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年,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改朝换代所带来的动荡好像并没有波及到这个小镇子,人们很快就习惯了没有皇帝的生活,因为这其实和两年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种地交租,而盘踞在穷山恶水的土匪似乎还比往年多了一些,不少乡绅富户开始组织民团维持治安,表面上平静如水的乡下小地方却也暗潮汹涌。

在梅镇林园这个远近闻名大宅子里,林记商号的创始人林佐骏正对着管家林芳大发雷霆。

“这个忤逆子!”林佐骏一把将手中的茶碗扔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已近耳顺之年的林佐骏鬓发斑白,略微有些发福,背微微地佝偻着。此时他面色苍白,两颊的皮肤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看上去显得有些疲惫,可是他眼中所露出的沉鸷目光还是让人不寒而栗,这个人的身上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派头。

林芳唯唯诺诺地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一声。

林佐骏站起身来,他穿着一件蓝缎团花棉大褂,外罩一件天青色马褂,腰间挂着一块圆形玉佩,脚上穿着黑缎面小圆口布鞋。他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对林芳说:“叫人去看看那个小畜生在干嘛?”

“是。”林芳连忙走到门口,吩咐一个佣人去书房看看林佐骏的长子林郁哲。

“混蛋!”林佐骏恨恨地骂了一句,他意犹未尽地坐了下来。

两年前,也就是宣统三年,革命党人刺杀了当地知府梁维庸,几天后,又投掷炸弹刺杀旗人都统维盛,一时间,当地大小官员人人自危。曾出钱帮助巡警道道台锡龄购买枪械、和当地官员交往甚密的“诰授中宪大夫四品顶戴分省补用道”林佐骏在激进的革命党人眼中早已成为助纣为虐的朝廷走狗。不久之后,革命党人在武昌发动起义,接着清帝逊位,民国肇始。林佐骏其实并不关心这天下到底是叫大清国还是叫中华民国,他只想让自己的商号赚更多的钱。于是素以出手阔绰闻名的他很快就结识了新任实业司司长施宗勤,几番接触之后便与施宗勤的弟弟、省临时议会议员施宗勉结为儿女亲家。民国二年,林佐骏的长子林郁哲从日本留学归来,接着就在林佐骏的安排下与施宗勉的女儿施媛成婚了。在施氏兄弟的大力举荐下,林佐骏摇身一变,就这样从革命党人眼中助纣为虐的朝廷走狗成为了省临时议会的议员。

林佐骏用长长的指甲敲击着桌面,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时管家林芳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静静地站在一边。林芳从八岁起就在林园当起了佣人,他长着一张圆盘脸,小眼睛,鼻子扁平,嘴唇很厚,牙齿也不整齐,总之他的样子看上去始终无法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那个叫秀儿的丫头,是哪里人?”林佐骏斜乜了林芳一眼,缓缓问道。

“回老爷话,是青衣县大荔乡人。”林芳低着头,忙不迭回答道。

“她是什么时候进府的?”

“回老爷话,是光绪三十二年,”林芳吞了口唾沫,说,“这丫头命苦,刚生下来就死了爹,十二岁上又死了娘,被她舅舅领着到了府上,卖作丫鬟。”

“光绪三十二年……”林佐骏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停止了敲击动作,说,“她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

“有个娘舅,不过是个大烟鬼,听说去年喝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林芳悄悄抬头看了林佐骏一眼说。

“哦,青衣县大荔乡,”林佐骏摸了摸下颌上花白的胡须,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你记得大荔乡有个姓费的秀才吗?”

“记得,前年那个秀才到府上来拜见了老爷一面,”林芳挠挠脑袋,说,“不过小的都忘了那个秀才是因为什么事到府上来了。”

“是来找事做的,”林佐骏哼了一声,说,“这个人四十三岁了还是一个童生,好不容易考中了秀才,谁知道朝廷却废了科举,他没了营生,想到我这里找个差事,我打发了他一点碎银子。”

“老爷真是好记性。”林芳谄媚地说。

林佐骏冷冷地说:“我记得那个姓费的秀才一直没成亲吧。”

“好像是的,”林芳挠挠脑袋,说,“要不小的叫人去打听一下?”

“嗯,”林佐骏点点头,说,“你赶紧把那个丫头打发走,我看就送回大荔乡嫁给那个什么费秀才吧。”

“是。”林芳连忙低头应允道。

“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越快越好,”林佐骏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这件事先别让那个小畜生知道,把他给我关在书房里,没我的吩咐,谁要是敢私自放他出去,我打断他的腿。”

“是。”林芳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应道。

与此同时,在林郁哲与新婚妻子施媛的房间里,年轻的林家大少奶奶正不安地看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彩娥,欲言又止。

“小姐,”彩娥贴近施媛的耳边,说,“别难过了,我听说,老爷好像准备把那个丫头送回老家去嫁给一个穷秀才。”

施媛皱了皱眉,说:“你这是听谁说的?”

“是林芳告诉我的,让我转告小姐你。”彩娥小声地说。

“林芳?”施媛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个一脸媚态的管家,不快地说,“以后你少和他来往,你做丫鬟的,又是跟着我陪嫁到人家家里来的,要规矩点,知道吗?”

“是。”彩娥诺诺地说。

“爹爹发火了?”

“嗯……听林芳说,老爷大发雷霆,吩咐说没他的话,谁也不准把少爷从书房里放出来。”

“……”施媛转过身来,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在林家的书房里,新婚不久的林家大少爷林郁哲正坐在书桌前,脸上充满了懊恼的神色,他的右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双眼红肿,眼角还残留着泪痕。

林郁哲是林佐骏与第一任妻子高氏所生的儿子,也是林家的长子,从小就被林佐骏当成继承人来培养。光绪三十四年,林佐骏将林郁哲送去日本学习商业,希望他学成之后能够很好的帮助自己经营商号。林郁哲在日本留学四年,和当时许多青年一样,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礼。民国二年,林郁哲从日本留学归来,很快林佐骏就为他安排了婚事,结婚的对象是省临时议会议员施宗勉的女儿施媛。

一想到自己就要和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人结婚,林郁哲便极力反对这门婚事。此时,他已经和一个叫杨秀儿的丫鬟暗生情愫,两人甚至已经私定了终身,因此林郁哲更是从头到脚对这门婚事充满了抵触。可是他的意见却根本不为林佐骏所接受,这个精明的商人此时一门心思想和新上台的达官显贵们攀上关系,又岂会容许在这个关键时刻儿子对自己的反抗。

在林佐骏的威逼下,林郁哲不情不愿地与施媛成婚了,可是半个月过去了,这位新郎却固执地不肯与新娘圆房。一次林郁哲与秀儿在幽会时不慎被佣人撞见,得知此事的林佐骏勃然大怒,他下令把儿子锁在书房里,谁也不准放他出去。

“唉……”此时林郁哲可谓是坐立不安,他知道以父亲的性格,肯定会认为自己抵触这门婚事全是因为被秀儿所迷惑住了。现在自己被锁在书房里,失去了自由,也不知道父亲会对秀儿怎么样,想到这里,林郁哲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秀儿已经被林芳塞进了轿子里,正朝青衣县大荔乡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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