的两只猫。我并没有介入让场面变得和谐,我也厌烦了这位心理医生的游戏。他有我们想要的资料,但若想要他完整地提供出来,除了祈祷他良心发现之外,只有靠法庭下命令。他可以二选一。我们毫不迟疑地随他走进办公室,这一次他把门带上了。

“这次我可以怎么帮你们?”他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问。

“我们需要更多资料。”我回答。

“当然可以,但是,斯卡佩塔医生,我必须对你说,”他说话的方式好像马里诺不存在似的,“关于艾尔·哈特的事我都说了,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才能帮助你办案。你也看过他的档案了——”

马里诺打断了他。“我们来此,无非是想活络一下你的记忆,”他取出烟,“而且,我们不只对艾尔·哈特有兴趣。”

“我不明白。”

“我们对他的朋友更感兴趣。”马里诺说。

“哪一位朋友?”麦斯特森医生冷冷地问。

“还记得弗朗基这个名字吗?”

麦斯特森医生开始擦眼镜,这是他用来拖延时间的伎俩。

“艾尔在这里时,有个名叫弗朗基的男孩也在这里。”马里诺提醒道。

“我脑中现在一片空白。”

“管你空白不空白,告诉我们弗朗基是谁?”

“我们这里随时都有三百名病人,警官,我无法记得每个在这里待过的人,尤其是那些短期病人。”

“那么,你是在告诉我,弗朗基在这里待的时间并不长?”马里诺说。

麦斯特森医生伸手取烟斗。他说漏嘴了,我从他眼中看到了怒气。“我没那么说,警官。”他缓缓把烟草塞进烟斗,“但如果你能给我更多关于这位弗朗基的资料,我也许会有一点线索。除了他是个‘男孩’以外,你还能告诉我什么吗?”

我插嘴道:“显然,艾尔·哈特在这里时有个朋友,名字叫弗朗基。这是艾尔自己对我提起的。我们认为他这位朋友刚入院的时候在‘后走廊’待过,后来才转到别的楼层,他在那里认识了艾尔。根据描述,弗朗基是个高瘦的男孩,暗色的头发,喜欢打毛线,这一点在别的男病人身上很少看到。”

“艾尔·哈特是这么对你说的?”他还是一样冷淡地问。

“弗朗基还特别爱干净。”我避开他的问题。

“恐怕一个爱打毛线的病人也不会引起我特别的注意。”他点燃烟斗。

“他还有一项特征,就是在紧张的时候说话会结巴。”我控制住不耐烦的情绪,继续说道。

“嗯,这个人有痉挛性的言语障碍,也许我们可以从这方面开始。”

“我告诉你我们可以从哪方面开始,你少装模作样就可以开始了。”马里诺冲动地说。

“是吗,警官?”麦斯特森医生给了他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你的言行似乎有些不当。”

“对,对,你的言行才叫作不当。想不想尝尝法令的滋味?我可以把你整个扔进监狱,给你一个妨碍办案的罪名,听起来怎样?”马里诺瞟了他一眼。

“我对你的鲁莽已经不耐烦了。”他想强装镇定,“我对威胁向来没什么好感,警官。”

“我对跟我玩捉迷藏的人也没什么好感。”马里诺针锋相对。

“谁是弗朗基?”我再问一次。

“我真的一时无法告诉你。但如果你耐心地等一下,我可以看看电脑档案里有什么资料。”

“谢谢你。”我说,“我们就在这里等。”

心理医生刚出门,马里诺就开骂了:“简直是个浑蛋。”

“马里诺。”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这里的年轻人根本不多,我敢打赌这里四分之三的病人都超过六十岁。年轻人一定会令人印象深刻,对不对?他一定知道弗朗基是谁,说不定还知道他穿几号鞋子。”

“可能。”

“不是可能,是一定。我告诉你,那家伙在装傻。”

“如果你继续用这种态度对他,他还会继续装傻,马里诺。”

“妈的!”他站起来,走到麦斯特森书桌后的窗边,打开窗帘望着晨景,“我最恨别人骗我,真想把他揍扁。这就是我讨厌心理医生的原因,就算他们的病人中有个杀人狂,他们也不在乎。他们还是会骗你,然后把那只野兽抱到床上,用汤匙喂他吃饭,好像他是世上最纯真的天使。”他稍停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至少雪停了。”

我等他重新坐下来才开口。“我认为用妨碍办案的罪名威胁他有点过了。”

“至少让他正经点了,不是吗?”

“马里诺,给他台阶下。”

他望着窗帘覆盖的窗户,静静抽着烟。

“我想他现在知道了合作是最佳途径。”我说。

“我也不想再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再这样浪费时间,弗朗基的脑子里又多了几个害人的主意,就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会爆发。”

这让我想到我那位于宁静社区的宁静的家,想到盖瑞·哈博的项链挂在我后院的门把上,想到答录机里气息沉重的声音。“你的金发真美,那是天生的颜色,还是染的……”多奇怪,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我?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吗?

“如果弗朗基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地说,“我无法想象为什么斯巴拉辛诺会与这些案子扯上关系。”

“到时候就知道了。”他又点了一根烟,烦躁地望着房门。

“什么叫‘到时候就知道了’?”

“一件事总是牵连着另一件事。”他神秘地说。

“什么事牵连着什么事,马里诺?”

他看了手表一眼,骂道:“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去吃午饭了吗?”

“希望他是在找弗朗基的资料。”

“希望是。”

“什么事牵连着什么事?”我又问了一次,“你在想什么?可不可以说清楚一点?”

“这么说吧,”马里诺回答,“我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不是因为贝丽尔写的那本书,他们三个到今天仍会活着,可能连哈特也活着。”

“我无法像你这么肯定。”

“你当然不行,你老是用客观的眼光看事情。”他望着我,揉了揉疲惫的双眼,“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斯巴拉辛诺和那本书是这些案子的关键因素。这些因素将凶手引向贝丽尔,又牵扯上其他事情。接下来,那杂种杀了哈博。在那之后,哈博小姐服下足以杀死一匹马的药量,一心想撇开癌症,离开她那摇篮一般的庄园。然后哈特穿着内裤上吊了。”

我的脑海中出现三叶形橘色纤维的画面,然后是贝丽尔的手稿、斯巴拉辛诺、杰布·普瑞斯、帕丁那个好莱坞儿子、麦克提格太太,还有马克。他们就像是一具身躯的各条肋骨和韧带,而我无法把这些零碎部分重组成完整的身躯。所有的人与事都直指弗朗基,至于其中的原因我无法解释。马里诺说得对,一件事总是牵连着另一件事。每件谋杀案都有它自己的源头,邪恶之事自有其来源。

“对这些事情之间的关联性,你是否有什么假设?”我问马里诺。

“没有,一点也没有。”

麦斯特森医生一走进来,马里诺就住口了。门再度关上。看到他手拿一叠资料,我感到满意。

他毫无表情,看也不看我们便说:“我没找到任何叫弗朗基的病人,我想弗朗基应该是个绰号。所以我按照入院日期、年龄和种族抽出几份档案。这里有六份白种男人的档案,其中不包括艾尔·哈特。他们的年龄都在十三岁到二十四岁之间。”

“我们自己看,你只要坐在椅子上,轻松地抽烟斗就好了。”马里诺降低了敌意,但没有改变很多。

“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我先介绍他们的病历,如果你看到什么特别感兴趣的,我们再一起仔细看资料内容,这样行吗?”

“行。”我抢在马里诺反驳前表示同意。

“第一份档案,”麦斯特森医生打开最上面的资料,“十九岁,住在伊利诺伊州的高地公园市,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入院,长期吸毒,特别是海洛因。”他翻了一页,“身高五英尺八英寸,体重一百七十磅,棕发棕眼,住院三个月。”

“艾尔是在次年四月才住院的。”我提醒麦斯特森医生,“他们不曾同时在医院里。”

“是的,我想你说对了,是我的疏忽,那么就不用看他了。”他将档案放到一旁。马里诺快要爆发了,他的脸红得像圣诞老人一样,我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麦斯特森打开第二份档案。“下一个。十四岁的男孩,金发蓝眼,五英尺三英寸,一百一十五镑,一九七九年一月入院,六个月后出院。他有退缩和不连贯妄想,被诊断为患有错乱型或称为青春型精神分裂症。”

“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你在说什么东西?”马里诺问。

“他性格不定,对礼貌过分要求,在社交活动方面极度退缩,还有其他怪异的行为,像是……”他停顿下来,翻了一页,“他早上会去公交车站,却不到学校。有一次人们发现他坐在一棵树下,在笔记簿上画着不成形的图案。”

“这家伙现在一定是纽约某个名画家。”马里诺讽刺道,“他的名字是弗兰克、弗兰克林,或是其他F开头的字吗?”

“不是。”

“下一个是谁?”

“下一个,二十二岁,从特拉华州来,红发灰眼,五英尺十英寸,一百五十磅,一九七九年三月入院,六月出院。医生诊断为器质型妄想症候群,患病原因是间歇性的癫痫症及长期吸食大麻。症状是情绪多变,以及在妄想发作时试图阉割自己。”

“情绪多变是什么意思?”马里诺问。

“焦虑、躁狂、忧郁。”

“这种多变的情绪是在他想把自己变成女高音之前还是之后?”

麦斯特森医生开始不耐烦了,我一点也不怪他。

“下一个。”马里诺下令道。

“第四份记录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孩,黑发棕眼,五英尺九英寸,一百四十二榜。一九七九年五月入院,被诊断为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他的病历……”他翻过一页,伸手取烟斗,“包括无理的愤怒与焦虑,对性别认同产生怀疑,非常害怕自己被认为是同性恋。他的精神病是在一个同性恋者跟踪他到男卫生间之后爆发的。”

“等一下。”马里诺如果不叫停,我也会开口,“我们需要好好讨论这一个。他在瓦哈拉待了多久?”

麦斯特森燃起烟斗,花了一点时间读资料。“十个星期。”

“当时哈特也在这里?”马里诺说。

“正确。”

“你说他被跟踪到男卫生间之后精神病就发作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马里诺问。

麦斯特森医生翻着资料,推了推眼镜答道:“他妄想上帝叫他做一些事。”

“什么事?”马里诺从椅子上直起身子,关切地问。

“这里写得不是很详细,只说他的言行开始变得怪异。”

“他患的是偏执型精神分裂症?”马里诺问。

“是的。”

“你可以解释一下,这种病还有什么症状吗?”

“一般而言,”麦斯特森医生说,“这种病会使患者妄想他们能与上帝或神明通话。他们还会妄想忌妒,与别人的交往总是无法轻松自如,喜欢辩解与争吵,有时候有暴力倾向。”

“他从哪里来?”我问。

“马里兰州。”

“妈的!”马里诺低声咒骂,“他和父母一起住?”

“跟他父亲一起。”

我说:“你确定他患的病是偏执型,而非未分类型的?”

两者之间的差别很重要。未分类型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经常呈现错乱行为,换句话说,他们没有能力计划犯罪行为,避免自己被逮捕。我们要找的人有组织能力,能计划并执行犯罪且逃过侦查。

“我很确定。”麦斯特森医生回答,稍顿后又温和地说,“这名患者的名字,恰巧就叫弗兰克。”他把资料交给我。马里诺和我大致看了一下。

弗兰克·艾森·埃姆斯,可以昵称为

弗朗基,于一九七九年七月底离开瓦哈拉。之后不久,根据麦斯特森医生的记载,埃姆斯逃离了马里兰州的家。

“你怎么知道他离家?”马里诺抬头看着心理医生,“他出院以后的事情,你怎么知道?”

“他父亲打电话告诉我的,他很难过。”

“然后昵?”

“我无能为力,我想没有人可以做什么。弗兰克已经到了法定的成人年龄。”

“你知道有人叫他‘弗朗基’吗?”我问。

他摇头。

“吉姆·伯尼斯呢?他不是弗兰克·埃姆斯的治疗师吗?”我问。

“对。”麦斯特森不情愿地回答。

“弗兰克·埃姆斯和吉姆·伯尼斯是不是相处得不好?”

他略显迟疑。“根据其他人的说法,我想是吧。”

“什么样的说法?”

“有关性方面的,斯卡佩塔医生,这样你满意了吧?上帝!我是在帮忙,我希望你们记住这一点。”

“嘿!”马里诺说,“我们记得,好吗?我们不会召开记者会。”

“那么,弗兰克认识艾尔·哈特?”我说。

麦斯特森医生又犹豫了,他表情紧绷。“对,是艾尔向我们投诉了伯尼斯。”

“上帝!”马里诺叫道。

“艾尔是怎么说的?”我问。

“他向另一位治疗师抱怨,”麦斯特森医生的声音里带着防御,“一次疗程中,他也向我说过。我们问了弗兰克,他拒绝回答。他是个充满愤怒又很退缩的年轻人,我无法从他那里问出艾尔所说的事情。弗兰克不合作,投诉无法得到伸张。”马里诺和我都沉默了。

“我很抱歉。”麦斯特森医生显得十分窘迫不安,“我无法告诉你们弗兰克如今的下落,我知道的都说了。上次他父亲与我联络,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你们怎么会联络上?”我问。

“埃姆斯先生打电话给我。”

“为什么?”

“他想知道弗兰克有没有和我联络。”

“有吗?”马里诺问。

“没有。很遗憾,我从未得到弗兰克的消息。”

“埃姆斯先生怎么会突然找你问弗兰克的事情?”我进一步问道。

“他想找他儿子,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线索。因为他母亲死了,我是说,弗兰克的母亲。”

“她在哪里死的?怎么死的?”

“自由港,缅因州,我不太清楚细节。”

“自然死亡吗?”我问。

“不。”麦斯特森医生回避开我们的目光,“我确定不是。”

马里诺没多久就查出了真相。他打电话给缅因州自由港警察局,根据他们的记录,一九八三年一月十五日的下午,威尔玛·埃姆斯被一名“窃贼”殴打致死。她购物回家时,他已经在房子里了。埃姆斯太太当时四十二岁,是个娇小的女人,蓝眼睛,头发染成金黄色。案子至今未破。

我毫不怀疑所谓“窃贼”是谁,马里诺亦然。

他告诉我:“或许哈特真的有特异功能。他们俩离开医院都那么久了,他还能知道弗兰克杀了自己的妈妈。”

我们傻傻地望着萨米在饲鸟器周围跳跃。马里诺开车送我从疗养院回来后,我请他进来喝咖啡。

“你确定弗兰克这几年从没在哈特的洗车房工作过?”我问。

“我不记得在他们的记录上看见过弗朗基或弗兰克·埃姆斯这个名字。”

“说不定他改了名字。”我说。

“如果他真杀了自己的妈妈,为避免警察找上他,很可能会改名字。”他端起咖啡,“问题是我们没有他最近的外貌特征,‘洗车大师’那种地方员工流动率极高,工作人员总是进进出出,有的做了两天、一星期、一个月就走了。你知道有多少白人是瘦瘦高高又一头黑发的吗?实在太难过滤了。”

我们已经很接近真相,可又很遥远,这简直要把我们逼疯了。“我们已经知道那根纤维和洗车房有关。”我困惑地说,“贝丽尔去过哈特的洗车房,所以哈特大概认识凶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马里诺?哈特知道弗朗基杀了妈妈,是因为哈特和弗朗基在出院后仍保持联络。弗朗基有可能在洗车房工作过,甚至可能就在最近。或许在贝丽尔开车送洗的时候,弗朗基就盯上她了。”

“他们一共有三十六个洗车工,除了十一个以外,其他都是黑人。在那十一个人中,六个是女人。还剩下多少?五个?其中的三个不到二十岁,也就是说弗兰克在精神病院的时候,他们才八九岁,所以都不可能是。剩下的两个人出于其他原因,又不符合我们要找的人的条件。”

“什么原因?”我问。

“比方说,他们在两个月前才受雇。贝丽尔开车送洗时,他们根本还没在那里工作。更不要说他们的外貌特征了,一点都不相近。一个家伙是红头发,另一个是侏儒,大概和你一样高。”

“谢了。”

“我会继续调查。”他说。松鼠萨米粉红色的眼睛正望着我们,马里诺转身背对它。“你怎么办?”

“什么?”

“你部门的人知道你仍回去工作吗?”马里诺问。他用一种怀疑的眼神望着我。

“所有事情都在控制之中。”

“我不觉得,医生。”

“我觉得就好。”

“我……”马里诺不肯放过我,“我觉得你处理得不太好。”

“这几天,我不会进办公室。”我坚决地解释道,“我要找到贝丽尔的手稿。艾斯瑞兹要我去做这件事,或许你所谓事情的关联性就在手稿上。”

“不要忘记我为你订的规则。”他离开桌子。

“我一直很小心。”我安抚他。

“那畜生没再骚扰你吧?”

“对。没电话,没出现,什么都没有。”

“让我提醒你,那畜生也不是天天打电话骚扰贝丽尔。”

我不需要他提醒,不想听他再说什么。“如果他打来,我会说:‘哈啰!弗兰克,最近还好吗?’”

“嘿!不要开这种玩笑。”他走到走廊回头,“你是在开玩笑,没错吧?”

“当然是。”我微笑着拍拍他的背。

“我说真的,医生,千万不可以那样做。用答录机就好,不要接电话——”

我刚一开门,马里诺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双眼充满惊恐。

“狗娘养的……”他跑出门,下意识地取枪,像疯子一样到处张望。

当我望向外面时,震惊得无法言语。大火传来的热浪与爆裂声惊动了冬日的空气。

马里诺的新车在夜空下成了一团火球。火焰跳着舞,伸着长舌想将弦月吞噬。我抓住马里诺的袖子,将他拖回屋内。这时车的警报器响了,油箱轰然爆炸。客厅的窗户突然被照亮,一团火球冲向天空,点燃了前院的黄杨木。

“上帝啊!”我在停电的同时叫道。

马里诺巨大的黑影在地毯上来回走动,像是一头发狂的蛮牛。他冲着手中的无线电大叫。

“宰了那浑蛋!宰了那浑蛋!”

马里诺的爱车只剩下一团焦黑,卡车将其拖走后,我送马里诺离开。他坚持要留下来陪我,我坚称外面的几辆巡逻车已经足够。他坚持认为我应该住进旅馆,我坚持不肯。他有他的车要处理,我也有我的事要处理。我的屋前现在成了水乡泽国,空气中还弥漫着刺鼻的气味。路边的信箱现在看起来像一根燃尽的火柴,我还损失了六棵黄杨木与同等数量的别的树。说得更精确一点,虽然我很感激马里诺的关心,现在却需要独处。

已经过了午夜。我在烛光中换下衣服,电话响了。弗朗基的声音像毒气一样飘入我的卧室,污染着我吸入的每一口空气,腐坏了我原本清幽的家。

我坐在床沿呆望着答录机。我的喉晚有东西卡着,心脏直撞肋骨。

“……我真希望可以留下来观赏,那景象是不是美极……极……极了,凯?够壮观吧?我不喜欢你带其他男……男……男人到你家。现在你知道了,现在你知道了。”

答录机停了,留言灯亮了。我闭上眼,慢慢地、深深地呼吸。烛火的影子在墙上舞动。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就像贝丽尔·麦迪逊所做的一样。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感受着和贝丽尔发现车门上的心形刻痕后,逃离洗车房时一样的恐惧。我的双手猛烈地颤抖,我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电话簿。订好旅馆之后,我打了个电话给本顿·韦斯利。

“不要这么做,凯。”他像猛然惊醒一样,“不,绝不可以。听我说,凯——”

“我没有选择了,本顿。我打给你,只是想让人知道我的行踪。你可以通知马里诺,但不要管我。手稿——”

“凯……”

“我一定要找到,我想它就在那里。”

“凯!你的想法不正确!”

“听我说,”我提高声调,“我能怎么办?在这里等着那家伙找上门,还是等他引爆我的车?我留下来就是死路一条。难道你不明白吗,本顿?”

“你有警戒系统,你有枪。如果你在车上,他无法引爆你的车。哦……马里诺来电话告诉我晚上的事情了。警方确定是有人用破布蘸了汽油,塞进油箱。他们找到了他侵入的痕迹,他是先打开——”

“上帝!本顿,你完全没懂我的意思。”

“听着,你听着,请你听我说,凯。我会找人掩护你,找人和你一起行动,好吗?我们的一名女探员——”

“晚安,本顿。”

“凯!”

我挂上电话。他立刻又打来,我没有接,麻木地听着他在答录机上极力反对。刚才的景象又回到脑海,使我的脖子充血。马里诺车上的火焰被一条条蛇形的水柱猛烈地攻击,发出嘶噺的喘气声。看到车库前一具小小的焦尸时,我终于崩溃了。马里诺的汽车爆炸的一刹那,松鼠萨米一定疯狂地在电线上跳跃着,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可它的脚掌正踩着高压电线。两万伏的电压突然穿过它小小的身躯,把它烧成了灰,也把保险丝烧断了。

我将它铲进一个鞋盒,埋入了我的玫瑰花园。在曙光中看着它被烧焦的尸体,这已经超出了我能忍受的范围。

我已经整理好行李,供电还没恢复。我下楼倒了一杯白兰地,猛抽香烟,直到自己停止战栗。我的手枪在防风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我没睡觉,走出大门后也刻意不看前院那片荒芜。皮箱撞击着我的大腿,脏水溅上了我的脚踝。我冲上车,在宁静的街上行驶,连一辆巡逻车都没有见到。五点刚过,我抵达机场,直接走向卫生间,拿出手枪,取出子弹,将其塞入行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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