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太晚了,订不到回波士顿和纽约的机票,于是奎因父子步履蹒跚地穿过周日晚上被人遗忘的广场(广场是圆形的),在霍利斯饭店人住。他们在雪茄柜上拿出牙刷牙膏,洗漱后走进主餐厅。现在很晚了,餐厅里除去他们,还有六个人,厨师的特色菜(据埃勒里保存着的记忆,这是菜单上唯一可食用的菜)都没了。他们吃了两份坚硬无比的牛排,奎因探长的假牙根本咬不动。他们回到房间,基本没说话。

电话铃声响起时,他们刚刚一言不发地把鞋脱了。埃勒里说道:“我来做一次推理:是纽比。还有谁知道我们在这儿呢?”然后接起了电话。

是纽比。

“如果你们脱了衣服,就穿上……如果还没脱,那就别脱。两分半钟后,我会到霍利斯饭店前门来接你们。”

“怎么了,安斯?”

“又是蒂尔尼。巴洛刚刚发现她潜入本尼迪克特的地盘。他用无线电话打过来的。”

“你知道那疯婆娘在做什么吗?”他们到达本尼迪克特的房子时,年轻的巴洛警官在杜鹃花丛中等着他们,他大叫道,“她想闯入那个什么——埋葬本尼迪克特的小石屋。我本想阻止她,局长,可是你说在你到来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那个陵墓?”埃勒里说道,然后他们全都跑起来,巴洛拿着一个特大的电筒跑在前面。

这多云的夜晚,让人想起了《呼啸山庄》。

爱丽丝用撬棍撬开了陵墓沉重的门,进入内部,站在干枯的花丛中。她借着煤油灯发出的光线,努力移开青铜棺材的盖子。埃勒里和巴洛把她的手掰开,纽比也跳进来,帮着拦住爱丽丝。

“爱丽丝,别这样,你不能这么做。”埃勒里气喘吁吁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做个好女孩,冷静下来昵?我们可以出去好好谈谈——”

“放——开——我!”她尖叫道,“我知道我的权利!他答应过我!字条一定在棺材里。字条只可能在那地方……”爱丽丝的脸绷紧了,脸上布满欲望,眼睛几乎失去了人性。巴洛警官脱下他蓝色的外套,他们用外套代替捆绑带,把她的胳膊拉到身后捆起来。

四个男人把爱丽丝带出小山顶上的陵墓,在斑驳的黑暗中穿过草地,来到警车旁。纽比局长通过警察局里的交换台,打电话到莱特镇总医院要了救护车,然后他们控制住爱丽丝,等待。

没什么交谈。爱丽丝的尖叫声太烦人了。

五月一点点过去了,没有曙光。

对难以捉摸的劳拉的搜寻工作陷入沉滞和停顿,最终停止了。不管约翰尼遗嘱中这个神秘的女人是谁,她都有可能躲在山顶的洞里,决心不再和这桩谋杀案有瓜葛。

“不管怎么说,”埃勒里说道,“约翰尼没和她结婚,我们一直都这样主张。所以她暴露自己,除了招引公众注意之外,得不到什么好处。显然,她不想引起公众的注意。”

“除非……”奎因探长停住了。

“除非什么,爸爸?”

“没什么。我这些天的想法简直是漫无边际。”

“你是说,除非是劳拉出于某种动机杀了约翰尼,这种动机我们还没法知道?”

“我跟你说过这想法漫无边际。”

“可能不那么漫无边际。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一直不出现……我希望我知道。”埃勒里抱怨道,“那样我就能完成一些工作了。”他正在写的小说就像旧式系列电影年代的高潮部分一样,无能为力地被绑在轨道上;同时,他的截稿日期在轨道上朝着小说飞驰而来,宛如老式的七十七号火车头。

路人甲奥德丽在布利克街一家改头换面的比萨店登台亮相。对此,《华盛顿邮报》的评论很苛刻,《纽约新闻报》则登载了一连串的俏皮话,《纽约时报》不做评论,而《乡村之声》则是赞美的话语。一切都是有关第三幕裸体场景的详细描绘(《乡村之声》的描绘实事求是地、毫不隐瞒地赞美了奥德丽·韦斯顿小姐这位金发美女的魅力,说她让其余女士显得暗淡无光)。戏剧坐票售罄,开始卖站票。韦斯顿小姐在接受东村一家报纸的采访中说道:“直到现在,我都有一种职业观念,也算是我个人的诚实正直吧,就是我拒绝任何让我裸体出场的角色。但是《阿里·巴巴的一千零一夜》的演出是两码事,亲爱的。(‘是的,’访问记者插话道,‘它糟透了。’)它绝对会照亮戏剧界这个萧条的季节。(‘是的,臭鱼就是会起到这种效果。’访问记者插话道。)我很骄傲成为当中的一分子,穿衣服或者不穿衣服。”(‘待在你自己的公寓里,你这黄毛丫头跳脱衣舞吧,’访问记者建议道,‘那更容易些。’)

对宣称是约翰尼·B儿子的戴维·威尔金森,马什没有从韦斯顿小姐(娘家姓名是阿琳·威尔金森)那里、也没有从她律师桑福德·艾尔芬那里得到任何相关信息,那孩子养父的姓名仍未揭晓。马什、奎因父子,还有地区检察官办公室的一名助理达成共识,艾尔芬律师必须通知他的客户:(一)若是有机会对簿公堂,她在法庭对辩的时候将无话可辨。(二)就算不考虑判决成功与否,她也没有钱在经济上支持旷日持久的诉讼(主要是指律师费)。因为很明显,韦斯顿小姐这段时间唯一的经济来源是路人甲角色的工资。

爱丽丝·蒂尔尼的案子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根据她周日晚上在本尼迪克特陵墓里的所作所为,埃勒里可以发誓,那女人在被阻止后精神立刻就崩溃了。他见过精神病院那“破烂不堪”的病房里的疯子,都有着容易发怒的嘴唇和野兽般的怒目。但是爱丽丝在莱特镇总医院的精神病房里,得到了显著的恢复。在那儿,她是个病人,被关在栅栏内。两个星期以来,她都处在P·兰斯顿·米尼金医生的护理之下,米尼金医生是医院精神病科的首席医师。之后米尼金医生把爱丽丝转到康哈文的疗养院。爱丽丝在那儿又待了两周,然后出院,由她父母和姐姐玛格丽特看护。玛格丽特也是一位注册护士。经米尼金医生诊断,爱丽丝有精神分裂症。但米尼金医生说,事件本身可能是歇斯底里的突然发作造成的,可能只是孤立事件。只要不处在极端压力下,就不会再次发作。

米尼金医生对纽比局长说道:“她现在听天由命了,不管是本尼迪克特忘了他的承诺还是他改变了主意——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本尼迪克特没有留下书面授权证明或是其他在他去世时转移财产的记录。她本以为本尼迪克特给了她不公平待遇,但现在也开始松口了。照我的看法,她已经做了很好的调整,而且很快就调整过来,这点让人吃惊。我想爱丽丝不会再鬼鬼祟祟地溜进去了,安斯。”他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她可能会做其他事,但不是那种事。”这对纽比保持头脑平静并无帮助。

但是这个月真正让人吃惊的进展,是玛西娅·肯普·本尼迪克特·福沃克斯要第三次换姓了。

结婚本身没什么大不了。但让人感到惊异的是,玛西娅在这个年纪就有了多次婚姻,以及那位幸运男士的身份。在看他父亲手下人每日的报告,读到他们在随笔专栏和社会专栏上证实了这点的时候,埃勒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玛西娅和艾尔·马什之间发展出了一段罗曼史。

将近五月底的一天晚上,埃勒里在纽约东区一处僻静的餐馆,和玛西娅、马什共进晚餐。“本来不关我的事,”埃勒里说道,“但是看在丘比特的名义上,这是怎么发生的?在你和玛西娅之间,我连浪漫的一瞥都没捕捉到。相反,我觉得你们并不喜欢彼此。”

玛西娅的手摸索着,马什握住了她的手。

“你得学习如何隐瞒事情,”马什笑道,“尤其是你身为律师,处在三角关系中的时候——说得更明白点,在你想瞒着正主的时候。”

“三角关系?”埃勒里说道,“你和玛西娅——在约翰尼背后?”

马什的笑容更深了。

“基本上没有。”玛西娅说道,“我发现啊,艾尔真该去当演员。我之前以为他讨厌我,所以我一直让他不好过。你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嘛。”

“你看,”马什说道,“无论是个人原因,还是职业道德,我都不可能对约翰尼横刀夺爱。我只能压制自己的感情。我把他们推得这么远,几乎意识不到我还有他们,或是意识到我会在约翰尼和玛西娅离婚后不久就和她结婚。约翰尼通过我认识了玛西娅,你知道的。我爱上了她,而对约翰尼而言,她至多不过是个方便结婚的对象罢了。”

玛西娅紧握住马什的手。“我知道伯尼才去世几个星期,但这场婚姻真是及时雨——让我从约翰尼的事情中振作起来,我是在拉斯维加斯的一大堆观众中认识伯尼·福沃克斯的,而且你得承认伯尼很性感……”

“你无须道歉,甜心,”马什说道,“这是个误会,埃勒里,我和玛西娅没有理由再浪费我们的生命了。宝贝,要甜点吗?”侍者停在一旁的时候,马什问玛西娅。

“上帝啊,不!新娘子要考虑她的身材,尤其是她的身材开始像乔治·华盛顿大桥的时候。”

很明显,进一步刺探没有用了。埃勒里放弃了。

婚礼是私人婚礼,是在马什那间萨顿酒店的双层公寓里举行的;就是婚礼日期也对媒体保密。马什只邀请了少数朋友,玛西娅说她没有可以信赖的朋友,邀请来的人都被要求许诺保密,而且要静悄悄地在六月七日、周日下午两点来到这间公寓。在最后一刻,玛西娅决定邀请奥德丽。韦斯顿和爱丽丝·蒂尔尼——“我知道我很恶毒,”玛西娅说道,“但我和艾尔结婚的时候,我真想看看她们的表情!”(让她失望的是,爱丽丝借口最近有病而缺席,奥德丽压根就没回应。)婚礼的其余客人就只有莱斯利·卡彭特、史密斯小姐和奎因父子。

州最高法院的马拉斯科格尼法官当主婚人,他是马什家族的老朋友了。(埃勒里被人介绍给这位法官的时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听说是法官来主持婚礼的时候,脑子里一直都有些浮现出老法官麦丘的形象。在他上一次案件调查的关键时刻,麦丘法官也是差不多的角色,结果造成了灾难性的变化。)但这一次,主婚人来了,主持了婚礼,却没有造成任何灾难。

当然,四十五分钟后,情况起了变化。

事情如何发生的,这点让人好奇。这类事情所有的陈词滥调都积累起来了——“今天不是在六月吗?她是六月新娘!”——新郎新娘宣誓过后,有人大声喊出了第一声祝酒词,然后就是六月新娘的狂欢。“哎呀,你现在的名字是玛西娅·马什,多有趣啊!”——然后是一些小小的遗憾:很不幸,马拉斯科格尼法官口齿不清,整个“玛西娅”的发音很不幸地听起来像“玛莎”,好像新郎是在和另一位女士结婚似的。在婚礼过程中,那些咝音似乎被放大了一百倍,让每个人都紧张地等待着下一次咝音的到来。史密斯小姐在他老板的香槟酒下烂醉如泥,最后在她杯子里灌满了破灭的希望(对马什这种像万宝路先生一样英俊的男子,这位不漂亮的秘书怎么可能不在心底抱有这样的希望?)——她瘫在埃勒里怀里,为逝去的爱而哭泣,被人(新郎)放在新娘子的床上。这让埃勒里很好奇,她刚才到底醉到了什么程度?结婚蛋糕(不是出自伟大的路易斯的手笔,他是厨师,不是面包师;蛋糕是路易斯以前一名面包师同事在他的请求下做的)的狂欢上,新郎新娘首先合力把蛋糕切为两块,这时照例出现了笨拙的场景。

随后新娘子相当熟练地操纵糕饼刀,独自表演……像刚才说到的一样,四十五分钟之后,有三分之一的蛋糕被消灭了。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埃勒里发现就剩他一个人在对付那些蛋糕了。他一个人对付蛋糕,其他人吃完了分给他们的蛋糕,就从这间双层公寓散去了。

分给客人的蛋糕都是从最下面两层取出的,上面几层蛋糕完好无损。

蛋糕最上面隆起的部分,立着新郎新娘的小塑像,头上有用糖凝成的华盖,宛如征服了高山的攀登者。

这一对“小夫妇”歪歪倒倒地看着埃勒里。切蛋糕的时候,玛西娅不小心碰到他们,盛装被撕裂了,他们的站姿也歪了。

什么东西闯进了埃勒里的大脑。

像是极小的烟幕弹。

烟雾漂流着,洗刷着他的想法。烟雾散去,消失不见——那一直躲着他的、他在本尼迪克特莱特镇的卧室或是其他地方没领会到的、之后回想起来总会生气的东西;他看见了但没意识到的东西;他一直没能领会到的东西。

但这一次他领会到了。

这次领会不完全是独立的,是在埃勒里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把头顶华盖的新郎新娘模型扶正的时候领会到的。也许他想得太努力了,或是根本没思考,或是在拼命和绝望之间轮流切换。总之,这对塑料夫妇在他们站的地方上摇晃着,小新郎掉在地毯上,只剩下小新娘一个人头顶华

盖。埃勒里蹙眉,感到不快。

搞错了,他想。他希望看在艾尔·马什的分上,这样的坠落没有象征着什么。因为这种事情而造成的失败婚姻已经够多了。

那是埃勒里的直觉。

然后他的想法是把那对塑料夫妇放回到一起——很自然的想法。

还有比分离和分裂更深重的罪孽吗?小小的新娘一个人站着,勇敢孤独地顶着华盖。小小的新郎被遗弃在地板上,看起来如此凄凉,如此格格不入,婚礼上欢乐的情绪也被夺走了。

所以埃勒里俯身拾起新郎,准备把他放回到正确的位置。

这是灵光一闪的时刻,如果他运气够好,之前就应该想到了。灵光撕裂了长时间以来未能突破的阴霾,澄清了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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