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夕阳,他们造访了莱特镇。奎因探长在狭小的机场休息室里,给纽比打了电话。

“我们在本尼迪克特的主屋里见面,”奎因探长对纽比说道,“别派警车——我是说别派警车来接我们,我们坐出租。”

纽比局长在门口等他们。他把门打开,等着两人。“出什么事了,探长?”

“问他。或许你比我运气好些,我从他那儿问不出一个字,现在也没法。”

纽比局长埋怨地看了看埃勒里。

“我不是害羞,”埃勒里抱怨道,“我有好多事情要全面考虑呢。现在可以进去吗?”

他们进入主屋。屋里满是发霉的味道,纽比四处走动,把窗户打开。“有人想喝点什么吗?”埃勒里问道。奎因探长拒绝了这个提议,埃勒里便说道:“那好,我自己来。”他取下一瓶爱尔兰威士忌,然后又取了一瓶。埃勒里放好杯子,说道:“我们上楼去。”

他迅速上了楼,来到本尼迪克特的卧室,在门口不耐烦地等待。

“从一开始,答案就在这里。”他说道,“周六晚上,三月二十八日,难道不是吗?差不多是两个半月之前了。我本该让我们少受很多难,少流很多泪的,还有福沃克斯他可怜的性命……够了,进来吧,先生们,坐下。不用担心弄乱了证据,证据不是你们可以弄乱的那种。”

“什么?”纽比说道,茫然的神情像一条鱼。

“别试着从中弄明白任何东西,”奎因探长建议纽比,“总之,至少现在不要。他一直都是这么开始的。你坐下来听,我也这么做,纽比。我被迫这么做,已经有一百次了。”然后奎因探长在卧室仅有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把本尼迪克特的床沿留给纽比局长。纽比局长让自己站着,不安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地板,像是朝向最近的出口。

“你没在那儿,安斯。”埃勒里说道,“我是说今天马什在公寓和玛西娅举行婚礼。婚礼后,我不经意间和结婚蛋糕待在一起,就我们三个——”

“你们三个?”

“塑料的小新郎新娘,还有我。”

“哦,哦?”

“跟平常一样,蛋糕顶端有个华盖,新郎新娘就在华盖下。然后新郎落下来了。你明白没有?”

“没。”

“这样新娘就孤零零地在上面了。”

“好吧,是的。那又怎样?”

“那就错了,难道不是吗?”

“错了?”纽比局长重复道,“什么错了?”

“我是说,你看见新娘一个人站在那儿,很显然,那儿少了一种成分。”

“哦。是的,当然,新郎嘛。每个人都知道这点。你从纽约飞到这儿来,就是说这个?”

“正确。”埃勒里说道,“告诉你有东西缺失了。”

“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这房间里有关键线索,谋杀案的重要元素,只是我无法触及到。当然,你认为你没法想起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认为这样东西你看见了,这样东西就在那儿,只是你脑子里没意识到。今天孤寂的小新娘指出了我的疏漏。这儿,约翰尼卧室的线索并不是我们看见并忘记的东西,而是我们没有看见的东西——应该存在于此却不存在的东西。我脑子里无意识地摸索,却未能找到的东西,这种疏忽已经显露出来了。

“爸爸。”

“儿子,什么事?”

埃勒里·奎因站在衣橱旁。“这房间和谋杀案当晚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约翰尼的尸体和床头柜上的东西。还有,三个女人被偷的衣物现在也不在这儿。对吧?”

“不,”奎因探长说道,“凶器。”

“是的,还有三猿像。卧室里剩下的每样东西都和当时一样,包括约翰尼的这个衣橱和衣橱里的衣物,不是吗?”

“怎么?”奎因探长很急切。

“所以现在在衣橱里的东西就是谋杀案那晚我们检查时候的东西。我得加一句,检查很彻底,一件一件检查的,还记得吧?就连约翰尼的帽子,鞋——每样东西。”

“怎么?”奎因探长重复道,用同样的语气。纽比局长仍然静静地模仿着鱼。

“我们再检查一次。仔细检查衣物,说出你们所看到的,就跟当晚做的一样。努力听着,安斯。看看你能不能明白,这不容易。”

奎因探长开始清点配饰,——列举:领带、活结领带、爱斯科式领带、领结,还有所有单色的围巾、杂色的围巾——“包括棕色的?”埃勒里插话道。

“当然包括棕色的。我没说‘所有’吗?”

“继续。”

“十顶有檐帽和无檐帽——”

“有棕色的吗?”

“有一顶棕色软呢帽。”

“鞋子?”

“马臀革的、小山羊皮的、仿麂皮的——”

“别在意皮革。颜色如何?”

“黑色、棕色、灰色、棕褐色——”

“注意到棕色和棕褐色。外套呢?”

“海军蓝双排扣的,黑色带有绒毛领口的,山羊绒的——”

“山羊绒大衣是什么颜色?”

“棕褐色。”

“棕色一族的。轻便大衣呢?”

“碳色、棕褐色、巧克力色——”

“也是棕色一族的,足够表明我的看法。请走出衣橱,爸爸,然后检查那儿梳妆台的抽屉,像谋杀案当晚我们做的一样。先检查装衬衫的抽屉。你找到棕色的衬衫没?”

“当然——”

“装袜子的抽屉呢?那个。有棕色的袜子吗?”

“多得很。”

“还有他的西装没检查。”纽比兴趣来了——困惑,但兴趣来了。

“我们检查了,不是吗?”埃勒里说道。跟往常的这种时刻一样,埃勒里是自娱自乐的演员,“好了,爸爸,开始检查约翰尼常穿的西装。它们是什么颜色?”

奎因探长尖声说道:“都是蓝色和灰色的,就是这样!”

“是的,”埃勒里说道,“没有棕色和棕褐色。就是这点一直困扰着我。安斯,尽管我没办法确认这点:作为基本流行色的棕色,约翰尼的西装中却没有。尽管这样,他衣橱里其余衣物都包含棕色或棕褐色的。”

“也许他没有带任何一件棕色西装到这儿来。”

“绝不可能。约翰尼经常名列十大最佳穿着排行榜。他不可能穿棕色鞋子,棕色帽子,棕色轻便大衣,棕色或棕褐色的衬衫,而不穿接近于棕色的西装。如果他在这儿有棕色的配饰,他肯定打算至少带上一件棕色或棕褐色的西装。

“其实我没必要做这种逻辑推理,”埃勒里继续说道,“约翰尼屋子里有一套棕色西装,我亲眼见他穿过,就在他被杀的那晚。我藏在草坪上偷窥的时候,他就穿着棕色西装,当时他正滔滔不绝地对他的前妻们说起新遗嘱的事情。晚上,他离开她们,上楼睡觉,那时候也还穿着棕色西装。那就是说他在卧室里脱衣服换睡衣的时候,脱下了棕色西装。但是他打电话到客屋找我们,我们飞奔到这儿,发现他死了——棕色西装不见了。我们注意到,衣橱里没有棕色西装。棕色西装不在椅子上,也没放在卧室的其他任何地方,他脱衣服上床睡觉,西装本该在这儿的——爸爸,其实你留意到房间的整洁,衣服没有到处散落。特别是你指出约翰尼把他一直穿的衣物放在洗衣篮里,你说过的——袜子,内裤,衬衫。”

纽比低声说道:“那他的棕色西装怎么了?”

“安斯,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要回答它,很显然该先问你自己:据我们所知,那晚除了约翰尼,之后还有谁进过这房间?”

“谁?凶手。”

“答案是:杀害约翰尼的凶手把把约翰尼的棕色西装带走了。证明完毕。”

纽比恼怒地看了奎因探长一眼,但是奎因探长正在凝视过去,也许是在凝视未来。

“你证明完毕个鬼啊,”纽比生气地说道,“证明没有完毕,对我来说这是件该死的事。为什么?为什么凶手要带走本尼迪克特的西装?”

“你刚刚击中要害了,安斯。我们回过头来看。凶手进入卧室后,做了什么事?现在我们可以确定的有三件事:凶手杀了约翰尼,凶手把奥德丽的睡衣、玛西娅的假发,还有爱丽丝的手套留在地板上。然后凶手带着西装逃走了,就是约翰尼上床睡觉的时候脱下的。”

“我们集中在第三点——你的问题,安斯:为什么凶手在犯罪之后,要带走约翰尼的西装?

“是因为西装里有凶手想要的东西吗?不,如果是那种情况,他只需从西装里拿出那样东西,丢下西装就可以了。

“还是凶手想要强调是‘男人’?那就是说,把矛头指向那晚屋子里唯一的男人,艾尔·马什?其他人都是女人——奥德丽、玛西娅、爱丽丝、史密斯小姐。”

“那凶手为什么还要留下三个女人的衣物?”奎因探长反驳道,“它们看起来指向女人啊。”

“抛弃这种理论吧——没错,爸爸。还有另外一个不合理之处:我们甚至都没意识到有一件男式西装不见了。如果这是凶手的初衷,那凶手必定要指出西装消失的事实,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但是凶手没有。”

“你们有谁还能想出另外的解释吗?”

在短暂的空白之后,纽比说道:“对这种事情,你认为有一打可能的解释。但是我一个都想不出来。”

奎因探长坦承道:“我也想不出,埃勒里。”

“那是因为原因很明显。”

“明显?”

“凶手带走的,”埃勒里说道,“是什么?”

“本尼迪克特的棕色西装。”

“男式西装。男式西装是用来做什么的?”

“用来做什么?你什么意思,儿子?用来穿啊。但是——”

“作为衣物,用来穿。”埃勒里说道,“这是普通平常的解释。但为什么凶手在杀人后,需要约翰尼房间里的衣物呢?他来的时候肯定穿了些衣物。他溅上血迹了吗——这是他不得不换装的理由吗?但是约翰尼头部的血非常非常少——我们在现场注意到了,爸爸。或者就算有一些血迹溅到了凶手原来的衣物上,也基本没有必要从头到脚换装——又换裤子又换外套,还是在半夜,黑漆漆的屋子里。不,凶手一定穿了其他衣服来到约翰尼的房间。后来他不得不迫使自己丢弃穿来的衣物,用约翰尼的西装代替。你们现在明白了?”

纽比局长看起来无可奈何。

奎因探长发怒了:“该死,没有!”

“但这太明显了,”埃勒里叫道,“凶手走进约翰尼房间的时侯,穿着什么?他可能已经察觉到在犯罪之后无法穿着离开。你还没明白吗?好吧,我们在地板上发现了什么不属于约翰尼的衣物——掉在那儿?”

“那些女人的衣物。”奎因探长目瞪口呆。

“是的。如果凶手来到约翰尼的卧室,穿着奥德丽的晚礼服,戴着玛西娅的假发,还有爱丽丝的手套,而且凶手出于某种原因,决定把这些衣物丢弃在那儿,这样凶手就需要穿上其他衣物离开。”

纽比局长大声说道:“三个女人中,有人穿戴了晚礼服、假发和手套,来到本尼迪克特的房间,脱下这些衣物,把它们作为扩大嫌疑人范围的线索,然后穿上本尼迪克特一直穿的西装回到她自己的房间。”

他的脸变得阴沉,“那根本说不通啊。不管她来的时候穿着礼服、和服,还是别的什么衣服,手里还拿着三件衣物作为线索。”

奎因探长慢慢地问道:“你是说凶手不是三位前妻当中的一人,埃勒里?”

“你已经回答了你自己的问题,爸爸。奥德丽、玛西娅、爱丽丝——她们三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不会到约翰尼的房间里杀死他而逃跑的时候不穿衣服,她们没这种计划。”

“但是埃勒里,她们是仅有的三名女性!”纽比说道。

“不,局长,等一等。”奎因探长说道,“这屋子有第四个女人,马什的秘书,史密斯小姐。”但是奎因探长看着埃勒里,说道,“不是她,儿子?”

埃勒边摇头边说:“你忘了,爸爸。我们假定凶手去约翰尼房间的时候,穿着偷来的女士衣物。这就是说凶手就是一开始偷走这些衣物的人。但这些衣物是什么时候被偷的?奥德丽跟我们报告,她的晚礼服早在周六中午就被偷了。不到一个小时后,玛西娅就跟我们说她的假发不见了。还有,我和爱丽丝交谈的时候,她找不到她的手套了,那时候才下午三点左右。其实,在那次谈话中,爱丽丝告诉我,其他人准备开车去机场接史密斯小姐。据爱丽丝所说,班机五点半到机场。”

“所以史密斯小姐不是偷走晚礼服、假发和手套的人。因此她不是那晚穿着这些衣物

,走到约翰尼房间的人。”

“但是屋子里没有其他女人了。”奎因探长声明道。

“正是如此。”

停顿如颜色一般,有了深浅,这次是未缓和的黑色。

奎因探长摸索到一些光线:“但是埃勒里,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人了。”

“正是如此。”

“艾尔·马什……”

“正是如此。”

又是停顿,不像是黑暗,更像是触发了闪电的天空。

“你的意思是,”奎因探长叫道,“你的意思是,凶手是马什——艾尔·马什——他那晚走到本尼迪克特的卧室,用女人的晚礼服、女人的假发和女人的手套装扮自己……”

“这就是引导我们的理由。”

“但那就意味着,”纽比焦急地说道,“那就意味着——”

“——我们正在调查一桩案子,”埃勒里用黯然地说道,“直到现在,我们才怀疑到真凶头上。”

“那晚,艾尔·马什慢条斯理地走到约翰尼的卧室,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迫使他把女性的衣物留下?他穿上约翰尼的西装,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约翰尼的棕色西装……一旦我们找到西装,就可以锁定他了。”

“找到西装?”奎因探长咕哝道,“太不可能了。他肯定很早以前就处理掉了。”

“我不这么认为,”埃勒里说道,“不,他可能没把握住一次好机会。我们要去看看吗?”

那时没有航班,埃勒里等不及了。纽比斩钉截铁地说道:“用我的车,希望我能和你一起去。”

奎因父子整夜都在开车,轮流驾驶。他们在第一大道通宵营业的自助餐厅吃了早餐,早上八点过几分,他们就在马什双层公寓的门口了。

“马什先生在睡觉,奎因先生。”埃斯特班说道,他在门廊眨眨眼,“没人能够叫醒他——”

“马什太太和他一起?”

“她还没有搬到这儿来。”

“那你忙你的事吧,埃斯特班,”埃勒里说道,“我来叫醒马什先生。”

他们没敲门就冲进马什的卧室。卧室很宽敞,满是男子汉气概,有许多木制管乐器和手工木制品。房间还装饰有一座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复制品,大理石材质,八英尺高。

马什突然从床上转过头,睁开眼睛。

“慢慢来,马什。”奎因探长说道。

马什停住了,刚转身一半,就在转身过程中被阻止了。他看起来强健有力,身上没穿衣服,满是肌肉,而且让人很意外的是,他头发也没了,好像使用了脱毛剂。

“你们想要什么?”

然后他坐起来,但是没有离开床。他把腿放在红色丝绸床单下面,然后叉着手,放在腿上,仿佛要控制住双臂。

“你们想要什么?”马什再次问道。

“约翰尼的西装。”埃勒里温和地说道,“你知道的,艾尔。他被杀那晚穿的棕色西装。”

“你一定是疯了。”

“是我疯了吗,艾尔?或者疯的是你?”

马什像孩子一样,闭了一小会儿眼睛。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埃勒里看见他眼睛里的苍老、苦涩和放弃。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马什用机械的声音说道,“我这儿没有约翰尼的任何东西。去看吧,你们什么也找不到的。”

他的衣橱是步入式的,跟本尼迪克特在莱特镇的衣橱一样。在挂架上挂的众多衣物中,他们找到两件西装。据埃勒里回忆,这两件西装和本尼迪克特丢失的西装是一样的棕色。

“马什,你穿多大号的?”奎因探长问道,“别介意。根据标签,这两件西装是四十四码的,埃勒里。本尼迪克特不可能穿超过三十八码的衣服——甚至只有三十六码。所以这两件西装是马什的。”其余的西装都不是本尼迪克特西装的颜色。“公寓里还有其他西装吗,马什?”

“这是你们的事,”马什的声音听起来很干涩,他舔舔嘴唇,“我没必要告诉你们。顺便说一句,探长,我连搜查证的影子都没见到啊。”

“搜查证在路上,”奎因探长说道,“很遗憾我们抢跑了一点,马什。你要僵持到搜查证送来的时候吗?”

马什耸耸他巨大的肩膀。

“没必要小题大做,我没什么好藏的。”

奎因探长毫不焦虑,他看了看埃勒里。但是,就算埃勒里很担忧,他会不会把这些担忧表现出来。埃勒里去检查服装间一角堆着的衣箱。

这些衣箱是空的。

埃勒里·奎因突然起身,走向衣橱:“我还是有些震惊。”他说道,把奎因探长拉到一边,在马什听不到的地方,“当然西装不可能放在户外。他把西装藏在藏衣服的地方了。”

“他什么?”

“马什过着秘密生活,不是吗?这点是从我们在他身上发现的事情推断出来的。白天他表现出正常男人的一面,但是夜晚——某些夜晚——周末——某些周末——他过着另外的生活。那就是说,他必须有个隐蔽的地方,用来藏他暗中潜行时穿的衣服。”

奎因探长突然退回衣橱里。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他就发现衣橱的板上有一条几乎看不见的裂缝,一条隐藏的裂缝。衣橱的半边后壁滑开了。

马什离开了床,也跟他们一样进入衣橱。他的睡裤是令人吃惊的粉红色。他的眼睛充满惊慌。

“别那么做,”马什说道,“请别进去,我求你们了。”

“对不起,艾尔。”

他们都进去了——适合在街上穿的裙子、小巧的女士西装、鸡尾酒礼服、晚礼服、高跟鞋、尼龙长袜、低腰裤袜、紧身裤、绸裤、胸罩、三角裤。至少有一打假发,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都有。里面有个梳妆台,放满了化妆用具。还有一堆俗丽的杂志,上面有英俊男子和年轻肌肉男的裸体像。

而且,那些衣服中间,唯一的闯入者,便是一套男式西装,棕色的西装,约翰尼·利弗林·本尼迪克特生命中最后一晚所穿的西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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