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九点不到便抵“四杰”。公文篓内征询的函件堆积如山,稍事翻阅,其中大部可交由雷太太处理,余下的暂缓无碍。

近十时,我与专为“四杰”冲印的贾魏公司通话,直接向负责人魏先生说明,需要石耶鲁的悬赏海报。

“没问题,”他说:“我派人来拿照片和字样。需要多少?”

我没概念。“一百张吧。”

“星期三。”

“今天下午,”我说。

“噢,”他大为不安。“噢噢。”

“急件。钱照付。”

“那不必说,”他道:“要看打样吗?”

“不必。我信任你。”

“真的?”

“今天下午一点?”

“尽力而为。就凭你信任我这句话。派的人马上会到。”

我取出石教授的照片,打好海报字样:“悬赏!出租车司机先生请注意,凡确定于今年一月十曰晚,在西中央公园路与七十街口附近,载过如相片所示之男士者,请速通知,必致重酬。”我加注了四杰的电话及我的分机号码。

照例,鲍茜玛一本正经的坐在泰尔乐柏先生的办公厅外间。

“鲍小姐!”我大叫,“你今天早上特别的可爱。”

“你想要什么、”她说。

“哎,是是。我有个朋友想找律师。不知道可不可以要一张泰尔先生的业务名片给他。”

“骗子,”她说:“明明是你自己想假借泰尔先生的名义。”

我吃惊。“你怎么知道?”

“要多少?”她不理会我的问题。

临走时,她催我缴一元入药罐。我如数给付。

“还是赌胡海密赢?”我问她。

“我只赌有把握的事,”她不可一世的说。

雷竹珠来到,我唤她进办公室,将石教授的照片和悬赏字样托付她。并说明今天下午赶早叫贾魏公司交件。同时,可由黄皮书捜集一份出租车行的名册。

“或者从出租车司机公会去査,”她说。

我赞赏的望着她。

“对。”我说海报必须由她亲自携往车行,征得经理人同意,张贴在墙上或公布栏内。

“我要胶带和大头钉,”她轻快的说。戚氏案深深吸住了她;如今又加上一个石家案。我从她明亮的眼里看得真。妯脸上一派诚挚的热望。

我表示,等我自乐局查证石教授的化验报告回来时,她可能在贴海报。于是我穿戴衣帽,抓起公文包,飞窜出门外,溜过耶妲桌旁时,仍不忘向她挥手告别。

她身上正是我送的绿毛衣,怪的是我并未心神荡漾。

化验所位在靠近五十五街的第十一街上。我搭出租车赶去。庞氏父子公司在四楼,一幢不大显眼的建筑物,夹在一家水手酒吧(九点到午夜两点,快乐时间,酒资七角五分。)和一家吉普赛命相馆(卜难相命。过去,现在,未来。)之间。有电梯,上面标明“货运专用”,我遂爬着破梯上四楼,愈往上,化学药品的刺鼻味愈重。

外间的接待员在敲着“安德活”的打字机键。她暂停下来。

“我希望见庞先生。”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脏兮兮白色工作服的肥胖男子跳了进来。

“是?”声音尖细。

接待员指我。他靠近,疑忌的盯住我的脸。我看他有六、七十岁年纪——简直像一八六零年代的人物。

“是?”

“庞华度先生?”

“是。”

我出示泰尔先生的名片。他举离眼睛数英寸,高声朗诵:“律师。泰尔乐柏。”垂下名片。“谁起诉?”他问我。

“没有人,”我说:“我只想占您一点点时间。我是代表石耶鲁教授财物方面。在他的文件当中,有一张没有付款凭证的支票,开具给庞氏父子公司。政府正在做财产决算,您若是能将单据提出来,帮忙很大。”

“跟我来,”他猝然道。

我跟着他穿后门,入一间极大的实验室,里面有五个人,三男两女,年纪都很大,也都穿着一式脏污的白色工作服,全体坐在石面工作台前的高脚凳上。大家好像都很专心手边的工作,没有一个人抬头看我们一眼。

庞华度先生带头进入一间挤在角落里的私人办公室关好门。

“你怎么忍受的?”我问他。

“忍受什么?”

“味道。”

“什么味道?”他大吸一口气。“硫化氢,次氯酸,二氧化硫,一点点这,一点点那。味道?我爱啊。这些味道就是我的奶油面包。你猜我怎么做化学分解?第一步,就是闻味道。看,你眼前就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鼻子。”

他拍拍自己的鼻梁。一个小号的狮子鼻,喇叭型的鼻孔。

“一个训练有素的鼻子,”他神气的重复道。“第一步,就是闻味道。有时候光闻,就有了答案。”

突然,他一把搂近我。我以为他有意思吻我。结果只是闻我的嘴和颊。

“你不抽烟,”他说:“对吧?”

“对,”我推开他的拥抱。

“而且,今天早饭,你吃的是咖啡和馅饼。里面夹菓子的。蜜饯一类。”

“干梅子,”我说。

“你看!”他说:“一个训练有素的鼻子。家父有一个这行中最呱呱叫的鼻子。他可以告诉你,阁下什么时候换的袜子。坐。”

庞华度在一个杂乱的橡木柜抽屉里胡翻一通。

“史、施、石,”他隐险有词。“有了。石耶鲁。两项不知名液体化验。去年十二月十四曰。”

“可否借看一下?”我问。

“有何不可?”

一眼扫过那两份复写报告。有一大堆化学名词:其中之一便是三氧化二砷。

“是否能请您告诉我,那是些什么液体?”

他一把夺过,上下一看。“简单。这个,普通可可。这个是白兰地。”

“白兰地里面有砒霜?”

“是。”

“您不以为那很特别吗?”

他耸肩。

“先生,我只管化验。至于特不特别,那不是我份内的事。一个礼拜前,有个女人带来一管牙膏,里面全是番木鳖碱。”

“牙膏?”我喊出声。“怎么弄进去的?”

他再耸肩。“谁知道?说不定是注射进去的。我哪里管这许多。我只管化验。”

“我可以拿这两份报告的副本吗,庞先生?政府的事。有关税务……”

他考虑片刻。

“应该可以,”他最后说:“你说这位石教授死了?”

“是的,先生。今年初过去的。”

“那他就没法告我,擅自把他的私物交与他人了。”

十分钟后,我揣着复印件,蹦下了那道烂扶梯。我言明付款,庞先生并不推辞。连吸几口新鲜空气后,便飞也似的赶往十一街。再没有这般巧合的事。我决定孤注一掷。踏进了路上碰着的第一座电话亭。

“哎?”何好佳的声音。

“好佳,我是高佑大。”

“哎?”

“石小姐在吗?”

“不在。在诊所。”

正中下怀。

“石太太在?”

“哎。”

“我或许会过来打扰几分钟。她的身体,呃,大好了?”

“哎。”

“可以见客?”

“哎。”

“我就过来。请你代为转吿,我只坐一、两分钟。”

我等她说:“哎,”却无声,她已挂断。一会儿之后,好佳已在石家前厅现身,为我接过大衣。

“真不巧,石小姐不在家,”我对好佳道。“你看我可以去诊所找她吗?”

“哎,”她说“那是家儿童医院,看耳鼻喉科的。在市区,东区。”

“多谢,”我由衷感激。“我会上那儿去找她。”

石太太斜靠在长榻上。面带笑,向我伸手。照例,玻璃桌几上一只酒杯,一瓶雪利。

“太好了!”她抖着声音唱。“我正想有个伴,你来了!”

“我来了,夫人,”我握住她软弱无力的手。“听说您身体不适。不过现在看上去,您的气色很好。”

“喔,我很好,”她拍拍身边的空位。我顺从的坐下。“我的症状都没了,现在连自己都觉得像个焕然一新的人。”

“听您这么说我真高兴。”

我看着她哆嗦着手斟酒。她缓缓靠后,小啜一口,淡青色的眼珠自杯沿注视我。蓬松的金黄头发似乎更加的鬈曲。仍是轻触鼻尖的小动作。

“要喝点什么,大个先生?”她问:“酒?咖啡?还是什么别的?”

“敝姓高,夫人,”我说。“高佑大。不了,谢谢您。我此来只想占您几分钟的时间。”

“一世的时间都行,”她笑得真开心。

她穿着鲜艳的宽上衣,系一根阔彩带。不论服装、鞋子、化妆、以至首饰,都显得太年轻。加上眨动的眼神,尖颤的声音,过份的手势,在在予人一种神经质狂乱的观瞻:显然是一个受迫极甚的女子。我直觉她对发生的一切必定知之甚详。

“石太太,”我说:“我真想向您报告一些有关您先生的好消息,可是实在抱歉。”

“啊呀,快别谈那个,”她说:“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谈谈你自己吧。”

她开朗的睁大了眼望定我。倘使她不要谈失踪的丈夫,我的计划便泡汤。不过,目前,合作仍是上上策。

“您希望知道些什么,夫人?”

“你是处女座的吧?”

“双鱼座,”我说。

“对嘛,”口气倒像早是她意料中的事。“结婚了?”

“没有,石太太,我还没洧。”

“啊呀,该结了,”她热诚的说:“你应该听我的话。我说你应该,是因为我的婚姻生活好幸福,这你知道的。家等于一个小世界。我有丈夫,有儿,有女。我们是一个相亲相爱的家庭,这你是知道的。”

我无奈的望着她。从初见她起,她一直显得很颓唐;如今却迹近完全康复。我拚命设法将她这份情绪引到主题上去。“我是个孤儿,石太太,”我谦卑的说。“还在襁褓中的时候,父母便在一次意外事件中丧生。”

意外、惊吓,泪水倏忽贮满她的眼眶。她抽噎着,试探我的手臂。这盈盈一握力道惊人。

“可怜的孩子,”她哼着,再探自自己的酒杯。

“我由亲戚带大,”我继续。“都是好人。我没受虐待。不过……对于您所谓的相亲相爱的小世界——我还是无从得知。些许回忆而已。”

“些许回忆,”她的头点得像个残破的洋囡囡。“是的,些许回忆——”

“您可有相片簿,石太太?”我柔声发问,孰料,她取相本的速度出奇的快。

接下去那一小时够呛。我们一张一张细细的看,石尤兰不厌其烦的张张批注,加述一些索然无趣的趣事。我以支支吾吾、哼哼哈哈来表示喜怒哀乐。

结婚照:那个又高又瘦的新郞以泰山压顶的姿态盖过旁边那位囡囡似的矮小新娘。波士顿的老屋。誔生未久的莉妮,裸裎在一幅熊皮地毯上。孩提时的许多生活照。十岁的石宝华,对着镜头大皱眉头。野餐、郊游、朋友,再往后,全家合照、亲朋好友,野餐、郊游的相片逐渐消灭。正规的个人照出现。耶鲁、尤兰、莉妮、宝华。全都睁着一对黯无生气的眼睛。整一个家庭倾向分离的道路。

趁石太太侧身添酒时,我迅捷地自相簿上撤下一帧莉妮的近照,赶在她回座之前,塞入了公文包。“有趣极了,”我说得正像全神专注在相片簿上。“真是太有趣了。多么幸福的时光。”

她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却不是在看我。

“是的,”她说。“多么幸福的时光,多么好的孩子。莉妮从来不哭,从来不哭。宝华会,莉妮是不会的。都过去了。”

我不敢问她这话的意思。

“是发泄,”她继续。“我知道都过去了。”

“石太太,”我急问,“您还好吧?”

“什么?”她问。抖着一只手按过眉头,“也许我该好好躺几个月。回忆是太多了。”

“当然,”我起立。“我去唤好佳。”

她正坐在长长的餐桌边,翻阅一本“简易力学”。

“好佳,”我说,“石太太大概要休息一会儿。”

“哎?”她站直,哈欠、伸懒腰。“我这就去。”

厨房里,艾菲拿着把长柄木杓,在大灶边上搅着什么。胖脸挤开一个笑靥。

“高先生!”她说。“太好了!”

她搁下长杓,加上锅盖,两手往围裙上一擦。指向白漆餐桌,我们一齐拉开座椅。

“艾菲,你好啊?真高兴又跟你见面。”

这是真话,能说真话实在舒服。她确是一位令人愉快的肥肥。

“还好啦,”她说。“你气色不大好。没病吧,你?”

“没有,”我说,“很好。只是方才和石太太谈了些话。有些难受。”

“是嘛,”她苦恼的摇着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天坏似一天。”

“为什么?”我问。“她怎么了?”

她皱眉。“我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丈夫失踪。宝华离家。还有莉妮这一向的举动。我看她是经不起这许多事情。”

“莉妮这一向的举动?”

“很怪,”艾菲说。“很拗。很冷。一个人进房里耽着。不露一丝笑容。”

“最近的事?”我问。

“对。就从你上次来过以后开始的。”

她敏锐的凝注我。我决定一探虚实。她若是再问起我与莉妮的谈话,则更佳。我遂吐出砒毒的事。她仔细的听,我述完时,她点头。

“你是侦探?”

“差不多,”我说。“为石教授办事的那家法律事务所里的总侦查长。”

“你没怀疑是我下的毒吧?”

“绝没有,”我说谎。“半点都没有。”

“莉妮?”

我们互瞪一眼。不知道她的沉默是否意味着默认,我采取主动。

“我不得不怀疑莉妮,”我说。“你根本没办法在外面买到砒霜。为了证实这份猜测,我必须获得她过去任秘书的那家药厂的名称。”

“这不好,”她很快说。

“我原是要问石太太,可惜她目前根本没法答复问题。艾菲,我必须获得药厂的名称。”

我们再次互相瞪视。

“非要不可的事,”我说。

“好吧,”她黯然同意。

她站起来,沉甸甸的走出厨房。不消片刻,便携着一纸便条回来。我匆匆一瞥。大西洋药务局,附有地址及电话。

“我记在记事本上,”艾菲解释,“以便万一在她上班的时要找她。”

“她什么时候离职的?”

她想一会。

“大概去年六、七月的时候。”

与石教授得病的时间相近。

“是辞职还是解聘?”

“辞职,她说的。说是工作很烦人。”

“艾菲,你听她提起过一个叫倪主瑞的人吗?是个牧师。”

“倪主瑞?没有。”

“莉妮信教很诚吗?”

“不算太诚。他们是圣公会的。不过我从来没当她信得很诚。倒是很深沉。”

“对,”我附议,“她是很深沉。她父亲失踪前,心情很好吗?”

戴太太深思。

“可以这么说,”她说。“教授失踪后开始有所改变,上个礼拜,愈变愈坏。”

“都是我,”我说。“我搅乱了她。我说我知道她父亲被人下了毒。”

“你真的这么说了!”

“我真说了。当然我不说那可能是她下的毒。”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追下去。想办法查出石教授的遭遇。艾菲,石家的车子是什么牌的?”

“朋驰。”

“他们都把车停在东区,六十六街口的停车场吗?”

“是啊。我们要车的时候,车场的人会开过来。你怎么知道?”

“从各方面侦查来的。”

“这话不假,”她说。“你查到遗嘱了吗?”

“还没有。不过我大概知道它在哪里。”

“我搞不懂这有什么要紧,”她说。“如果他死了,不曾留遗嘱,钱还不是一样转到妻子儿女手里?”

“是的,”我说,“可是如果他留了遗嘱,也许他不打算遗赠给其中哪一个。”

“会这样吗?”

“很有可能。要有充分的理由。就像蓄意谋杀。”

“噢,”她轻声说,“我倒没想到这层。”

“艾菲,对这一切我能完全信赖你吗?”

她直起一根胖手指竖在肉鼻子前。

“绝不多口,”她说。

我起立,弯腰亲她苹果色的脸颊。

“谢谢,”我说。“这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不过我们俩都同意,必须贯彻到底。最后一个问题:石小姐今晚在家吗?她可曾提过?”

“她说要去看戏。得早点开饭。”

“嗯,大概什么时候出门?”

“七点半,”戴太太说。“最晚就是这样。”

“非常谢谢,”我说。“你太好了。”

回公司之前,我吞下一个大汉堡,一瓶可乐。跨进“四杰”大门,巴耶妲在讲电话。她飞我一吻。我回报的手势恐怕太淡漠了些。她的围巾歪斜,绿毛衣的大领口泄露出好大一块。我神经质的想着,铁先生或者泰尔先生不知何时会派各人的秘书小姐下来,命耶妲将它严密遮起。

雷太太在我桌上留下字条:她果然外出各车行张贴海报,并留下一份样张予我。看上去完美之至。

下午,花一部份时间打就上午公干的报告,与药物化验复印件一并存入“石”的档案。续办一些例行公事,四点,由曼哈顿区电话簿查到儿童耳鼻喉科医院。

“哪一位?”接待员问。

“首都毒品控制处,”我庄严的说道。“关系你们的药品清册。”

立刻,一个热诚有加的声音在线那端出现。

“是的,先生!”他说。“有何效劳之处?”

“我是首都毒品控制处督察庞华度。鉴于近来医师诊所、医院、药厂等地遭窃的消息时有所闻。本处拟清查上述处所毒品的储量。”

“麻醉品吗?”他问。“我们没有。这是专为未成年孩童设立的诊所。”

“我们要查的是毒药,”我说。“砒、番木鳖碱、氰化物:这类的。”

“啊,全没有!”他大为松懈。“这类的药物我们一概全无。”

“打扰了,谢谢!”我说。

第二个电话,拨向大西洋药务局,更无结果。我依样葫芦报上名来,对方却说,“阁下当知我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数据在电话上泄露给一个陌生人听?若是阁下肯移樽,并带上身分证明,我们自当竭诚合作。”

他就此挂断。

五点不到,我径自收拾“戚、石”的卷宗置入公文包,扣紧衣帽,冲出办公室。耶妲闲着,撩起一手阻住我的去路。

“小高,”她噘嘴说,“你连看都不看。”

“我当然看到了,”我说。“毛衣很漂亮,耶妲。”

“你喜欢?”她拱着胸脯问。

“不错,”我干吞着说。“围巾配得好。”

“啊呀,这是旧的,”她格格笑着,将它推开一边。“打字的时候反而碍事。我看拿掉算了。”

她说拿就拿。我偷眼四望。廊上有人。我真是柳下惠?像那么回事。

“小高,”她渴望的说,“你说我们,你知道的嘛,我们哪天晚上一道出去。”

“喔,这个,当然的了,”我的口气超乎想象的自信。“一道去吃晚饭,或者是看戏,看芭蕾。”假想巴耶妲出现在“天鹅湖”的形象,使我心神交瘁。“可是我太忙,耶妲。不只是白天,连晚上回家都不得空。”

“唔,”她在长考。我尴尬的站着,不知如何突破这份沉默。明显的,她此刻正在将我归纳出一个结论。

“中饭呢?”她说。

“那当然,”我说,“中饭好办。”

“明天,”她武断的说。

“明天?”我努力想办法打马虎眼。“呃,这个,好。我先査查行程表。我是说,原则上约定午餐,要是顺延,你会体谅的,对吧?”

“那当然,”她说。

冷淡。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冷淡。

我挥手道别,夺门而出。有自我犯罪感。是我引她上了歧途。继之,又对自己的犯罪意识气忿。事实上,我做过什么呢?请她吃过几顿午餐。送过一份生日礼物。我敢向自己作证,绝未予她任何会错意的理由——不错,我是经常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瞧,可是她动感的体态,爱着紧身衫的习性,我行注目礼自是情有可原。

这是星期一黄昏离开公司,一路上翻滚的思维。途中买了只烤鸡、阳春色拉、和一夸尔威士忌。回查尔西的寓所吃喝,一面盯着大钟。我至迟须在七点一刻抵达石家对街,这回我有意采取缓和的步调走向西区,不再似最近一阵子急惊风般的仓惶。

穿上衬毛的大外套,以足够宽裕的时间步行至目的地,定好岗位,干烈的夜晚,清脆有声,空气充斥着电气。冬尽春来,或是夏末秋至的时分,纽约最常现这样的夜晚,整个都市像是突然发出一声轻绽,天地间亮起水晶般的清澄。

我来回踱着,目光不离石家大门口。瞥得见公园对面辉耀的东区高楼,和城中粉红的光焰。路上车鸣喇叭,头上机声隆隆。事事物物一片生气。我不断提醒自己,着手侦查的案子犹如暴毙般的呼之欲出,郄是难、难、难。

等足二十三分钟,她出现,仍是上次在车库前见到的,带帽儿的貂皮长大衣。她站在明亮的公寓门厅,整理帽儿时,面貌清晰可见。随后便迈起轻快的步子走出了大门。戴太太的说词自是一回事:我猜得到她上哪儿,总之,不是戏院。我不即不离的跟踪。一如赵若苛过去的教诲,走在对街上,必要时,不妨超前。这是最轻松的一次盯梢,因为愈走,愈肯定她即将带我至西区六十六街的停车场。

过百老汇,往西上六十九街,她贴着屋宇阴蔽处向前行。一名男子趋前停步向她述说什么,她不看、不减速。穿过西区路,迎向明亮的停车库,我快步赶上,在街的另一边,往南保持半条街的路程。看得见她等在车库入口。我拦住驶过身边的第一辆空车。

“上哪里?”司机问,随手扳下计程表。是个中年人,黑人。

“不上哪里,”我说。“请照表计费,我们就原地等着。”

他从计时表的铁匣子上瞪我。

“什么名堂?”他说。

“看见那边那个女的?对街,在我们前面?穿件貂皮大衣的?”

他看着。“看见了,”他说。上回的经验,现学现卖。

“我老婆,”我说。“我要看看她往哪里去。我看准了有人会来接她。”

“唔,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不会,”我说。“一点麻烦都不会有。”

“好,”他说。“尽力照办。”

我们坐定,两人一齐瞪着对街石莉妮的身影。码表叭哒叭哒照跳。

不到三四分钟,倪主瑞到。我以为他仍是下车,转上朋驰,结果郄是直入车库进口,驶近莉妮停候之处,才打开那辆老爷金龟的乘客座边门。等她一上车,立刻倒车,兜个转,向北疾驶,闯入扰攘的车队中。

“跟上?”司机问我。

“拜托。”

“这家伙是个拼命三郞。开起车来乱不要命的。”

“的确如此。”

我们跟着向北。倪打左转上七十九街,开始兜圈。

“在找位置停车,”司机挺有学问的旁白。“他要是靠了边,你要我怎么做?”

“到下个拐角候着。”

不出所料。倪在近河边路,西七十七街上找到停车位置。我们朝前驶过,贴近转角泊着。我从后车窗,望着他俩下车走过来。经过我的座车时,谈得正起劲,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我随他们向北边转上河边路,才付钱步下出租车。

“谢啦,”我向司机说。

“别干傻事,”他说。

跟随石莉妮和倪主瑞进了河边公园,黝黝的园里尚有数名游客,和几堆聒噪的青少年,令我宽心。但是,再向西走,深入偏寂的小径时,又难免神经过敏起来,我极尽所能的隐在叶落殆尽的枯树影里,放轻脚步。我是谨慎过度,其实前面的一对,臂挽着臂,专心谈话,对于身后潜行的分享者,似乎懵然无知。

他们绕着一个很大的圆形喷水池漫步,池边挨次围着几条拱形走道,朦胧中颇具罗马古风。喷泉久不使用,池底干裂。白亮的灯泡如今残破昏暗。拱道上尽是胡乱的涂刻。地面磨损,泥石迸裂。

我及时止步,不想在莉妮和主瑞共行的这条响着回声的静路上听出我的足音。待他们转上喷泉另一边时,我才快步赶上。

前方是冰雪消融的河水,在夜色中晃荡着银光,对河便是纽泽西岸上闪烁的灯影。近处,黑色的水波起伏。我终于在七十九街旁的小船坞钉上

他们。石莉妮和倪主瑞上桥板时,我尽量匿在暗处。他俩忽然停住,与一名看似守夜的人交谈几句,便继续沿着桥板,小心翼翼的踏上一艘水上人家模样的船宅,灯光自舱内泄出。眼见布帘遮密了大窗,我遂转身,循原路匆匆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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