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是一个晦气天,天空好厚,阵阵的雪夹着阵阵雨。紧烈的西风鞭得人抬不起头,弯腰拱背的向前疾走。“四杰”不复平日的喧闹匆忙。许多职员住郊区,一路上随风倾倒的大树,挡道遮路,加上火车误点,真是行不得也,哥哥。

我提一份浓咖啡,一块苹果酥入办公室,一面速简早餐,一面通电话。倪主瑞应允当天引我至他的会社。石莉妮表示愿意见我。她说母亲微感不适,卧病在床。(我看是雪利酒的病——不过我没说出口。)

顾不得恶劣的气候,半小时内我便上了西七十街。石莉妮应门。我们再次穿过长廊,墙上多幅地图及海战画面已撤走,换上明朗的海报和轻松的图案。有人有心不盼石教授的归来。

我们对坐在长榻两端,半别过身方便彼此望着对方说话。莉妮说石太太这会儿已适意的休息着。我婉谢了咖啡。取出记事本。

“石小姐,”我发言道:“我与令弟长谈过。”

“我希望他——很合作?”

“是的。非常合作。依我看宝华与他父亲之间,呃,冲突很大?”

“他把我弟弟的一生整得太惨,”她说:“宝华那么好个孩子。父亲毁了他!”

我吃惊她的语气满含毒意,我严厉的看着她。

亮着一双蓝色猫眼的三角脸上木无表情,线条深刻的嘴唇抿得坚定。茶色的秀发柔滑的垂在。好一位漂亮的女子,深蔵着属于她个人的隐秘。令我觉得自己像个一无是处的票友;我对这份隐密察到些什么又发现些——什么?

“石小姐,能否请你告诉我一些关于宝华的,呃,同伴?蔡温黛?”

“我不太熟。只见过一次。”

“你的印象?”

“很安静的一个女人。深沉。内向。实华说她相当虔诚。很入禅。”

“令尊在失踪两周前见过她。”

这句话震动了她。她惊异。

“是吗?”她说:“爸爸见过蔡温黛?”

“她说的。他上令弟的住处。宝华不在。他与蔡小姐谈了约十分钟。令尊没提起过这一件事?”

“没有。从来没有。”

“他会去看令弟——或是他想要去那里的动机,你毫无概念?”

“一点都没有。这与家父的性格相左。”

“可不可能是想与令弟和解修好?”

她沉思片刻。

“但愿是这样,”她缓缓说。

“石小姐,”我说“我冒昧的请教一个问题。你以为令弟会以暴力对付令尊吗?”

蓝眼睛射进我眼底。在她答话前,不止停顿了半拍。她却没有眨眼。

“在他离家之前,”她说,音调没有变化。“可能。可是他自己有了落脚的地方之后,改变很大。他会不会在家父失踪那夜施暴力?不会。再说,家父出门时他在这里。”

“是的,”我说:“蔡温黛有可能吗?”

“不知道,”她说:“真的不知道。也许可能。这很正常,普通的人有可能做出一些最不普通的事。”

“在压力之下,”我同意。“或者冲动。或者怨恨。或是任何一种强烈的情绪以致失去自我控制。譬如说,爱情。”

“也许,”她说。

不够明确。

“石小姐,”我叹一口气,“戴太太在家吗?”

“在,在。她在厨房。”

够明确。多么释然的答复。

“可以和她谈一会儿吗?”

“当然。你认得路吧?”

我踏进厨房,艾菲坐在中间的餐桌边,吸烟看报。她抬头看见我,明亮的小眼弯成一线。

“嗨,高先生,”一口假牙喀喀响。“欢迎欢迎。”

“好高兴又见到你,艾菲。近来如何?”

“还好啦,”她快活的说:“早上天气这么坏,你还跑出来做什么?来……坐。”

“谢谢,”我说:“艾菲,我想再多请教你一些问题。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可是为了好奇,我非问不可。”

“那是自然,”她耸着肥肥的肩膀说:“我了解。我也一样。”

“艾菲,你晚上都几点睡?”

“通常都是九、十点的时候回房间。总在收拾好这里以后。再看点书,或者看看电视。写一两封信。十一点上床。”

我笑。“有福之人。你可曾预备些东西留在厨房,万一有谁要宵夜?”

“哦,他们自己会弄,”她不经意的说:“东西搁哪里他们都有数。”我正踌躇如何引上正题,她却附加一句说:“当然啦,教授还在的时候,我总为他准备一小锅可可。”

“可可?”我说:“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喜欢喝可可。”

“当然有。好喝嘛。”

“你睡前先服侍教授一杯可可?”

“不。我只是泡好。让它凉着。差不多半夜的时候,莉妮小姐会来热过。就算她去看戏什么的,也会回来,热可可,倒好一杯送进她父亲的书房。”

“莉妮每晚都端可可给教授?”

“对。”

“家里没别人喝这个?”

“没有,”她说,我的心急跳——她及时又说道:“除了我。早上由我来收底。”

“收底?”

“锅子里剩下的。我吃早饭前喜欢来一杯热可可。”

那似乎又推翻了伟大的可可计划。确是如此吗?

“艾菲,早上谁洗教授喝过的杯子?”

“我。他总把它留在洗碗槽里。”

“他为什么非要深更半夜喝可可?”

“他说帮助睡眠。”她噗哧一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白兰地加可可。”

“喔。”我说:“艾菲,这就说得过去了。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想再看一看教授的书房。”

“只管去,”她说:“门没锁。”

“我不想单独进去。”

“哦?”她机灵的望着我。“你是要个证人证明你没有顺手牵羊?”

“对,”我满心感激。

书房依旧。我近房间中央站定,半瞇着眼。慢慢的转,细细的看。

雕金叶的桌几。银盘上的白兰地酒和两只小酒杯。雷蜜马丁的酒瓶很新,未启封。遗嘱藏在何处?不会在烟囱上。不会在凌乱的书桌里。不会在隐密的嵌板后。石太太和莉妮必已查过烟囱,捜过书桌,敲过墙壁。抄过毎本书、每张图。但是,我似乎知道它在哪里。

莉妮像是不曾挪动过身体。依然舒适的斜靠在长榻一角。她没有无聊的拨弄围巾,扯弄头发,搬弄指甲,她天生一种恬静。

“石小姐,”我说:“再给我几分钟时间?”

“好啊。”

“我得到一项很不幸的消息,”我告诉她。“一项你应该注意的消息。我原希望通知令堂,既然她微感不适——相信,是暂时的不适——我就必须告诉你。”

她侧着头,显得困惑。

“令尊去年得病,几个月的时间,他中的是砒毒。”

她的脸有了变化。它在收缩。肉好像少了,面皮贴上骨头,苍白而紧绷。莉妮惊讶,抑或被揭发后的害怕?

“什么?”她说。

“令尊。他被下了毒。砒霜。最后,他总算及时去看医生。复元了。换句话说他必然发现如何中的毒。被谁。”

“不可能,”她的声音沙嗄到剌耳的地步。

“只怕确是事实,”我说:“毫无疑问。令尊难得外出餐饮,这毒想必是在家里中的,在某些只有他一个人吃喝的食物里面,因为这里再没旁人罹得这个症状。我必须向你致歉,石小姐。方才,我以为砒毒可能是出在你每夜端给他的可可里。但是戴太太说毎天早上她喝完剩余的可可,没有任何不妥。所以我为自己的鲁莽特别向你道歉。现在起,我势必重新寻找别的途径,查出令尊致毒的原因。”

这番话震动了她。那份恬静倏忽不见;开始又解又扣着她的斜纹呢外套。光滑柔嫩的肌肤隐约可见。

“你以为是我……”她结巴的说下去。

“对不起,”我说:“我诚心道歉。我已明白不是可可的缘故。我告诉你只是想要你仔细想,设法记起令尊是否单独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你确定他中毒?”她无力的说。

“对。毫无疑问。”

“你认为这与他的失踪有关联?”

“这满合逻辑的,不对吗?”

她的脸又饱满起来。血色也趋正常。她笔直盯着我。不再解弄钮扣,回归原来的姿势。深喘一口气。

“对,”她平和的说,“你说的对。如果有人想害他……”

“有人显然要害他。”

“为什么?”

“石小姐,”我说:“我就是不知道。我的侦探还未到达那么远。目前是如此。”

“但是你确有进展?”

这回轮到我不够明确。

“我是发现了一些事,”我说:“也许,也许不重要。我们言归正传,你想得起令尊可能致毐的原因吗?除开可可?”

她瞪我良久,却视若无睹。

“想不起,”她说:“我们吃的一样,喝的一样。爸爸买矿泉水,这人人都喝的。”

“他没实施任何减肥食谱?”

“没有。”

“好了,假使你记起什么,请通知我。”

“高先生,”她缓缓道:“你说你怀疑我在父亲的可可中下毒。”

“不能这么说,”我道:“有一阵子我确实以为你侍候他的可可中有毒。但是家里的人都有可能这么做。戴太太说出每天早上她收底之后,我便知是一场误解。”

“她说的,”石莉妮一字一字的说:“我从没见她早上喝过可可,我也不相信还有谁会喝。”我们的眼睛再度对上,这一次她真的看定我,眼光是挑战,完全不眨动。

阵雪渐小,天空仍是哭泣。我缩进哥伦布一座公共电话亭,拨回公司,与巴耶妲闲扯。我提醒她星期五的午餐约会。她没忘。耶妲说胡经理留了张字条给我。他为我雇来一名临时助手。三点到我办公室,还来得及让我进城拜访那位好好倪牧师。

我在第七街乘车到豪士顿街,再徒步至卡敏街。在路边一家小酒肆买了半打装罐头啤酒。地址已找着,时间早了些,我便过街,隔着马路审视这幢屋子。它与这条路上其他店面一般大小。门窗刷成黑绿。前门悬着块不正式的牌子,上书:“搭篷者之家”。我再过街走进去。门开时铃当跟着响。

“谁啊?”倪牧师的声音自内间传出。

“高佑大,”我喊回去。

“马上来,佑大,随便看看吧,别客气。”

进门有一小方空间。摆明是做办公室用,置着一张破旧的办公桌,一个又旧又弯的资料柜,三把椅子(没一把相配),一根挂衣柱,地上堆着几个纸盒。盒里似乎全塞满了破烂不堪的廉价小说。

过了这个勉强凑合的办公厅,是个门框,钉着一块印花布门帘。穿过去,竟是一大间空房,头顶是日光灯。褪色的墙口,展示着柔道、空手道的姿势及出击位置的图表。也有几张相扑的海报。

一个角落是一堆武士护甲,剑道钢盔和面罩,哑铃。一块摔角翻滚用的垫子卷靠在一面墙上。

我正硏看贴在墙上的一幅功夫练习法则时,倪主瑞牧师从后门帘走进来。

“佑大,”他说:“感谢大驾光临。”

“接着,”我塞给他那个湿湿的棕色纸袋。“我带了啤酒。下饭的。”

他瞇眼往袋里瞧。

“棒,”他说:“到后面去。我把啤酒冰起来,你也有地方搁东西。”

有一条短短的甬道通向厨房及卧室。

厨房刚够容下一张木头桌子、四张椅子、冰箱、水槽、碗柜和一个小炉台。墙壁胡乱糊着层层的油漆。一扇很小的后窗,望出去是又黑又小的院子,肮脏的淋在雨里。从这个小窗口同样也望得见卧室。纯粹一间苦修士的床、橱、衣柜、硬背椅,小桌子上,台灯、电话簿,边上一个书架。

“跟戚公馆不大一样吧?”倪说着,把啤酒放入冰箱,这时前门铃乱响。

“他们来了,”他说:“我们到前面去。”

我随他到健身馆。他穿一套灰色运动服,肘和膝部都已磨穿。球鞋破而脏,鞋带断了又结。

外间的小办公室有三个男孩在脱雨衣。把外衣随便扔在桌上,走入大房间,把鞋子、运动衫、衬衫、长裤全剥下来,踢进一边角落。

倪牧师随便介绍说:“佑大,这些皮蛋是小赖、小东、小歪。这是小高。”

我们点了头。看样子他们全是十三到十五岁的年纪,身上又瘦又白,骨节毕露。

脸和脖子长满粉刺。

门铃再响;更多的小男孩进来。倪主瑞便被一打的孩子围在健身馆里,大伙全穿着短裤、短袜。

“安静!”牧师大吼一声。“排队,预备开始。”

他们遂排成两行,面对他。牧师的号令下开始跟着他做着一连串像是暖身的运动操。他左足踏前,左臂伸展,手握拳,往下捶。右足退后,右臂朝上钩,右拳扣紧。一声“啊!”全体跨前一步,右足向前,发右拳假出击,弯左臂,退左拳至肩。第二声“啊!”全体一步退后,回归原位。

我修正对他们年齢的推测,提高到十二至十七岁。有几个相当高大,其中一名六英尺高的是黑人。四个黑人,一个东方人,还有两个看似西班牙人。一律很瘦,有的瘦得简直过了份,而且大多数都像是贫民窟里的孩子。个个都有疤带伤,有一个一只眼上还蒙着块黑眼罩。

倪主瑞领导他们做出连串难度愈增的激烈动作,最后以高抬腿,前后踢的高潮戏结束操练。

然后,由倪编排,孩子们作对成一耝。看他们的动作似乎全是模拟搏斗。拳脚出去并不落实,但是显然个个都在拚命,打、踢、躱、闪,无所不用其极。在搏斗时,倪主瑞在一对对打手中间穿梭,仔细的观察,不时加以指点更正。对场内每一个孩子他都耳提几句。

“好,”他终于喊道。“停。松翻滚垫。摔几个结束。”

摔角用的翻滚垫立时摊置在地板上。孩子们聚拢过来,我也向前挪。倪踏上垫子,向一个孩子招手。

“上来,小陆,”他说:“做第一个犠牲打吧。”

满场哄笑,六英尺高的黑仔走上翻滚垫面对倪主瑞。

“好,”倪说:“出右钩。脚缩紧。尽量放松。预备?”

小陆摆好空手道的架势,一记右钩射准倪的喉咙击出。牧师的动作快速绝伦,只觉眼前一花,他腾空捉住黑仔的手腕,转身,一抬一弯,一肩膀顶进小陆的胳肢窝,一扯一掀,小陆的两腿霎时离地飞上半空,轮过倪的头顶。要不是倪牧师及时抓住他的腰,让他轻轻落垫,黑仔早已摔瘫在翻滚垫上。

哄笑声更甚。倪牧师扶起小陆,再慢动作重复一次,倪不厌其详的向小陆解说,并叫其余的学生注意他脚的位置、重心的变位,以及如何借力使力的诀窍。

“好,”他说“这是示范。明天正式演练。你们要不停的练,练到熟,练到正确。然后再教你们怎么防卫。好……今天晚上有谁愿意出庭鬼扯淡的?”他环视全场。所有的头垂着;没有一个自告奋勇。“快、快,”倪不耐的催着,“玩乐总要付点代价吧。晚上谁愿意来谈谈?”

有几只手迟疑的举起来,接着又有几只。最后半数都举了手。

“你呢,小卫?”倪问那个戴黑眼罩的小伙子。“你几个礼拜都没来。起码有一车的罪恶要告解吧。我指名要你来。”

这话引起大大的共鸣,其余的孩子快活的又叫又笑。

“赞!”

“逮住他,牧师!”

“教他统统吐出来!”

“他简直无法无天的坏——孩子!”

“好,”小卫微微一笑:“我来。”

“好极,”倪牧师说:“现在别再闹,统统给我出去。健身馆下午从五点到晚上八点开放。明天见。”

大伙开始捡拾地板上的衣物,闹哄哄的戏耍着。倪卷起翻滚垫抛向墙边。他的运动衫前后都已湿透。趁他淋浴时,我坐在厨房食桌边,喝着罐头啤酒,听离去的孩子们笑闹的声音。窗外,院子对过一间公寓,有位老妇人用嘴在喂食一只停在她指上的鹦鹉。

倪主瑞换一件绒布袍,一路擦着头顶和胡子进了厨房。他把毛巾缠在颈上,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坐我对面。

“你觉得如何?”他问。

“印象深刻,”我说:“你以他们的语气说话。看起来都很敬重你。很听话。只有一点我想不通——”

“我知道是哪一点,”他打断我说:“你想不通我怎么还不教这批野人做打手。”

“对,差不离这个意思。”

“这是冒险,”他承认。“我明明知道。我教他们武术只为防身。设身处地为他们想想,确实有必要。他们太需要体力方面的运动。”

“非要空手道吗?”我问:“篮球难道不行?”

“或者扔圈圈游戏?”他挖苦的说:“或者会些诗词歌赋?佑大,这些孩子大都有前科。暴力本身吸引他们。我只不过利用它。要知道,毎一次他们挥出一记空拳,高喊一声‘啊!’就等于挥出一个规矩。我就是设法把这份叛逆,扭转向一条比较平和、有建设性的频道上去。”

“你用空手道能打死人的,对吗?”我问他。

“我不教杀人的招式,”他简单作答:“而且,你刚才看到的,不过是我一半的课程。另外一半是团体治疗及个别讨论。我想变成一个父亲的形象。他们的父亲大都酗酒、吃迷幻药,或者失踪、跑了。所以我真正是他们唯一的父亲,我拚老命想办法让他们开窍。有几个家伙特别扭——你简直没法想象!‘有健康的身体才有健全的心智’,这就是我希望于这些孩子们的。也是我全力以赴的。我们吃吧。”

他做了一道莴苣色拉。上面浇满蛋黄酱。牛肉三明治是买现成的;塞满肉末、也涂了许多蛋黄酱。他再开两罐啤酒,我们便吃喝起来。他边吃边谈。

他是个极聪明、言辞达意而得体的人。令我印象最深的则是他野兽般的精力。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作风。

“这全要花钱,”他说着。“钱钱钱!就是这场游戏的名称。没有一家教会对我有用——对褡帐篷的都没用。所以我们非得自求生路。赚够本好办事。”

“也许这反而有好处,”我说。

他望着我,震惊。“你相当敏锐,佑大。”他说:“我想你的意思我明白。对,这样使我们更加密切接触世俗的生活,给予我们更多了解一般人日常遭遇的难题和挫折,就这些来看它确是大有好处!一个牧师在同一所教堂经年累月的呆下去,朽了钝了。日复一日看见同样的人进进出出,一直看到脑门发胀。外面的大世界残忍、奇妙、竞争,可是普通的牧师看不到,他只是固定在礼拜、圣乐、和烦恼如何买一块新的祭坛罩布。”

“你怎么认识戚荻贝的?”我问。

有一些东西自他眼里飞逝。滔滔不绝的话锋似乎弱了些。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他说:“佑大,纽约的富豪等于一个城中城。他们彼此相熟。参加同样的宴会。我能打进这个神奇的圈子是运气。他们替我传扬,一个接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我就是这样认识了荻贝。”

“她过去在戏园子里?”我问。

他笑笑。“她是这么说的。这无关紧要。我感激戚荻贝,也永远感激她仁慈慷慨的丈夫,下半辈子我会不断为他祈祷。但是,我是现实主义论者,佑大。跟戚家可说是为了利己。就像对所有那些赞助我的男男女女一样。”

“戚索对你的这些,呃,活动做过奉献?”我问。

“当然。而且定期。这是——他想免税。我在纽约州登记立案。对我个人一点没好处,楷不到油的!”他一阵刺耳的大笑。

“你向那些赞助人做劝告的时候,”我慢慢说,设法套出问题。“有钱的赞助人,像戚荻贝,他们的难题大都是什么?我总觉得富人不该有什么难题。”

“有的是,”他严肃的说。“第一,看见周围受苦的穷人便对财富产生罪恶感。其次的问题与我们相同:寂寞、缺少爱,一种对自我的贬值。”

他定睛瞪着我,坚定、直率。很难迎视这一对冷硬无惧的眼神。

“他遗下一张自杀留言,”我说。“你知道?”

“是的。荻贝说的。”

“在留言中,他向她道歉。为一椿做过的事道歉。不知道是什么事?”

“谁知道?我发问过荻贝,她也绝不会自动启口。什么事都有可能。也许是一件很无稽的事。我知道他们有,呃,性方面的问题。可能是这,也可能是别的。戚索是我见过最忧郁型的人。相信别人也对你说过。”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我随便的问。

“他死前一天,”他很快答。“星期二。我们在他办公室大盖特盖,他开给我一张为数可观的支票。接着他就去某个地方开会了。”

我们沉默的坐一会。喝完第二罐啤酒。我看手表。

“天啊!”我说。“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回办公室办事。牧师,谢谢这一顿获益良多的午餐。我太欣赏。”

“再来,”他说。“常来。你是个很好的听众;有人对你说过吗?带朋友来。别忘了叫他们带支票簿一齐来!”

两点五十左右回到“四杰”,毛毛雨已转成纷飞雪。巴耶妲迎面对我呵呵的笑。

“她在等你,”她悄声说。

“谁?”

她一手掩着口把头一点。有个女人等在我办公室外的走廊上。

她至少有七十八英寸高,穿着假猴毛大衣,看来就像只直立的大猩猩。我朝她行近时,便认定这是胡海密特有的、最末流的恶作剧,我怀疑在她以前,他面试过多少应征者。

可是我走近,才发现她并不是怪物。老实说,长得相当可入,一脸恬静的容。全不是我常见的,那种唯有很高、很矮,和很肥的人惯有的笑容。

“嗨,”我说。“我是高佑大。在等我?”

“是的,高先生,”对于我这等细小的身型,她连眼都不眨一下。也许她已经事先有所知。她交给我一张老胡那里出具的雇职员窗体。“我的名字是雷竹珠。”

“请进,”我说。“我替你宽大衣。”

我坐办公桌后,她坐在我的来宾椅上。我们闲聊近半小时,谈话当中,我对她愈有诚意。老胡只见到她庞然的外型,我却欣然见到她有深度、冷静的内在,而且颇具幽默感。

她嫁了一名卫生设备的技工,三个孩子已长大能照顾自己,遂决定兼一份临时的差事,从事她婚前的文书、打字的秘书工作。她希望工作时间不超过下午三点,方便赶回布鲁克林做晚餐。我们双方同意一天四小时,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三点,毎周一、三、五取消午餐时间。

她很健壮,五官很长,眼睛如处子般的纯真。头发铁灰色,很稀。以她的身型来说,她的声音实在过小。她的穿著不敢恭维,虽说我不可能对这种体型的女人要求过高,想她打扮如何优雅宜人,却也忒糟。一条全灰法兰绒布裙,够我做一整套西服。上身一件小背心。一件花色全无的白衬衫,以一根黑缎带系紧在脖子上。苏格兰呢外套的花格子吓坏人。喑不透明的长统袜,触目惊心的牛皮鞋,完成了她全套装备。那双灵巧能干的手上只带着一枚结婚金戒。

我尽量向她解说我在“四杰”的工作性质。再说明希望她负责的工作是:档案管理,缮打由我拟草的信件,接电话,记口讯,对我提出的资料做基本、简明的硏究。

“你胜任得了吗?雷太太。”我问。

“可以,”她颇有自信。“你心里必须有准备我会出错,不过,同样的错,我绝不犯第二次。”

她愈来愈了不得。

“还有一件事,”我说。“我的工作——也就是你的工作——绝多都牵涉到诉讼。全都是万分机密的。你不可以把公事带回家。你不可以把这儿的新闻与任何人讨论,包括你的丈夫、家人、朋友。我一定要能完全信赖你。”

“你可以信赖,”她几近严峻的说。“我不长舌。”

“很好,”我起身。“愿意明天来或者下周一再开始上班?”

“明天很好,”她升起。“你会在吗?”

“大概吧,”我想起周五的行程。“万一不在,我会在桌上留指示条。行吗?”

“当然,”她不急不缓的答。

我踮起足尖为她穿上那件可笑的大衣。我们握手、微笑,她遂离去。我认定她是位沉着、教人放心的女人,我很感谢胡海密,当然,绝不会告诉他。

雷太太一出门,我便拨通老胡的电话。很走运,他不在办公室,我便向他的助手说明需要之物:桌、椅、打字机、字纸篓、信纸及一应文具用品、电话等等。明天上午十一点须准备齐全,置于我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

“高先生!”助理恐慌的发喘。我清楚她:一个容易受惊的兔子型女人,彻底受制于她的上司。“我们不可能在明天上午就准备齐全那么多东西。”

“那么,尽快办,”我干脆利落。“我的助理是由老总们核准的。摆明要有个位子让她办事。”

“是,高先生,”她谦卑的应着。

我挂断,十分满意。今天,一名临时助理。不久,一位全天候秘书。

一间大办公厅。然后,一整个世界啊!

下半天我全耽在办公室。外边,雪已厚,“四杰”的员工自收音机听得,午夜暴风雪肆虐之前,降雪量将达三至五英寸。楼上传话下来,由于风雪量剧增,大家可提早签退。大楼逐渐的空起来,到五点,人已散尽,无声真空。我没走。现在回查尔西未免太笨,七点我又得出门上“杜妈妈”餐厅会薛蓓蒂。因此,我决定留守公司,安等晚餐的约会时间到来。

我站起身探看大门厅。灯光已暗,值夜安全警卫坐在巴耶妲的桌上。再看过去,透过大门玻璃,只见一道雪帘,偶尔被一阵急雨割裂。

我回进办公室,真希望赵若苛在桌内,或资料柜里还藏着一瓶伏特加。这是没指望的事。再说,像这种夜晚,来一小杯白兰地才够味。现在我要真有——

我慢慢缩进椅子,陡然明自石耶鲁教授的书房是哪里不对了:银盘上的雷蜜马丁酒瓶是新的,没启塞,仍密封。换句话说,明显不过的,这酒从他失踪那夜起一直就留在那儿。

自然,这有一种完全纯洁的解释:他在前一晚刚好喝完原来的一瓶,准备了这瓶新的,原意是一月十日晚离家再返。

另外一种解释,便大不如前。这表示石教授中毒,不在于可可,而是加了砒霜的白兰地。睡前他总归喝这两样。致命的毒药可以任加其一。他若是发现其中的缘故,那么很可能便说明了密封酒瓶的理由。

看看手表。五点半刚过——不适合通电话的时间。但是我必须求证。电话拨通。

“是?”何好佳说话。

“嗨,好佳,”我说。“我是高佑大。”

“是。”

“好吗?”

“不好,”她说。“天气不好。”

“像要刮暴风雪。好佳,我想跟戴太太说几句——如果方便的话。”

“我去叫,”她钝钝的说。

我不耐的等了将近三分钟,戴太太才出现。

“嗨,宝宝,”她开心的说。

“艾菲,”我道,“很抱歉这时候打扰你。你一定在忙晚餐吧。”

“哪里的话。东西全煑上了。只稍等着。”

“我还有几个小问题。你一定觉得很没道理,可是确实很重要,你可能对石教授的行踪大有帮助。”

“真的?”她显得极兴奋的惊讶。“我一定尽力帮忙。”

“艾菲,家里的酒类由谁采买——威士忌、甜酒、啤酒等等……”

“我。我打电话到哥伦布路的酒铺,他们送过来。”

“送来之后,存放在哪里?”

“我总是留心着起居室的酒柜存货要足,一大堆雪利酒你是知道给谁的。多出来的我就存在厨房。碗橱最底下。”

“教授的白兰地呢?他毎晚都喝的?”

“我总在手边多备着一、两瓶。可千万不能在他要的时候我们缺货啊!”

“艾菲,他一瓶能喝多久?我是指书房的那瓶。”

“噢,大概十天。”

“那他一个月差不多三瓶的量?”

“差不多。”

“全都存在厨房碗橱里?”

“对。”

“由谁进教授书房换新酒?”

“他自己到厨房拿。或者由我去换。再不然,莉妮会带一瓶给他。”

“起居室的酒柜平常也都有一瓶雷蜜马丁?”

“呵不,”她笑着说。“那儿的白兰地是摆样子的。教授把好东西留给自己。”

她一定很高兴我的发现。

“再一个问题,艾菲,”我说。“非常要紧。请考虑仔细再回答。在教授失踪前一个月左右,你记得到他书房换过新的一瓶白兰地吗?”

她暂停无声。

“没有,”她终于说,“没有换过。也许是莉妮,也许是他自己进厨房拿的。等一等。我在厨房另外一头;我去查査看。”

她走开一会儿。

“奇怪,”她说。“我查了碗橱。我记得还有两瓶。现在这里只一瓶,另外一瓶没开封的在教授书房。”

“你记得教授失踪前六个星期、或是那个月以前新买过雷蜜马丁吗?”

又是短暂的沉默。

“奇怪,”她重复。“我不记得再买过,应该是买了,他都是一个月三瓶。可是我记不得单独叫过一瓶酒。我要去查查单据才弄得清楚。”

“可以劳驾吗?艾菲?”

“乐意之至,”她兴致勃勃的说。“现在我非收线不可,菜有焦味了。”

“你真好,”我匆匆道。“帮了个大忙。”

“真的?”她说。“太好了。”

我们收了线。

候使我是石教授,知道自己中了砒毒,我一定会设法查出怎么来、和由谁下的。我确信,他已经发现谁在搞鬼。

时间已近六点。在风雪中多久能抵达约会地点,毫无把握,我套上胶鞋,竖起大衣领,扯下帽沿,开始出发。向警卫道过晚安,便踏出门去。

我几乎被刮走。这不是你想象的大片轻缓无声的飘落,映着街灯和霓虹招牌闪烁光耀的雪花。这是一场雪难,整个世界在翻腾。狂乱的雪回旋又俯冲,刮向人行道,层层迭迭的堆砌在街角。

至少有二十个人在站牌下等车。像是等候了无限长,其实不过十五分钟,只有四班车出现在这一片舞动的白皑之中。我挤上最后一辆。在六十九街,有五位乘客下车,我跟着下。我顶着风奋力向东走,为了挡雪,人几乎弯成两半。

到了。第二街转角口上,一块霓虹招脾红亮的闪在风雪里:“杜妈妈”。

“愿主佑你,妈妈,”我大叫。

蓓蒂在里面,在酒吧前头一个角落,坐在凳子上,穿一身黑衣,领口低得好险。头朝后仰,露出光滑的喉头,站在她身边的一个男人说了些什么,引得她开怀大笑。天气恶劣如此,这里依旧客满,但蓓蒂仍是一眼就能发现。

她几乎在同时间看见了我。她以诱人的姿态滑下凳子,冲上来高兴的尖叫着拥住我,把我埋入了她的“丰满地带”。

“小高!”她叫着,随后自喉咙里发出一声表示快乐的叹声。“我怎么、怎么、怎么都没想到你真会来。我真不敢相信你会在这么狗屁的天气来看我这么个小人物。”她的圆眼睛闪着,舌头舐着唇。“小可怜,我们非得把你,暖和起来。长官,叫哈利拿杯酒来。”

“您喜欢喝什么,先生?”她的同伴彬彬有礼的问。

“威士忌,谢谢,要加水的。”

我们彼此自我介绍。他叫马赖铎——马赖铎上校。蓓蒂管他叫长官,随便他是上校也好,团长也好,反正都是官。

一个忙昏头的胡子酒保听见叫唤,暂停下来,朝着马上校圈起耳朵。

“哈利,再加一份威士忌加水。”

哈利点头,片刻间酒已在我们面前。我掏钱夹,哈利却眼捷手快的从上校面前,取走了该付的钱和零找。

“谢谢您!”我说。“下一杯算我的。”

“算啦,”蓓蒂说。“官有钱。是不是,甜心?”

“我请客,”他一口呑下一大半酒。“这种晚上,还回什么家——?”他的小眼睛快活的阖上。

事实上他是个相当邋遢的人——白白短短的胡子,酒糟鼻,旧格子长毛呢外套,顶着一头完全不对路的姜黄色假发。

“我很饿,”我说。“蓓蒂,你看还找得到桌位吗?”

“当然,”她说。“长官,去跟麦西说。”

他顺从的走开,挤过人群。

“很愉快的一个地方,”我说。她正向吧台远处一个人眨眼。

“这儿?”她说。“是个家外之家。在这儿你总能有所获,小高。记住这点:在‘杜妈妈’这儿你总能有所获。长官来了。”

我转身见马上校朝我们猛挥手。

“桌子有了,”蓓蒂说。“走吧。”

“他跟我们一道吃?”我问。

“长官?没有的事。他从来不吃。”我想向他致谢,却被人潮推挤得不见他踪影。

坐定后她说,“我还要喝一杯酒,再来一份西泽色拉、蒜油通心粉、大龙虾,甜点是冻糕。”

我几乎矮了半截,只怕带的钱不够付账。我一向不相信信用卡那套。

“你都在喝什么?”我说。

“谁知道?”她说。“下午一点我就耽在这儿。”

一名女侍出现,身上的圆领衫上写着“肥就是美”。我们点妥了蓓蒂的酒,女侍离开。

“别担心会帐,”蓓蒂直爽的说。“马上校会付。”

“绝对不行,”我愤怒的说。“我邀请你。不必他来替我们付账。”

“别蠢了,”她说。“他喜欢买东西给我。我说过——他有钱。替我点烟。”

跟她谈话绝无问题;问题是必须耐着性子听。她絮絮叨叨的喝完第二杯酒,吃光那顿豪华大餐,外加一瓶香提红葡萄酒。我曾数度设法将话题转上戚家,譬如说是:“这个菜式一定比金太太烹调的好。”可是,蓓蒂无动于衷,她的独白根本不受影响。我只好放弃,预备会账,女侍却说,“付过了。”

“我说嘛,”蓓蒂大笑道。“长官总是为我做这类的事。他以为这样对他多少有好处。”

“结果呢?”我问。

“当然有,”她愉快的说。“你说呢?来,回吧台去。”

马赖铎上校歪斜的坐在蓓蒂的凳子上。一看见我们,便滑下来,向蓓蒂一鞠躬。

“女士,为您暖着凳子哪,”他的声音像教人勒住了脖子。

“上校,”我叫道,“非常谢谢您的好意。晚餐太棒了。”

那对小眼已经醉态毕露。“好,”他说。

“我请您喝一杯?”我问。

“好,”他说。

“小高,别驴了,”蓓蒂说。“跟我跳舞。”

她的臂扣住我,闭上眼,推着我转来转去。“我就爱维也纳华兹,”薛蓓蒂梦呓似的说。

“好像是‘美丽的俄亥俄’,”我说。

“这些脏鬼,”马上校在我边上说。他绕着小舞池,蹒跚的跟着我们打转。“闻这味道。羊骚臭!”我怀疑他是不是澳洲人。

“我们,你和我去耍耍吧,”蓓蒂在我耳边细语。

“蓓蒂,”我说,“我——”

“我们上你那儿去?”她小声说着。

“噢不,不不不。真的。我怕那——”

“你住哪儿?”

“离这儿好几哩。城中区。西边。”

“你住哪儿?”她说。“去耍耍。”

“城中区。”我重复。

“长官!”她尖吼。“我们走。”

“好,”他说。

我们跨出“杜妈妈”,背转身顶着挟雪块呼啸的暴风。马上校打着手势,我们亦步亦趋的走向六十九街。他停在一辆车前,伸手进大衣口袋摸索车匙。我们全挤在前座,蓓蒂居中。

“烂地方,”上校说。

“不,”我说。“我觉得倒是个挺令人愉快的餐馆。”

蒂蓓自小皮包取出一支手卷的大烟。

点着后,她深吸一口,转递给上校。他大力一吸,烟叶就烧了一半。

“好了,”上校把烟还给蓓蒂,开始又揿钮又开灯的忙碌起来,很快的,车头灯已打亮,引擎发动,暖气上升。车窗的雪渐溶。

“威士忌,”上校真像长官似的发号施令。

蓓蒂转个身,双膝蜷在座位上,构着后面的存物箱。屁股撅得半天高。马上校爱怜的轻拍它一下。

她捧着一满瓶酒、三只水晶大杯,归位。为我们各斟一满杯,才将酒瓶置在脚间。

我以为我们会被迫停车。我以为警察会来拘捕。我想得出是怎样的告诉状。说不定,我一厢情愿的以为,由于我的外表少年,素行良好,三年便能获释。

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上校驾车技术一流。收音机里响着摇滚乐,他一手把方向盘,一手转频道,又抽烟又喝酒,红灯停绿灯行,左弯右转毫不含糊。在我的公寓门前,靠右煞住,轿车便辗上了一道雪堤。我尽情大笑。

“哈,这真是一个难忘的夜晚,”我听得见自己话声中颤音。“我真要感谢——”

“下车,”薛蓓蒂推着我。“走啊。”

我仓促跌撞上了雪地。她紧跟在我身后。我回头看马赖铎上校。他朝我挥手。我也挥了挥。蓓蒂砰上车门,稳稳的勾住我的臂膀。

“走啰,”她雀跃的说。

可能快午夜。可能是十点。可能是两点。不管是什么时候,我只愿胡太太、可丽、尚船长、费阿陶、卡夫人全都紧锁房门,安详的甜睡在他们暖和的被窝

中。

“嘘,”我对薛蓓蒂示意,引她上楼。一面神经质的格格发笑。

“嘘个什么屁?”她问。

进了我的房间。她的动作显得夸大矫作。

我扭开顶头灯,将我们的大衣、帽子整齐的搭在椅背上。她环顾起居室。我等待反应。没有。她倒坐进我的靠椅。

“来坐我腿上,”她露出诡秘的一笑。

我结巴着想说话,她却猛的逮住我的腕,以惊人的力道把我拉近身,噗地压上了她的膝头。

她吻住了我。我的脚趾在皮鞋和胶鞋里弯曲。我已无暇调整。

“唔,”她说:“这样好多了。好太多了。”

她扭动着,更拥紧我。一只结实的手臂缠上了我的颈。硬把两张脸贴在一起。“最后一次我看见巴黎,”她唱着。

“蓓蒂,”我做最后的努力。“我不懂你怎么能忍受目前的这份工作。我是说,你有这么好的条件,漂亮能干。为什么在戚荻贝那儿屈就佣人?”

“轻松,”她迅速答。“薪水不坏。有食宿。有自己的电话。我还想干什么——上大百货公司去卖手套?”

“可是,总会烦的。”

“有时会,”她说。“有时不会。别的工作也一样。”

“戚太太体会得?”

“当然,”她大笑。“天加德看我是眼中钉,金太太当我是肉中刺。我都躱过了。他们俩想最好我走路,可是荻贝绝不会辞掉我。绝对不会。”

“为什么?”

“再吻一个,”她说。我再吻她一个。

“荻贝跟我一样喜欢鬼混。她清楚我知道这事。”

“鬼混是指现在还是以前?我的意思是指戚先生在世的时候吗?”

“别咬文皭字的了,小高,她一直在鬼混。打从我上工开始。到四月就整四年了。”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呵哟,你个天真烂漫的小绵羊。她说去打桥牌,回家来你以为我会闻不出,看不出?听仔细点,女人对这挡子事才叫敏感。佣人尤其。身上背上的抓痕指印。嘿,绝对错不了。小高,我没气了。有威士忌吗?”

“……呃,当然有,”我说。“可是你真的还想——”

“倒一杯给我,”她下命令。

我倒一杯给她。

“你的呢?”她问。

“我们合一杯。”

“爱之杯,”她说。“然后就耍耍。床在哪儿?”

“在卧室。”

“还早,”她对我摇手指头。“别急。”

“我真不急,”我说。“只要你不——”

她又逮住我的臂,拉我上了膝盖。我心甘情愿听天由命。

“可爱,”她娇慵不已的说。“你真可爱。”

“荻贝没跟姓倪的有一手吧?”

“呵啲哟哟,”薛蓓蒂说。“一个礼拜起码两三次。还用问有没有。他现在是她面前的红人。甚至在家里都——你信吗?我绝不打诓。戚先生活着的时候也照样。他们俩就在电梯里。你有什么感觉?你在电梯里干过那事吗,小高?”

“不不,从来没有。”

“我也没干过,”她懊恼的说。“倒有一次在衣橱里,”她又有了光彩。“有趣的是……”下半句话没说出来。

“是什么?”

“我也可以跟他玩,”她试着抓牢自己的手指,结果全滑溜了。“我指的是姓倪的。我觉得出。每次她不注意时候就有这种感觉。这家伙是个色鬼。现在我想耍耍了。”

她找到了卧室。我没扭开床头灯;走廊泄过来的光线已足够。她茫然四顾,一手支墙。背向我。

“拉錬,”她说。

我顺从的将那长长的拉链解到她的腰。她晃一晃,两三下,衣服就褪到了地,她跨过一步。身上只胸罩、内裤、黑裤袜。她突然一甩头,短发甩成了一球花。一头扑倒在床上,翻身跷腿。

“帮我脱,”她说。

我还有许多关于荻贝和倪牧师的问题想问,但是时候似乎不大对。我脱下了她的裤袜。她滚进被褥,扭动一会儿之后,一只白细的胳臂探出来,把胸罩、内裤全扔向地板。“好啦,老虎,”她睡意深滴的说。“是时候了。真实的一刻来到。”

我俯身拾起她的衣裳。抖平绉痕,挂入衣橱。内衣袜等也整齐地搁在镜台上。我上床时、她已鼻息平匀的睡熟,头侧在枕上。我由起居室取来她的鞋,齐整的摆在床边。

翌晨,我从一张临时以两把椅子拼凑成的卧铺上醒来,全身酸麻。有时候小个子还是占便宜。我费力的起身,只着内衣裤便开始摆手摇腿转头的动作起来。年轻真好,我很快就挺直。

蓓蒂仍睡得极沉,头侧在枕上,被单扯到颚下,屈着膝,依然是我离开时的模样。唯独毯面上的一起一伏,方才证明她还是活人。

我进浴室,尽量制造矂音,大声砰门,大声唱歌。刷了牙,免刮胡子,精神抖擞的跳出来,一条浴巾正经八百的围着腰部。

“喂喂喂,”我偷眼瞧进卧室。她照睡不误。

我窸繂有声的穿好衣服。进厨房,东敲西打,煑了壶开水冲咖啡。斟满两杯带进卧室,置在床边小桌上。时间已几乎八点半。

我坐上床,轻轻摇着她的肩。之后稍微用点力。再往后,难听的说一句,简直是猛摇。她忽然睁开眼。瞪着眼前的墙壁。

“什么?”她说。

“蓓蒂,”我柔声说。“是我,高佑大,你现在我的家里。马赖铎上校开车送我们来的。记得吗?”

“当然记得,”她陡的坐起,被单落到腰际,就这样拥住我。我战战兢兢的回拥着她。

“还好吗?”我问。

“棒,”她说。“真棒。”

“咖啡在这儿。想喝一杯吗?”

“当然,”她说。“有没有白兰地?”

“有。”

我入起居室取酒。回房时,她已穿上内衣下床。我以白兰地为她补满喝剩的咖啡。她伸食指搅和一下,再舐自己的指头。

她坐在床沿,呷着美酒加咖啡。我坐她身旁。“小高,”她温柔的说,“我合你的意吗?”

“太合了。”

“我也是,”她叹一口气。“太合意了。我感觉好轻松好轻快。我们一定要再来。”

“对,”我说。

“星期四我总会在‘杜妈妈’那儿。有空就来嘛。”

“一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我吻着她的鼻尖。

她饮尽咖啡,拿起皮包,进浴室耽了一会儿。再出现时,容光焕发,两眼有神,红唇湿润。她迅速着上衣服。我们各自穿戴起大衣帽子。

“吻一个,”她扬起脸。

我开房门,上走廊,费阿陶在那里。他瞪着我们。干咳一声。

“早啊,费,”我说。

“早,高,”他说。他的眼骨碌的转向薛蓓蒂。

“嗨,”她活泼的招呼着。

“呃,嗨。”他的头在那根细脖子上神经质的点着。随后他一转身,抢先我们飞下楼。

“一位邻居,”我解释。

“不真实,”蓓蒂嘟嚷着。

我原计划叫车,一上大街,却见一辆巧克力色的罗斯劳埃斯;马赖铎上校在驾驶盘后,毛领翻遮着耳朵,黑皮帽方正的顶在那头姜黄假发上。正就着一只水晶大杯啜着威士忌。

我真没想到他的会是名牌轿车。我不敢置信的转望蓓蒂。

“他还在这儿?”我说。“等你?”

“当然。”她说。“你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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